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之处——乔伊斯《死者》的圣杯骑士传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处论文,死者论文,灯火论文,骑士论文,圣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圣杯传说传统
圣杯传说的传统可以追溯到12世纪的1188年。这一年,圣殿骑士团从锡安隐修会分离出来。这与圣杯崇拜正是同一时期。后来,圣杯传奇消失。直到托马斯·马洛礼(Sir Thomas Malory,?-1471)的名作《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 Arthur)出版,圣杯主题再次出现。据考证,一位叫做克雷蒂安·德·特鲁瓦的诗人,著有《帕西法尔传奇》(Le Roman de Perceval)或《圣杯的故事》(Le Conte de Graal)。讲的是一位“渔夫国王”的故事。帕西法尔应邀到国王的城堡过夜,看见了圣杯。一少女执于手中,是一镶嵌着宝石的金色物体。次日清晨醒来,整个城堡空空如也。他意识到,他粗心大意,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后来他得知,自己也属于“圣杯家族”,神秘的渔夫王是他的叔父。此时,帕西法尔开始忏悔,从此也不再热爱和信仰基督教的上帝了。
在整个故事中,亚瑟王只是个边缘人物,后来马洛礼的亚瑟王传奇中才有了作为主角出演的圣杯。再后来,圣杯的故事又和耶稣联系在一起。传说是在最后的晚餐上使用的一只杯子,是后来亚利马太的约瑟盛耶稣的血时所用的杯子。他将耶稣从十字架上抬下来时,用这只杯子盛了救世主耶稣的血,因此圣血赋予了圣杯神圣并神奇的性质。(《圣血与圣杯》,254-62)
这个主题在T.S.艾略特声称对其影响很深的《从祭仪到神话》(From Ritual to Romance)和弗雷泽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两部书中出现。艾略特把它演绎为荒原亟待拯救的重大主题,并在诗的第一和第四部分,挖掘了与生殖、复活有关的死亡主题。①这一切发生在1922年。而作于1905年,直到1914年才出版,收于《都柏林人》集子中的《死者》这个短篇,却先于艾氏的名诗《荒原》出现。(Levin 17)这既说明这个古老故事的悠久传统,又说明乔伊斯的预见性。
《死者》是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最后的一篇,与西方圣杯骑士传统②有着微妙的联系。从文学人类学的角度来说,男主人公伽布里欧就是一个变形的骑士形象,整篇小说描述的是他寻找圣杯的历程。寻找圣杯是乔伊斯作品中经常出现的隐喻。在短篇小说《阿拉比》中,他刻画过一个“手捧圣杯”的男孩“从一群仇敌中安然穿过”。(Dubliners 35)表面上看,圣杯象征曼根的姐姐,一位男孩见到就“心跳不停”,莫名“激动”的美丽女子。但事实上,它代表的是一种理想,或者说是世间的真善美,这与《死者》在写作手法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加拿大学者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一书中,强调运用原型或其置换变形,分析文学作品的重要性。由于文学原型大多来源于神话和仪式,于是,从整个民族及其意识形态上对原型的追索,就构成了“文学人类学”。(叶舒宪145)此外,文学人类学还致力于“发掘积淀在其中的种族以及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和深层心理特征”。(方克强5)乔伊斯正是通过西方骑士传统来发掘潜藏在爱尔兰文化中的民族精神。
