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对汉代今、古文经学之辨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经学论文,汉代论文,古文论文,魏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魏源和龚自珍同受刘逢禄《公羊春秋》学,于晚清今文经学发展史中有重要地位。魏源在谈他倡今文经学之宗旨和意义说:
……且夫文质再世而必复,天道三微而成一著。今日复古之要,由训诂、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注:《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序》,《魏源集》上册, 第152 页。 中华书局1976年3月出版(下引同)。)。
此所说文质再世必复、王道三微一著,是以文质(治乱)交替、天道循环,譬喻今文经学长期湮没而今到了恢复其本来面目时候了。魏源所谓“复古”是指改变考据学(训诂、声音)之脱离实际(典章、制度),以及进一步发扬西汉今文经学之注重微言大义,以推动今日之社会改革,此乃“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之“鲁一变至道”的现实意义。
一、《书古微》之作对《今文尚书》学师法之辨析
魏源于《诗》、《书》、《易》、《礼》、《春秋》皆力求辨明其今文师法,从而实现其为西汉今文经学拨乱反正之目的。关于《书》,他曾作《书古微》,他说:
《书古微》何为而作也?所以发明西汉《尚书》今、古文之微言大谊,而辟东汉马、郑古文之凿空无师传也(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09页。)
魏源这样说,表明他是完全站在西汉今文经学立场,由辨析今文学之师法,而批判东汉古文学之凿空无师传而不得成立。魏源这里所说“发明西汉《尚书》今、古文之微言大谊”,是指西汉时期今、古文相一致,并未有学派分立,当时所谓古文实际统一于今文之中。魏源又说:
自伏生得《尚书》二十九篇于屋壁,而欧阳、夏侯传之,是为《今文尚书》,孔安国复得《古文尚书》四十五篇于孔壁,校今文多佚书十六篇。而安国从欧阳生受业,尝以今文读古文,又以古文考今文。司马迁亦尝从安国问故,是西汉今、古文本即一家,大同小异不过什一,初非判然二家也(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09页。)。
魏源认为西汉所传为伏生《今文尚书》,其师法传授十分清楚,欧阳生和大小夏侯《尚书》皆受传于伏生。然自孔安国于鲁壁发掘得《古文尚书》多佚书十六篇,是为西汉《古文尚书》。然亦因孔安国亦今文学家,曾受业欧阳生,当时亦是以今文读古文,故《尚书》古佚书未曾单立学派。又从司马迁尝从孔安国问故,而《史记》所举《尚书》皆属今文,因此,亦可证明孔安国之《古文尚书》并未得以流传。这些亦都证明西汉时今、古文并未分家。魏源又说:
自后汉杜林复称得溱书《古文尚书》,传之卫宏,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由是古文遂显于世,判然与今文为二。动辄诋今文欧阳、夏侯为俗儒,今文遂为所压。及东晋伪古文晚出,而马、郑亦废(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09-110页。)。
东汉古文《尚书》学,以西汉孔安国《古文尚书》为据,又因东汉杜林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而为重要根据,这对于《尚书》古文学之成立甚为重要。从此古文兴而今文衰,古文诋今文为俗儒之学,而当东晋伪《古文尚书》出现,马、郑之古文学亦遭废止。魏源是由西汉孔安国为今文学家,其虽有发掘《古文尚书》之说,而他并未形成古文学派,汉世对孔安国《古文尚书》佚书,未能读懂,而以今文解之,致使该佚书未传于后世,所谓东汉传孔安国古文说是靠不住的。他又说:
国朝诸儒知攻东晋晚出古文之伪,遂以马、郑本为真孔安国本:以马郑说为真孔安国说,而不知如同马牛〔冰炭〕之不可相及(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0页。)。
清儒辨东晋伪《古文尚书》,而仍崇尚马、郑之《古文尚书》学,承认马、郑和孔安国有师传关系。魏源认为这是大错特错。魏源不仅认为马、郑古文与孔安国古文无有渊源关系,而且杜林是否真正得到漆书《古文尚书》亦大成问题,他说:
《后汉书杜林传》言“林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出以示宏曰:‘林流离兵乱,常恐斯经将绝,何期诸生复能传之!’”此古文本所自出。考漆书竹简,每简一行,每行二十五字或二十一字。若四十五篇之《书》漆书于简,则其竹简必且盈车。乃谓仅止一卷,遭乱挟持不离,不足欺三尺童子,其不可信者一。(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0页。)。
这里魏源明白对东汉杜林得漆书《古文尚书》提出质疑,而且认为是欺人之谈。这样由否定马、郑古文与孔安国的渊源,又否定东汉杜林得漆书《古文尚书》,便为东汉古文《尚书》学之凿空无师说找到有力证据。魏源进一步由师法传授否定东汉古文经学。他说:
东汉古文力排今文之本而自有其漆书之本,力排今文之说而自有其师说,则必此佚十六篇者卓然皆有师说,而后可以压倒今文,何以今文无之者,古文亦无师说乎?十六篇既无师说,则其二十九篇之师说,既不出于今文,又出自何人?岂非阴袭其膏,阳改其面,而又反攻其背乎(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0-111页。)?
