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部禁毁小说《剪灯新话》摭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第一部论文,中国论文,小说论文,摭谈论文,剪灯新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关键词：禁毁 异端 教化 流传
中国的第一部禁毁小说是明朝初年的《剪灯新话》。这是一部典型的才子传奇小说集。它虽然没有稍前的《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以及稍后的《金瓶梅》、《西游记》、《三言》、《二拍》有影响，但是在中国小说史和中国图书史上却有着特殊的地位，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
作者及成书经过
《剪灯新话》的作者瞿佑①(1341—1427)，字宗吉，号存斋，钱塘人。据《历朝诗集》载：“（瞿佑）年十四即有诗名。其父好友张彦复由福建来访，其父具鸡酒款待，张即指鸡为题，命他赋诗一首，他应声而吟：‘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名声五彩毫，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张大赞赏，手画桂花一枝，并题诗一首：‘瞿君有子早能诗，风彩英英兰玉姿，天下麒麟原有种，定应高折广寒枝。’”其父甚为得意，为此盖了一座传桂堂。
瞿佑虽学问渊博，才华出众，却生不逢时。早年因避元末兵火，寄居于四明、姑苏等地，颠沛流离；洪武年间，曾做过仁和书院山长，临安、宜阳书院训导之类的小官。永乐初年，升周王府右长史；永乐六年(1408)周王犯了过失，瞿佑由于辅导失职，被拘入狱②；永乐十三年(1415)流放到关外的保安，在那里度过了十年的苦难岁月。在流放中，瞿佑曾作过一首《旅事》，诗曰：“过却春光独掩门，浇愁漫有酒盈樽，孤灯听雨心多感，一剑横空气尚存；射虎何年随李广，闻鸡中夜舞刘琨，平生家国縈怀抱，湿尽青衫总泪痕！”抒发了他壮志难酬的一腔悲愤和满腹辛酸。直到仁宗洪熙元年(1425)，瞿佑才由英国公张辅奏请赦还，起用他主家塾三年，后放归。宣宗宣德八年(1433)病逝家中，年87岁。
瞿佑一生著述很多，据郎瑛《七修类稿》及清《浙江通志》等书记载，有20余种。现只有《剪灯新话》、《归田诗话》等几种流传下来。
《剪灯新话》作于明洪武十一年(1378)，最初有40卷，称为“剪灯录”，以抄本流传。在瞿佑流放到保安去的时候，不幸将“剪灯录”的原稿和其他稿本一起遗失。后来盱江的胡子昂任四川蒲江尹时，偶然在书记官田以和处发现了“剪灯录”抄本的四卷原稿，非常珍惜。永乐十八年(1420)，胡子昂调任到离保安100里的兴和任事，特地找到了瞿佑，将四卷原稿亲自交还给他，并请求他作了重新校订，可能就在那一年付梓刊行③。这时离成书已有42年了。
《剪灯新话》被禁原因探究
在中国的禁书史上，秦之禁书，隋之焚纬，是两次大规模的禁书运动。之后，见之于史的零星记载有北宋蔡京窜改实录，秦桧禁野史，宋以后凡民间实录皆禁。元至明初，统治者在民间禁起了戏曲，而且被列入了朝廷律法。至明正统七年(1442)，一向被统治阶级鄙视为末流的小说，为什么会在此时受到统治者的特别关注而遭到了禁毁呢？
《英宗实录》卷90载：“正统七年，二月辛末，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言：‘近有俗儒，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如剪灯新话之类，不惟市井轻薄之徒，至于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若不严禁，恐邪说异端，日新月盛，惑乱人心。乞敕礼部，行文内外衙门，及提调学校佥事御史，并按察司官，巡历去处，凡遇此等书籍，即令焚毁，有印卖及藏习者，问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为邪妄所惑。’从之。”根据这段话来进行分析，《新话》被禁的原因有两条。
其一，内容怪异，思想异端。作者在自序中说：“余既编辑古今怪异之事，以为《剪灯录》，凡四十卷矣。好事者每以近事相闻，远不出百年，近止在数载。”可见作者选材与现实有关。他说自己的创作意图是为了“劝善惩恶，哀穷悼屈”，所以，为“习气所溺，欲罢不能，乃援笔为文以记之。”正如序文而言，《新话》的内容大多是一些涉于烟粉、灵怪，神奇妖艳、荒诞不经的故事。
