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事当拿云——评郁秀的《花季#183;雨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花季论文,雨季论文,心事论文,少年论文,评郁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花季·雨季》是一部描写90年代深圳特区高中生生活的长篇小说。这部出自一位女高中生之手的作品,确乎还带着文学习作的某些痕迹。
然而,这是怎样一部令人惊异的,清新脱俗、秀颖生发的文学习作!它像一阵从改革、开放的前沿吹来的清风,为我们传送来特区生机勃勃的生活的律动和脉息;它又像一道高悬南天、斑烂绚丽的彩虹,折射出正处于花季、雨季的特区少年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它也像注入我们眼前文学创作河流的一泓净泉,以其鲜洁的水色和优美的流韵,使人们得到醒目豁眸、净耳悦听的愉快。
从小说里闪动着的一个个生龙活虎般的少年的身影和脚步里,从那颤动在近乎透明的纤细笔触中的少男少女的情思中,我感受到一个特定的大时代赋予他们的健康成长的助力和广远明确的志向,同时也体察到深圳特区生活的特殊的矛盾、独特的情味在这群少年身上的投影。
这部以塑造少年群像为显著特色的小说,似乎也有一个贯穿故事始终的主人公,那就是谢欣然。这个处于多梦时节的少女,有着倔强、自尊、内向、多思的性格,而且始终面对着特区现实生活给她带来的特有的苦恼,在特区现实的前进和变化中发展着自己的品质和情志。
谢欣然是一个没有深圳户口的移民子女。所谓“深圳绿卡”情结,便成了这个少女心理发展中的重大问题。她对发扬风格,把户口指标让给别人的父亲的理解,对户口远在农村的同父异母哥哥的关怀,对因户口问题而放弃高考,提前自力谋生的唐艳艳感到的惋惜,都表现出这个女孩子的懂事和内心世界的宽广。而跟着父亲去送礼却送到同学王笑天家里所造成的尴尬,以及由此而来的在王笑天入团问题上的掂量和犹豫,更是生动而真切地表现出谢欣然的自尊心和纯洁的公正感。
在谢欣然的感情天地里,也有一些难以捋清的少女心事漾起的纤细的波纹。从处理苏拉的来信时的生硬和幼稚,到沉静地在自己内心悄悄了结对萧遥的爱慕,谢欣然的人生之舟平稳地度过了少女时代难免会有的个人感情的“险滩”。作者用收敛的、澹定的笔墨,自然而然地抚平了“为情所伤”的少女心上的留痕,把她送到一条开阔的心理成长的大路上去。这里没有任何不恰当的渲染和轻佻。流注在笔墨中的,是深挚的爱心和同情,纯洁的道德感和尊严感。
谢欣然的思想、品质和感情的发展过程,既是一个善于汲取师长教育的雨露,善于在沉思中自觉自悟、自省自律的心理过程,也是一个在家庭和社会环境的濡染,制约下自然而然地与时俱进、与世推移的客观生活过程。到碧奇厂去打工,到农村乡镇作社会调查,都使她觉得自己渐渐重了起来。“深圳绿卡”情结的消解,最终还是凭着父亲为深圳的科研和建设做出的贡献;而个人内心隐秘的忧伤的排解,与父亲的那次倾心交谈固然起了直接作用,但归根结底,谢欣然自己生活视野的日见开阔和生活中更重要的东西的日渐清晰和凸出,是更起决定作用的;而这恰恰是时代的浪潮推送的结果。
我觉得,作者对谢欣然形象的绘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真切感。小说是用第三人称写的,但并不能掩抑它的某种自叙传色彩。在谢欣然的生活故事中,大概就熔裁进去一些作者的亲身经历吧。如果作者在这个主要人物形象上集中更多的笔墨,加入更广泛的生活经验,使之更完整更丰满,那么,也许就更能满足一般读者对长篇小说人物塑造方面的要求。人们希望在长篇小说中看到的,是有独特的命运发展和深细饱满的性格刻划的主人公,由它来吸摄和提挈起阅读的热情和持久的注意。人物的疏淡的略图似乎与长篇小说所需要的艺术规模不太相宜。而《花季·雨季》中包括谢欣然在内的中学生形象,却大抵还是略图而非坚实的造象,这恐怕和作者所采用的隐形自叙传的写法有关。这种写法的优长之处,是能最充分地调动作者个人亲历亲见的生活经验,而缺点则是很难在更广泛、更多角度的观察和体验的基础上进行更高的艺术概括,特别是在作者非常年轻,生活经历有限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
