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明与国家起源——从词源角度看“文明”与“国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词源论文,国家论文,中国古代论文,角度看论文,起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全世界,考古学家都更愿意以文化来论文明、论国家。与之相对,社会学家与文化人类学家注意到的更多的,却是在文明或国家概念下社会结构与管理或治理结构的变化。原因很简单。考古学家每天打交道的就是文化,就是某个具体的发掘对象,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以使用四维方式具体描述的石器、陶器、青铜器、铁器、墓葬、聚落、城址,等等。社会学家与文化人类学家研究的却直接是社会本身,并且,他们多半会深入到某个活生生社会的内部去,观察它的结构与运行方式,观察有血有肉的人们的具体生活。传统上,与考古学家相比,他们也更愿意使用比较的方法,因而往往会更自觉地跳出自己的田野调查视野,将研究对象与其他类似的对象进行比较,然后抽象概括,提出自己的“类”的定义。考古学家与社会学家或者文化人类学家这种研究对象和方法的不同,最终导致他们研究文明与国家起源的方法也不相同。需要对尽可能多的同类现象先归纳后概括才能提炼出来的“文明”或“国家”之类概念,所有权多半属于社会学家或者文化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在研究文明与国家起源时,一方面需要使用类型学上的“文明”与“国家”之类的概念,对发掘对象进行归类。另一方面,由于那些概念往往是社会学家或者文化人类学家提出来的,概括的多半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现象,考古学家在使用时常常困难重重;尤其是在最初的文明与国家产生前后,考古发掘的文化遗存物中往往缺乏足够的文字或者根本就没有文字,考古学家难以对它们进行社会学意义上的解释。理所当然地,考古学家也不得不使用自己的语言,利用自己所熟悉的“文化”材料,对“文明”与“国家”一类概念进行修订,将其内涵具体化,在进化论的视野下,将不同类型的考古实物与社会发展不同阶段的概念一一对应起来。在当今中国史学传统的理论源流上,摩尔根与恩格斯(以及马克思)在研究早期社会演变时,虽然自己的身份不是考古学家,而是社会学家或者文化人类学家,但恰恰又在这方面开了个头,以可以使用具体事物来表征的生产力发展状况等,来指标各个社会发展阶段。比如,高级蒙昧社会被界定为:始于弓箭的发明,终于制陶术的发明;高级野蛮社会被界定为:始于铁器的制造,终于标音字母的发明和使用文字来写文章。这就使得中国的考古学家更有理由这么做了。
如今,中国许多考古学家比较一致的做法是,将文明与国家分作内涵不同但相互联系的两个概念来看,认为文明更多的是指某种具体的文化现象,如城址、青铜器、大型建筑、文字,等等,国家则是在某种特定的文化基础之上产生的某种特定的社会现象。或者,有些学者将文明分作两大部分,一是某种特定的文化,一是某种特定的社会结构,后者相当于国家。不过,不管哪种做法,它们遭遇的困难都一样,都与前面提到的摩尔根与恩格斯的时代划分标准一样,会遇到同样的文化对应的却并非同样发展阶段的社会这样根本性的问题,因而,标准很容易被自己所暂时不知道或忽略的一些地区的情况所否定。比如,从考古学家柴尔德以来便被当作文明重要标志之一的城市,在遇到古希腊的斯巴达时候便出现了大的问题。我们知道,斯巴达已经进入了文化人类学家所说的成熟国家社会,但在公元前2世纪之前它却不仅没有我们通常所说的筑有城墙的城,而且根本就没有城市——它只是由许多村落所组成的一个共同体。关于青铜文化的标志也是一样。商代国家建立在青铜文化基础之上,斯巴达国家却是建立在铁文化基础之上。又比如文字。很长时间以来,学术界都愿意将文字当作社会进入文明的前提或者标志物。但是,南美洲巨大的印加帝国,却是建筑在一个没有书写文字社会基础之上的。又比如,以文字为标志,也无法解释中国学者普遍认为进入了国家社会的夏代,甚至不好解释甲骨文字大量出现之前的商人的社会性质。关于大型建筑也是如此。中国考古学家往往将大型建筑当作一个社会进入国家发展阶段的主要标志物之一。但是,塞维斯告诉我们,一般来说,在酋邦社会里,酋长也有力量规划、组织与部署劳动力,进行大型工程建设。①从现存的一些遗址来看,结合其他材料来推论,有些大规模的系统化的工程,的确可以没有国家社会的复杂中心而建设起来。中美洲前国家时期奥尔梅克(Olmec)文化中的拉文塔(La Venta)遗址就是这样一个证明。