魏源认为孔安国之《古文尚书》于西汉并无师法传授,其较之伏生《尚书》多出之佚书十六篇于西汉绝无师说,这在东汉古文学家亦皆承认。然而东汉古文力排今文时又以其所得之漆书古文为据,而又因无师法传授,即无法与孔安国之佚书十六篇相衔接。因此,魏源怀疑东汉古文实为剽窃西汉《今文尚书》二十九篇之义而虚构出《古文尚书》学。他严厉批评为“阴袭其膏,阳改其面,而又反攻其背”。魏源这一议论是大胆的,而言辞亦十分刻薄,此亦表明其维护今文学之坚决立场。为消解清儒对汉代《古文尚书》学之推重,魏源力排段玉裁对西汉孔安国古佚书之考辨,他说:
段氏玉裁甚至谓:“佚书增多十余篇,孔安国皆通其说,尽得其读;并此外壁中所出《尚书》,刘向《别录》、桓谭《新论》及《艺文志》所谓五十八篇者,孔安国亦尽得其读。”则是安国佚书较伏生更多三十篇,不止十六,何以史迁问故,不传一字,而卫、贾、马、郑传古文者,即十六篇亦不传一字乎?矢口猖言,不顾其后,其不可信者二(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1页。)。
魏源认为段玉裁对西汉孔安国佚书之考证并无可靠证据,特别是对汉代另一传说,即所谓《尚书》五十八篇之说,段氏断言孔安国亦十分尽得其读,更是凭空臆说,极不严肃。魏源紧紧抓住《史记》所举《尚书》篇章及其内容为准,以司马迁曾向孔安国问故,而谓孔安国之《古文尚书》与后来马、郑所说《古文尚书》牛马不相及,从而否定马、郑《古文尚书》为真。魏源又说:
《汉书儒林传》言“史迁尝从安国问故,而迁书所载《尧典》、《皋陶谟》、《禹贡》、《洪范》、《微子》、《金滕》多古文说”,则史迁为安国真古文之传,蛟如天日。今马、郑《尧典》、《皋陶谟》、《微子》、《金滕》、《无逸》诸篇,无一说不与史迁相反(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1页。)。
这是认为司马迁尝向孔安国问故,故《史记》所引《尚书》、《尧典》等篇最为可靠,司马迁亲自看到孔安国之古文,证据确凿,皎如天日。而马、郑所传《尧典》诸篇,与司马迁所举内容相反,这就说明马、郑古文绝非可靠。对此,魏源质问道:
岂史迁所传安国之古文,反不如杜林、卫宏杜撰之古文乎?后儒动以史迁之异马、郑者挤之为今文学,岂孔安国亦今文非古文乎?西汉之古文与今文同,东汉之古文与今文异,上无师传,且反背师传,其不可信者三(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1页。)。
魏源强调《史记》所引《尚书》为孔安国之真古文,说明西汉初今、古文尚书尚未分家,所谓孔安国之古文实际今文。因此,可靠者乃《史记》著录而绝非后来杜林、卫宏所杜撰。这里所说“后儒动以史迁之异马、郑者挤之为今文学”,是指清儒段玉裁等在否定东晋晚出伪《古文尚书》之时,又承认东汉马、郑之古文源于西汉孔安国之古文,这完全是错误的。魏源认为西汉今文师法授受甚是清晰,如说:“西汉今文、古文皆出伏生,凡伏生《大传》所言者,欧阳必同之,大小夏侯必同之,犹《诗》齐、鲁、韩三家实同一家,此汉儒师说,家法所最重。”(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1 页。)西汉今文学重师法,由师法演进而形成不同之家法,而到东汉古文学则逐渐放宽师法传授,即对师法不大严守了,违背师说的情况多起来。魏源认为这是今、古文之重要区别。他接着说:“东汉古文则不然,马融不同于贾逵,贾逵不同于刘歆,郑玄又不同于马融。”(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2 页。)因此,自相抵牾,随意臆说而不足信便不值得奇怪了。对此,魏源亦发出质问:“有师传、家法乎,无师传、家法乎?乡壁虚造,随意师心,不知传授于何人?”(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2-113页。)魏源认为东汉今文发展到马、郑, 特别是到郑玄引发了今、古文经学家法之泯灭,为光复今文,必须辨析今、古文家法,而澄清马、郑泯灭师法、家法所造成的混乱,于此,他又对清儒提出批评,他说:
近世治《尚书》者,江声、王呜盛多祖马、郑,孙星衍持平于西汉今、古文,而段玉裁则凡史迁本之异于马、郑者皆挤为今文学,专以东汉乡壁虚造之古文为真古文,且谓今文之说皆不如古文,而伏生、欧阳、夏侯、孔安国之微言大义几息灭于天下。予寻绎有年,深悉东汉杜林、马、郑之古文依托无稽,实先东晋梅传而作伪,不惟背伏生,背孔安国,而又郑背马,马背贾,无一师传之可信(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4页。)。
魏源于清儒中著重于批评段玉裁,因为段氏之考证学甚具权威,而段氏之以为凡史迁本之异于马、郑者皆挤为今文说,自亦不妥。然魏源以段氏之见解使《今文尚书》之微言大义几息灭于天下,亦未免言过其实,因为今文学之衰落,历史已久远,而非咎由于段氏。当然,魏源之批评段玉裁之过分崇信古文,其意义并非仅在于辨明清儒之是非,而且重要的还在于辨明汉代今文师法,而黜古文崇今文,使清代今文学得以确立,故他又说:
……天其复明斯道于世,尽黜伪古文十六篇,并尽黜马、郑之说,而颁西汉古谊于学宫矣乎,抑由不可复明矣乎?先王先圣之灵,尚其鉴之(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19-120页。)!
这是要以《今文尚书》为指导思想、理论基础,要求得到官方之认同,立今文于官学。魏源《书古微序》自称“咸丰五年正月,叙于高邮州”。咸丰五年(1855)魏源正值高邮知州任上,次年,咸丰六年(1856),他便去世了。此后今文学逐渐得到发展,终于成为近代变法之理论武器,而酝酿了戊戌维新运动之发生。
二、《诗古微》褒三家《诗》贬《毛诗》以彰显微言大义
魏源为辨明汉代今、古文师法,亦竭力黜《毛诗》而褒三家《诗》,以齐(辕固生)鲁(申生)韩(燕韩婴)三家《诗》为今文真传,他说:
《诗古微》何以名?曰:所以发挥齐、鲁、韩三家《诗》之微言大谊,补苴其罅漏,张皇其幽渺,以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倒,而揭周公、孔子制礼正乐之用心来世也(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20页。)。
三家《诗》和《毛诗》之区分乃今、古文学分立之重要标志。此所以是魏源站在今文立场崇三家《诗》而贬《毛诗》之原因。钱穆曾说魏源“谓《毛诗》晚出,据齐、鲁、韩三家撰《诗古微》”(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十一章·龚定庵》,中华书局1986年5月出版,第529页。)。从上引魏源所述他著《诗古微》之主旨,乃是为发挥今文学之微言大义,而发明《诗》之礼乐典章意义,明《诗》是为周公、孔子之道,并以此彰视后人。魏源所说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例,是不赞同仅仅将《诗》看成褒颂或讥刺之作。魏源称他正是由发挥微言大义而对三家诗作整理(补苴罅漏)和发凡(张皇幽渺)的,并以此矫正《毛诗》之浅陋。他又说:
盖自“四始”之例明而后周公制礼作乐之情得,明乎礼,乐而后可以读《雅》、《颂》;自迹熄《诗》亡之谊明而后夫子《春秋》继《诗》之谊章,明乎《春秋》而后可以读《国风》(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20页。)。