在《死者》中,作者把伽布里欧刻画为一个英勇自负的圣杯骑士,为了拯救荒原都柏林,他踏上了寻找圣杯——大陆文化之路,并在经历了两次象征性的洗礼后获得顿悟。原来他所寻觅的圣杯是虚幻的,借鉴大陆文化只是表象,发扬本土文化才是根本,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重现都柏林的繁荣。
除此,还有另外一种解读,是后文要谈到的爱和音乐的洗礼。爱有两个隐喻。第一是神③在传世神话中赐予人的本能,即异性的分和合。实质上,人原初的状态是双性合体的。后来分离了,又走上合体之道。第二,对一切上帝的作品的爱,是对神恩的接受,包括周围的一切,如爱尔兰的文化。圣杯骑士伽布里欧的精神障碍,是他没有认识清楚神赐。至于音乐,是和谐的象征。它表达的是神的作品的美。万物的和谐特质,是对神的至真、至美和至善的表现和具体化。再加上,爱尔兰音乐作为伽布里欧身边神赐的一部分,也是他心灵中的圣杯的具体内容。和神契合,就是爱,就是和谐,就是圣杯的崇高内容。从空间上看,离神最近的,是神圣的所在,远处的,就是世俗和被物质污染的部分,神性减退。因而,爱尔兰人的拯救,还需要从他们自己做起。圣杯就在身边。这是他们首先应该认识到的,也是他们应该迈出的第一步。这是一切繁殖、复活和再生的根本。
二、圣杯骑士伽布里欧
根据骑士传统,尤其是马洛礼的《亚瑟王之死》,骑士应该具有信仰坚定、重视名誉、扶弱济贫等优秀品质④。虽然在乔伊斯笔下,伽布里欧只是一个变形的、而非真正的中世纪骑士,但他仍象征性地具有上述品质。
和信仰宗教或上帝的中世纪骑士不同的是,在《死者》中,伽布里欧的信仰是,欧洲大陆文化,这是他眼中拯救爱尔兰,克服都柏林瘫痪状态的唯一途径。他对此信仰坚定不移,这可以从多个细节看出。例如,他坚持妻子穿“套鞋”,并且说“欧洲大陆上人人都穿”(378)。⑤此外,他为亲英报纸《每日快报》撰写文学专栏文章,到法国、比利时或德国等大陆地区旅行,而不是到“本民族的地方”(389)。更为甚者,他拒绝使用本民族的语言,坦然宣称“爱尔兰语并不是我用的语言”(389)。作为文化的载体,语言涉及到的最根本的,是民族性的问题。伽布里欧对爱尔兰语的厌恶、抵触,与大陆语言的“亲密接触”,表明他对大陆文化盲目而坚定的信仰。
另外,伽布里欧很在乎他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作为“教育程度非常高”的新一代代表(393),同时又有机会为英国报纸的文学专栏撰写文章,他感觉有必要在言行举止上“高人一等”。他对舞会上的讲话字斟句酌,对于“要不要引用勃朗宁的诗”踌躇再三,“怕它超出了听众的理解力。”(375)此外,他切鹅肉时“最喜欢坐在一张丰盛的餐桌的主座上”(399),认为这是权力的象征。并且在整个舞会进行的过程中,他都尽力使自己成为受尊敬的绅士,“刚给大家切完了第一轮鹅肉,自己还没有尝尝,就切起第二轮来了。”(400)
伽布里欧为人慷慨,在小说开篇,他给莉莉一些硬币作为圣诞节礼物,当遭到莉莉拒绝时,他仍然坚持要给她。在小说末尾,他借了“可怜的家伙梅林思”一个金镑,并且不指望他归还,他妻子也禁不住评论说,“你做人很大方”。(425)
虽然乔伊斯刻画了一个比较鲜明的骑士形象,但他在小说中,真正的目的是让伽布里欧寻找圣杯。根据骑士传统,圣杯是基督殉难时,盛装其滴下的血液的器皿,具有神奇的魔力,能治百病,并能将荒原变成良田。于是,为了拯救荒原,骑士们踏上了寻找圣杯的漫漫长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经历了千辛万苦,也见识了许多奇迹,所有人都有所提升,换句话说,寻找圣杯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精神顿悟、思想升华的过程。⑥