在那里,最大的建筑物为一座金字塔,底部面积达240×420英尺,整个塔身有110英尺高,它是奥尔梅克文化形成时期的最大建筑。②据海泽(Robert Heizer)估计,仅仅建造拉文塔大金字塔一项,可能就需要80万个劳动日。③这足以说明,一旦在考古发掘中发现大型建筑,就认定它(们)证明了国家社会出现的看法,理由恐怕还不够充分。从另外一个方面看,文化基础相同但社会结构与管理结构却大不相同的社会,在整个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例子比比皆是。比如,人们通常都认为,进入铁器时代的社会即进入国家社会;但是,不仅仅使用铁器,而且使用了现代热兵器的一些共同体,如凉山彝族,却没有进入国家社会。
看来,将文明与国家这两个概念区别开来,将文明主要视作某种特殊的文化,将国家视作某种特殊文化基础之上的某种特殊的社会结构,或者,将文明概念本身划分做文化与社会两大部分,更多地在文化的意义上使用文明,来确立国家产生的文化标志,这都不一定对研究工作能有多大帮助。何况,在欧美文化人类学界的主流那里,文明本来就几乎是国家的同义词。从西方文字词源学的角度来看,更是如此。
在中国文献中,“文明”一词最早见于《易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乾》);“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同人》);“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大有》);“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贲》);“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明夷》);“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其悔乃亡”(《革》)。又见于《尚书·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从字义上看,“文”是指事物错综所造成的纹理或形象;“明”与“暗”相对,指光明,明亮;合起来,指错杂艳丽的色彩,是文采光明之意。按照黄兴涛的研究,在中国古代,“文明”一词引申开去,大致是指“文”(文教)之“明”,即文教昌明、发达之意,主要用来说明社会或族群所达到的发展水平,它具有与茹毛饮血、野蛮、洪荒、草昧、夷狄等相对的意义;这与现代西方所使用“文明”概念的基本含义具有某种相通之处。这也许就是后来都使用“文明”一词来翻译“Civiliz(s)ation”的缘故。当然,这样翻译是比较晚近的事情。据黄兴涛研究,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在中国,一些英汉词典陆续列出有关“Civilization”、“Civilize”和“Civilized”的条目,其中,动词“Civilize”较多,名词“Civilization”较少;但直到戊戌维新以前,无论来华传教士还是中国人自己编纂的英汉词典,一般都以“教化”一词对译上述英文词。在晚清英汉词典中,直接译“Civilization”为“文明”,那是进入20世纪以后的事情。④
“Civiliz(s)ation”一词本身的出现,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大致可以描述为“Civis”(古拉丁文)→“Civilis”(古拉丁文)→“Civilizare”(中古拉丁文)→“Civiliser”(法文)→“Civilize”(英文)→“Civiliz(s)ation”(法文、英文)。“Civiliz(s)ation”在拉丁文中最为接近的词是15世纪以后才出现的“Civilizatio”,那是动词“Civilizare”的完成被动时态“Civilizatus”加上后缀“—io”而成的一个动名词。“Civilizare”又源自于当时尚在使用的古拉丁文“Civilis”,“Civilis”源自于“Civis”;“Civis”另外一个重要的派生词是“Civitas”(复数“Civitates”)。“Civilizare”现在的意思是“教化、开化、文明化”之类,但早期只是“使刑事(criminal)事件变成民事(civil)事件”之意,并由此引申为“使……进入一种社会组织”。⑤“Civilis”是形容词,基本含义是“市民的、公民的”;次义是“公共的、政治的”;再次意思是“有礼貌的”。“Civis”是名词,意思是“市民、公民或国民”(Citizen),对应于古希腊文的“Πολíτη”(Politēs)。“Civilizatio”的古希腊文对应词是“Πολιτισμó”(Politismos),后者的基本意思是,“公共事务的管理”。“Civitas”的意思是,“公民身份、公民权、公民集体、城市、城邦、国家”等,其古希腊文的对应词是“Πóλι”(Polis)。