例如：有借助因果报应，鞭挞权奸恶臣的。《令孤生冥梦录》写秦桧之类的历代误国之臣在地狱里“身具桎梏，以青石为枷压之，”每一朝革命时，既被驱出身受种种酷刑，万劫不复。《华亭逢故人行》写洪武年间士人石若虚遇到故人的鬼魂的故事，反映了功臣烈士遭到不幸，智术之士方能远害全身的历史。
有假借人鬼幽冥故事，同情弱者，赞颂世间真情的。如《绿衣人传》，写的是奸相贾似道的侍女因与仆人相爱，被贾双双杀死。仆人托生后，侍女的鬼魂来与其相聚哭诉。
有反映文人的悲惨命运，发泄压抑和痛苦的。如《翠翠传》，写读书人金定在元末战乱中，妻子翠翠被张士诚部将李将军所掳。金定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后却只能以兄妹相认，双双绝望而死。《秋香亭记》一篇乃是写元惠宗至正年间，商生和表妹杨采采二人自幼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及长大成人，却由于战乱天各一方，难成眷属，只剩下初恋的相思煎熬在心头。据说此篇故事乃是作者自身的写真。里面有一种浓厚的凄凉、怨恨的情绪。
还有一些是描写仙境奇遇，乐也天涯而寻求精神寄托的。如《水宫庆会录》，写潮州士人余善文因为才华出众，文章写得好，受龙王器重，请到龙宫作上梁文，龙宫里奇异的珍宝，美妙的歌舞令其如痴如醉，返回人间后绝意功名，弃家为道，遍游名山，不知所终。
然而，这些恰好与作者所处的明代初期的政治气候和文化氛围发生了冲撞。朱元璋推行的是一套极端君主专制制度，思想禁锢，文网森严。他首立大学，一宗朱子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④。后来又大肆杀戮功臣，牵连者成千上万，还常兴文字之狱。史载杭州儒学教授徐一夔尝作一贺表，上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典为则”之词，失元璋竟说“光”乃暗指他当过和尚，“则”“贼”同音，命人将其斩首⑤。这样可怕的政治氛围延续了很久，瞿佑的《剪灯新话》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写了那么多的善恶报应，下层小民的不幸，文人们的压抑痛苦；还假托神鬼的世界来诉说文人们的寄托和人间的不公。尽管作者强调他是在扬善贬恶、同情不幸，可是在统治阶级的眼里，岂能没有“假托怪异之事，饰以无根之言”，宣扬“异端邪说”，影射现实的嫌疑呢？
其二，有伤教化，惑乱人心。这是《新话》引起正统文人非议和统治者禁毁的第二个原因。《新话》里有不少描写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或表男女相爱，或叙人鬼相亲，偎红倚翠，缠绵绯恻。如前面所举的《绿衣人传》、《秋香亭记》等，也有一些作品“属情妖丽”，描写情欲，如《联芳楼记》。篇中有许多描写闺情的地方，极尽艳丽。宣扬的是“秋月春花，每伤虚度，云情水性，失于自持。”又如《金凤钗记》写崔兴哥、吴兴娘从小定亲，以金凤钗一只为约。后来崔家游宦远方，15年没有音讯，兴娘思念成疾，19岁而亡。后崔生父母双亡，千里寻亲找到吴家，兴娘的鬼魂附在妹妹庆娘身上，与生私奔。
但是，这些在着力宣扬封建教化，大力提倡理学，强调“存天理，灭人欲”的明初是注定要遭受毁弃的。史载朱元璋禁百姓歌舞，犯禁者被吊悬楼上，饮水三日死⑥。他禁军人唱曲，有一位府军卫千户的儿子违禁吹萧唱曲，结果也被割掉了上唇和鼻尖⑦。这既是为了肃清元人的酣歌甜舞的习气，也有维护教化的因素。《剪灯新话》描写艳情、私奔，赞赏生死爱情，这当然为正统文人和统治者所不容。对于这些，作者本人早有清醒的认识。他在自序里说：“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然后，他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道：“《诗》、《书、《易》、《春秋》，皆圣人之所述，以为万世大经大法者也。然而《易》言：‘龙战于野。’《书》载：‘雉雊于鼎’。《国风》取淫奔之诗，《春秋》载乱贼之事，是不可执一论也。余为此编，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之一义云尔。”既然儒家经典，先圣贤哲都不一概排斥记述怪异淫乱之事。遑论小说传奇呢？但作者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他生活的时代不是唐传奇的时代，既然“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怎么会“言者无罪”！
