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南方方言的特征及其人文背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方言论文,人文论文,特征论文,背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263(2004)04-0089-07
中国东南地区在古代居住着百越族,《汉书·地理志》臣瓒说“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粤杂处,各有种姓”,百粤即百越。这个地区也是中国方言最复杂的地区。为什么这个地区的方言这么复杂,它们的形成有什么文化背景?如果把这些方言的一些特征与这个地区的文物考古特征作一比较,我们会发现它们之间有高度的一致性。以下的分布图中,深黑色是有直接证据的分布区,灰色为间接证据的分布区。
东南沿海的新石器时代文化有两个最重要的器物特征。
第一个特征是有段石锛(stepped adze),林惠祥对它的分类、分布及其人类学的内涵作过非常详细的考证和论述[1]。一般的石锛分布很广,但是有段石锛的形制比较特殊,上端呈脊状或阶状,用以扎绳固定手柄,仅分布在亚洲的东南部。目前发现有段石锛的地区有,福建的石昙山文化以及长汀、光泽、莆田、仙游、南安、惠安、漳浦等县,台湾圆山文化,广东北部石硖文化和南部的西樵山文化以及韩江流域、潮阳一带,鄂皖的薛家岗文化,江浙地区的南京北阴阳营文化、太湖流域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还有浙江的馀姚茅湖、温州,江西的山背文化和清江筑卫城文化。此外,西部到长江中游的桂花树三期文化和大溪文化,北部的大汶口文化中期也都有少数发现。海外发现于菲律宾、南洋的东部,但是印度支那、印度、马来亚、印尼西部诸岛、澳洲都没有发现。
第二个特征是几何印纹陶。几何印纹陶是一种在陶器表面印有各种几何形纹饰,质料较硬,且为泥质与夹砂质的陶器。这种陶器主要分布在我国东南地区的福建、浙江、江苏、安徽、湖北、湖南、江西、台湾、广东、香港一带,并向东传播至菲律宾、印度支那、南洋群岛及太平洋诸岛。比较常见的花纹有方格纹、筐蓝纹、曲尺纹、直线纹、绳纹、菱形纹、波浪纹等[2]。
以上两种器物的分布虽然并不完全重合,但是它们的中心地区都是浙江、福建、江西、广东、台湾和苏南。这个地区正是古代百越文化的中心。
有时语言比起考古来可能保留更多的古老特征。例如,铜鼓是西南地区侗台族最有特征的器物,主要分布于云南、贵州、广西、广东、四川南部、湖南西部。广东仅见于北江以西地区,以东就不是铜鼓分布区[3]。但是清代屈大均的《广东新语》记载:“粤之俗,凡遇嘉礼,必用铜鼓以节乐,击时先雄而后雌……广州 铜鼓师不过十馀人,其法绝秘,传於子而不传於女。”可见当时民间还广泛地击铜鼓为乐。福建、江西虽然没有铜鼓出土,但是有以铜鼓为地名者,如《福建通志·山经》有“铜鼓山”和“铜鼓湖”,江西有县曰铜鼓,如果当地没有铜鼓,何以铜鼓名其地。江浙一带更无铜鼓器物,出土文物中绝无铜鼓的报道。但是方言中仍有“铜鼓”一词。温州的普通百姓一般不知铜鼓为何物,但是他们把各种鼓都叫作“铜鼓”,不管击打的是北方来的腰鼓,西洋来的军乐鼓,统统叫作“打铜鼓”。上海也把鼓叫作“铜鼓”。光从这个词的语音形式考虑,它只能有三种可能:“铜鼓”、“筒鼓”和“桶鼓”。“筒”字通常用来状竹筒状的器物,鼓不可能像竹筒,所以“筒鼓”的可能应予排除。初以为可能是“桶鼓”一词,以鼓像桶形也。温州和上海话中“铜鼓”与“桶鼓”同音,一时难以确定到底是“铜鼓”抑或“桶鼓”。吴江(同里)方言也把鼓叫作“铜鼓”。在吴江话中“铜鼓”不同音,“鼓”的称呼同“铜鼓”不同“桶鼓”(刘丹青提供)。绍兴话也把鼓叫作“铜鼓”,而且与“桶鼓”不同音(陶寰提供)。这样看来,铜鼓在古代可能从苏南、浙江、福建一直到两广、云贵,都有分布,这正是百越的活动区域。