“Πóλι”(复数“Πóλει”)的起源可以追溯至荷马与赫西俄德(Hesiod)时期(公元前8世纪),也就是希腊城邦社会的创始时期,自那时以后,城、城市、城邦、公民这些概念逐渐形成。“Πολíτη”的原义是城、城堡,后来意思扩大,发展为以一个城市为中心(也有例外)包括周围乡村的所谓城邦(City-state),城中有公民集会的开放场所;它又用作集市,称作“'Αγορá”(Agora)。在有城也有乡村的城邦里,公民既居住在城里,也居住在乡村,但政府都在城里。到那个时代,“Πολíτη”的核心内容演变成为公民集体,“Πολíτη”实际上等同于整个公民集体。所以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里说,是人,而不是城墙或者没有人的空船,创建了城邦。⑥这一点,在罗马,在拉丁文“Civis”与“Civitas”两个词的关系中看得更加清楚:后者正是从前者派生出来的。在古希腊人的城邦社会中,整个公民集体或者说集团本身就是统治阶级;虽然在不同的时代,他们内部也经常不平等。每个城邦都有自己的神祇,做这个城邦的公民,意味着他们都信奉这些神祇,拥有各项公民权利,尤其是宗教、政治与经济权利,享有福利,并对这个城邦履行自己的军事与经济义务。在城邦中,公民又分属于不同的亲族团体、祭祀团体与地方团体。在数百年的历史当中,希腊有过数百个这样的城邦。这是大概的情况。但是,有一个重要的城邦斯巴达,在公元前2世纪之前却没有城墙或城市;它只是由各个村落所组成。这样一个没有城或城市的斯巴达,却是当时希腊一个重要的“Πολíτη”,它长期与雅典争霸,影响了整个古典希腊历史的发展。可见,“Πολíτη”虽然主要意思始于城或城堡,发展为城市,继之以一个在城市的管理中心来代表包括周围农村的国家,但没有城、没有城市的斯巴达却也称为“Πολíτη”,而且是最为重要的“Πóλι”之一。因此,到希腊城邦时代,“Πολíτη”最准确的意思,还是希腊当时状态的国家及其公民集体;有没有城,并不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在古希腊,用来指称一个城市全部建筑与空间的词是“στν”(sty)。如果考虑到斯巴达的情况,英文将“Πολíτη”翻译作“City-state”,法文翻译作“Cité-tat”,德文翻译作“Stadtstaat”,中文翻译作“城邦”或者“城市国家”,其实并不准确。到罗马时期,开始出现一个国家拥有许多城市的情况,故而,“Civitas”或者“Πολíτη”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本身即拥有主权。没有主权的地方城市,在拉丁文中称作“Municipium”。由于当时的希腊人和罗马人认为,自己的社会较为发达,与自己比较,周围的许多族群都生活在不发达的社会里,因而每每将他们称作野蛮人(“Βáρβαρο”、“Barbarus”),⑦“Πóλι”、“Πολíτη”、“Πολιτισμó”、“Civis”和“Civitas”等也因此而慢慢地带有与粗鲁野蛮相对的转义。这也是后来西方学者在进化论的影响下,将“Civiliz(s)ation”定义为一种继蒙昧社会、野蛮社会或者原始社会之后演进而来的更高发展程度社会的源头原因。
“Civiliz(s)ation”本词在西方的出现与演化,是近几百年的事情。公元6世纪,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下令编撰罗马民法典:Corpus Juris Civilis。公元11世纪,欧洲第一所大学意大利的波洛尼亚(Bologna)大学的教授重新发现它,“Civilis”这个词开始在西欧被注意。1388年,“Civil”出现在英文中,意思是“市民的或与市民有关的”。1704年,“Civilization”这个词在英文中出现。⑧但现代意义上的用于野蛮对立面上的“Civiliz(s)ation”,则直到18世纪中期以后才开始使用。最初是法文、英文使用这个词,之后从法文、英文借鉴过去,德文“Zivilisation”也使用了。