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性形容词的续段结构及其体表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延续性论文,体表论文,形容词论文,结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 引言
体(aspect)作为一种语法范畴,有其特有的体形式,现代汉语里表示形容词体意义的典型形态形式主要有三个:a.实现体“了”;b.经历体“过”;c.持续体“着”。对此张国宪(1998)已作过初步考察,本文将讨论形容词体的非典型形态形式。
体标记绝大多数都来源于动词。在现代汉语中,有些体标记已基本完成了从动词到体标记的演变,而有些却仍在变化之中,前者如“了、着、过”,后者如“起来、下来、下去”等,对于后者,语法学家有不同的看法。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
1)高名凯(1948)、李讷和汤普森(1981)等不认为“起来、下来、下去”等属于表达体意义的形式,在他们的体范畴里没有对此加以讨论。
2)吕叔湘(1942)、赵元任(1968)、戴耀晶(1997)等认为“起来、下来、下去”是表达体意义的形式,但对它们的性质却有不同的认识:a.独立的形态形式,吕叔湘认为是“近于词尾”的形式,赵元任看成是后缀,戴耀晶视为是独立的形态标记;b.非独立的形态形式,《现代汉语八百词》认为“起来、下来、下去”可以表示体意义,但它们并不是独立的体标记,而是趋向动词的一种用法。
上述意见的分歧导源于现代汉语中“起来、下来、下去”等用法的复杂性,以“起来”为例:
(1)你起来,让老爷子坐。
(2)小瘦猴战战兢兢地从平台上爬了起来。
(3)铁柱跑过来,把桌子上的盘子抓起来扔了。
(4)窗户已经关起来了,你放心睡吧!
(5)庄之蝶听得头皮麻起来。
“起来”等是动向性极强的词,从(1)到(5)可以清楚地显现出从空间域到时间域的转喻轨迹。“起来”在(1)中是谓语动词;(2)是连动式的后一谓语,兼有趋向意味;(3)侧重于趋向,是趋向补语;(4)是情态/结果补语;(5)是体标记。由于正处在语法化进程中,所以(1)和(5)的句法角色清晰,(2)(3)(4)模糊,具有更多的左邻右舍的相关性。但从这里我们大体上可以看到,在现代汉语中,“起来”等的用法涵盖了“独立动词→连动式中的后一动词→补语→体标记”这一过程的各个阶段,它们一方面还较多地保留着动词的一些句法特征,另一方面在语法化的过程中又增加了表达体意义的功能,这种共时的差异正是历时演变不同层次的反映。对此,我们主张要用历史的观点来审视。鉴于“起来、下来、下去”等仍未完全语法化,所以我们把它们分析为体的非典型形态形式(为了称说方便,我们笼统称为体标记)。
一 延续性形容词的续段结构
1.1终止性形容词和延续性形容词
张国宪(1995,1998)将形容词分为性状形容词和变化形容词两大情状类型。性状形容词的最大特征是它的静态性质,该情状的时间结构是均质的(homogeneous),缺乏内在的自然起始点和终结点,适宜于表述恒定事件;变化形容词的最大特征是它的动态性质,该情状的时间结构是异质的(heterogeneous),可以有内在的自然起始点和终结点,有些变化形容词还可以容纳续段,适宜于表述变化事件。根据变化形容词在时间结构上是否占据续段,可以对变化形容词进行下位分类,给出其次类——终止性形容词和延续性形容词。
终止性形容词在时间结构上属于点结构,不含有一个渐变的续段过程。例如:
(6)“咣”的一声,玻璃碎了。(7)杯子破了。
由于终止性形容词所示状态的变更是在瞬间达成的,缺乏内在的延续性,所以,句法上它只与用于点结构的实现体标记“了”同现,而对非点结构的体标记“着、起来、下来、下去”等则表现出极强的抵抗性。当然,由于这类形容词不具有初始性,所以也无法与用于点结构的经历体标记“过”同现。(参看张国宪1998)
在现代汉语中,终止性形容词为数不多,从《形容词用法词典》上看,典型的只有“烂、破、碎”等有限的几个。由于这些词在瞬间情状句中量性特征明显弱化,所以有些语法学家认为是动词,不无一定的道理。