乔伊斯借助骑士传统,寻觅爱尔兰民族振兴之路并不是偶然的。在他生活的年代,教会的影响无处不在,它甚至像阴影般笼罩在都柏林人的日常生活和意识形态中。教会的说教禁锢着人们的思想,打破了他们正常、和谐的生活,将他们推向压抑和平庸的深渊。(Blades 5)这种状态再加上动乱的社会政治环境,迫使乔伊斯在文学作品中寻求民族精神的复兴,于是,在《死者》中,主人公伽布里欧替他担负起了寻找圣杯的重任。
三、寻找圣杯
在乔伊斯笔下,爱尔兰是一个荒原,瘫痪而又迟钝。这可以从舞会的气氛窥见一斑,表面上轻松愉快实则阴沉郁闷。舞会的女主人凯特、朱丽亚小姐、她们的外甥女玛丽·简,都单身多年,这是“贫瘠”的表现。此外,三位主人使尽浑身解数,使舞会顺利进行,以客人们为代表的都柏林人,过着一种慵懒的、毫无目标的生活。他们见面,打招呼,看节目,跳舞,吃饭,聊天,合唱“快快活活的好人”(410)。整个舞会显得过于程序化,缺乏激情,从一个侧面暗示了都柏林人精神贫瘠。
伽布里欧作为圣杯骑士,担负着带领爱尔兰人民摆脱瘫痪的重任。起初,他盲目地认为,只有大陆文化,才可以唤醒冷漠的爱尔兰民众。然而,在他的探寻过程中,尤其是经历了两次象征性的仪式——爱的洗礼和音乐的洗礼——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信仰是虚幻的,而真正的圣杯就在身边。⑦
关于仪式,它的起源、演化和象征意义一直是文学人类学的研究热点。在一些原始部落里,仪式是一种特殊的通过形式,一个年轻人必须经历挫折,才能被接受为成人。一个新郎必须经历挫折,才能迎娶新娘回家。在某种程度上,仪式象征着挫折与磨难。“没有人是全能的,每一个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通过某种仪式”。(Van Gennep 3)在仪式中,人们得到锻炼,走向成熟,而洗礼作为一种重要的宗教仪式,其在文学作品中的意义,已经超出简单的皈依,而更多的,是象征一种历练和考验。圣杯骑士伽布里欧就是在洗礼的仪式中,走向自己心灵的成熟,精神的顿悟的。在哲学和宗教术语中,顿悟本意代表着一种唯心论的,甚至柏拉图式的信念——精神至上,精神能穿越物质的超级能力。然而,在乔伊斯眼中,“顿悟是对压抑的或潜在真理的一种心理上的揭示和领悟”。(Mahaffey 192)对于伽布里欧来说,爱和音乐的洗礼帮助他明白了一个事实,他所寻找的圣杯是空中楼阁,美丽但不可求。
那圣杯是虚幻的救命稻草,可以立竿见影,恰似一剂一针见效的良药,可这是对技术性操作的空妄之想。真正的出路,要踏实、艰辛的过程。正如《圣经》中隐喻的那样,神道成基督的肉身,代人受过,暗示人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奋斗,经历磨难,忍受被物欲摧残和鞭挞的痛苦,诚心苦思,才能免俗,和神契合,走入全然自由之境,这个过程,才是圣杯的全部含义。仪式是一种暗示、路标和中间环节,不代表过程和意义本身。骑士伽布里欧理解的圣杯,内中盛满异族的拯救剂。殊不知,这只能是一种不具备真正意义的虔诚,在表面意义上浮游的仪式,是外在的,并不贴身,是不贴心的标签。本土文化,按照基督教教义的精神,是神的伟大作品,是神的福泽,是神恩光照的具体呈现,是神恩浩荡的赐予。拒绝此种文化,则是违背神的旨意,对异族文化的崇拜,类似异教行为和偶像崇拜。因而,用心热爱本族文化,从中领悟神的教诲和旨意,一点一滴、脚踏实地地做起,才是真正符合神愿,最终能通达神意,并拯救爱尔兰人民的通途。这才是伽布里欧对圣杯寻求含义的正确理解。
四、爱的洗礼