根据法国语言学家埃米尔·本维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等人的研究,最早这样做的有,马奎斯·德·米拉波(Marquis de Mirabeau)、西蒙—尼科拉·亨利·兰盖(Simon-Nicholas Henri Linguet)、亚当·弗格森(Adam Ferguson)、约翰·米勒(John Millar)、亚当·斯密(Adam Smith)和理查德·普赖斯(Richard Price)等人。但在那个时候,“Civiliz(s)ation”的意思还只是“教化”之类。比如,1775年出版的《阿斯特(AST)词典》,就将“Civilization”释为“教化”(“The state of being civilized;the act of civilizing”)。⑨真正将这个词释读为原始社会之后的社会,那是19世纪的事情。这些情况的历史大背景是地理大发现与大殖民。在这两个前后关联的时代当中,西欧人包括后来殖民于世界其他地区的西欧人的眼界大大扩展,逐渐认识了世界各地不同种类、不同形态的文化。由于在文化碰撞中的成功,他们往往以征服者的姿态来看待其他“落后”民族,而将自己的社会看作是“Civiliz(s)ation”的社会,因此,将“Civiliz(s)ation”这个词,越来越强烈地与“Savagery”(蒙昧)和“Barbarism”(野蛮)对立起来,这最终导致中国学者所熟悉的摩尔根蒙昧、野蛮与文明三大时代的划分。
我们现在所说的国家,在西欧后来的文字中,英文“State”,法文“tat”,德文“Staat”,最早应该与意大利文“Stato”有关。按照学术界比较流行的说法,马基雅维利于1532年在《君主论》中第一次使用“Stato”这个词来称呼拥有领土的主权政府。⑩根据韦氏词典等等的说法,英文这个词的演化途径是,“State”来自于“Stat”(中世纪英文),“Stat”来自于“Estat”(古法文),“Estat”来自于“Status”(拉丁文)。“Status”的意思是,站立的姿态、情况、阶等、地位、身份,等等;它是动词“Stare”(站立)一词的完成被动时态分词。随着14世纪罗马法在欧洲的复兴,这个拉丁词被用来指一个人的法律地位,特别用来指国王所拥有的特殊地位。如今,欧美学术界较为广泛接受的说法是,国家是一种“在一个给定范围领土内合法垄断了武力使用权的”组织,这是马科斯·韦伯1918年在一次讲演中提出来的。(11)
这就是说,我们现在所称的国家,是指社会学与政治学意义上的一种政治组织,其核心内容在于一个拥有主权的垄断了武力或者暴力合法使用权的政府。在文化人类学中,现在普遍用它来指称原始社会之后出现的一种复杂化程度更高的社会,它拥有一个垄断了强制性权力合法使用权的治理中心。因此,它在词源学上更加接近于古希腊文的“Πολιτεíα”。在现代英文中,“Polity”(国家、政体)(12)最终就是从这个词演化而来的。从词源上追溯,英文“Polity”最早出现于16世纪30年代,源自于最早出现于16世纪初期的法文“Politie”,法文又源自于拉丁文“Politia”,拉丁文源自于古希腊文“Πολιτεíα”(“Πολιτεíα、πολíτενμα”,拉丁化对译为“Politeía、políteuma”)。在涉及政治组织时候,“Πολιτεíα”最基本的意思是,政府,城邦的组织结构,国家政府的组织结构,国家。在古典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使用“Πολιτεíα”来指称国家政权的组织形态,尤其用来指称结合寡头政体与民主政体优点的一种混合政体。(13)
另外还有一个拉丁词“Res publica”,在涉及政治时候,学者通常认为其古希腊文的对应词也是“Πολιτεíα”;虽然,前者在其他很多方面的意思与后者并不一致。但是,可以肯定,用作“政府”、“国家”、“国家政府的组织结构”等等时候,“Res publica”与古希腊文的“Πολιτεíα”相当。“Res publica”的字面意思是“公共事物、公共事务”,与“私人事物、私人事务”(“Res privata”)相对。词典里列出的意思是:“公共财产、国家、共和国、公共事务、国家政府的组织制度或结构、政治,等等。”它常用的意思之一是“国家”;不过,它强调的是,大家共有这么一个性质。英文“Republic”(共和国、国家[古语]),最终就是源自于这个词。(14)这也就是说,“Republic”源自于“Res publica”,“Res publica”对应于“Πολιτεíα”。因此,后来使用英文的人,往往将柏拉图的Πολιτεíα,译作The Republic。(15)许多人由此以为,“Πολιτεíα”或者“Res publica”,只是指共和国。其实,这是一种大的误解。罗马人使用“Res publica”,既用来指称共和时期的罗马国家,也用来指称王政时期与帝国时期的罗马国家。