此处所说“四始”,是指《诗》之《关睢》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四始”皆是颂周代仁义盛德的,其内容皆与礼乐相关。魏源将礼乐归之为周公制礼作乐之情,而后方可读《雅》、《颂》。这说明,读《诗》亦在于明了其微言大义。魏源又将《诗》和《春秋》相联系,发挥孟子“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注:《孟子·离娄下》。)之义,强调读《诗》亦在于明道。因此,明乎圣人作《春秋》之微言大义,方可读《国风》。这样,魏源便将读《诗》提到极其重要地位,即将《诗》之讽谕提到《春秋》之寓褒贬、别善恶,便将《春秋》微言大义注入于《诗》了,他由此以批评《毛诗》:
正、变之例不破,则《雅》、《颂》之得所不著,而礼乐为无用也;美、刺之倒不破,则《国风》之无邪不章,而《春秋》可不作也。礼、乐者,治平防乱,自质而之文;《春秋》者,拨乱返治,由文而返质。故《诗》之道,必上明乎礼,乐,下明乎《春秋》,而后古圣忧患天下来世之心,不绝于天下(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 第120-121页。)。
此所说正、变指正风、变风,又称正风、正雅和变风、变雅。正风、正雅以歌颂盛世:变风、变雅以讥刺衰世。魏源破正、变之例,即要人不能将《诗》仅仅看成褒颂、讽谕之作,而应以《雅》、《颂》乃礼乐之作,读《诗》是为了明礼乐。所以说美、刺,亦是褒颂讽谕之意,美者美其盛德,刺者讽其不正。魏源认为读《诗》在于明道,领悟其微言大义,自是不能仅仅满足于美、刺了。魏源认为《诗》之《雅》、《颂》,在于明礼乐,而当时周公制礼乐乃为治平防乱;而孔子作《春秋》则在于挽救礼坏乐崩,乃为拨乱返治。《诗》与礼乐《春秋》相联系,故《诗》之道为上明礼乐而下明《春秋》,以此读《诗》便可以明了圣人作《诗》和作《春秋》之用心了。魏源又说:
虽然,《诗》教止于斯而已乎?《韩诗外传》言昔者子夏“弹琴以咏先王之风,有人亦乐之,无人亦乐之”,至于发愤忘食。然夫子犹造然变容曰:“子已见其表,未见其里,窥其门,不入(於)〔其〕中,安知其奥藏之所在乎?丘尝(冥)〔悉〕心〔尽志〕以入其中,前有高岸,后有深谷(填填正)〔冷冷然如此既〕立而已。”此所谓深微者也。深微者何?无声之礼乐志气塞乎天地,此所谓兴、观、群,怨可以起之《诗》,而非徒章句之《诗》也。故夫溯流赤页则涵泳少矣,鼓弦急则适志微矣。《诗》之道可尽于是乎?乌呼!以俟假年,以待来哲(注:《书古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20—121页。)。
这里所说《诗》教,指《诗》之教化,然而《诗》不仅仅于教化,而在于发明其微奥之义。魏源引《韩诗外传》所说子夏弹琴故事,子夏弹琴咏先生之风,不管有无人听,皆至于发愤忘食,然而孔子犹不满意,认为子夏知乐功夫仍未到家,只见表未见里,窥到门户而尚未入门,故不知室内所藏。孔子认为要真正窥探乐理,必须全身心投入其中(琴咏),如临高岸如临深谷,警惕而立,才可以功夫到家。魏源说这即是“深微”,即是获得道之境界,即塞乎天地之无声之礼乐志气,而由此所引起之兴、观、群、怨,方可以称之为《诗》,是奥藏之《诗》,而非徒章句之《诗》。这些均表明魏源作《诗古微》,全在于探求微言大义,而要求得微言大义则不能滞于肤浅,此所谓逆流而进则不能涵泳,操玄急亢则无法适志,只有涵泳柔松,琴调和畅,方可窥探《诗》道,魏源以此作为他治《诗》的志向。
三、推重《公羊春秋》和董子《春秋》,发挥《春秋》当新王之义,为改制变法提供理论
魏源的今文经学,自然亦表现在他的《春秋》公羊学,他极端推重《公羊春秋》和董仲舒的《春秋》学,他说:
《春秋》之有公羊氏也,岂第异于左氏而已,亦且异于谷梁。《史记》言《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以制义法,为有所刺记褒讳抑损之文不可以书见也,故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汉书》言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夫使无口受之微言大义,则人人可以属词比事而得之,赵、崔子方何必不与游、夏同识;惟无其张三世、通三统之义贯之,故其例此通而彼碍,左支而右诎。是故以日月名字为褒贬,公,谷所同,而大义迥异,则以谷梁非卜商高弟,传章句而不传微言,所谓中人以下不可语上者。此江公与董生齐名,而董生之业卒显欤(注:《公羊春秋论下》,《魏源集》上册,第132-133页。)!
此所说《春秋公羊传》异于《春秋左传》,自是指《左传》未传微言大义:所说《公羊传》与《谷梁传》之异,是指《谷梁》在传微言大义方面远不如《公羊》深刻。《公羊》所传微言大义具有《春秋》改制立法意义,即所说“以制义法”,此为《春秋》深层含义,仅从刺讥褒贬抑损之文字难以窥知的,故有孔门后学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旨之说。当时如无口受微言大义,则人人可以属词比事随己意作出解说。此后人治经之不如古人处,如赵、崔子方生于元代以后,故其治《春秋》不能与游(子游)夏(子夏)同识。这里魏源强调张三世、通三统之义为《公羊传》所独有,此其异于《谷梁传》,谷梁赤与公羊高同受传于子夏,而谷梁赤并非卜商(子夏)高徒,仍限于章句之传,而未得微言大义。这样,魏源便将《公羊春秋》提到极高地位。魏源又极推重董仲舒对《公羊》学张三世,通三统之义的系统发挥。通三统之说见于何氏《解诂》,而其义之发明在《春秋繁露》。由此而使董仲舒之《春秋》学成为汉代显学,而使与董仲舒同时之江公(瑕邱江公)之《谷梁》学大为逊色了。
魏源为彰显今文学之张三世,通三统之义,突出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为后王改制立法之旨,他批评清儒回避《公羊春秋》之微言大义,他说:
清兴百有余年,而曲阜孔先生广森始以《公羊春秋》为家法,于以扩清诸儒据赴告,据左氏,据《周官》之积,箴贬众说无日月、无名字、无褒贬之陈羹。讵不谓素王之哲孙,《麟经》之绝学?乃其三科、九旨,不用汉儒之旧传,而别立时月日为天道科,讥贬绝为王法科,尊亲贤为人情科。如是,则公羊与谷梁奚异?奚大义之与有(注:《公羊春秋论下》,《魏源集》上册,第133页。)!
魏源肯定清儒孔广森辨《公羊春秋》家法,然他认为孔广森只是矫正诸儒据赴告(又称讣告,赴者告丧,而告亦具有通报各国大事),据左氏和《周官》而未能明白之条文,亦不过是于日月、名字、褒贬之老套(陈羹)下了功夫。而未有深入到三科、九旨。虽提出天道科、王法科、人情科,然仍未脱章句巢臼,而无益于发挥微言大义。如此治《公羊》,看不出《公羊》之异于《谷梁》。魏源以孔广森为孔子(素王)哲孙,未明《麟经》(《春秋》)绝学(公羊微言大义)而惋惜,他对孔广森继续批评说:
推其意,不过以据鲁、新周、故宋之文疑于倍上,治平、升平、太平之例等于凿空。不知孟子言《春秋》继王者之迹,行天子之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为邦而兼夏、殷、周之制,既以告颜渊;吾其为东周,复见于不狃之召;夏、殷、周道皆不足观,吾舍鲁何适,复见于《礼运》之告子游。故曰:“我欲见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又曰:“吾因其行事而加吾王心焉。”忧天悯人不得已之心,百世如将见之。后世杜预、范宁之徒,訾议,皆夫子所谓罪我者也。必如其说《春秋》,功则有之,何罪之有(注:《公羊春秋论下》,《魏源集》上册,第133页)!