中国东南方言的某些特征也恰巧有相同的地理分布。我们分别选取语音、词汇、句法中的一个特征来说明这种地理分布。
一、内破音
奥德里古尔说:“有些音位在地理上是有局限性的,例如前面带喉塞音的浊塞音只见于亚洲的东南部:海南、广西、越南、老挝、柬埔寨、泰国。”[4]这种所谓的先喉塞音,传统上写作,语音学上叫作内破音(implosive),严格的标音应作。除了奥德里古尔所说的这些语言以外,内破音还见于国内的许多汉语方言。浙江南部八个县,庆元、景宁、文成、青田、永嘉、仙居、缙云、永康,目前都还存在这种音。据Parker1884年的描写,当时温州城内的居民还带这种音[5]。上海地区则见于松江、南汇、川沙、奉贤、金山、嘉定等县。上海市区个别老年人语音中至今还有内破音的存在。海南的内破音主要存在于海口、文昌、琼山、琼东、定安、澄迈等地的闽南话。粤北的连山话、广西的贺州、玉林话中都还有内破音(韦树关提供)。
如果考虑到内破音的各种变化,它的分布范围还要广得多。内破音的发音特点是“喉门先闭起来,喉头降低”[4]。喉头降低的动作会使塞音的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发生各种变化。主要有以下几种。
1.喉部下降带动软腭的下降,使塞音变成了鼻音。在有些保存内破音的语言中,发内破音的时候伴随着软腭的下降,上海市区人说浦东人的鼻音重,就是他们的内破音带有鼻音。下面的例子是奥德里古尔通过与芒语的比较,说明越南语中的有些m-是从变化过来[4]:
汉语的内破音分布于上海、浙南、海南,浙北、浙东和福建一省都没有发现。但是如果把内破音的各种变体都包括在内,从苏南到云南就连成一片了:
二、“侬”字的分布。
“侬”在古代的吴语中作第一人称,其本义是人,戴侗《六书故》第八云:“吴人谓人侬”。第一人称的“侬”实际上就是从“人”义的“侬”变化过来。一直到近代还有这种称呼。嘉庆二十二年《松江府志》:“称我曰侬”。乾隆十五年《崐山新阳合志》:“称我曰侬”。但是,更常见的形式是人称代词后加“侬”。冯梦龙《古今谭概·杂志》第三十六:“嘉定近海处,乡人自称曰‘吾侬’、‘我侬’,称他人曰‘渠侬’、‘你侬’,问人曰‘谁侬’。夜间有扣门者,主人问曰‘谁侬?’外应曰:‘我侬。’主人不知何人,开门方识,乃曰:‘却是你侬。’后人因名其处为三侬之地。”“我侬、你侬、渠侬”就是“我这个人,你这个人,他这个人”的意思。在现代的北部吴语中,“人”已经不说作“侬”了,但是在人称代词中还保留着“侬”。民国二十二年《吴县志》:“相谓曰侬。自称我侬,称人你侬,渠侬,隔户问人曰谁侬”。乾隆十五年《上海县志·卷一风俗》记载的早期上海话单数第一人称“侬,吾侬”,第二人称“汝,尔侬”,第三人称“渠,渠侬”。浙江的严州、金华、处州、衢州、温州四个地区的“人”都说作“侬”,不过温州的“侬”读入登韵,音同“能”,丽水、衢州的“侬”有的方言读同“农”,有的地方读同“能”。常山、玉山的“侬”则读同“男”[16]。处州、衢州、严州三个地区的人称代词还有“我侬、你侬、渠侬”的说法。
“人”义的“侬”还广泛地出现于整个东南地区,不过在有些方言中“侬”仅残留在人称代词之中。
大部分的闽语“人”都说作“侬”。闽语的人称代词一般说“我、汝、伊”,但是在一些文献中有着“侬”的记录,如道光十九年补刻本《福州府志》:“相谓曰侬。自称曰侬,问何人曰那侬,连江称人亦曰侬。”“侬”作为第一人称在现代福州话中还保存于“侬家”(我们)一词[17]。
安徽的黟县“人”还说“侬”,而且人称代词还说“我侬、尔侬、渠侬”[18]。