(16)而“Πολιτεíα”并非光指共和国,这仅仅从柏拉图那部著作的内容也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在他的理想国家中,是由哲学家做王的;而现代概念上的共和国,却不应该有王,尤其不能有掌握实权的王;现代政治学上的共和国,是与那种掌握有实权的王统治着的君主制国家相对立的一个概念。中文流行的是将柏拉图那部著作译为《理想国》,那是从内容来翻译书名的。也有人将它译作《共和国》。其实,柏拉图的Πολιτεíα,从字义上说,更准确的不会产生歧义的译法,英文应该就是“The State”,中文就是《国家》。
总结一下。
“Civiliz(s)ation”对应于15世纪以后才出现的拉丁文“Civilizatio”,后者的古拉丁文词源最终是“Civis”,后者还派生出来过“Civitas”,它们分别对应于古希腊文的“Πολιτισμó”、“Πολíτη”与“Πóλι”。需要注意的是,在古希腊文中,这三个词的关系却是,“Πóλι”→“Πολíτη”→“Πολιτισμó”。“Πóλι”最初的意思是“城、城堡”,慢慢地演化成为“城、城市、城邦、.国家、公民集体、公民权利,等等”。“Civitas”由于直接是从“Civis”派生出来的,所以它首先的意思就是“公民身份、公民权、公民集体”,然后才是“拥有主权的独立的社会共同体”,也即现在所说的“国家”。这种“共同体”,在罗马人的经历中,最早的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城邦”。在拉丁文中,“城市”开始是使用“Urbs”这个词,后来,在“城市”这个意思上,“Civitas”也逐渐地成为“Urbs”的同义词。
英文“State”(国家)这个词,最终源自于拉丁文“Status”,意思是“站立的姿态、情况、阶等、地位、身份,等等”。
英文“Polity”(政体、国家、政府),拉丁词源是“Politia”,“Politia”源自于古希腊文“Πολιτεíα”。在涉及政治组织时候,“Πολιτεíα”意思是,“政府、城邦的组织结构、国家政府的组织结构、国家,等等”。
英文“Republic”(共和国、国家[古语])的拉丁文词源是“Res publica”,后者意思是“公共财产、国家、共和国、公共事务、国家政府的组织制度或结构、政治,等等”。在“政府”、“国家”、“国家政府的组织结构”等意思上,“Res publica”又对应于古希腊文的“Πολιτεíα”。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现代英文中“Civiliz(s)ation”(文明)与“State”(国家)两个概念,在词源上能够追溯到西欧(广义上的)最早的并且对后世西方产生巨大影响的古希腊文,是“Πóλι”和“Πολιτεíα”。前者词干为“Πολǐ-、πολε-”,后者词干为“Πολιτειā-”。两个词具有相同的词根“Πολǐ-、πολε-”。从两者之间的关系上说,“Πολιτεíα”来自于“Πóλι”,“政府、国家、国家政府的组织结构”来自于“文明”,而“文明”的本义就是“国家”。可见,从词源学上来讨论问题,“Civiliz(s)ation”(文明)与“State”(国家)本是一家,最初的意思就是“城、城堡”。到古典时期,“文明”的词源“Πóλι”,“政府、城邦的组织结构、国家政府的组织结构、国家”的词源“Πολιτεíα”,除两者的基础都落在公民身上之外,区别主要是,前者的重点在于,国土与人民;后者的重点在于,这个社会管理组织的结构。从词源学上追溯,不管是“Civiliz(s)ation”(文明),还是“State”(国家),都与“Civiliz(s)ation”(文明)后来衍生意义上的“文化”,包括所谓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没有什么关系。
当然,在中国,“文明”与“国家”在汉字源头上的意思,差别较大。“文明”正如前面所言,词义是文采光明之类意思,演变下来,指文教昌明、发达。“国(國)”字在甲骨文中写作“或”,含义则与“Πóλι”最初的意思一样。从字形上看,它就是围起来的一块地方,有“戈”守卫着。所以说文解释“國”从“口”,从“或”。从“口”,象形以城墙或壕沟之类圈起来的一块地方。而“或”者,“戈”部。两者相连,“城”也。故“國”字形象地示意了中国最早的主要国家的战争起源模式,这与古希腊文“Πóλι”从“城”演变成为“城邦”或者说“城市国家”,暗示战争在古希腊人大多数国家形成过程中的作用一样。