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简《五行》试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试论论文,楚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湖北荆门郭店一号墓所出战国楚简《五行》(注: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第147~154页,文物出版社1998年。),与同出的《缁衣》、《鲁穆公》诸篇,被李学勤先生定作子思一系的作品,称作《子思子》(注:李学勤《荆门郭店楚简中的〈子思子〉》,《文物天地》1998年第2期。《鲁穆公》整理者在发表时称作《鲁穆公问子思》,见《郭店楚墓竹简》第139页。)。《子思子》南宋时已佚。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记《子思子》“今有一卷,乃取诸《孔丛子》,非本书也”(注:王应麟《汉学艺文志考证》卷五,第21页中,《二十五史补编》本,中华书局1955年。),不知是否是汪晫所辑的一卷本(注:孙猛《郡斋读书志校证》,第4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但从古书记载来看,《子思子》在北宋时可能仍书存多篇。《汉书·艺文志》记“《子思》二十三篇”(注:《汉书》卷三十,第1724页,中华书局1962年。),《隋书·经籍志》记《子思子》七卷(注:《隋书》卷三十四,第997页,中华书局1973年。),《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分别记作八卷与七卷(注:《旧唐书》卷四十七,第2024页;《新唐书》卷五十九,第1510页,中华书局1975年。),至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仍有“《子思子》七卷”之记(注: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十,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汪士钟艺芸书舍刊衢本作七卷,1933年涵芬楼《续古逸丛书》影印南宋袁本及《玉海》卷五十三引《郡斋读书志》均作一卷,详《郡斋读书志校证》,第413页。)。所以,如果郭店楚简《五行》、《鲁穆公》等即是南宋以来学者不能看见的《子思子》遗篇,其意义自不难想见。
楚简《五行》与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的经文(注: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精装本),第17~19页,文物出版社1980年。帛书《五行》出土以后的研究专著,有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齐鲁书社1980、1988年;魏启鹏《马王堆汉墓帛书〈德行〉校释》,巴蜀书社1991年;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篇研究》,汲古书院1993年。),内容基本相同,是重新认识思、孟学派有关问题的重要材料。作为同一学派经籍的不同传本,楚简《五行》与帛书《五行》的一些重要的不同之处及其学术意义,是我们首先应该弄清的问题。
一
楚简《五行》与帛书《五行》最为重要的不同有二:一是“不聪不明,不圣不智”一句的位置,二是“颜色容貌温,变也”一段的位置。
楚简《五行》可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从一号简“五行: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注:本文引用郭店楚简释文仅注明竹简整理号,一般使用通行字及本字。)到二○号简“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第二部分,从二○号简“不聪不明,不圣不智”到篇末五○号简“闻道而乐者,好德者也”。第二部分又可分为四层:第一层,从“不聪不明,不圣不智”到二二号简“不尊不恭,不恭亡礼”;第二层,从二二至二三号简“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到三一至三二号简“和则同,同则善”;第三层,从三二号简“颜色容貌温,变也”到四九号简“其人施诸人,也”;第四层,从四九号简“闻道而悦者,好仁者也”到篇末。我们所说的楚简与帛书的两处不同,都在楚简的第二部分。
楚简《五行》第二部分的第一层:
不聪不明,不圣不智,不智不仁,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亡德。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不直不,不不果,不果不简,不简不行,不行不义。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亡礼。
在帛书《五行》中,首句“不聪不明,不圣不智,不智不仁,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亡德”,接在段末“不尊不恭,不恭亡礼”之后。
通读帛书可以发现,帛书“不聪不明,不圣不智”一句的后置,并非错简所致,而是作者有意的修改。
这一段实际上是四句话,在楚简中的顺序是:“不聪不明,不圣不智,……不乐亡德。……不爱不仁。……不行不义。……不恭亡礼。”在帛书中,楚简的首句位于最后,“德”、“仁”、“义”、“礼”的顺序也就成了“仁”、“义”、“礼”、“德”,正好与全篇末段所论之序相合:“闻君子道而悦,好仁者也。闻道而威,好义者也。闻道而恭,好礼者也。闻道而乐,有德者也。”