伽布里欧总是自诩为“教育程度非常高”的新一代代表,大陆文化的传播者,但事实上,他的信念对爱尔兰人民的交流并没有什么帮助,更不用说创建爱尔兰的繁荣了。在对爱的理解问题上,他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因而不合实际。第一次与莉莉会面时,他的爱情观就受到挑战,这使他潜意识里感到,自己的认识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寻找圣杯或许不是一次拯救,相反是远离传统爱尔兰文化的行动。例如,当他用打趣的语气对莉莉说,“大概再过些日子,我们要参加你跟相好的小伙子的婚礼了吧,对吗?”莉莉愤愤地回敬他说:“现在这些男人,满嘴骗人的好听话,就想从你身上占便宜。”(374)这出乎意料的回答,对恋爱中的男人无情的嘲讽,使得伽布里欧浑身不自在,“她的话在他的心里投下了阴影,于是他整整袖口和蝴蝶结,想把它赶开”。(375)
第二个使伽布里欧若有所悟的事件,是由与他有“多年交情的”艾弗斯小姐触发的。伽布里欧对祖国的爱受到艾弗斯小姐的挑战和质疑。在舞会上,艾弗斯小姐质问他为什么给《每日快报》写文章,他一时语塞,且颇为紧张。他想搪塞过去,以摆脱窘境,但他几乎不能鼓起勇气来为自己辩驳。因为在潜意识里,他觉得,艾弗斯小姐的质问是有道理的。此外,她与他学历相当,先是大学同学,后是教书同事,“他不能冒冒失失抬出那种大道理来训她”(388)。然而,此时的伽布里欧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甚至在被艾弗斯小姐叫做“亲英派”时,他也只是整个晚上不高兴而已。
导致伽布里欧最终顿悟的事件,是失去妻子的爱。事实上,伽布里欧对他妻子的态度是飘忽不定的,他觉得他爱她,有时确实爱她,但更多的则是见异思迁,心不守舍。在舞会开始,他沉迷于妻子漂亮的外形,“他的赞赏而快乐的目光正从她的衣服移向她的面孔和头发”(377),但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并不爱她,他害怕她真的像他妈妈说的那样,“直爽得有股土气”(386)。再如,当格瑞塔取笑伽布里欧的大陆情结,把套鞋说成“树胶做的玩意儿”时(378),伽布里欧再次意识到她文化层次低下,“伽布里欧皱着眉,似乎有点生气地说‘这没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格瑞塔觉得很逗乐,她说这个词儿使她想到克瑞斯梯滑稽剧团。”(378)⑧而换作格瑞塔的角度,她只能保持沉默。这样,表面上看来和睦美满的婚姻,实际上暗藏着巨大的裂痕。最严重的打击发生在小说结尾。伽布里欧发现,结婚这么多年以来,妻子一直隐瞒她对迈可·富瑞的爱。一个在煤气厂干活的青年,虽然身患重病,却为了见爱人一面,在风雨中歌唱,导致17岁早逝。这个事件是有象征意义的。爱情,在骑士文学中,代表信仰。爱情的失败预示着信仰的幻灭。(胡家峦133)所以,伽布里欧得知妻子隐秘的爱情,有种彻头彻尾的挫败感,曾经坚定的信仰大厦,顷刻间土崩瓦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爱情是缓解精神孤独的最有效的方式,对于都柏林人来说,更是必不可少。然而,真正的爱并不仅仅指两个人呆在一起,而是心与心的呼应。爱是对自己和他人的奉献与承诺,而这份承诺建立在对方的回应上。(Fromm 115)伽布里欧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爱格瑞塔,格瑞塔肯定也爱他。他不让格瑞塔舞会结束后步行回家,怕她感冒;他知道格瑞塔的出身,仍与她结婚。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出他对格瑞塔的关心。但是他的爱与迈可的比起来,是肤浅并以自我为中心的。更重要的是,伽布里欧对格瑞塔的爱,并没有得到同等的回应。他感到耻辱,因为他以为,他还不如一个死去的,曾经在煤气厂工作的青年。所有的一切,使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可羞”,觉悟到他是个“妄自得意的可怜蠢材”,在舞会上“居然向庸人们卖弄口才,把自己粗鄙的嗜欲看得万分高尚。”(428)从爱情上的挫败,他意识到自身的盲目与缺陷,原本坚定的信仰,在自我否定中动摇了。