当然,在中国,除“國”字,还有可以通用的“邑”(“邑”字应该先于“國”字(17))与“邦”字,从它们早期的字形上看,只是关联到围起来的一块地方,以及住在这块地方的人民(及其活动——“邦”),与战争关联之暗示,并不那么强烈。(18)但这些材料并非一定表示,中国的古代国家起源模式有战争与非战争两种,而希腊等其他地区只有战争一种。学术界认为与古希腊人有着牵连的赫梯人,留下来许多楔形文文献,他们的文字是今天我们可以看见的最早的印欧语系文字之一。在赫梯人那里,“聚落、城、城市、国”(“Happira-”,表意字为苏美尔字“URU”)一词的本义却是“市场”。如果仅仅从词源角度来解读一个社会的演化模式,那么,赫梯人的“Happira-”,较之“邑”与“邦”字,似乎更能够让人得出非战争模式的答案。然而,读读赫梯人留下来的大量的楔形文文献,第一印象肯定是这是一个好战的民族,甚至差不多可以说,在一段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它是最为成功的好战民族;整个赫梯民族,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都已经组织成为一部战争机器。可见,仅仅以词源学来解读一个社会的起源与演化模式,那是很有局限性的。
总结起来,我们认为,在西欧文字词源学的角度上,找不到将“文明”与“国家”被一些学者那样区别的理由,更找不到将“文明”区别为“文化”与“社会”两大部分的根据。“文明”就是“国家”,本义就是“国家”,虽然,这两个词强调的重点有所不同。恩格斯所言,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概括,正是显示了这两个概念的一致性,以及在这个一致性基础之上的强调重点之区别。恩格斯的话绝不意味着,“文明”与“国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恩格斯的古典文化包括古典语言修养极佳,他不会这么做的。
此外,将“文明”区别为“文化”与“社会”两大部分,正如将“文明”与“国家”解读为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来解决文明起源问题,从西欧文字词源上看同样没有根据。何况,那样做以后,所面对的研究困难也并不减轻。正如前面所论,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表明,某种文化并非一定会产生某种社会结构,只会产生那种社会结构。
因此,我们的看法是,研究文明起源的重点只有一个,那就是社会及其管理结构的变化,也就是生活在一定地域范围之内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变化。有意思的是,从词源上看,不管是苏美尔文的“URU”,阿卡德文的“lu”,赫梯文的“Happira-”,古希腊文的“Πóλι”、拉丁文的“Urbs”和“Civitas”,还是汉字的“邑”、“國”、“邦”,讲的都是人与地。所谓“有土有人,斯成一邑(國、邦)”,(19)而既然成“邑(國、邦)”,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总的趋势当会越来越复杂。抓住这点,也就抓住了整个人类社会发展史的关键,包括人类从平等社会进入复杂社会包括文明社会或者说国家社会的关键。
当然,我们从词源上探索,认为不能将西方的“文明”与“国家”区别为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将“文明”更多地解读为“文化”,或者,将“文明”区分为“文化”与“社会”两大部分,并非是说不需要使用“文化”来解读“文明”,尤其是在前文字时代。将“文明”与“国家”基本上解读为一个概念,如恩格斯那样,并不妨碍我们使用“文化”材料解读“文明”。甚至可以说,这样做恰恰让我们拥有更大的自由度,使用各式不同的“文化”材料,来解读各个地区不同社会“文明”的起源与形成。比如,打破今天许多的考古学家将青铜器、文字、大型建筑等等“文化”材料对应于“文明”的框框,我们则更有可能开放思维,在青铜器与文字时代之前寻找“文明”;在铁器时代寻找“文明”;在没有大型建筑的地方,寻找“国家”。我们可以不拘一格,使用不同的“文化”材料,集中探讨人类早期社会结构的演变,而不必先给自己套上框框,只有什么样的“文化”,才会产生“文明”,才会产生“国家”。