延续性形容词(durational adjectives)在时间结构上属于非点结构,具有明显的段特征,即在新状态的发展变化时,往往含有一个渐变的续段过程。因此这些词在句法特征上它可以与持/延续体标记“着、起来、下来、下去”等同现。例如:
(8)苏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高高地挺着像座小山。
(9)天地溟蒙,飘雪纷纷,混沌成一片了。不知不觉间就昏昏地暗下来。
从解释的角度来看,语义是最重要的,是基础。典型的延续状态通常都是在[-外力][+自然]等语义特征下自由发展的结果,必然占据一定的时间。从时间量的角度观察,延续性形容词属于表示极大量的词,瞬间性形容则属于表示极小量的词。大和小作为一种反义关系,前者是无标记项,后者是有标记项。由此在用法上前者可以用于瞬间性情状句,以表述一种主观上的或人为的瞬间事件;而后者则不行,不能表述延续事件。但当延续性形容词用于瞬间情状句时,必须是有标记结构:
(10)他真正地老了,而且是一下子就老了起来的。
(11)我伸出一只手,拉上窗帘,室内顿时变得暗了起来,柔和了起来。
我们可以发现,上述例句中有表瞬间的时点情态词“一下子”和“顿时”,二句都是有标记结构;而由瞬间性形容词充任的瞬间情状句(例(6)(7))则都可以是无标记结构,二者构成对立。从认知的角度这是可以解释的:语言结构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们所经验的世界结构,无标记一类属寻常的,可预见的(predictable),而有标记的则是不寻常的,非常规的,不可预见的,因此有标记现象必然与不寻常的意义相联系。延续性形容词表述瞬间事件,具有不可预料性(the unexpectedness),言语中必须加以突出,这是一种语言临摹性(iconicity)表现。
延续性形容词属于变化形容词的范畴,其典型表现是程度量的增强与减弱。典型的变化形容词所示量的变化可以有两种趋向:一种是事物的状态向量大的方向发展,比如“深、高、快、热”等;一种是事物的状态向量小的方向发展,比如“浅、低、慢、凉”等。据此我们可以给出延续性形容词的两个次类:a.正量形容词;b.负量形容词。向量大方向发展的为正量形容词,向量小方向发展的为负量形容词。体标记对延续性形容词的次范畴有选择限制关系。
1.2延续性形容词的续段结构(注:续段(duration)是指状态变化持续的阶段。延续性形容词在时间结构上均占据一定的续段,与续段相对的概念是起点和终点,相关的概念是观察点和状态变化动向。)
1.2.1续段结构类型
延续性形容词在时间结构上均占据续段,续段状况的表述属于对句子所表达的事件从内部观察的结果。由于变化事件占据了一定的时间长度,在时轴的每一点上,事件的状态量都有所不同,处于不断地量变进程之中,所以续段结构类型涉及两个要素:观察点和状态变化的动向。
观察点是指从事件内部对状态变化进行观测的心理观点(用“△”标识),状态变化动向是指状态相对于观察点的运动趋向状况(用“→”标识)。根据状态变化动向和观察点的情况,可以给出四种典型的续段结构。
1)方始结构。方始结构的特征为有起始点和续段,但无终止点。起始点是新旧状态变化的临界点,点的左端为旧状态,右端为新状态,形容词所示状态濒临起始点,凸显其状态变化的异质性。新状态背向观察点发展,在方始结构的任意点上都具有程度量上的非等价性特征,程度量增殖显著,动性特征较强。可以用下图来表示(I代表变化过程的起点;F代表变化过程的终点;D代表续段):
2)前续结构。前续结构特征表现为无起始点,有续段和可以有终止点。在前续结构中,观察点可以位于除起始点之外续段的任何位置上(△[,1]…△[,n]),状态变化朝向观察点方向发展并可以抵达观察点,程度量增殖明显,动性特征较强。可以用下图来表示:
3)后续结构。后续结构的最大特点是无起始点,有续段,趋向于终止点。处于该结构中的状态是已达成的状态,表现出状态的一种同质变化。形容词所示状态背离观察点方向运行,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程度量增殖明显趋缓,动性特征减弱。可以图示为:
4)中续结构。中续结构的特点是无起始点和终止点,有续段。表现为状态变化处于观察点附近,方向性弱化,程度量增殖近似于零,反映的是持续过程中的静态事件,动性特征极弱。可以用下图标示:
1.2.2续段结构与体标记、程度量的消长关系
从时间结构上观察,体标记可以分为两大类型:点结构体标记和续段结构体标记。前者是“了”和“过”;后者是“着、起来、下来”和“下去”等。
不同的续段结构选择不同的体标记,规定各自的体意义:方始结构选择体标记“起来”表示起始;前续结构选择体标记“下来”表示继续;中续结构选择体标记“着”表示持续;后续结构则选择体标记“下去”表示延续。
汉语延续性形容词在续段结构中所示状态的变化主要体现在程度量方面,而程度量的增殖在四种续段结构中并非完全相同,其增殖度大致为:方始>前续>后续>中续。
续段结构对于体标记的选择和程度量增殖的差异是可以解释的。从认知角度上看,四种续段结构方式反映了语言观念系统对于外部现实世界的处理模式和语言表达模式。以认知为基础的功能语法认为,语法象征着人类在身体结构和动作的约束下所体验和感知的现实。透过这种现象可以使我们窥见体标记语法化的痕迹,即与原先动词的词汇意义存有着的藕断丝连的联系。
这种解释还可以得到历史语法的证明。“起来、下来、下去”都是动作动词,而“着”则是非动作动词,前者的动向性特征比后者要强,由物体的空间移动转移到时间的漂移,借以表达物体状态程度量的变化,动向性特征决定了程度量的增减。这说明共时语言现象的解释不仅可以从语言之外去寻找,同时也可以从语言自身来寻求佐证。
二 延续性形容词的体表现
2.1起始体:起来
2.1.1“起来”的体意义
钟兆华(1985)探讨了趋向动词“起来”在近代汉语中发生和发展的演进过程。以文字史料的记载而言,动词“起来”大致形成于唐代,是由作为人体起立动作的“起”粘附趋向动作的“来”而形成的,敦煌变文里可以发现较早的记录。大约从晚唐五代开始,“起来”可以移位于主要动词之后,充任趋向动词。以后进一步虚化,到了元代,特别是明代以后,“起来”的用法逐渐变得丰富起来,出现了位于形容词之后以表示出现某种情状的新兴用法,如“娘子,奴家名唤惜春。见这春去,自伤心起来,如何不闷?”(元本琵琶校注,三出)但从钟兆华的用例来看,这时的形容词大多是表达人的情感的,类似于心理动词。
现代汉语中的体标记“起来”承继了近代汉语的用法,而且结合面大大拓展,体意义更为显豁。作为体标记的“起来”位于形容词之后,表示某种状态的开始,并兼有继续的意味。例如:
(12)天上的月亮没有了,星星亮起来,他觉得星星是多了颗。
(13)铃铛们又慌慌响起来,马帮如极稠的粥,慢慢流向那个山口。
(14)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丝瓜也一天比一天结得快,老白也就隔三差五隔着墙给老貂送丝瓜。
在方始结构中,由于观察点处于续段结构的起始点上,所以发话人主要是表示起始,这时体标记可以与时间词“开始、才、就”等呼应:
(15)直到装家具的车子开走也带走了尤尤,老太的哭声才清晰起来。
(16)苏奇不由地心疼了一下,眼睛又一次湿润起来。
又因为处于方始结构中的形容词都有延续性特征,所以发话人也可以凸显状态方始后程度量的变化,着眼点在续段上,这时能用时间词“正在”与“起来”相配合。
(17)透过书橱的玻璃,能瞧见阁板上参差不齐的书,正在一天天满起来。
在我们收集到的131个例句中,表起始的有120例,而凸显延续的只有11例,比例约为10.9:1。尤其是当形容词的量性特征不明显时,起始意义会表现得尤为显著。例如:
(18)想起可能发生的这些后果,她不免忧郁起来。
(19)见他越来越妄言忘形,便坐得难受起来。
所以我们把“起来”称之为起始体。
2.1.2对形容词的选择限制
在组合上,当形容词占有一定的量幅,所示状态有正量和负量之别时,“起来”明显地倾向于选择正量形容词,如(12)(14)(17)都是表示形容词所示状态的一种正量的变化。但当形容词所示状态没有明显的正负量区别时,这种选择限制趋于中和,选择较为自由。正因为如此,有人用积极形容词和消极形容词的分别来描写“起来”的选择差异,就显得解释力较弱。比较:
(20)a.文化子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21)a.说得唐宛儿高兴起来。
b.周敏倒一时脸上难堪起来,…… b.庄之蝶听了,不觉伤心起来。
“得意”与“难堪”,“高兴”与“伤心”均构成反义,a句是积极形容词,b句是消极形容词,但“起来”在选择性上并没有明显的倾向性。由此我们认为正、负量形容词与积极、消极形容词属于不同的范畴,而是否占有量幅才是决定“起来”选择倾向性的主要因素,它导致正量形容词与体标记“起来”之间有一种自然的关联,量幅特征越显著,这种关联也就越紧密。
从我们收集到的有限语料观察,体标记“起来”有较强的与“得意、难堪、忧郁、难受、客气、悲壮、委屈、激动、孤独、孤寂、张狂、潇洒、紧张、烦躁、兴奋、高兴、为难、不安”等心理/情感形容词组配的能力,而这些词与其他的体标记“了、着、过、下来、下去”组配时均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导致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可能是:
1)就语义表述而言,体标记“起来”具有凸显异常态的功能,这点恰巧与体标记“下来”凸显常态形成鲜明的对照(详见2.2)。而“得意、难堪、难受”等心理/情感形容词所示状态均属于异常态,一个人不可能平时总是“得意”,也不可能总是“难堪”或“难受”,这正好与“起来”的语用功能相吻合。
2)“得意”等属于无界形容词,在时间轴上表现为只有起始点而没有终止点。它们虽然也有程度量这一特征,但基本上是处于恒定状态,状态内部是同质的,是一种典型的无终止点的延续状态,由此这类形容词最适宜于方始结构,所以也就极易与“起来”组配。揭示了“得意”等无界形容词的特征,就更便于理解为什么近代汉语中会存在着大量的“起来”后附这类词的现象。从功能上说,这种词极类似于心理/情感动词,二者都有程度量这一共同语义特征,所以在语法化过程中“起来”极易从后附心理/情感动词过渡到粘附于心理/情感形容词,其实今天的用法只不过是历史的沿袭罢了。
从印证的角度讲,体标记“起来”与心理/情感形容词的组配关系也从一个侧面为其表示起始体意义作了佐证。
2.2继续体:下来
“下来”表示某种新状态的继续,有较强的过程意味,可以有终止点,常与负量形容词同现。这种用法至少在元代已经开始出现:
(22)恐怕黑下来不好使的篙子哩。(元曲选,冯玉兰,3)
现代汉语的例子有:
(23)于是,巷道里静下来,只能听见各自的心跳,谁也不再提及女人二字。
(24)风渐渐小下来,天上一片清冷的月光,如水如泄。
(25)柳月往前走着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脚步慢下来,……
《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指出:“‘下来’表示某种状态开始出现并继续发展,强调开始出现。形容词限于表示消极意义的。”(570页)假如“下来”也是处于方始结构中以强调开始的话,那么,现代汉语中表示延续性形容词起始意义的标记有两个:起来、下来。表示相同体意义的体标记共存于现代汉语中,可以有两种假设:
1)并存只是历时平面上的一个短暂的过渡阶段,因为共时与历时之间并不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随着标记词语法化程度的深化,完全可能从共时走向历时,这种现象在汉语发展史上屡见不鲜,如体标记“却”与“了”的更替。假如“起来”、“下来”的并存属于历时现象,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或是“起来”,或是“下来”,其中之一迟早会被另一方所取代,现在的并存只是暂时现象。导致替代的根本诱因是不同体标记的体意义完全相同。
2)并存是因为它们各有其生存的空间,有不同的分布环境,二者在表述相同体意义的背景下构成选择互补。