他所谓的信仰,并不真实、虔诚,他把目的置于两个矛盾的目标之间,一是欧陆文化,一是妻子代表的本土文化。因而,这算不得不打折扣的信仰,更谈不上,如前所述,对神恩的准确领会和真心接受,因此,无奈地动摇,是虚幻的仪式,不是有效的圣杯。如果说这个过程是洗礼,洗走的,是他糊涂的认识,留下的,是对虚幻目标,即那个假圣杯的反思。
五、音乐的洗礼
在《死者》中,伽布里欧对音乐不太感兴趣,而他妻子则极其敏感。但在小说结尾,伽布里欧的态度却发生了巨变,不仅对音乐,甚至对不易察觉的雪落声都有感应。作者写作的目的是什么?音乐在这里又有什么象征意义?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曾经写到,“艺术的持续发展是同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密切相关的。”(2)这个二元对立模型对理解文学人物同样非常重要,尤其是用来分析伽布里欧的心理变化。根据希腊神话传说,阿波罗是宙斯的儿子,崇高的太阳神。他多才多艺,能治病,占卜,照顾年轻人,长于诗歌和音乐。他的形象总是年轻,脸上不生胡须毛发,身段匀称,协调俊美,是标准的美男子,年轻的运动健将。(Price and Kearns 38)在尼采眼中,他是造型艺术的静美之神,是理智与原则的象征。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借用叔本华的话来形容:“正如在无边无涯、洪涛起伏、澎湃怒吼的海洋,舟子坐在船上,托身于一叶扁舟。同样,在这痛苦的世界里,孤独的人也只好安心静坐,信赖个性原则以支持。”(转引自尼采25)伽布里欧就是“静坐的舟子”,理智的代表。在小说中,他被指派去陪伴经常“喝醉酒”的弗莱迪,以防他破坏整个舞会(379)。凯特姨妈说:“有他(伽布里欧)在,我总觉得心里踏实些……”(380)狄奥尼索斯也是宙斯的儿子,音乐艺术之神,代表浪漫与激情,在《死者》中的代表是迈可·富瑞。虽然重病在身,仍站立在冰冷的雨水中,为心爱的人歌唱。格瑞塔和所有喜欢音乐的都柏林人,也都可以算是它的代表。但从更深的层次来说,它象征着爱尔兰民族潜藏的、被压抑的激情。
正如前文所述,要理解伽布里欧的顿悟,就不得不考虑尼采的阿波罗—狄奥尼索斯原型,前者是理智,后者是情感。事实上,尼采曾指出“这两种如此不同的倾向彼此并行,但多半是公开决裂。互相刺激而获得不断的新生,在斗争中使得这种矛盾永久存在……,直到最后,凭借希腊‘意志’的玄妙奇迹,这两者又结合起来。”(22)在小说开篇,伽布里欧是一个理智但缺乏激情的人,他对爱尔兰音乐不感兴趣,厌恶跳舞,当玛丽·简演奏时,他“听不出有什么旋律”(384),当“话题”说到“当时在皇家剧院演出的歌剧团”时,“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去参加谈话(401)。当朱莉亚阿姨唱老歌《打扮好了只等婚礼》时,他的态度开始转变,他突然觉得很吸引人,“她的嘹亮的嗓音精神饱满地紧配着点缀乐曲的全音阶急弹,”可以“领略到又迅速又安稳地飞旋起伏的快乐”(394)。再后来,大家谈论过去的歌手时,伽布里欧加入进来,最后,他甚至把他的姨妈们比作“都柏林界的三位女神”(409),并且在讲话中高调赞颂过去的歌唱家们。
