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汉语“否”字用法的再认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再认论文,古汉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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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古汉语中“否”字的用法,前修时贤已有过很多有益的讨论。本文拟在相关研究的基础上稽考典籍用例,进一步研究该字入句的结构形式、配置意义及语用功能,以期对“否”的语法特点及其衍化规律作出一些新的思考。
本文考察的典籍主要有如下几种:《左传》、《孟子》、《史记》、《论衡》、《三国志》、《搜神记》、《朱子语类》。选择这几种语料的原因是:一、这些典籍大体能反映作者所处时代的语言面貌。二、与其他文献相比而言,它们中存在较多的“否”字用例(超过或略少于20次),有利于对该字的用法进行比较全面的观察。
“否”字在古代典籍中的用法,除了作一般的否定词(方久切)之外,还有如《易·杂卦》“否泰,反其类也”和《左传》“执事顺成为臧,逆为否”之类(並鄙切)的用法。后面一类的用法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中。
否定词“否”在古代文献中有时也写作“不”,如《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为了保证材料认识的准确性,本文在梳理和统计用例时未收入此类例句。
壹 关于“否”字的入句形式
在我们考察的几种文献中,“否”字进入句子时句法形式上的表现并不完全相同。大率是如下的情况
1.1 《左传》
《左传》“否”字出现31次,其入句有4种情形。
1.1.1 VP否(9例)
少,未知可否。(襄三十一年)
闻讲道路,不知信否。(定四年)
吾得见与否,在此岁也。(襄三十年)
霸之济否,在此会也。(昭四年)
1.1.2 否(8例)
夫大国之人,令于小国,而皆获其求,将何以给之?一共一否,为罪滋大。(昭十六年)
卫君之来,必谋于其众。其众或欲或否,是以缓来。(哀十二年)
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昭二十年)
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昭二十年)
1.1.3 ……则否。(10例)
凡诸侯有病,告则书,不然则否。(隐十一年)
赴以名,则亦书之;不然,则否。(僖二十三年)
小人恐矣,君子则否。(僖二十六年)
1.1.4 否(则)……(4例)
二三子用我,今日;否,亦今日。(成十八年)
诸侯新服,陈新来和,将观于我,我德则睦,否则携贰。(襄四年)
义则进,否则奉身而退。(襄二十六年)
1.2 《孟子》
《孟子》“否”字出现26次,其入句有2种情形。
1.2.1 否S(23例)
“伯夷伊尹之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公孙丑上)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万章上)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万章上)
1.2.2 VP否乎?(3例)
如此则动心否乎?(公孙丑上)
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公孙丑下)
1.3 《史记》
《史记》“否”字出现20次,其入句情形可分为如下8种。
1.3.1 VP否(6例)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蔺相如列传)
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大宛列传)
1.3.2 VP否?(2例)
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秦始皇本纪)
公曰:“可禳否?”(齐太公世家)
1.3.3然否(2例)
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韩非列传)
其处吉凶,别然否,多中于人。(龟策列传)