先看第1)种假设。从历史的角度考察,“起来”和“下来”的形态化都不是现代这个时间层次上产生的,可以至迟上溯到元代,口语材料可能更早。如果是历时现象,那么,近八百年的语法化进程没能产生替代或出现替代的端倪是不可思议和难以解释的。由此,我们认为“起来”“下来”没能产生替代的根本原因是体意义不同所致,这种论断可以得到语言材料的支持。比较:
(26)a.“过去看一看?”黄耀祖问道,眼睛开始亮起来。(龚千炎例)
b.它仰头注视一片空白的天空,终于平和下来了。
a句的“起来”选择时间词“开始”,b句的“下来”选择时间词“终于”,这种时间词的选择是与体意义相关联的,因为“起来”表示起始体意义,强调的是活动(activity)的起始点;“下来”表示继续体意义,强调的是事件(event)的终止点(注:“活动”和“事件”的概念参看沈家煊1995。)。下面的替换也能为“下来”强调终止点提供佐证,先看形容词的例子:
(27)只听见客厅里先一阵是双方语气激烈的争论,静下来后,是陈先生说话的声音,话不多,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例如把例句中的形容词“静”换成动词“争论”,我们只能说:
(27')只听见客厅里先一阵是双方语气激烈的争论,争论过后,是陈先生说话的声音,话不多,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随着动词的改变,体标记也随之变化,“过”是典型的终止点体标记,“争论过后”与“静下来后”在时间意义的表述上是相近的,显然这儿的“下来”也是标记终止点。由此,我们也可以说“形容词+起来”是初始状态,是无界的,而“形容词+下来”则是结果状态,是有界的。不同的体意义自然无法产生替代现象。
再看第2)种假设。在分布环境上,二者确有差异,这点主要体现在对正、负量形容词的选择倾向方面。细究起来,“下来”较为严格,而“起来”则仅仅是一种倾向,绝不是严格的句法限制(详见3.1)。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起来”是无标记的,“下来”是有标记的。至于对积极和消极形容词的选择,可以说差别更小,“下来”也可以选择积极形容词。例如:
(28)庄之蝶听了牛月清的话,心里踏实下来。
(29)唐宛儿听她说庄之蝶这些天是忙活着画廊的事,心里倒宽松下来。
我们认为,分布上的细微差异主要是由“起来”和“下来”的语用功能造成的:前者凸显的是异常态,后者则凸显常态。比较:
(30)a.每日进城,不知怎么一进城门就烦躁起来,就要想起在终南山的日子。
b.庄之蝶喜欢这个地方,使他浮躁之气安静下来,思绪悠悠地坠入少时在潼关的一幕幕生活来。
(31)a.妇人突然激动起来,两眼泪水。
b.哭过一场,牛月清慢慢平静下来。
a句表示异常态的出现,b句则有恢复常态的意味。这种现象也说明“起来”“下来”仍然残留有实词的语义痕迹。
由此,我们认为“下来”表示某种新状态的继续,“强调开始出现”的错觉导源于结构中的新状态,这点正好与“下去”相对。
2.3延续体:下去
“下去”是个动向性极强的动作动词,随着语法化的发展,逐渐由空间域向时间域过渡,以表示某种已有状态的延续。例如:
(32)秃钻子被打出了尖,颜色暗淡下去——先是殷红,继而是银白。
(33)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34)梅雪的热情一寸一寸冷下去。
从例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下去”强调的是状态的继续发展,尤其是例(32)发话人已经向我们展示了状态延续的全过程,是对体标记“下去”体意义的一个极妙的诠释。
在选择性上,“下去”倾向于选择负量形容词,这种情况在现实句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如上面的例(32)~(34)。但在非现实句中,选择趋于中和:
(35)a.再这样瘦下去,你得生病的。b.再这样胖下去,你得减肥了。
(35)是假设条件句,属于非现实句,“下去”既可以选择负量形容词(a句),也可以选择正量形容词(b句)。