伽布里欧由阿波罗型向狄奥尼索斯型的转变过程并不是突兀的,其催化剂是优美动听的爱尔兰音乐。在这里,音乐有双重的意义,首先,它代表辉煌灿烂的爱尔兰文化,其次,它暗指爱尔兰民族潜藏的激情。但在舞会上,伽布里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妻子倾听达西唱爱尔兰老歌时的专注表情,想象迈可·富瑞雨中歌唱的情景,触动了伽布里欧对爱尔兰文化一直紧闭的心房。盖斯林(Brewster Ghiselin)曾说过,乔伊斯的音乐,象征着灵魂贴近生命,生命召唤着灵魂。(qtd.in Ellmann 507-28)从伽布里欧将妻子与音乐联系在一起的那刻起,往昔生活的甜蜜场景就开始在脑海中浮现。音乐唤起记忆,记忆加速与死者的结合,而死者不再是迈可·富瑞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浸润着音乐传统的爱尔兰人,是尘封着的或者说未被发掘的爱尔兰文化。远处,迈可·富瑞的歌声轻轻响起,在召唤着富有牺牲精神的爱情,同样也在召唤着伽布里欧与民族文化的融合。最终,经过音乐的洗礼,他变得敏感而又知性,“他的灵魂已经接近了千万死者们所幽栖的境域”(432)。也就是说,在整个仪式中,他经历了一个自我升华的过程。最重要的是,他意识到了爱尔兰民族文化的巨大潜力。
如前所述,本土的爱尔兰音乐,是神的馈赠。爱尔兰人,如伽布里欧,应该认识到这一点,而不是异教徒似的寻找浩荡神恩以外的,并不具备唯一神教性质的圣杯。那样的物品,实质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圣杯。从意识分区理论来看,伽布里欧的超我理性原则是不受神的祝福的。然而,按照弗洛伊德的描述,受到价值天平的重视,不时处于超我和自我的重压之下的本我,虽然本部分来源于太初的原罪,却是相伴于神的创造,合本我、自我、超我于一体。换一句话说,狂迷的爱尔兰音乐,才是以伽布里欧为代表的爱尔兰人获得自我超度和拯救的根本源泉。弗洛伊德重视这一部分,是符合神的旨意的。当且仅当伽布里欧能清楚地分辨价值意识中既有诗意,又可能泛滥决堤的部分,对其加以规范,培育符合理性,即神恩的至善、博爱的原则,伽布里欧苦苦求索的拯救之道便通畅了,那个灵验的圣杯,便笑盈盈地,款款向需要拯救,需要将无望的荒原,变成希望的绿洲的人走来。
另外,音乐作为洗礼的主体,从传统的宇宙和合论和神学观点来看,也具有神圣的意义,更是和圣杯这一崇高的象征物紧密相连的。
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认为,万物皆生于数,而数则构成比例与和谐,导致音乐的产生。根据西方传统,天体音乐是一切音乐的原型,是宇宙秩序和谐的象征,再现于乐器、人体,尤其是灵魂之中。英国16至17世纪的神秘主义者罗伯特·弗拉德(Robert Fludd,1574-1637)把宇宙分成三个部分:一是九级天使的寓所,二是七行星天和恒星天,三是尘世,即四种元素的世界。弗拉德用一把单弦琴来表现天体音乐。自上而下,分别对应于形式和物质两个音域,越是往下,精神性就越是减少,反之就渐次增加。弗拉德把人体分成头、胸和腹三个区域,分别对应于理性区,包括神灵及其光辉;中间的“心灵区”,则是情感和精神的平衡地带;腹部直到阴部是基本区,与生殖和情欲有关。据此,人的音乐也有三个分区,自上而下,是与九级天使对应的“精神”音域,与九重天对应的“中间”音域,以及与四种音域对应的“物质”音域。显而易见,人的音乐中,灵魂的音乐音调最高,最富于精神性。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是以和谐的世界灵魂为原型的。(胡家峦117-20)极为巧妙的是,精神伦理学家弗洛伊德的意识分区图,以及新柏拉图主义思想家普罗提诺的宇宙图,也与弗拉德的宇宙结构,形成了奇妙的对应。