1.3.4 所否(1例)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管晏列传)
1.3.5 否(3例)
诸侯各守封域,或朝或否。(秦始皇本纪)
五国相王,赵独否。(赵世家)
1.3.6 ……则否。(2例)
公仲曰:“富之可,贵之则否。”(赵世家)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汲郑列传)
1.3.7 否(则)……(3例)
顿首曰:“可则立之,否则已。”(齐太公世家)
德优则行,否则止。(平津侯主父)
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淮阴侯列传)
1.3.8 否否(1例)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太史公自序)
1.4 《论衡》
《论衡》“否”字出现23次,其入句有6种情形。
1.4.1 VP否(4例)
自改不在言之轻重,在宰予能更与否。(问孔)
王法举事,以人事可否,不问日之吉凶。(讥日)
1.4.2 VP否?(1例)
问之曰:“晓知其事,当能究达其义,通见其意否?”(谢短)
1.4.3 然否(13例)
又作《新论》论世间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超奇)
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辩然否之实。(定贤)
世间为文者众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论之,可谓得实矣。(定贤)
1.4.4 否然(1例)
事有否然,身有利害。(自纪)
1.4.5 否(3例)
壹祭壹否,则神壹饥壹饱;壹饥壹饱,则神壹怒壹喜矣。(祀义)
病者之见也,若卧若否,与梦相似。(订鬼)
1.4.6 否S(1例)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刺孟)
1.5 《三国志》
《三国志》“否”字出现33次,其入句有5种情形。
1.5.1 VP否(15例)
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能之与否,简在帝心。(魏十三)
诏曰:“得其人与否,在卢生耳。”(魏二十二)
1.5.2 VP否?(8例)
佗谓昕曰:“君身中佳否?”(魏二十九)
他日,王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蜀三)
1.5.3否(8例)
外内尽贺,而晔独否。(魏十四)
夫以匹夫之志,犹义不辱;况列国之君三分天下,而可二三其节,或臣或否乎?(吴二)
诚非朝廷崇用大臣之义,大臣献可替否之谓也。(魏二十四)
1.5.4 否则……(1例)
今岂有贤智之士处于下位乎?否则斯鸟何为而至?(魏二)
1.5.5 然否(1例)
纪录其言于春秋然否论,文多故不载。(蜀九)
1.6 《搜神记》
《搜神记》“否”字共出现17次,其入句有2种情形。
1.6.1 VP否?(15例)
梦一人语之曰:“蒋侯使助汝,知否?”(卷五)
二人曰:“汝县有同姓名人否?”(卷十一)
去二十余年,尝有人乘马东行,经老君祠而不下马,未达桥坠马死者否?(卷十五)
1.6.2 VP否(2例)
坐人见舌则如故,不知其实断否。(卷二)
欲观其志当与吾否耳。(卷十七)
1.7 《朱子语类》(前15卷)
《朱子语类》(前15卷)“否”字出现160次,其入句有4种情形。
1.7.1 VP否?(152例)
问:“天地之心变灵否?还只是漠然无为?”(卷一,理气上)
这善,也是性中道理,到此方见否?(卷五,性理二)
或问:“疲倦时静坐少顷,可否?”(卷十二,学六)
问:“知至、意诚,求知之道,必须存神索至,不思则不得诚。是否?”(卷十五,大学二)
如此,则心之理乃是形而上否?(卷五,性理二)
游子蒙问:“知止,得止,莫稍有差别否?”(卷十四,大学一)
今之籍妓,莫是女乐之遗否?(卷七,学一)
1.7.2 ……然否?(3例)
问:“修身齐家亦然否?”(卷十五,大学三)
人禀天地五行之气,然父母所生,与是气相值而然否?(卷四,性理一)
1.7.3 VP否(4例)
凡读书,先须晓得他底言词了,然后看其说于理当否,当于理则是,背于理则非。(卷十一,学五)
某外家子侄,未论其贤否如何,一出来便齐整,缘是他家长上元初教诲得如此。(卷七,学一)
1.7.4 否(1例)
答云“此中或中或否,皆出臆度,要之未可遽论。”(卷五,性理二)
贰 关于“否”字的功能和特点