在时间结构上,处于后续结构中的“下去”是个典型的标示动态续段的标记,它既无起始点又无终止点,所以在句法上它不与表示时点的词语“开始”或“终于”组配,这点有别于“起来”和“下来”。例如:
(36)*开始暗下去*终于暗下去*开始瘦下去*终于瘦下去
*开始凉下去*终于凉下去*开始冷下来*终于冷下去
与“形容词+起来”一样,“形容词+下去”也是无界的。前者始于起始点,后者趋向于终止点,二者经常连用,以表述一个没有内在终止点的活动:
(37)连着响起来的冲床声音就变成“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匡汤”地一直响下去是响个没完的。(注:在对举语境中,选择也趋于中和。有关对举的独特功能的表述请参看张国宪《论对举格式的句法、语义和语用功能》,《淮北煤师院学报》1993年第1期。)
(38)半天的云前仰后会,被风赶着跑,于是草原上一片一片地暗下去,又一片一片地亮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与“起来”和“下来”比较,“下去”在语言材料中出现的频率不高,这主要是因为:1)无论是书面语还是口语,非现实句的使用频率要大大低于现实句,而位于后续结构中的“下去”更适宜于表述未然事件的非现实句,句式限制了“下去”的使用率;2)时间结构上,“起来”位于起始点上,表述无界状态的发生,它可以选择只有起始点的心理/情感形容词;“下来”可以有终止点,以表述事件的终结,能够选择一般变化形容词;而“下去”则既无起始点又无终结点,表述只是无界状态的延续,体意义限制了它的形容词选择,从而也就制约了出现频率。
2.4持续体:着
“着”表示状态的持续,详细的讨论请参看张国宪(1998),此处不赘述。需要补充的是,处于中续结构中的“着”是一个典型的标示准动态续段的标记,在时间结构上,没有起始点和终止点,与后续结构中的“下去”相近,二者都是无起始点的无界结构,但它们又有一些重要的差别。
状态的持续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静态的持续,即事物的某种状态一旦达成,便具有了静态性和均质性,如苹果的成熟,身材的高大等等,现代汉语对于这种终结状态的持续是用零形式来表述的;一种是动态的持续,即事物的某种状态即使存在,也是暂时的,仍具有不稳定性和时间结构上的异质性,这种处于变化链上的非终结状态的持续是用体标记“着”来凸显的。(张国宪1998)现在看来,持续状态的最重要特征是缺乏动向性,因此上述的静态与动态的描写也只是就持续状态而言的,假如把具有动向性的延续状态也放在一起来考察,我们会发现持续的动态与延续的动态并不是等价的,很显然存在着一个动态量不等式:形容词+零形式<形容词+着<形容词+下去。换句话说,“形容词+零形式”是静态的,“形容词+着”是准动态的,而“形容词+下去”才是典型意义上的动态。动向性的有无是持续体与延续体的最大区别,这点从续段结构图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2.5延续性形容词的体系统
通过考察,我们发现现代汉语延续性形容词的体意义的表述是一个相当完备的体系,“起来、下来、下去”以及“着”等体标记各居其位,自司其责,构成一个较为严密的系统:“起来”位于起始点上,表示起始,“下去”处于续段之中,表示延续,“下来”则可以抵达终止点,表示有界的继续,三者共同表述动向性极强的状态继续发展变化的体意义;而“着”则居于续段中间以表述无动向状态的持续义。这个表述系统可以用下图简单概括:
从这个体系统的揭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汉语句法向精密化方向发展的趋势。
三 非典型体标记“起来、下去、下来”的特点
与典型的体标记“了、着、过”比较,非典型体标记“起来、下去、下来”的最大特征是语法化程度低,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3.1同现形容词的差异
3.1.1对形容词语义次范畴的选择