尤其是弗洛伊德,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参照了传统宇宙结构的分区,设立由高至低的天使区、人文区和魔鬼区。和弗拉德的人体音乐结构一对照,音乐的神圣性、世俗性和魔鬼性,就自然而然地分辨出来了。以上情况可以说明,第一,音乐是和谐的体现。这符合神关于博爱的原则。由此可以认识到,《死者》中的伽布里欧所得到的洗礼,是对神的作品(爱尔兰音乐)和神恩(神赐体现和谐,寄托精神的音乐)的认识和接受。这是寻找圣杯的思想内容的第一个维度。第二,弗拉德、弗洛伊德以及普罗提诺的动态图说明,寻找圣杯的努力方向,是朝至善、至美和至真的逼近。在这个过程中,神给予的自然实在的对象,正是圣杯所盛的内容。伽布里欧开始对此视而未见,是没有理解到神意之故。因此,他试图把握的复活的天机,是无法找到的。但另一方面,神是无所不及的。所以,爱尔兰本土的音乐,唤醒了伽布里欧愚昧、沉睡的心灵,使他走到了神的身边,也就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圣杯。
六、真正的圣杯
我们再看看实际的情况。
小说伊始,伽布里欧坚定地追寻大陆文化,换句话说,他厌恶爱尔兰的一切。然而,他的追寻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姨妈家的一个女仆,就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天真的臆想:所有的人都愉快地恋爱,所有人都乐意与他交谈。此外,他还被一个事实困扰着,那就是,尽管他很疼爱自己的妻子,但是始终瞧不起她爱尔兰西部低下的出身。一想到他母亲对格瑞塔“土气”的评价,他就痛苦不已,当艾弗斯小姐提到格瑞塔,“她是康诺特省的人吧,是不是?”(388)伽布里欧简短地回答说,“她家里的人是那儿的。”(388)他就这样竭力回避关于妻子低下的出身的问题。艾弗斯小姐建议他到艾润群岛去度假,他感到很不安,因为那里纠缠着妻子的过去,而这是他非常想忘却的。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爱尔兰西部在伽布里欧的思想里与黑暗、痛苦的原始主义联系在一起,而这是他最不堪忍受的一个方面。在他眼中,西部代表着野蛮,东部和南部是穿套鞋的“文明”人。然而,厌恶自己本族文化,使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起初他对欧洲大陆存在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的信念一直抱有幻想,但在与莉莉、艾弗斯小姐、他妻子以及接受、信仰爱尔兰文化的人们的接触过程中,尤其在经历了爱与音乐的洗礼过后,他发现爱尔兰文化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势,繁荣,有潜力。
同样,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结尾,斯蒂芬,一个坚定的反民族主义者,也做出了类似的“让步”,将自己的远行解释为“铸造民族的良心”(306)。身在都柏林外,乔伊斯学到了在都柏林学不到的,那就是做一个都柏林人。
这些事实进一步从实践上说明,圣杯存在于对神的虔诚的爱中。同时,圣杯本身不是一个无情之物,或者一个空无意义的物品,必须是在对神的具体的崇拜和热爱中,才可以真正地、连身体带灵魂地走进神的关照之中,由此得到复活和永世的力量,把荒原变为绿洲,把绝望扭转为希望。仅仅是外部,在实质上于神无关的东西,是做不了拯救黎民的救世主的。
七、结论