孔广森虽辨《公羊春秋》家法,因其非今文学家,故不严守公羊家法,甚至怀疑其微言大义。此即魏源所指“以据鲁、新周、故宋之文疑于倍上,治平、升平、太平之例等于凿空”。这是不明了《公羊春秋》张三世、通三统之义,以《春秋》当新王为后世改制立法为倍(背)上,而三世之预想为凭空。因此不敢承认孟子所说孔子作《春秋》乃行天子之事,要变革衰周,此所以孔子说“知我罪我”之意。孔子论为邦要兼采夏、商、周三代礼制,又说吾其为东周,欲应公山不狃之召,以及与子游说夏、商、周道皆不足观,而应改制立新法,等等。魏源认为必须了解孔子这些行事和言论,才可以窥知《春秋》之用意,亦即孔子所说:“我欲见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又说:“吾因其行事而加吾王心焉。”即是借《春秋》之行事,以寓其改制立法之大义,此乃忧天悯人救世之言。而后世杜预、范宁之徒,否认《春秋》微言大义,而谓孔子无素王改制之志,恰是犯了孔子所说“罪我者也”。孔广森怀疑孔子为新王立法,以孔子非继王者之迹,行天子之事,恰是孔子所说“知我罪我”,而不以《春秋》微大义为然。魏源又说:
又其意以为通三统之义不见于传文,止见何氏《解诂》,疑非公羊本义。无论《经》、《传》有元年文王、成周宣榭之明文,且何氏叙明言依胡母生条例,又有董生、太史公之书,皆公羊先师七十子遗说,不特非何氏臆造,亦且非董、胡特创也。无三科、九旨则无公羊,无公羊则无《春秋》,奚微言之与有(注:《公羊春秋论下》,《魏源集》上册,第133页)!
这是说,《公羊传》有通三统之义,并无三统之文,文见于何休之《解诂》,这使孔广森怀疑《公羊》通三统之说。魏源认为通三统乃七十子之遗说,胡母生条例(已佚,见何休《解诂》引),《春秋繁露》、《史记》皆有明文叙述,是有确凿证据的。三科、九旨,据何休解说:“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微言大义在于通三统和张三世,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又云:“所见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旨也。又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注:《公羊春秋传注疏·隐公卷第一引何邵公作〈文谥〉》,《十三经注疏》,《公羊春秋传注疏》上册,第23页。中华书局1957年12月出版。)可见《春秋》当新王为其著作宗旨。魏源认为孔广森治《公羊春秋》避《春秋》当新王之名,实际上亦是不可能的,如他说:“《春秋》有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即是证明,此乃天子之因革(注:《公羊春秋论下》,《魏源集》上册,第134页)。魏源又说:
《春秋》因鲁史以明王法,改周制而俟后圣,犹六书之假借,说《诗》之断章取义。故虽以齐襄、楚灵之无道,祭仲、石曼姑、叔术之嫌疑,皆假之以明讨贼复仇、行权让国之义,实不予而文予。《春秋》立百王之法,岂为一事一人而设哉?故曰:于所见微其词,于所闻痛其祸,于所传闻杀其恩。此一义也,谷梁氏所不及知也。于所传闻之世见拨乱致治,于所闻世见治升平,于所见世见太平,此又一义也。即治公羊者亦或未之信也。孟子述孔子成《春秋》于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之后,为第三治,请引之以告世之以《春秋》罪孔子者(注:《公羊春秋论下》,《魏源集》上册,第134页。)。