高度语法化的体标记应该是放在谓词之后单纯的表述体意义,对谓词的选择只能是情状类型的选择,而不是谓词语义次范畴的选择。形容词的典型体标记“了、着、过”体现了这一点,如“红”可以表述初始状态,由此能与“过”同现;可以表述结果状态,由此能与“了”同现;也可以表述非终结状态,由此自然也能与“着”同现。它们对形容词的语义次范畴没有严格的限制,只是语义表述上的凸显差异。而非典型体标记“起来、下来、下去”有所不同,它们对延续性形容词语义次范畴的选择有明显的倾向性。“起来”表正向意义,“下来、下去”表负向意义,正量形容词与前者有一种自然关联,负量形容词与后者有一种自然关联,即无标记项倾向于跟无标记项相组配,有标记项倾向于跟有标记项相组配(参看沈家煊1998):
(39)胖起来*胖下来?胖下去(40)瘦下来瘦下去?瘦起来
亮起来*亮下去?亮下去 暗下来暗下去?暗起来
硬起来*硬下来?硬下去 软下来软下去 ?软起来
紧张起来*紧张下来?紧张下去 松弛下来松弛下去?松弛起来
在负向性等级上,“下去”的负向性明显高于“下来”,所以负量性极强的形容词只与负向性等级高的体标记组配:
(41)坏下去*坏下来糟下去*糟下来
假如违反了上述的自然关联,或是不合语法,或是得按非正常意义来理解。
(42)你得减肥了,再这样胖下去可不行。(沈家煊例)
(43)吃了减肥药,她真的瘦起来了。
(42)得按消极意义来理解,(43)应按积极意义来理解。句义的理解显然是受到了体标记词正负向意义的影响。在负向性等级上,三个词明显地存在着一个不等式:下去>下来>起来。这个不等式产生的根源是它们原有的词汇意义。这些词都是复合词,“下”与“起”构成一对反义,“去”与“来”构成一对反义,负向性先取决于前一对词,然后再取决于后一对词。由于“起来”的匹配词“起去”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消失,出现了词汇空缺(lexical gap),所以“起来”中的“来”已失去原有的词汇意义,变成准附着成分,(注:这也是“起来”为什么可以在方始结构中位于观察点之后的内在原因。)正向性特征更趋于明显。值得指出的是,负向性不等式与空间凸显等级是吻合的,在空间距离等级上,下去>下来>起来,空间等级越高,越难以形态化,与“了、着、过”的比较可以清楚地显现这点。由此,这又与语法化程度等级相关,在语法化程度等级上,也是下去>下来>起来,这可以从我们收集到的例句数目的比例以及充当体标记的概率上得到佐证。这种现象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说明它们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词汇意义上的理据性。
3.1.2对形容词情状类型的选择
用张国宪(1995)鉴别动态形容词的方法来考察与“起来、下来、下去”同现的形容词,我们会发现有许多形容词并不属于典型的变化形容词,有些甚至是状态形容词。例如:
(44)干表姐脸色煞白起来,直拿眼睛看庄之蝶。
(45)众人见他喝了开水,脸上渐渐红润起来,都松了一口气。
还可以举一个极端的例子,“起来”也可以与非谓形容词组配,以表示状态的起始:
(46)(太阳)一会儿似乎为方形,一会儿又椭圆起来,稀溜得如是液体。
这跟“了”等体标记前的形容词明显的不同。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我们认为是“起来”等体标记语法化程度不高的语法表现,这可以用能量守恒定律来寻求说明。
从历史上看,体标记导源于动词,最初作为独立动词时只与名词组配,前现词动性的特征为零,自身动性特征明显;而后位于动词之后,动性特征开始弱化,前现词动性特征增加;随着进一步语法化,前现词的动性特征越来越高,而自身的动性特征却越来越弱,最终趋于零。由此也可以说“独立动词→连动式中的后一动词→补语→体标记”的语法化过程是体标记自身动性特征弱化、前现词动性特征不断强化这一动性特征的能量置换过程,这种词语组配上的此消彼长的现象与自然界的能量守恒法则是相一致的。
由于“了”等体标记已基本完成了语法化的进程,所以对前现词的动性特征要求较高,而“起来”等仍处于进程之中,自身残存的动性仍旧可以对前现词的动性进行补偿,这是导致二者对前现词选择差异的内在诱因。