我们由此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寻找圣杯是伽布里欧在《死者》中的梦想,同样也是乔伊斯在现实生活中的梦想,然而,寻找圣杯之路注定布满荆棘,困难重重。联系乔伊斯时代的社会现实可以发现,冷漠和孤独是都柏林人的通病。在伽布里欧眼中,整个社会是混乱的,是不可理解的。虽然都柏林物质上比较富有,精神上却很贫瘠,显著特点之一就是缺乏激情。这激情是神赋予的爱的力量。因为他们忘记了神恩,忘记了神的力量和存在,就丧失了这种崇高的激情。人们在不可理解、不可预知的世界里感到无助,无法实现祖先们曾经的辉煌。于是,以骑士自诩的伽布里欧,试图找到一条拯救和复兴爱尔兰文化之路。但他的顿悟是残酷的,大陆文化不是圣杯,它不能治愈都柏林人的瘫痪状态,复兴这个长期遭受政治和宗教压迫的国家。但他的寻找圣杯之路也不是徒劳的,至少他领悟到了,借鉴大陆文化只是表象,发扬本土文化才是根本,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创建都柏林的繁荣。首先爱神赐恩泽,是坚定的,也是永远的第一步。这是伽布里欧“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后,“蓦然回首”,在“灯火阑珊”之处发现的,他所要找寻的目标。
至于大陆文化和爱尔兰的本土文化有着什么样的复杂关系,这里只是稍稍提及,不及做详细的考证,而它相应能起什么样的作用,那将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注释:
①见艾略特《荒原》的单行本自注。参考Margaret Ferguson,Mary Jo Salter and Jon Stallworthy,eds.The Norton Anthology of Poetry,p.1344,Note 9.
②据传圣杯原是天使叛乱时卢西弗(Lucifer)王冠上一枚遗落人间的绿宝石,后来演变为最后晚餐中基督使用的酒杯,基督殉难时,因收集了他的血而成为圣杯,具有神奇的魔力,能治百病,并能将荒原变成良田。与此同时,骑士出现,寻找并保护圣杯。参见J.W.Morris,F.L.S.,The Holy Grail:A Study and A Retrospect,pp.9-14; Roger Sherman Loomis,The Grail:From Celtic Myth to Christian Symbol,p.2.关于圣杯骑士的传说版本较多,且并无权威定型的文献著作,本文分析将主要依据马洛礼所著《亚瑟王之死》。
③由于在最权威的钦定版基督教圣经上,对至高无上、全能的创世主体的称呼是God或Lord,因而本文使用“神”这一称呼。来自中文的“上帝”意味着,在“上帝”之外还有别的有效的神的存在,这样会导致对基督教神的界定的不准确。在基督教中,以外的神,是异教的神,或者偶像,在基督教的体系中,它们算不上真正意义的神。
④对于骑士应具有的品质,肖明翰教授认为包括忠诚、勇敢、慷慨、荣誉感、高强武艺和优雅举止等。参看《中世纪欧洲的骑士精神与宫廷爱情》,第62页。
⑤《死者》引文均出自朱虹编选《英国短篇小说选》。
⑥有学者认为,圣杯传奇的意义不在于追寻的目标,而在于追寻之旅本身。参看代丽丹:《“圣杯”追寻中的意义选择》,第138-45页。
⑦仪式是近年来文学批评出现频率较高的词汇,许多文学作品都可以理解为某种仪式,例如,弥尔顿的《失乐园》是哀悼的仪式,歌德的《浮士德》是通过的仪式,等等。参看彭兆荣:《文学与仪式:文学人类学的一个文化视野》,第2页。
⑧Cristry Minstrels是1842年左右一个姓Cristry的人开办的一个滑稽剧团,演员涂黑了脸,模仿黑人谈话、唱歌。Goloshes这个词可能让格瑞塔想到“golly”(黑人用语,天哪)等黑人的口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