2.1 “否”字的句法功能
综观上述七种文献中“否”字出现的种种形式,我们可以看出“否”字在句法功能上有如下情形。
2.1.1 否S——“否”字独立成句
“否”字单独成为一个句子,其出现情境是说话人针对对方的问话进行否定性的回答。这种用法在《孟子》中大量存在(1.2.2节),他书则大多不见。
2.1.2 ……则否/否则……——“否”字充当紧缩句中相当于小句的句子成分
“……则否”和“否则……”一类的句子是复句的紧缩形式,“否”字在其中充当相当于小句的成分。其中:
“否则……”中的“否”是相当于条件小句的成分:“义则进,否则奉身而退。”
“……则否”中的“否”是相当于结果小句的成分:“告则书,不然则否。”
2.1.3 否——“否”字充当一般单句中的句子成分
作谓语:“其众或欲或否。”“诸侯各守封域,或朝或否。”“而晔独否。”
作宾语:“君所谓否,据亦曰否。”“大臣献可替否之谓也。”
2.1.4 VP否——“否”字与谓词性成分组合为并列短语
在“VP否”结构中,“否”字前加谓词性成分(绝大多数是动词性成分,有时是形容词性成分),一起组成并列短语(其间有时用连词“与”)。这种并列短语主要充当述宾结构的宾语和主谓结构的谓语,有时充当句子主语。
作宾语:“未知可否”“不知信否”“我不识能至否乎”
作谓语:“吾得见与否”“霸之济否”“如此则动心否乎”“宰予能更与否”
作主语:“得其人与否,在卢生耳。”
2.1.5 然否——“否”字与代词“然”组合为并列短语
“否”字前加代词“然”,一起组成并列短语。这种并列短语可以充当如下成分:
作宾语:“世莫知其然否”“别然否”“辨照然否”
作定语:“辨然否之实”
作主语:“然否不定”
此类并列短语偶作“否然”,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
2.1.6 所否——“否”字与“所”字组合为“所”字结构
“否”字前加“所”,组成“所”字结构后再充当句子成分:“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2.1.7 VP否?/……然否?——“否”字用于疑问句末表语气
“VP否?”和“……然否?”类结构均为疑问句,如《搜神记》:“汝县有同姓名人否?”《朱子语类》:“也是性中道理,到此方见否?”“今之籍妓,莫是女乐之遗否?”“修身齐家亦然否?”。《搜神记》和《朱子语类》中此类“否”字是语气助词(关于“VP否?”中“否”字词性的衍化,下文将进行讨论)。
2.2 “否”字在句法、语义和语用方面的特点
从“否”字在句中出现的不同位置及它所起的不同语法作用,我们可以看出古汉语的“否”字在句法、语义和语用方面的特点显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里体现出如下一些性质差异。
2.2.1 自立性和粘着性
汉语的词有自立与粘着之分。前者可以单独充当句法成分,甚至可以单独成为句子;后者不能单独成句,甚至不能成为句法成分。一般地说,实词多为自立性的词,而“绝大部分汉语虚词都是粘着形式。”[1](12)从这个角度说,2.1节中前6类用法中“否”字的特点是自立的,最后一类用法中的“否”的特点是粘着的。根据这一标准,我们可以把“否”字的用法一分为二:前6类是“”,最后一类是“”。
具有自立特点的“”可以独立成句,可以充当句子成分,可以跟别的词语组合为短语;它们在句子中既是句法成分,同时也是语义成分。而具有粘着特点的“”不能跟别的词语组合;它在句子中不是句法成分,也不是语义成分,仅仅是一种纯粹的语用成分。
汉语句子的语用成分有专用成分和兼用成分两种。专用成分主要是语气助词。“语气助词不是句子的句法成分,而是句子的语用成分,具体表现为一种言语表达时的言态成分,它的主要作用是表示句子的行为类型。”[2](313)“”的作用是粘附在句子谓语的后面,表示一种语法上的附加意义,从功能上看它是一个语气助词。(注:照一般的说法,语气词是加在整个句子上的,朱德熙则认为出现在主谓结构后头的语气词多半是附加在谓语上头的。见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4)207页。)表语气的“”在句子中并不充当句法成分,因此我们在分析句法结构时是没有它的位置的,可以说它是处于句法结构之外;但在整个话语结构中,“”却也是不可或缺的话语成分,尽管它处于句法层面的结构之外,但在语用层面的结构中是有它的位置的。