楚简“不聪不明,不圣不智”句在帛书中后置,帛书这里的首句便成了“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这就是楚简如下一段(三二号简至三七号简,在第二部分的第三层)在帛书中紧接于“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一段之后的原因:
颜色容貌温,变也;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中心悦旃,迁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亲;亲而笃之,爱也;爱父,其攸爱人,仁也。中心辩然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也;而不畏强御,果也;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有大罪而大诛之,行也;贵贵,其等尊贤,义也。以其外心与人交,远也;远而庄之,敬也;敬而不节,严也;严而畏之,尊也;尊而不骄,恭也;恭而博交,礼也。
这样看来,帛书的结构似乎是完美的:首先是“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不爱不仁。……不行不义。……不恭亡礼。……不乐亡德”,其后紧接“颜色容貌温,变也;……爱父,其攸爱人,仁也。……贵贵,其等尊贤,义也。……恭而博交,礼也。……”一段对仁、义、礼的申论,最后是篇末的“……好仁者也。……好义者也。……好礼者也。……好德者也”。所论层层推进,“仁”、“义”、“礼”、“德”之序也一一相应。
然而,在帛书中,接在上引“颜色容貌温,变也”一段之后的,是有关“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的“智、圣”之论(在楚简中,即是《五行》第二部分的第二层);“智、圣”之论之后,是“不简,不行;不匿,不察于道。有大罪而大诛之,简也;……有大罪而弗大诛也,不行也:……简,义之方也;……”云云。令人费解的是,“不简,不行”一节,仍然是在承前引第一段中“……不果不简,不简不行,不行不义”数语而论,或者说,仍是在解释“不简不行,不行不义”等等的意义。显然,这些内容原本属于“颜色容貌温,变也”一段的内容,两者本是意义相续的一个整体,而这一整体却被“智、圣”之论从中打破。
这种情形只能是帛书作者改编经文的遗痕;在楚简《五行》中,这一问题根本不存在。
在楚简中,“颜色容貌温,变也”一段与“不简,不行”一段前后相接,同属第二部分的第三层;第三层之前是第二层“智、圣”之论。这样的顺序,在楚简中是非常合理的有机整体,因为如前所引,第一层中“不聪不明,不圣不智”句是在前的。
如此,楚简《五行》第二部分的结构是圆融浑然的:第一层以聪明圣智开篇(承第一部分所论),总论德、仁、义、礼;第二层申论聪明圣智之论,一方面详说五行和谓之“德”,一方面以四行和谓之“善”引出仁、义、礼,承上启下;第三层详论仁、义、礼;第四层总说好仁者、好义者、好礼者、好德者,既总结第二部分所论,又与全篇篇首仁、义、礼、智、圣五行之说呼应。
分析起来,不难推绎帛书作者改编时的思路。
首先是“不聪不明,不圣不智”句的后置。
“不聪不明,不圣不智”句的中心在“不乐亡德”,楚简中位于此段的首句,在仁、义、礼、之前;《五行》末段的讨论,以仁、义、礼、德为序,“德”在段末。《五行》末句“闻道而乐者,好德者也”(注:楚简本。),不仅是对该段的总结,而且是对全篇的总结,所以,如果要统一德、仁、义、礼与仁、义、礼、德的顺序,只能是改动前者,把“不聪不明”句的德论后置。这应该是帛书改编的缘起。
其次,“颜色容貌温,变也”段的提前,正是由此而来。
“不聪不明”句后置,首句则为“不变不悦,不悦不戚”句。因此,只有把“颜色容貌温,变也;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一段提前,才能适合这种变化。而“颜色容貌温,变也”一段,逐层讨论“仁”、“义”、“礼”;只有把聪明圣智之论紧接其后,才能与后置的“不聪不明,不圣不智”句相应;而“不简,不行”段是对“不简不行,不行不义”等的详说,只能附在聪明圣智之论以后了。所以,帛书的圣智之论嵌于“颜色容貌温,变也”段与“不简,不行”段之间,把一段内容割裂为两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二
楚简《五行》与帛书《五行》的文献特征,可以说明如下问题。
首先,较之楚简《五行》,马王堆帛书《五行》已经失却了子思《五行》的原貌;楚简《五行》当更近子思之说。
楚简《五行》较诸帛书更少后人扰改的文献证据是很多的。例如,楚简《五行》语言省简,帛书则多予补足:四五至四六号简有“诺,莫敢不诺;进,莫敢不进”,帛书作“心曰诺,莫敢不诺;心曰进,莫敢不进”;楚简《五行》引《诗》皆不注明,帛书则多补出“《诗》曰”二字,有的引《诗》更为完整:一六至一七号简分别引《诗·曹风·鸤鸠》、《邶风·燕燕》两句,帛书则分别引出四或六句;楚简《五行》未作说明的概念,帛书径在经文中增字解说:四九号简“闻道而悦者”,帛书径作“闻君子道而悦”。帛书的此类补改,虽然基本上未失经文原义,但却说明这样一点:前文讨论的帛书与楚简段落的不同,实出于帛书作者的改编;楚简《五行》是更近子思本说的。
这样评价楚简,并不意味着楚简与帛书两种《五行》凡有不同之处,一定就是楚简本优于帛书本。五至六号简有:“君子亡中心之忧则亡中心之智,亡中心之智则亡中心之悦,亡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亡德”,下接“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云云。帛书在“五行皆形于内”之前又有:“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圣,无中心之圣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帛书《五行》在此多出的经文,不是帛书作者的增补,而是楚简《五行》传抄时的遗漏。所以这样认为,关系到对《五行》“圣智”之论的理解。