《花季·雨季》所写的实际上是一个中学生形象的群体。这一形象群体虽然还只是疏淡的略图;但这是怎样气韵生动,呼之欲出的略图呵!不,应该说这是闪射着才能的光芒、预约着未来的收获的艺术素描,是一双不很熟练但却有着天然的准确和敏悟的年轻的手画出的速写图。
刘夏和柳清,是一组性格略近而又能见出微殊的女中学生形象。她们俩的性格都是比较开朗、外向的,但她们的家庭都是带些病态和不幸的。刘夏的父母离异,使她陷入难以选择归属的苦恼中。但她的开朗的、乐天的个性和优雅的艺术气质,冲淡了她遇到的不幸,并最终使她扬起了幸运的红帆。她和王笑天的“早恋”,由于两个当事人可爱的爽朗的性格,倒没有陷入粘粘乎乎令人生厌的泥潭,而是成为他们学习生活和心理成长过程中的一段色彩明丽、节奏轻快的伴奏。刘夏的可贵在于她虽然多情,但并不沉溺。这从她在“画像风波”中对王笑天绝不宽贷的严峻态度中可以见出。
柳清遇到的麻烦,却是更世俗的。她的父母眼光短浅,轻知识而重钱财。柳清的两个姐姐嫁到外国,给她凭添了压力和歧视。学习成绩和交往能力在班上又与同学相形见绌,这更令柳清自卑自叹。但即使是这样不“醒目”的柳清,也走着一条顽强向上攀登的路。她从二姐柳眉被洋人抛弃的不幸遭遇中,懂得了女性自爱、自立、自强的必要。因此她鄙弃母亲为她安排的出国嫁人的道路,更加发奋学习。
萧遥和王笑天是另一组可以在比较中评析的中学生形象。萧遥像是用淡墨画出的国画人物,作者落笔轻淡悠远;而王笑天却宛若民间年画中色彩鲜明、线条奔放的人物,作者运笔轻灵,似带笑意。萧遥是个性格坚韧,志存高远,超众脱俗但又温和亲切的男孩。知识竞赛中自选难题,不惜败北;竞选特优生时为对手着想,放弃竞争;有出国机会时又能独立地作出抉择,决定留在国内修完高中学业。这一切都表现出他的主见和魄力。描写这么一个几乎没有什么缺点的优秀学生而又用低调的、淡远的笔墨,使他的形象显得自然而亲切,真实而可信,这应该说是作者的聪颖:她懂得怎样控驭文字,布局设色。如果用古主任式的张扬的语言去写他,这个形象就会逊色多了。看来,在文字色调的后头,有一个对生活、对人的认识和理解问题。
给人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印象的王笑天,一直沉浸在与刘夏的“美好的友情”中的王笑天,其实也是有他内心的矛盾和难题的。父亲由深圳垦荒牛变为牴犊情深的老牛的变化使他不满,也使他有时心头一热;而“画像风波”中对余发的不公正和迟迟不敢站出来说明真相,透露了他心里也有那么一点不易倒出的“坏水”。——这一切说明王笑天也有一个心理成长和健全的过程,他也是需要在生活的启示和教育下不断进步的。
在个性化的程度上和形象认识价值上最值得称道的两个人物,大概要数陈明和余发了。这两个男孩的家庭是相似的,父亲都是先富起来的“大款”,而且还是比邻而居的牌友;但他们的性格、志趣又是多么迥异呵!陈明是“羊群里的骆驼”,他的智商之高,用功之苦,数理化成绩之优,都是同学们难望其项背的。而余发却像扶不起来的阿斗。他凭老爸的钱袋进了市重点的九中,却不肯好好用功。整日价如在梦中,回家不写作业参加“搓麻”,上课不听课却传阅什么新“陋室铭”,甚至惦记着股市涨落。这真是只有深圳这个炒股成风的地方才会产生的差生。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陈明学习好,性格却孤高冷傲,在家里在学校都不懂得关心、尊重别人,社会知识更是贫乏无知,倘不改变他很可能成为行走不远的跛鸭。而余发学习不好,性格却开朗合群,有公益心和同情心,同学并不太反感他。而且,他实际上也是有自尊心的。陈明和余发这两个反差很大又有某种共通处的人物和他们各自的故事,是《花季·雨季》中写得最有特点,最有生活气息的章节了。作者一改描写谢欣然和林晓旭的那种以大量心理描写取胜的写法,而运用了冷静的客观描写的方法,在丰富和生动的情节推进中,在对人物生活和生长环境的描写中,来显示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的微妙变化。例如,余发在菜市场看到兰老师买菜情景的描写,陈明、余发两家家庭氛围的描写,笔墨不多,却历历如见,而且富有典型意味。应该说,使人们看出作者的才能并寄予希望的,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地方。