从表面上看,2.1.4节和2.1.7节中的“否”都是出现在VP之后,但二者却有结构性质的不同:前者的“VP否”,既可以出现在动词宾语的位置,又可以出现在句中谓语或主语的位置,它是一个结构体,“否”和 VP之间是并列关系:[VP+否];后者的“VP否”则不然,它不可能出现在句子谓语或主语的位置,原因是它并不是一个结构体,“否”和VP之间不存在句法结构的直接关系:[VP]否(“否”在句法结构之外)。同理, 2.1.5节和2.1.7节中的“然否”也是形(词语的线性排列形式)同而实(句法成分的组合关系)异:前者的“然否”,既可以出现在宾语的位置,又可以出现在定语或主语的位置,它是一个结构体,“否”和“然”之间是并列关系:[然+否];后者的“然否”则不是一个结构体,“否”和“然”之间不存在句法结构上的关系:[……然]否(“否”在句法结构之外)。
2.2.2 否定性与不定性
“否”字是古汉语否定词中的重要一员,否定性是它的基本属性之一。2.1节中前6类用例中的“”都具有否定性,表示否定意义,它们无疑是否定词。
2.1.7 节中的“”则不然。“则心之理乃是形而上否?”“今之籍妓,莫是女乐之遗否?”“修身齐家亦然否?”这些句末的“”,是表示对前面“心之理乃是形而上”“今之籍妓莫是女乐之遗”“修身齐家亦然”所存的疑问,它的语法意义不在于否定句子中的某个词语,而在对全句的意义作一种不确定的表达。
话语成分的语法意义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认知意义,传达的是事物的信息;另一种是传通意义,传达的是事物与表述之间相对关系的信息。一般来说,认知意义属于语义层面,传通意义则属于语用层面。
“否定”义和“不定”义是相关而不同的语义范畴。“否定”与其对立面“肯定”同属认知意义;“不定”与其对立面“确定”虽与认知有关,但主要属于传通意义。在话语表达中,具有认知上的“肯定”或“否定”义的句子,其话语结构中往往还会有传通上的“确定”或“不定”义。这样,“肯定”、“否定”跟“确定”、“不定”之间,在话语结构中便呈现出交错组合的形态:[肯定+确定]、[肯定+不定]、[否定+确定]、[否定+不定]。例如:
心之理乃是形而上。[肯定+确定]
心之理乃是形而上否?(朱子语类·性理二)[肯定+不定]
三仁之事必不可偏废。[否定+确定]
三仁之事必不可偏废否?(朱子语类·论语三十) [否定+不定]
话语结构中“确定”义和“不定”义的表达,除了跟“句法/语义”结构中的成分及其组合方式有一定关系之外,更需要借助于语用结构中的语气:“确定”义的表达借助于传信的陈述语气,“不定”义的表达借助于传疑的疑问语气。其间的情况如下图所示:
吕叔湘(1944)指出:“一句话,从形式上说,不是肯定,就是否定。问句,在某种意义上,可算是介于二者之间;但是问句仍然有从正面问和从反面问之分,虽然二者往往只是一个意思。”[3](234)这段话所说的“正面”,即我们这里所说认知义上的肯定,“反面”,即认知义上的否定;而“二者往往只是一个意思”,即是说二者同样都表达了不定的传通义。在这种情况之下,正面的肯定句和反面的否定句同时又都是传疑的不定句。如:
“三仁之事可偏废否?”—(传疑)—“三仁之事必不可偏废否?”
(肯定+不定) (否定+不定)
由此可见,“”与“”不同,它不是表示认知意义的否定词,而是一个表示传通意义的语气词,其作用在于通过传疑来帮助句子显现它的不定语义。
2.2.3 应对性和提问性
表否定的“”常常独自成句,用于对话场合中的答话一方,对问话人所问的内容作否定性的回答。如: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孟子·告子下)
应对性是“”的一个重要的语用特点。这一特点在上古汉语中显得尤其突出。《孟子》一书“否”字出现26次,应对性的“否”就有23次之多。这样高的出现频率,显然是由该书以记述对话为主要内容这一语体特点决定的。
“”的应对性特点,前辈学者已有阐发。刘淇《助字辨略》称《孟子》中这种用于答句的“否”为表不然的“决辞”[4](176);杨树达《高等国文法》《词诠》则称此类用法的“否”为“应对副词”[5](250);[6](30);吕叔湘(1944)讨论应对用的“否”字时指出:“应对之时,常以一字为答,肯定用‘然’或‘唯’或‘诺’,否定则用‘否’。”[3](243)杨伯峻(1981)也说:“‘否’作应对副词,独立成逗,表示否定。”[7](39)
“”处于句末,传达疑问语气,所以它当然不能用于应对句。与“”的情况相反,“”的语用特征是显现在提问功能上。如:
问:“至善,不是明德外别有所谓善,只就明德中到极处便是否?”曰:“是。”(朱子语类·大学)
又问:“天地会坏否?”曰:“不会坏。”(朱子语类·理气)
“”用于提问,通常是出现在是非问句。关于这一点,前辈学者也有论及,如杨伯峻1981[7](39)。