后记:本文的写作参考了许多种类的词典与百科辞典,如R.Labat,Manueld' Epigraphie Akkadienne,Pairs:Imprimerie Nationale de France,1976[1948]; J.Friedrich,Hethitisches Wrterbuch,Heidlberg:Winter,1962; H.G.Güterbock,H.A.Hoffner,and Th.P.J.van den Hout,eds.,Hittite Dictionary of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Chicago:1980-(http://ochre.lib.uchicago.edu/eCHD/); H.G.Liddell and R.Scott,A Greek-English Lexicon,A New Edition,revised and augmented throughout by Henry Stuart Jon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0; Ch.T.Lewis and Ch.Short,A Latin Dictiona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879(http://www.perseus.tufts.edu/hopper/); M.Cary,et al.,eds.,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9; D.Booth,An Analytic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London:J.and C.Adlard,Bartholomew Close,1830; 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Douglas Harper,2001-2010(http://www.etymonline.com);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Springfield,MA:G.& C.Merriam Company,1976;《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编:《汉语大字典》(缩印本),湖北辞书出版社、四川辞书出版社,1997年;以及R.McC.Adams,Aristotle,.Benveniste,P.Cartledge,V.G.Childe,H.J.M.Claessen,P.Skalník,R.Cohen,J.D.Toland,G.A.Collier,R.I.Rosaldo,J.D.Wirth,C.W.Conrad,A.A.Demarest,T.K.Earle,M.H.Fried,J.Friedman,M.J.Rowlands,M.H.Hansen,B.M.Greece,M.Harris,Herodotus,Th.Hobbes,G.L.Huxley,S.van der Leeuw,G.E.Lenski,Niccolò Machiavelli,F.Oppenheimer,W.H.R.Rivers,P.J.Rhodes,E.R.Service,H.Spencer,J.H.Steward,Thucydides,E.Ch.L.van der Vliet,B.G.Trigger,Max Weber,L.A.White,R.Williams、安志敏、陈立柱、胡庆均、黄兴涛、江林昌、李伯谦、李渔、林沄、刘尧汉、王巍、夏鼐、许宏、徐苹芳、叶文宪、于省吾、张光直和朱凤瀚等人的著述。由于是笔谈,文中无法一一注明出处。本文的写作还得到廖学盛师极大的帮助,尤其是在古希腊文与拉丁文方面;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und der Literatur(Mainz)的Silvin Koshak师也和我有过许多讨论;罗马史专家胡玉娟女士与亚述学专家国洪更先生也提供了不少材料;一并致谢。
注释:
①E.R.Service,Primitive Social Organization:An Evolutionary Perspective,second edition,New York:Random House,1971,pp.140-141,162; E.R.Service,Origins of the State and Civilization:The Process of Cultural Evolution,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1975,p.178.