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即明代开始以八股取仕，要文人一心只读五经孔孟之书，走科举之路，以便将他们统统纳入封建统治的轨道，为明王朝的长治久安效力。而《新话》使得“经生儒士，多舍正学不讲，日夜记忆，以资谈论。”这一现象是统治者决不能容忍的。它首先引起了掌管教育的最高长官李时勉的警惕，奏请严禁，对印卖收藏者一概问罪如律。这一奏议的实行使《剪灯新话》成为中国历史上被官方明文禁毁的第一部小说。
《剪灯新话》被禁之后
《剪灯新话》的被禁开了中国禁毁小说之先。明崇祯十五年(1642)，明思宗下令禁毁《水浒》⑧。有清一代，统治者更是将禁毁小说作为其强化思想专制政策的组成部分，200年内一直没有放松。有史可查的就有数十次，被点名禁毁的小说约有100多种。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可考的三次禁毁小说书目⑨中，《剪灯新话》均未被列入。有关资料还证明《剪灯新话》不仅没有被禁绝，而且对后世文学有相当重要的启示作用，对明清的评话和戏曲，对日本和朝鲜的文学有极大的影响。
在它之后，仿拟之作有永乐年间李祯的《剪灯余话》，万历年间邵景詹的《觅灯因话》，三者合称“剪灯三种”。它的一些篇章被收入《艳异编》、《情史类略》、《女聊斋》等明清两代小说类编，一些篇章被改编成话本小说和戏曲。如无名氏《兰惠联芳楼记》传奇，即本《联芳楼记》。明沈璟《坠钗记》传奇，即本《金凤钗记》。无名氏《王文秀渭塘奇遇记》杂剧，即本《渭塘奇遇记》。清衮声《领头书》传奇，明叶宪祖《金翠寒衣记》传奇，即本《翠翠传》。明周朝俊《红梅记》传奇第四出杀妾，第24出姿宴，即本《绿衣人传》。《翠翠传》被凌濛初改写入《二刻拍案惊奇》卷六，《金凤钗记》改写入《拍案惊奇》卷23，《三山福地志》改写入《二刻拍案惊奇》卷24。《寄梅记》为明周清原改写入《西湖二集》卷11，题名《寄梅花鬼闹西阁》。许多研究者认为，《剪灯新话》是唐传奇和《聊斋志异》之间的桥梁，是《聊斋志异》的先驱。
在日本，日本德川时代，志怪小说辈出，模仿《新话》的很多。如德川初期的名著《伽婢子》，和《新话》相同的达18篇之多。又如《牡丹灯记》，简直成了许多作品取材的渊薮。《伽婢子》将其改成《牡丹灯笼》；上田秋成的名著《雨月物语》中的《吉备津的釜》也受其影响；圆朝的讲谈集粹《牡丹灯笼》一书，也是仿拟之作；歌舞伎鹤屋南北的《阿国御前化装镜》中有一死灵现怪的场景，便是用牡丹灯笼做的道具。除小说和歌舞伎以外，连流行的俳语，取材也有《剪灯新话》的印痕。
在朝鲜，《剪灯新话》于李朝时期传入，到李朝末期，和《太平广记》同受欢迎。如许筠的名著《洪吉童传》和《新话》中的《申阳洞记》有五处情节完全相同，有四处基本相同⑩。
《剪灯新话》在后世流传的版本较多。但由于被禁，明清两代没有足本。明高儒的《百川书志》收了它11段，不是足本。成化丁亥(1467)刻本，明末刻本，乾隆辛亥(1791)坊刻本，同治辛末(1871)镇江文盛堂刊本，均非完佚。直到1917年董康据日本藏本翻刻，方完壁重归中国。1931年上海华通书局印了铅字本。1936年郑振铎编刊《世界文库》，《剪灯新话》和《剪灯余话》被收在第六册至第九册。1957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周夷（楞伽）的校注本，附《余话》和《因话》，全书四卷22篇，多收了《寄梅记》一篇。1987年又再版发行。
以上分析说明：《剪灯新话》在明初的被禁，是统治者的特殊文化政策造成的。
注释：
①《剪灯新话》的作者，有不同说法：明都穆《都公谈纂》说是杨维桢所作，被瞿佑掩为己有；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称是卢景晖编；近人戴不凡《小说见闻录》则认为作者并非一人。
②另有“因诗祸下狱”一说。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八。
③参见罗振民《剪灯三种》，载《中国古典小说研究》1964年第10期，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
④《东林列传》卷二，高攀龙传。
⑤《翦胜遗闻》卷二。
⑥清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二，《历代》。
⑦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十，《国初榜文》。
⑧《明清内阁大臣史料》上册。
⑨清余治《得一录》卷十一；《劝毁淫书征信录》；《江苏省例藩政》。
⑩参见禹政夏《洪吉童传受中国小说的影响——受剪灯新话的影响》，载《韩国小说洪吉童传之作者及其受中国小说影响之研究》一书，台北政大中文所硕士论文，196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