2.2.4 替代性与述谓性
从语法作用和语法性质上看,“”有两个显著的特征。第一是它的替代性;第二是它的述谓性。
关于“”的替代性,我们至少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加以说明。
(一)在“VP+”结构中,“”是VP的否定形式。所以“”等于“不VP”。但是“”的用法与“不”有一个根本的不同:“不”的后面要出现VP,而“”的后面不可能出现VP。因此,“不”字句要变换为“”字句,只有去掉VP句子才立得住:
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孟子·告子上)
——周之则受,赐之则否,何也?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否。
反过来,“”字句要变换为“不”字句,就需要加上VP:
可则立之,否则已。(史记·齐太公世家)
——可则立之,不可则已。
富之可,贵之则否。(史记·赵世家)
——富之可,贵之则不可。
“”作为否定词,它的语义功能是用来否定VP的,然而在句法形式上它与所否定的VP却又不能共现。这一现象说明,“”在发挥表否定语义功能的同时还替代了其所否定的VP成分。
(二)“”常常与“然”并举。这里有几种情况:
应答中肯定用“然”,否定用“否”: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然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孟子·滕文公上)
应答中否定用“否”,也用“不然”: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孟子·万章上)
在复句结构中,以“不然”和“否”组合为“条件+结果”句:
所有玉帛之使者,则告;不然,则否。(左传·宣公十年)
“然”和“否”组成并列短语,充当句子成分:
人不博见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论衡·别通)
这些情况皆足以说明:“否”的反面是“然”,“否”等于“不然”。从这个角度说,“否”和“然”应该具有相同的语法性质。“然”的语法作用是称代性的,“否”同样也具有称代性。
吕叔湘(1944)已经指出“否”字的称代功能,说“‘否’字以否定词而兼含动词或形容词于其内,所以是称代性”。[3]周法高(1969)则进一步把“否”字和“莫”字一起明确地称为“否定代词”。[8]从文献资料看,“否”字从一开始就是不能跟它所否定VP共现的。可见称代性是“否”字的一种先在的性质。
关于“”的述谓性,我们从它在句法结构中的位置和功能可以清楚地认识到:
“否”作谓语:
其众或欲或否,是以缓来。(左传·哀公十二年)
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史记·秦始皇本纪)
“否”受副词修饰:
五国相王,赵独否。(史记·赵世家)
及先主薨问至,魏群臣咸贺而权独否。(三国志·蜀十三)
“否”前加“所”成为“所”字结构: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史记·管晏列传)
能够充当谓语,能够受副词修饰,能够前加“所”字成为“所”字结构,这些都是谓词性词语的鲜明特点。可见,述谓性也是“”的一种重要的语法性质。
替代性和述谓性其实是“”本质性特点的两面。“”的本质性特点,就是它对于所否定的词语的隐括。因为“”隐括了它所否定的VP的意义,所以体现在句法形式上VP就不能出现,也即“”替代了VP;(注:有的论著说“否”字后的词语是承上省略(如杨伯峻1981/39页),我们认为这样的说法不符合语言事实。说“省略”,意味着还有不省的形式,但事实是用了“否”字,后面就不可能出现VP。可见“否”字所否定的词语并不是省略,而是被“否”字隐括。)而由于“”所隐括的VP是谓词性的词语,这个VP既然被“”替代而不能出现,因此它的述谓性也就转而体现在“”的身上。
“”既有替代性,又有述谓性,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代词这种词类的特点。“代词不是按照句法功能分出来的类”,它“所以能提出来自成一类是因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叫做‘代’。”[9](42)正因为如此,代词从句法功能上说并不一致,有的相当于体词,有的则相当于谓词。就上古汉语中的否定性代词而言,“莫”是体词性的,而“否”则是谓词性的。