这里所说“《春秋》因鲁史以明王法,改周制而俟后圣”,亦是对《春秋》当新王所作之说明。《春秋》所记事,不过是寓义的一种手段,所记事不过是假借(犹六书之假借)或断章取义(犹说《诗》之断章取义),例如齐襄、楚灵皆无道之君,而可以借他们的军事行动说讨贼复仇的道理;祭仲、石曼姑、叔术亦非属真能行权让国者,而不妨以其事迹明行权让国的道理。这便是《春秋》笔法:实不予而文予,文和实未必相副。因此,不必执着于记事,而应从《春秋》为百王立法著眼,非为一事一人而设,此亦所谓“我欲见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空言非空,乃微言大义,可于行事去求得理解,而行事未必切合实际。例如张三世,所传闻之世为拨乱世,所闻世为升平世,所见世为太平世,然而实际恰恰相反,所见世乃乱世,所闻和所传闻相对较好,三世说则颠倒其次序所见微其词,所闻痛其祸,所传闻杀其恩。都在于为改制提供理论,为社会发展绘制蓝图。正由于这个意义,孟子述孔子成《春秋》,其功劳如同禹抑水和周公兼并夷狄相同,为第三治,即《春秋》为未来王道设制蓝图。
魏源认为董仲舒《春秋繁露》最得公羊学宗旨,其思想体系之博大,于汉代公羊学无有能与比较者。他著《董子春秋发微》,并自述其著作主旨:
《董子春秋发微》七卷,何为而作也?曰:所以发挥《公羊》之微言大谊,而补胡母生《条例》、何邵公《解诂》所未备也(注:《董子春秋发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34—135页)。
魏源认为,读董仲舒《春秋繁露》最能探知公羊学之微言大义,这是胡母生之《条例》(已佚,何休《解诂》有引文)与何休之《公羊春秋解诂》所不能及的。然而胡母生与董仲舒齐名,而何休之《解诂》又成为后儒治《公羊春秋》之必备的导读之书。魏源认为必须矫正此种状况,而使学者的注意力转向董仲舒。他说:
《汉书儒林传》言董生与胡母生同业治《春秋》,而何氏注但依胡母生《条例》,于董生无一言及;…若谓董生疏通大诣,不列经文,不足颉顽何氏,则其书三科、九旨灿然大备,且弘通精森,内圣而外王,蟠天而际地,远在胡母生、何邵公章句之上。盖彼犹泥文,此优柔而餍饫矣;彼专析例,此则曲畅而旁通矣;故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冒天下之道者,莫如董生(注:《董子春秋发微序》,《魏源集》上册, 第135页)。
魏源对董仲舒《公羊》学思想之评价很高,也是很中肯的,汉以后今文经学之衰落,《公羊春秋》之微言大义很少有人问津,治《公羊》者多限于章句,故何休之《解诂》得以流传,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便不引起重视了。魏源认为,公羊学到了董仲舒,其三科九旨学说才灿然大备,而发挥其弘通精森、内圣外王之义理,可谓蟠天而际地,无与伦比,胡母生、何休之章句之学自是相形见绌了。魏源此处批评胡母生、何休之泥于文字和限于析例,具有语义双关,亦是对清代考据之学的讥讽。他所说董仲舒学说优柔餍饫,曲畅旁通,是要人注意今文学之义理,从而开创清代新的今文经学,以打破考据学所造成的桎梏,此即借董生之名而揭示的“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冒天下之道”。在中国近代历史转折之际,要发挥今文学之微言大义,而创立一种新的学说,以挽救国家民族的危机,必须要有极大的勇气,这是魏源倡今文以反对古文的用意。魏源又说:
今以本书为主,而以刘氏《释例》之通论大义近乎董生附诸后,为《公羊春秋》别开阃域,以为后之君子亦将有乐于斯(注:《董子春秋发微序》,《魏源集》上册,第135页。)。
魏源以后,《公羊》学之新发展,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终于为变法者视为基础理论,康有为著《春秋董氏学》发挥《春秋》张三世之大同三世说为变法之最高理想,指导了戊戌变法之蓬勃发展,实现了魏源“为《公羊春秋》别开阃域”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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