冯至和Rilke_冯至论文

冯至和Rilke_冯至论文

冯至与里尔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里尔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冯至不是轻易相信某种主义或思想、观点的人,他总是寻找和自己的灵魂相近或相通的东西。冯至也不是亦步亦趋跟随某一个或某几个权威的人,而是从对方吸取若干自以为可取之处。青少年时代,他的心态倾向浪漫主义,受郭沫若《女神》的影响较大。他常常沉浸在寂寞中。这样,后来他一读到里尔克的作品,就感到格外亲切。在从青年步入中年时期,常常沉思社会人生和宇宙问题,往往在里尔克、歌德的著作中获得启迪。在国家危难之中,他又对杜甫怀着特殊的尊崇。

冯至读里尔克的作品,无异于在寻觅“精神上的故乡”。他最早知道里尔克的名字,是他的族叔冯文潜介绍的。这位叔叔留学德国研究哲学美学,1925年9月,回国省亲,冯至得以受到教益。(注:冯至在《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里说:“1926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知道里尔克(Rilke,1875.12.4—1926.12.29)的名字”(《全集》,4卷83页)。“1926”似有误。据他1925年9月27日《致杨晦》函云:“……在德国的叔叔,… …我回家见到了他,他介绍我好几个德国近代的诗人,都是极悲观的,受法国象征派影 响的,然而文字却是很有力的。”在《涅卡河畔——“忆旧与逢新散记”之一》中说: “我不禁想起比四十五年前还早十年、1925年暑假的一天,我去看望我的叔叔冯文潜。 冯文潜是研究哲学美学的,但是这天他的书桌上却放着几本诗集:里尔克(Rilke)、史 推芳·盖欧尔格(Stefan George)、荷尔德林。这对于我都是生疏的名字。那时里尔克 和盖欧尔格还没有逝世”(《全集》,4卷156页)。)翌年秋,冯至读到里尔克的散文诗 《旗手》,他说:“……在我那时是一种意外的、奇异的得获。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 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像一阵深山中的骤雨,又像一片秋夜里 的铁马风声:这是一部神助的作品,我当时想;但哪里知道,它是在一个风吹云涌的夜 间,那青年诗人倚着窗,凝神望着夜的变化,一气呵成的呢?”(注:冯至:“里尔克— —为十周年祭日作”,原载《新诗》第3期,1936年12月出版。又见《冯至全集》,第4 卷83页,文字上有点滴更改。)此后,迄至1930年10月抵德国以后,才继续读到里尔克 的其他作品。1931年4月,他以40马克这一不菲的价格购下《里尔克全集》。但心里十 分欣慰,他似乎又有了一位新的挚友。1933年8月21日以前,他一直是以里尔克的《马 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作为博士学位论文的论题。后因导师阿莱文被解职不得不 改作论诺瓦利斯的文体原则。

冯至以极大的热情、至高的敬意翻译了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论“山水”》、《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摘译>》和他的一些诗:《秋日》、《豹——在巴黎植物园》、《pieta》、《一个妇女的命运》、《爱的歌曲》、《总是一再地》、《啊,朋友们,这并不是新鲜》、《奥尔弗斯》、《纵使这世界转变》、《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选译)》(八首)。其中,如《豹—— 在巴黎植物园》在中国影响很大,各种世界名诗选本大多选入,对一些诗人的创作也不 无影响:“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 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 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只有 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 。”这勇猛的兽,被关在铁栅栏内,活动的空间很小很小,真如同虎落平原,迫压、孤 独、寂寞又无可奈何,苦痛已极。

冯至每读里尔克的作品,便沉浸在智慧和哲理的海洋中,如饮佳酿,如食精神美餐;如入胜地,别有曲径通幽之境;如苦口良药,使他沉思、反省。在致友人杨晦的书信中,有十几处谈到读里尔克的感悟,这里只摘引几段:

近代诗人Rilke,George,诗是好得很,懂也难得很。R.已死去,G.当在人间。这二人的人格与作风都是很有意义的,在群众日趋于烦嚣与无聊的世态中。尤其是Rilke的一句话,使我身心为之不宁,他说:诗人最不应该有的,是ironisch态度。因此弄得我冲突、怀疑,我的“礼拜日的黄昏”也羞惭得不能往下写了。近来我觉得我有些地方太“世故”了,……

——《致杨晦》(1931.1.16)

我近来有时读Rilke的东西,那是使我有多么惭愧呀。我很爱那样“心的谦虚”的人,像是Rilke,Jacobsen,可是,我怎么竟不能够呢?