在古汉语语法研究中,绝大多数的语法著作都把“”视为副词。副词与其他词类的区别性特征是它一般只能作谓词性成分的修饰语,但“”的用法并不是这样。人们把“”视为副词,无疑有把它比附于副词“不”的因素。然而这种比附正抹杀了“”不同于“不”的本质性特征(隐括谓词性成分)。有的论著虽已经明确指出了“”与“不”的不同,但在词性的认定上还是把二者等同看待。如杨伯峻何乐士《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说:“‘否’和‘不’都可表叙述的否定,但‘不’多作谓语的修饰成分,而‘否’常独用,和谓语的作用相当。”尽管如此,该书仍然把“否”归为否定副词。[10]我们认为,这样的处理方法未见得妥当。我们的看法是:“否”字既然不具备副词的功能特点而具有称代性和述谓性,就应该承认它是一个具有谓词性功能的否定代词。
2.2.5 附前性与置后性
从前文的举例可以看出,“”的使用必须要满足这样两个语用条件:(一)话语结构中必须是正反对举;(二)它所隐括的那个谓词性成分必须在前面出现过。试看《孟子》中这些例句:
(1)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万章下)
——周之则受,赐之则否。
(2)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告子上)
——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否。
(3)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告子上)
×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否。
(4)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滕文公下)
×以母则否,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否,以於陵则居之。
上例中(1)(2)的“不VP”可以变换为“否”,原因是这样的句子满足了上述两个语用的条件。例(3)不能变换,是因为句子不是正反对举的结构;例(4)不能变换,则是因为“否”所隐括的VP(食之,居之)不是出现在前面而是出现在后面。
这就可以说明,“否”在话语中是附丽于前面的正面语义成分而存在的。在“VP+否”结构中,这一特点自不待言,即使在“否”独立成句或相当于复句中小句的时候,情况也从不例外。如“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孟子·万章上)此例中“否”在语义表达上所附丽的先行词是“有”。“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史记·汲郑列传)“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史记·淮阴侯列传)二例中的“否”,所附丽的先行词分别是“宾客十倍”和“留意臣之计”。
“”在与VP或“然”组合时必然后置。这一句法结构(语序)上的特点,自然是由它在语义表达(语境)上的附前性决定的。在我们考察的所有例句中,此类组合只发现了1个例外,即1.4.4节中的“事有否然,身有利害。”在这个例子里,“否”从语序上说用到了它在语义上所附丽的“然”的前面。出现这一特别情况的原因在语用方面。例中两个小句是骈偶句,因此在声律上就有相应的讲究。前小句不依常例说成“然否”而说成“否然”,很显然是为了调整末字的平仄,以免跟后小句末字平仄雷同。
由于“”在与VP组合时具有置后性,而“VP否”短语充当的成分又常常是句子的谓语或动词的宾语,这样,“否”字自然而然地就处在了句子末尾的位置。很显然,正是“否”字处于句末这一句法形式的格局,为“否”字语法性质的改变——从表否定的代词(“”)演变为传疑语气的助词(“”)准备了条件。
叁 关于“否”字的词性衍化
前文的分析已经说明,“否”字在古汉语中本来是一个带有否定义的谓词性代词,后来发生了分化:“”仍是代词,“”则是一个辅助表示不定义的传疑语气助词。很显然,传疑语气助词的“否”是谓词性代词“否”衍化的结果。
谓词性代词“否”是怎样衍化为传疑语气助词“否”的呢?在我们考察“否”字词性衍化机制的时候,有必要先对古汉语疑问句类型的相关问题作一分析。
3.1 正反问与是非句