第二,帛书《五行》失却子思本义最重要的方面,表现在“圣智”之论。
从楚简《五行》来看,“圣智”之论是贯穿全篇的重要线索,说明着“善”、“德”的思想。
楚简《五行》的第一部分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从篇首至六号简“不乐则亡德”,总论仁、义、礼、智、圣五行及其“善”、“德”的两个层义,并由“中心之智”与“中心之圣”(注:如前所述,“中心之圣”云云系据帛书本补。)提出“智”、“圣”;第二层,从六号简“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至一六号简“(形)则圣”,以“仁”为起点,分论“智”、“圣”;第三层,从一六号简“淑人君子”至二○号简“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由君子慎独而申论并呼应第一层的“善”、“德”之论。
这三个层次实际上贯穿着“智”、“圣”之说:第一层提出“中心之智”与“中心之圣”,第二层往复论述“智”、“圣”,第三层以金声玉振喻论“善”、“德”,实际上是在升华前文的“智”、“圣”之论。
楚简《五行》第二部分的展开,仍然依循着“圣智”的线索。
第二部分第一层的首句即提出“圣智”的问题:“不聪不明,不圣不智……”;第二层即逐一解释何谓不聪、何谓不明、何谓不圣、何谓不智,进而详论“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的“智圣”之说;第三层则分论仁、义、礼;第四层以仁、义、礼、德之序总说,“德”即包括了“智圣”。
《五行》的这种“圣智”之论,是源出子思的。《史记》说“子思作《中庸》”(注:《史记》卷四十七,第1946年,中华书局1982年。),《中庸》即有“聪明圣智”之说,所谓:“苟不固聪明圣智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注:《礼记正义》卷五十三,第407页上,《十三经注疏》本。)《五行》的“见而知之”、“闻而知之”,也应是从《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注:《礼记正义》卷五十二,第401页中。)化出。但楚简《五行》“圣智”的线索,在帛书《五行》中已近不存,可举四证。第一,帛书《五行》开篇论“五行”,以仁、智、义、礼、圣为序,未见“智”、“圣”关联,其义莫名;楚简本则以仁、义、礼、智、圣为序,“智”、“圣”相续,继以“中心之智”与“中心之圣”之论,是全篇“圣智”之论的起点。第二,如前所述,帛书本将“不聪不明,不圣不智”句后置;从《五行》第一部分的结构可见,这里的“聪明圣智”之论,有着承上启下、贯通全篇的核心作用;帛书作者将其置于“仁”、“义”、“礼”之论后,显然未解此句“圣智”之论的深义。第三,与此相应,帛书本将往复论述“圣智”之说的“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一段,移至“颜色容貌温,变也”段后;从《五行》全篇的结构去看,“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段只有像楚简那样放在第二部分的第二层才可能使第二部分的内容与第一部分衔接,这是全篇“圣智”之论的线索决定的;帛书作者未知其义,不仅割裂了“颜色容貌温,变也”段与“不简,不行”段之间的关联,而且支离了《五行》全篇的“圣智”之说。第四,帛书作者对于“圣智”之论的迷失,在传文中也有极明确的证据:楚简《五行》二八号简有“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一句;此句在帛书《五行》的经文中阙失,但在帛书《五行》的传文中尚存,作“‘[仁、]义,礼、乐所由生也’,言礼、乐生于仁、义”;改“圣、智”为“仁、义”,知帛书作者失却“圣智”之说,信为不诬。
可见,虽然帛书《五行》是认识思、孟“五行”的重要文献(注:思、孟“五行”是两系成说的,详见邢文《帛书周易研究》,第209~223页,人民出版社1997年。),但却经过了子思后学的修改。
第三,楚简《五行》与帛书《五行》的差异,是认识子思学派的重要材料。
楚简《五行》的出土,足以证明思孟学派确实存在(注:曾有学者认为帛书《五行》并非思、孟五行,先秦时期不存在所谓思、孟学派。见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第299页,人民出版社1983年。)。楚简《五行》有经无传,帛书《五行》经、传俱存,两者的区别,反映了不同的子思学派的传流。帛书《五行》的传文两见“世子曰”,知为世子之学。《汉书·艺文志》记世子“名硕,陈人也,七十子之弟子。”(注:《汉书》卷三十,第1724页。)《论衡·本性》:“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注:《论衡》卷三,第3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钱穆先生举“《春秋繁露·俞序篇》亦引世子,其书据《春秋》发议,尤为晚出一证,殆与公孙尼子同时耳。”(注: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卷四,第459页,上海书店1992年。)帛书《五行》经传失落“圣智”大义,或也是世子之学的一个特征。
楚简《五行》出土于湖北荆门郭店,属战国楚地之学。其篇首漏抄“君子亡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圣”云云,知亦辗转传抄之本。如上所论,楚简本较帛书本更近子思之说,可知战国楚地,至少有两种子思学派在传流,这是我们关于先秦学术史的新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