——《致杨晦》(1931.1.20)

前些天一方面是接到你的信,另一方面是念Rilke的信札,真感动我极了。……他的诗 融汇Keats,Baudelaire……的长处,不但德国人这样说,法国人也这样讲。是一个很 可爱的人,尤其是他那做人的态度,现在慧修离我是那样远,不能天天警醒我,我只好 请Rilke来感化我这块顽石了。

——《致杨晦》(1931年2月)

Rilke常常引用Rodin的两个词:“忍耐与工作。”——大半做人要从这里做起吧!

………………

自从读了Rilke的书,使我对于植物谦逊、对于人类骄傲了。现在我再也没有那种没有出息“事事不如人”的感觉。同时Rilke使我“看”植物不亢不卑,忍受风雪,享受日光,春天开它的花,秋天结它的果,本固枝荣,既无所夸张,也无所愧恧……那真是我们的好榜样。(因此我想把“冯至”的名字废去,还恢复我的“冯承植”了——请不要笑我孩子气。)所以我也好好锻炼我的身体、我的精神,重新建筑我的庙堂。外边的世界我不知道怎样了,——同时我也像是深一点地知道它是怎样了。

——《致杨晦》(1931.4.10)

这十封信里所说的话,对于我们现代的中国人也许是很生疏吧;但我相信,如果在中 国还有不伏枥于因袭的传统与习俗之下,而是向着一个整个的“人”努力的人,那么这 十封信将会与之亲近,像是饮食似的化做他的血肉。在我个人呢:是人间有像Rilke这 样伟大而美的灵魂,我只感到海一样的寂寞,不再感到沙漠一样的荒凉了。

——《致杨晦》(1931.8.20,附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译本序)

下午同一位德国人念Rilke晚年的作品《Duino哀歌》,据德国人说这大半是在德国文学中最难读的书。……那里边开端就说:“美是恐怖的开始。”言外的意思是说:在美的开端,人还能够负担;但是美的发展,人不能负担,感到恐怖了。但他却(据我看来)担当了这个恐怖,走到美的深处,说出来从前人们所没有能说出的话。

……(译稿)虽然只是寥寥五十页,译得又不好,但我看它同我一部分“命”一样。里边每一字、每一句是怎样地打动我的心呀!

——《致杨晦》(1931.9.17)

冯至在致德国好友鲍尔的信中,也多次谈到他对里尔克的崇敬和理解:

里尔克这个人是多么伟大、多么可爱啊!对里尔克越熟悉,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也就越多。他的世界是如此丰富、如此广阔,仿佛除了他的世界之外再没有别的世界了。我真愿设法永远在他的世界中来学习并生活在其中。当前我们正缺少这么一位纯洁的诗人,这么一位不受传统和习俗影响的纯洁的人。现在中国的青年生活是盲目的,没有向导。现代中国人绝大多数离人的本性太远了,以致无法认清现实的命运。——青年们现在正陷于错误和混乱之中,我的责任是翻译一些里尔克的作品,好让他们通过里尔克的提示和道路得到启发,拯救自己,以避免错误和混乱……