像“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这样的句子,就疑问句类型而言一般认定它是“正反问句”(又称“反复问句”),理由是它“把一句话从正反两面去问”[3](285);但是如果说它是“是非问句”(“然否问句”)也未尝不可,原因是这句问话只须作肯定(然)或否定(否)的回答。由此看来,“正反问句”“是非问句”的类型划分用的并不是同一标准。(注:关于古汉语中真正疑问句(即询问句,有别于反诘问句和测度问句)的下位类型,语法学界有主张二分的,如吕叔湘 (1944)分“特指问句”“是非问句”[3](282页),刘景农(1994)分“然否问句”“特指问句”[12](331页);有主张三分的,如金兆梓(1921)分“普通询问句”“特别询问句”“抉择询问句”[11](79页),马忠(1983)分“是非问句”“特指问句”“选择问句”[13](59页);有主张五分的,如杨伯峻何乐士(1992)分“特指问句”“是非问句”“选择问句”“反复问句”“比较问句”[10](857页)。各家在分类的标准和层次上看法并不一致。)“正反问句”是从问句的特点着眼划分出的一类询问句,它的特点是在问句中提供了正反两面的情况,让答话人从中选择一面作答;“是非问句”则是从所要求答句的特点着眼划分出的一类询问句,答话人不需要像回答特指问句那样对事情存在疑点的部分进行说明,而只是就整个事情的“是” (然)与“非”(否)作出判断。
“是非问句”既然是从所要求答句的特点来划分的类型,那么只要可以作肯定或否定的回答的问句都属于是非问句的范畴。如:
(1)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孟子·梁惠王下)
(2)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孟子·公孙丑下)
(3)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也。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孟子·公孙丑上)
上举3例,它们的答话是“有”(肯定)、“如之何不吊”(否定+反问,即肯定)、“否”(否定),可见3例的问句皆为是非问句。但从这些问句自身的特点看它们却是各不相同的:(1)例“有道乎”是从正面问,(2)例“不可乎”是从反面问,(3)例“动心否乎”则是正反两面问。从此可以得知,所谓“正反问”(或“反复问”),从答话特点的角度说其实也是“是非问句”中的一种。金兆梓(1922)指出,此类正反问句“形式好像似抉择询问句,而其实还不过是一个普通询问句”。[11](80)吕叔湘(1944)也说:“这类问句,从形式上看是抉择问句……但就意义而论,这类问句和单纯是非问句没有分别。”[3](286)二位先生所说的“形式”即问句本身的特点,从这个角度看,它提出了正反两面的情况以供选择,所以也可以看成选择问句;而所说的“意义”则指的是对答句的要求,从这个角度上看,它与单纯的是非问句一样,都是要求作正面或反面的回答。由此,我们也可以说,是非问句有两类,一类是“单纯是非问”,另一类是“正反是非问”。上例中(1)(2)为“单纯是非问”,(3)为“正反是非问”。
3.2 是非问句语气词的有无
汉语语气的表现形式,一是句子的语调,二是语气词。前者是所有的句子都有的;后者则并非如此。这样,是非问句在语气的表现上就有两种形式:
A类,只有句子的语调,没有语气词——“VP?”“不VP?”“VP否?”
B类,既有句子的语调,又有语气词——“VP乎?”“不VP乎?”“VP否乎?”(注:上古汉语是非问句所用的语气词有“乎”“与(欤)”“耶(邪)”等,“乎”最常见。此处举“乎”以赅其余。)
一般认为,上古汉语的是非问句大多是带有语气词的,不带语气词而仅靠语调来表达句子语气的用例则少见。[3](283);[10](873)不过,这里的情况主要是就单纯是非问句而言的。拿正反是非问句来说,情况未必是这样。
用“否”字的正反是非问句先秦时少见,但目前所见文献中正反是非问句的最早用例,西周中期五祀卫鼎(岐山董家村出土)铭文中的“正乃讯厉曰:汝贾田不(同否)”即是不带语气词的。[14]传世文献中,《孟子》一书中有3个正反是非问句都带有语气词“乎”,这种情况在先秦甚至以后的正反是非问句中颇为罕见。有学者认为,这说明正反是非问句的来源是选择问句。[15]正反相对的选择问句,通常两个分句都有语气词,通过省略前一分句的语气词,就发展为句末带一个语气词的正反是非问句。这可能是《孟子》3例正反是非问句带语气词的合理解释。