②特奥蒂华坎(Teotihuacán)的太阳金字塔为689×689×210英尺。
③E.R Service,Origins of the State and Civilization:The Process of Cultural Evolution,p.180.
④黄兴涛:《清末民初现代“文明”和“文化”概念的形成及其历史实践》,《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6期。
⑤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46页。
⑥Thucydides,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Loeb Classical Library),IV,English translation by C.F.Smith,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and 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1928,pp.158-159.
⑦“Βáρβαρο”(Bárbaros),这个词早期是希腊人用来指称那些说非希腊语的外族人。“Báρ—,Baρ—”音节本身在希腊语中并无意义。它出现的原因大概在于,希腊人听不懂外族人说话时候,故意嘲笑性地学人家说话,宛如北京人有时候听不懂外地人说话时候,故意嘲笑性地“嘟噜嘟噜”学人家说话。从这个词的起源可以看出,它一开始就带有歧视性,虽然那个时候它还并非是指野蛮人。随着历史的发展,它逐渐具有“未开化、野蛮”之类意思。参见D.Booth,An Analytic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London:J.and C.Adlard,Bartholomew Close,1830,p.113.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是,承廖学盛师告知,拉丁文“Barbarus”是罗马人从希腊人的“Βáρβαρο”那里借用过来的,但是由于罗马人后来成了征服者,希腊人成了被征服者,“Barbarus”有时候也被罗马人用来指称希腊人。感谢廖师提供这条材料。
⑧当时的意思只是“使刑事程序民事化的法律”。"Civilization",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http://www.etymonline.com/index.php?term=civilization,August24,2010).
⑨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王东亮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305-321、314页。
⑩Niccolò Machiavelli,Il Principe,a cura di Giorgio Inglese,con un saggio di Federico Chabod,Einaudi,2006[1532]and its English translation by W.K.Marriott(Release Date:February 11,2006[EBook#1232])(http://www.gutenberg.org/files/1232/1232-h/1232-h.htm#2H_4_0007).这本书是他在1513年写作的,但直到他死后5年也即1532年才出版。
(11)"Heute dagegen werden wir sagen müssen:Staat ist diejenige menschliche Gemeinschaft,welche innerhalb eines bestimmten Gebietes-dies:das Gebietgehrt zum Merkmal-das Monopol legitimer physischer Gewaltsamkeit für sich(mit Erfolg)beansprucht." Max Weber,Politik als Beruf,GRIN Verlag,2009[1919],p.4.
(12)一般认为,这个词是指一定范围内的疆域及其政府。较早的作家如赫布斯就是这么使用的。Thomas Hobbes,Leviathan(1651)(http://www.earlymoderntexts.com/pdf/hobbes2.pdf;August27,2010).
(13)Aristotle,Politics(Loeb Classical Library),English translation by H.Rackha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1.
(14)英文"Republic"出现于1600年左右,它来自于法文"République",后者又来自于中世纪法文"Republique","Republique" 最终来自于拉丁文“Res publica”。参见"Republic",Online Etymology Dictionary(http://www.etymonline.com/index.php?search=republic&searchmode=none;August26,2010);"Republic",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Springfield,MA:G.& C.Merriam Company,1976,p.1928.
(15)比如,洛伊布丛书就是这么翻译的。参见Plato,The Republic(Loeb Library),English translation by Paul Shore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5.
(16)"Res,II.K," Charlton T.Lewis and Charles Short,A Latin Dictiona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879(http://www.perseus.tufts.edu/hopper/text?doc=Perseus%3Atext%3A1999.04.0059%3Aentry%3Dres; August 22,2010).
(17)林沄:《关于中国早期国家形式的几个问题》,《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6年第6期。
(18)当然,也有争议,也有学者认为,“邑”字与战争关联密切。
(19)叶玉森语。转引自于省吾主编:《甲骨文字诂林·邑部》,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3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