——《致鲍尔》(1931.9.10)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用冯至的一封又一封信来描述他对里尔克的认识、评价和赞颂,是因为冯至当时确实把里尔克的著作,视为他灵魂的故乡。你看他将最好的形容词和赞语置于里尔克及其作品。说里尔克“伟大”,“可爱”,“伟大而美”,“丰富”,“广阔”,“真纯”,“认真”,“做人的态度”,“人格与作风都具有意义”,“不伏枥于因袭的传统与习俗”;说里尔克的诗、散文、小说都好得很,是理想的诗,理想 的散文;诗很美,“融汇济慈和波特莱尔的长处”,是“人间精品”,像雕刻一样,“ 表现的方法,都是独出心裁”。冯至说他读里尔克的作品,翻译他的作品,是出于自己 “内心的需要”,翻译里尔克的作品是“同我一部分(命)一样。”此外,也是想用它来 改造中国青年的灵魂和中国的国民性。冯至认为自己多方面从里尔克的作品受益,里尔 克诗和散文中的“心的谦虚”、“寂寞同忍耐”、“我解释革命是克服许多恶习而有利 于最深的传统”(注:参见《冯至全集》,第4卷《传统与“颓毁的宫殿”》,余见致杨 晦、鲍尔信。)、“忍耐与工作”、“美是恐怖的开始”、“甘于寂寞”等等,都给自 己的思想以很深的震动。冯至对任何作家和哲人,都不曾如此一往情深,都不曾如此顶 礼膜拜。他四十年代初创作的诗《十四行集》和散文《山水》,就融汇了里尔克、歌德 、杜甫等的思想和诗作的精髓。笔者认为,不仅如此,实际上在冯至思想潜在的深处, 除十七年期间里尔克的影响弱化了一段外,终其一生,仍有里尔克思想的闪光。

任何学说、文学流派和个人的创造都不可能在前无古人、旁无他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立的状态下取得成功。但从别人那里吸取精神资源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大致而言有下列两大类:一是简单的借用、搬用或套用。这是初级阶段的形式,缺乏创造性。成熟的学者大都会摈弃这种学徒式的方法。二是“转益多师”,在众多他人、“前贤”的滋养下,创造出超越他人和“前贤”的成果,屈原的《离骚》、刘勰的《文心雕龙》、李白和杜甫的诗、曹雪芹的小说,都属于这一类。这一类中又有几种情形:有的是在以一家为主的基础上,广取其他多家;有的很难说以某一家为主,虽然在师从的多家中仍有主要的几位和次要的一群之分。冯至受中外作家影响最大最久的是歌德、里尔克、杜甫、诺瓦利斯等。就里尔克的影响而论,冯至的散文集《山水》、小说《伍子胥》、诗集《十四行集》,虽然已经过冯至的融合、消化和再创造,但仍然可以看出作为思想资源和艺术资源之一的里尔克的某些蛛丝马迹。例如里尔克在《论“山水”》中强调:“一切呈现在人的面前或是超越人的范围以外的事物,都融合在山、树、桥、天、水的神秘联系里”;“用山水中的事物给我们的生存以一种新的解释”;山水中的人,“要成为‘物’”,在山水艺术中应慢慢生长为“世界山水化”。《山水》中的作品大都隐隐约约地闪露出这美学的光。《赛纳河畔的无名少女》确实“给我们的生存以一种新的解释”——超越时空、超越世俗悲喜的“无边的永久的微笑”,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但在艺术中,在理想中永驻。《在赣江上》在险恶的自然风光中,在黑夜里,发生了一场虚惊;这虚惊也就成了“物”的一部分。《一棵老树》中放牛的老人与一棵折断了的老树,都成了象征物,成为客观存在的世界的“物”的有机体。《一个消逝了的山村》里那消逝了的山村,那用石块砌成的旧路,那不分昼夜奔流的泉水,那谦虚、纯洁、坚强的鼠曲草,那“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的牧羊姑娘,还有那美丽多彩的菌子,高高耸立的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当“我”步入这片土地时,觉得“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这和里尔克说的“神秘联系”至少是相通的。里尔克著作激励中国读者“不伏枥于因袭的传统与习俗之下”的思想力量,在冯至一生的言行文字中,始终或隐或显地顽强地存在着。在历史小说《伍子胥》中,里尔克的影响不仅表现在作品主人公的艰苦的前行、焦躁与忍耐在他身内的交战,一个又一个决断等待他作出,也时而闪露在伍子胥与改革家子产、甘作平民而拒不就王位的季札以及子胥遇见的某些纯朴善良的老百姓的对照中。至于《十四行诗》,它的创作历程就是从生活的“经验”,经过“沉思”的熔铸,最后外化为诗,就是里尔克式的。《1我们准备着》、《3有加利树》、《4鼠曲草》、《5威尼斯》、《16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17原野的小路》、《18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26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我虽然无法也不可明说哪一点是里尔克的润泽,但多少可感觉到像化合物中的一个元素的气味(注:参见解志熙:《生的执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147—199。)。至少在“神秘联系”这一思维方式上,给《十四行诗》创作的助力,如同增添了诗思飞翔的翅膀。(注:拙作“冯至《十四行诗》的特殊思维方式”对此有较多论述,这里从略。)