用“否”字的正反是非问句在两汉后的文献中出现较多。《史记》《论衡》《三国志》的用例表明,这个时期用“否”字的正反是非问句通常是不加语气词的。这一时期常见的“VP否?”是否是由先秦(仅见于《孟子》)的“VP否乎?”“脱落语气词”发展而来[15],还有待新材料进一步的证明。但如果从语言的运用机制来考虑,不加语气词的“VP否?”句式,不一定要看作加语气词的“VP否乎?”句式的发展。语气词虽然是语气表达的一个重要辅助手段,但并不是必需的因素。前文说过,句子的语用成分除专用成分外还有兼用成分。兼用成分可以是句中兼有语用功效的句法成分和结构方式。一个句子如果以正反语义的成分来形成组合并且充当谓语,这种结构本身就含有是非抉择的语用因素,只要加上传疑的语调,就能成为是非问句。由此可见,正反型的是非问句对于语气词并没有必然的要求。单纯型的是非问句情况就有所不同。这种句子由于不是正反对举,句子本身不能体现是非抉择的语用因素,所以常常要求使用语气词。这种情况对于书面语而言显得更为突出,原因是在书面形式上口语中的语调不能显现,因而不用疑问语气词的是非问句与陈述句就难以区别。(注:裘锡圭(1988)认为:“古代书面语中少见这种句例,大概是怕人误以为非问句。”(《关于殷墟卜辞的命辞是否问句的考察》))
3.3 “VP否?”的重新分析——从正反是非问到单纯是非问
对比《史记》《论衡》《三国志》《搜神记》《朱子语类》中“VP否?”的用例,我们可以窥见“VP否?”从正反是非问句演变为单纯是非问句,“否”字从否定性代词演变为表示不定语义的传疑助词的过程。
两汉时期的“VP否?”是正反是非问句,句中的“否”仍应视为否定性代词。从汉末以来,“否”就处在不断虚化的过程之中。《三国志》中的“VP否?”句,有的例句中“否”仍可分析为相当于“不VP”的成分,如“君身中佳否?”(魏二十九),“佳否”即“佳不佳”;但有的例句再作这样的分析就有困难,如“颇思蜀否?”(蜀三)“见其子应有礼否?”(魏二十三),由于用上了“颇”“应”一类修饰肯定成分的词语,句子的谓语似乎就只包括肯定成分,而把“否”排除在外(“颇思蜀否”,是“颇+思蜀”,不是“颇+思蜀不思蜀”,也不是“颇思蜀+不颇思蜀”),这里的“否”只宜看成相当于“吗”的语气词。同理,《搜神记》中的例句,尽管有的“否”似乎还可以视为“不VP”,如“治此病有方否?”(卷二)但大多数例句已经不能这样分析,如“有人似君者否?” (卷十六)“去二十余年,尝有人乘马东行,经老君祠而不下马,未达桥坠马死者否?”(卷十五)这些例句中 VP结构的复杂化,也使“否”字难以再处于谓语之中充当相当于“不VP”的成分。而在《朱子语类》中,我们还看到不少这样的例句:
火附土而生,莫亦属土否?(理气上)
普万物,莫是以心周遍而无私否?(理气上)
知止,得止,莫稍有差别否?(大学一)
此类例句都有否定词“莫”,句子的语义结构中显然不是肯定否定对比,而是只含有否定义,所以“否”字很显然不会是用来表示否定的“句法/语义”成分,而是一个表示不定义的语用成分(2.2.2节)。这样的句子,只能是单纯是非问句而不可能是正反是非问句。
“VP否?”句从正反是非问句到单纯是非问句的这一转变过程,也就是“否”字从“”(否定性代词)到“”(表不定的传疑助词)的词性衍化过程。发生这一转变的机制性解释可以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否”字的置后性(2.2.5节)——“否”字在句法格局中的这种位置为它虚化为句末语气词准备了外在条件。另一方面是正反是非问与单纯是非问之间的相通(3.1节)——正反是非问句与单纯是非问句发问的方式有异,但从答话方式的一致性可以得知二者实质上并无不同。这种语义上的相通关系为“VP否?”在句法结构上的重新分析提供了内在的条件。
比较本文几种语料中“VP否?”在“否”字用例中的比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否”字一旦衍化为句末语气词,“VP否?”的使用机率就出现了明显的提高:
史记论衡三国志搜神记朱子语类
“否”字例句总数20 23
3317160
“VP否?”例句数2
1815152
“VP否?”所占比例 10% 4.3%24.3% 88.2% 95%
《史记》《论衡》中的“VP否?”大体属于正反型的是非问句,《搜神记》《朱子语类》中的“VP否?”则已经是单纯型的是非问句。后二书中此类例句在“否”字例句中所占比例之高(88.2%,95%),说明演变后作为单纯是非问句的“VP否?”比演变前作为正反是非问句的“VP否?”有更大的使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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