从上述论证不难看出,选择差异是语法化程度不高的一种折射,是语法化的母词的“胎记”现象。
3.2融合度的差异
体标记直接脱胎于动词的补语,在长期的形态化过程中,随着形态化的不断深入,“动”和“补”两个成分之间的词汇边界逐步淡化,最终变成了一个句法单位,从而完成了体标记的演化。由于形容词后面的“了、着、过”没有经历过从独立动词到体标记这一形态化过程,而是直接将完成了演变的体标记粘附于其后的结果,所以融合度极高,(张国宪1998)融合度的高下是检验体标记语法化程度的重要参项。
“起来”等体标记的前身无疑也是补语,但它们与形容词的词汇边界仍旧较为清晰,在语言使用中尽管它们不像动词的体标记那样易于脱落,但常常可以被分离,致使有的句法身份难以确认,这是语法化程度不高的句法表现。
3.2.1插入否定副词
在现代汉语中,否定副词应该位于“谓词+体标记”之前,但在实际语料中,否定副词却可以插在形容词与“起来、下来、下去”之间。比较:
(47)a.这个充满噪音的楼道突然静下来,使空气加了份量。
b.他清楚艺术家应该是孤独的,但他永远静不下来,也无法孤独。
(48)a.取了镜子来照脸,脸上是胖起来的五个渗血的指印。
b.我为什么就胖不起来呢?
a句是肯定句,通常认为“下来、起来”表述的是体意义;b句是否定句,一般认为是补语。细究起来,这种说法很难让人折服,因为b句中的“下来、起来”已可窥见体的端倪,与a句比照,未尝不可说是一种语法化程度极低的体标记。因为在从动词到体标记的形态化连续统中,情态/结果补语与语法化程度极低的体标记位置紧邻,它们之间存有许多纠葛,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很难用以前的二维思维模式来断言它们的句法身份,更何况表体意义的“起来”等至今也还不是典型的体标记,仍存有许多补语的痕迹。
3.2.2叠加现象
在语法组合上,高度语法化的体标记是难以叠加的,而言语中却常出现下列句子:
(49)a.看着黑孩没反应,声音就渐渐大了起来。
b.在短时间内大幅度升值的股票,确实使一批人突然间富了起来。
(50)a.我紧偎他,拥抱他,他才慢慢地温和了下来,把愤怒换成了宽恕。
b.父亲打开灯,门外的雪一下子暗了下来。
对这种现象有两种解释:
1)“了”是点结构的体标记,“起来”等是续段结构的体标记,二者在同一语句中可以并行不悖。a句支持这种解释,“了”紧贴谓词,以表示状态的实现;表时段的词语“渐渐、慢慢”与“起来、下来”配合以凸显续段。龚千炎(1995:61)就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是各种成分的默契配合。
2)句中的“起来、下来”是补语的用法。这种说法可以得到b句的支持,因为有表时点的词语“突然间、一下子”与体标记“了”组配,表示状态的瞬间实现,而“起来、下来”等的时段特征较弱,有情态/结果补语的意味。这种解释可以得到历史语法的证明:南北朝时萌芽出一种新的句式,即把完成体的“将”插入动词与单音节的趋向补语之间,如“若生女者,辄持将去”(《颜氏家训·治家篇》),而后特别是宋元时代,用法逐渐扩大,可以插入到双音节趋向补语之前,如“这行者飞将上去”(《西游记》)。这与今语“我摇了摇他的肩膀,他的头晃了晃,就软了下去。”是相同的。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动词是双音节的话,“将”字往往不用。(潘允中1980)这更为补语说提供了佐证,因为这种用法的进一步发展就是把“将”置入形容词与非趋向补语之间,如“天气冷将起来。”(《红楼梦》)这与今语也是同出一辙的。
其实上述两种解释都不能令人信服,或者说这是个两难现象,1)的解释会有b句的反例,2)的解释又有a句的反例;也可以说是个两可现象,1)的解释有a句的支持,2)的解释有b句和历时语料的支持。无可置疑,“起来、下去、下来”等非典型体标记较低的语法化程度是导致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