客赣方言中的“人”虽然不说“侬”,但是“侬”作为“人”义还残留在一些方言的人称代词里,如都昌、宿松、余干“我、你、他”说“我侬、你侬、他侬”。
广西的藤县也有“人”义的“侬”,如“侬儿”即“人儿”,义为“小儿”,同时作第一人称代词:“你去侬又去”(你去我也去)“人nok(人家)吃饭侬吃粥”(人家吃饭我吃粥)[20]。
在粤语中“人”已经不说“侬”了,人称代词中也不出现语素“侬”。但是唐韩愈诗《泷吏》:“侬幸无负犯,何由到而知。”“鳄鱼大於船,牙眼怖杀侬。”“比闻此州囚,亦有生还侬。”说明唐代岭南的“人”和第一人称都说“侬”。后来在北方话的影响下,“侬”的这种用法逐渐消失了,但是一直到清初“侬”在一些方言中还残留着。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一“土言”:“阳春谓外祖父曰翕爹,外祖母曰婆爹,自称则曰侬”“香山谓人曰能”,香山的“侬”读同“能”与上述温州的情况完全相同。
三、数词的特殊省略方式
温州方言有完全相同的说法,“一万三千”说成“万三”,“一千四百”说成“千四”“一斤四两”说成“斤四”,“一千四五百”说“千四五”。吴语中除了温州方言以外,处州方言也有这种语言现象。但是从台州开始一直到苏南,数词都没有这种省略方式。粤语和闽语都有这种说法。广西的平话有这种说法,但是西南官话不说。见于文献的这种语言现象还有湖南的湘乡话和汝城话[24],客家话[24](另严修鸿提供资料)我们可以把这种语法现象画成一个语言特征的分布图。
以上3个考古器物特征与3个语言特征的分布图并不完全重合,其中有很多原因。一个原因可能是考古发现和语言发现不完全。例如,铜鼓的考古发现只限于两广与云贵一带,要不是在吴语中发现“铜鼓”一词,我们只能断定江浙不属于铜鼓文化区。我们在铜鼓的分布图上看到,湖南缺了一块,像是铜鼓文化区中的一块飞地,所以我们猜测它也可能是在这个文化区以内,只不过考古、地名和语言方面还没有发现其线索而已。内破音的分布图上湖南也是缺了一块,郑张尚芳先生告诉我,在湖南的西南角可能有内破音的分布,因为缺乏材料的证据,图上暂缺。其次,在中原权威方言的影响下,南方方言的一些特征处于消失的过程中,而且各种特征的消失速度不一样。吴孙亮太平二年分置临海郡,包括现在的温州、处州和台州,至东晋明帝元年分置永嘉郡,才把温州与台州分开,所以两地的关系应该是非常密切的。但是数词的特殊省略方式出现于温州而不出现于台州,唯一的解释是台州受北部方言的影响,放弃了数词的这种特殊省略方式。广西的平话与西南官话犬牙相错,但是在这个语言现象上分得很清楚,平话有而官话没有。这是因为平话是广西的土著方言,而西南官话来自北方。一般都认为词汇变化较快,其次是语音,语法最稳固。其实不尽然,最核心的词汇是最稳固的,如“侬”这种核心词至今还保留在几乎所有的吴语和闽语。其次是非区别性的语音特征,如汉语方言中内破音与p、t之间不对立,当古代的百越族接受北面汉语的时候,可以用他们母语音系中的来发北部汉语中的p、t,而不发生语义上的混乱。人们学习语言总是有一个惰性,能不改就不改,所以古百越先民的内破音就这样一代代地保留下来。相比之下句法的类型却更容易改变。所以,上文所举的三个语言特征,因为变化的速度不一样,其地理分布也会有所不同。此外,文化的发生和传播方式也可能有所不同。有段石锛在中印半岛不出现,而内破音在中印半岛广泛地分布。我们的解释是,语言特征先于器物特征。有段石锛大概出现于新石器时代的中晚期,它从大陆向东传到台湾、菲律宾和南洋,但是并没有传到中印半岛。但是语言中的内破音在有段石锛发明以前早就存在了,广泛地分布于中国南方和中印半岛。这个例子和“铜鼓”的例子都告诉我们,在研究古代人类的分布方面,语言学的证据有时候比考古的材料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