常常听到深圳是一片“文化沙漠”的议论;也常常听到“如今的社会,金钱当道,人欲横流”的感慨。我想,这大约也是一部分社会实际情形给予人的感慨,绝不会是无端而发的。但是,现在我们眼前走来了这群特区的少年。尽管它们只不过是作家创造的纸上的生灵,但他们是有活的人间气的。他们带给我们一些好的故事,好的信息。他们的身体、思想、知识、心理、品德,每天都在成长。而他们的成长,又是和我们这个国家近20年来蓬勃向上的发展趋势一致的。引导他们、教育他们的,有他们尽心尽责的老师和家长。然而更重要的,是生活和时代本身。他们是国家的未来,时代的肖子,生活的观察者和思索者。他们的性格、心理成长史,思想和品德的进步过程,感情的丰富和升华过程,都或隐或显地汇入了环绕着他们的现实生活的巨流之中。他们是时代潮中一粒粒辉映着阳光的金色的浮沤。在这里,性格和环境、人物和时代的紧密关系,是这样真实地、朴素地被把握着、展现着。作者很现实地把他们置于复杂的、不无浊流和阴影、痛苦和失望的特区现实生活中来描写他们,也不回避他们身上那些与环境相联系的缺点、弱点和错失;但同时,作者又以革命理想主义的态度来看待他们,鼓舞他们青春的脚步和国家的变革、发展、进步取同一方向,欣喜地辨识着他们年轻心灵中的纯洁的道德和理性之光,肯定他们思想中那些纯洁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精神的因素。这些未来的人的胚芽的健康成长,是昭示着我们的社会发展方向的。在这些生气灌注的少年形象上,我看到了特区生活的基本方面:在改革、开放的曲折过程中艰苦创业,向建设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富强、发达、文明、民主的健全而美好的社会迈进。在这些特区少年群象中,我看到了务实的垦荒牛和腾飞的大鹏鸟统一的新一代深圳人——其实也就是现代中国人——的形象的雏形。
高尔基曾经这样谈到他阅读苏联儿童的书信时的感受:“这些书信使我感觉到儿童内心的自由,感觉到他们非常了解俄国现实的意义,而且——如果我没有讲错的话——他们很现实地来理解现实,而对现实所抱的态度却是‘浪漫主义’的”。〔1〕这里, 高尔基所说的浪漫主义,据他解释,是指“人在天性上所特有的社会的浪漫主义”;〔2 〕据我理解,也就是建立在社会群体共同利益基础上,反映社会共同理想追求的社会主义的信念和热情。
我想,高尔基的这段话,也很恰切地表达了我读了《花季·雨季》之后的感受;同时,它又是对我们多年来所提倡的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的精神实质的一个很好的说明。把这种认识、理解现实生活的“很现实”的坚实立场和对待、推动现实生活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信念、热情结合起来,并艺术地结晶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不就是我们今天仍然需要为之呼吁的现实主义吗?
我欣喜地看到了:我们年青的、充满朝气和新鲜的生活感受的作者,是怎样天然地倾向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这个很可能还没有被作者意识到的方法(或者说规律)悄悄地、像一双看不见的手一样帮助了作者在人物塑造上获得了成功,也使她笔下的特区少年形象既真实可信,又富有时代蕴含,具有了一定的典型意义。她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这条正确的创作道路,也许还有点蹒跚的样子,有点生硬,有时还不免有几步踩空;但她已经有了最初的收获,她的前程是远大的。
在这个意义上,《花季·雨季》虽然是一部艺术上还有不少稚嫩之处的年青作者的习作,但在当前长篇小说创作的现实状况中,在创作思想还存在着某种混沌状态的今天,它仍然可以被评价为是一部难得的优秀作品,一部不但能够帮助人们认识生活,而且可以在创作思想、创作方法上给创作界以启示的优秀作品。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李贺的一句诗:“少年心事当拿云”;又想到了李商隐的一句诗:“雏凤清于老凤声”。就用这两句中国的古诗,遥寄正在大洋彼岸求学的作者吧!
注释:
〔1〕〔2〕高尔基:《写给阿·甫·皮库尔的信》,1928年,引自《高尔基论青年》,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