是的,里尔克不是神,是人;他是普通的人,又是睿智的哲人。他有伟大处,也有平庸处;有独到处,也有缺陷处。冯至对他的赞美,更难免没有偏爱。里尔克1875年生于布拉格(注:里尔克的生平和思想的介绍,主要取材于霍尔特胡森:《里尔克》。),父亲曾在铁路公司任低级官职,后参军,一度担任布雷西亚要塞司令,不久因病被迫辞职。母亲貌美,出身世家,酷爱贵族和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1873年与约瑟夫·里尔克结婚。两年后生下勒内·玛里亚·里尔克。里尔克9岁时,母亲与父亲离婚。人是不能不受社会风气熏染的,里尔克也虚构自己是贵族的后裔。11岁被送进军事初中,四年后进入军事高中,翌年被除名。1895年进卡尔·费迪南德大学学习,攻读哲学、德国文学和艺术史。半年后转攻法学,又半年,告别了大学,迁居慕尼黑。此后,在俄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德国、瑞士、北非、北欧等地暂住,成为欧洲各国一些上层的贵族夫人、女士的挚友、恋人和庇护对象,她们为他提供最好的生活和医疗条件。他的声名逐渐如日中天,使得他能随心所欲地行止,但始终在寂寥感、失落感、孤独感中沉沦,并在这种状态下死去。

里尔克“摈斥基督教的彼岸说、基督教的唯灵论和基督教道德的‘反自然’,承认一个独在的‘以死者王国为轴心向外扩展的此岸’”(霍尔特胡森206)。他认为“存在的化身,世界最终的本质不再是‘上帝’,而是‘物’”(霍尔特胡森61—62)。“必须扬弃自然和自由之间的区别。人应该向自然过渡,消融在自然里,化为实体中的实体”(霍尔特胡森201)。在他看来,“在这收心内视世界的万相归一中,生与死的界河已被填没,经验和超验的对立不复存在”(霍尔特胡森174)。里尔克赞赏舒勒这一观点:“死 者是真正的存在者,死者的王国是唯一的空前的存在,而我们短暂的一生只不过是这存 在的某种例外罢了”(霍尔特胡森204)。里尔克最感兴趣的是:“关联”、“工作”、 “耐心”、“真实”、“恐惧”(霍尔特胡森53、112、113)。里尔克的思想有神秘主义 倾向,文艺上又涌动着浪漫主义的潜流。里尔克的诗,晦涩难懂,极具特色,在德语国 家、地区和世界各国德语文学学者中,享有盛誉。应该说明,不管尊崇对象多么伟大, 亦步亦趋匍伏在尊崇对象面前的人,成就必然很有限。正如里尔克,常常“是以极大的 本能自信从周围的精神世界中仅仅汲取和吸收那些对他来说是同质的、有益的、能够支 持他对世界的理解的因素的”(霍尔特胡森205—206)。“里尔克从来不照单全收别的作 家的观念,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将其他人的思想加以变化,使之符合自己的需要,然后据 为己有”(霍尔特胡森209)。冯至也是如此。他从里尔克那儿汲取的,主要是关于“关 联”、“工作”、“耐心”,生死界限的消除,以及对“恐惧”的理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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