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兼论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分类与范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副词论文,汉语论文,现代汉语论文,性质论文,机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 前言
0.1近年来,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也就是实词虚化, (注:严格地讲,“虚化”和“语法化”这两个概念并不完全相等,“虚化”主要是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意义泛化、表示语法功能的成分的过程;而“语法化”更侧重于语法范畴和语法成分的产生。“语法化”的范围要比“虚化”更广一些。)正受到西方语言学界越来越多的重视,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对实词虚化的诱因、模式和规律等进行了多角度的探讨。同样,有关汉语实词虚化的各种相关的因素,也已引起了汉语语法学界广泛的关注。(注:参看解惠全(1987 )、 刘坚等(1995)、董淑慧(1996)、金昌吉(1996)、张谊生(1999)等。)
0.2 Joan Bybee等人(1994)通过对七十多种不同地区、族系、类型的语言的调查,发现虚化机制主要有五种:隐喻、推理、泛化、和谐、吸收。不过,他们也认为,要弄清实词虚化的机制,跨语言的普遍调查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主要还得对某一语言某一时期的文本作细致的考察。(注:参看沈家煊(1998)。)因此,本文准备全面考察汉语副词的虚化轨迹和形成诱因,深入探讨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并且在此基础上,对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提出我们的看法。
0.3严格地讲,与副词有关的虚化现象应该包括三个阶段:A.名动形实词向副词的转化;B.副词内部由略虚向较虚的变化;C.副词向更虚的词类,譬如连词、语气词的转变。本文主要探讨第一阶段的虚化,有时也会涉及到后两个阶段的虚化。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大致包括既相互联系,又相互依存的四个方面:结构形式、语义变化、表达方式和认知心理。
一 结构形式
1.0结构形式的变化是实词虚化的基础, 由于结构关系和句法位置的改变,实词由表核心功能转变为表辅助性功能,词义也随之变得抽象空灵,从而导致了副词的产生。本文所说的结构形式,是指诱发实词副词化的外在结构形式之间的相互作用。主要包含三个方面:结构、句位、相关成分。
1.1结构。据考察, 诱发汉语实词副词化的句法结构关系主要有三种:动宾、连动和联合。
A.动宾结构。诱发实词虚化的动宾结构都是以VP(本文的“VP”是广义的,包括动词性短语和形容词性短语)为宾语的动宾结构。这类结构的表义重点本来是在前面的动词上,但有时也可以落到后面的VP上。随着重点后移现象的日趋普遍,动宾结构就会转向状中结构,与此同时,前面的动词也就渐渐地虚化为副词了。比如“就”的基本义是“趋”、“趋向”,常组成“就VP”结构:
(1)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易·乾》)
到了六朝时,一些“就VP”结构已经呈现出由动宾向状中转化的迹象:
(2)离天渥兮就销沉,委白日兮即冥暮。 (南朝 宋·谢庄《皇太子妃哀策文》)
这例的“就销沉”正处在动宾、状中两可之间,表明其语法化过程尚在进行之中。而下面的“就VP”则已彻底转化为状中式,“就”已完全虚化,成了一个典型的副词了:
(3)王贲点兵,折了万余人,依然归来镇守燕蓟城; 飞表秦始皇,帝不悦,就令王贲攻伐辽东,捉拿燕王。(《秦并六国平话》卷下)
B.连动结构。连动结构中的两个动词本来都是主要动词,随着表义重点经常落在后一个动词上,前面的动词就会趋向虚化。比如“却”的本义是“退”、“退却”:
(4)弃甲兵,怒战栗而却。天下固量秦力二矣。 (《战国策·秦策》一)引申为“返回”:
(5)平又言:“臣候日再中。”居顷之,日却复中。 (《史记·封禅书》)在此义项上,常组成“却VP”连动结构,进而虚化为状中结构。试比较:
(6)及将有沙苑之役,弼又请先除内贼,却讨外寇。 (《北史·杜弼传》)
(7)弟子只在西边村内居住,待到村中与诸多老人商量, 却来与和尚造寺。(《敦煌变文集·山远公话》)
两个“却VP”,前“却”正处在虚化的过程之中,可以认为是“回来后”,也可以认为是“然后再”,后“却”则已完全虚化,相当于“再”,“却VP”也已完成了由连动向状中的转化过程。
C.联合结构。谓词性的联合结构在充当谓语的过程中,其词义偏向后面一词时,并列成分就会形成后主前次的格局,这样,前一谓词就会逐渐虚化,其结构关系也会由联合转向状中。比如“酷”的本义是“酒性猛烈”,引申为“残酷”、“残暴”。例如:
(8)今上急耕田垦草,以厚民产也,而以上为酷。 (《韩非子·显学》)在此义项上,“酷”常同“暴”、“虐”、“恶”、“烈”、“毒”、“苛”等组成联合结构。这种联合结构在使用中常常会出现词义偏向后项的情况。试比较下面两个“酷烈”:
(9)秦人,其生民也陋厄,使其民也酷烈;劫之以执, 隐之以厄。(《荀子·议兵》)
(10)文帝以为火性酷烈,无含生之气。(《搜神记卷十三·典论刊石》)
前例的主语是“人”,“酷烈”还可以分析为联合结构,后例的主语是“火”,“酷烈”就应该认为是状中结构(何金松 1994)。 随着状中式“酷 V”——比如“酷贫”、“酷痛”、“酷薄”、“酷愤”、“酷似”等的广泛使用,又进一步加速了副词“酷”的形成。例如:
(11)君今酷爱人间事,争得安闲老在兹。(唐·杜荀鹤《题汪氏茅亭》)
1.2句位。就名、动、形三类实词虚化成副词的句法位置而言, 充当状语——或者说进入状位,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途径。譬如名词“手”本指人体上肢,人类天生的工具。有时为了强调某个动作没有凭借其他工具,就需要以“手”直接充当状语。例如:
(12)有间,遣吏执而问之,则手绞其夫者也。(《韩非子·难三》)
此例的“手”意谓“用手”,尚未完全虚化,随着“手”经常地进入状位,就滋生出“亲自”、“亲手”的意思,这样,副词“手”就形成了:
(13)吾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地也,手受大府之宪。(《战国策·魏策四》)
再譬如“胜”(shèng)作为动词,有“能承受”、“禁得起”的意思。例如:
(14)枝大本小,将不胜风力。(《韩非子·杨权》)
使用中,“胜”常在否定句和反问句中同助动词“可”、“能”一起充当状语,修饰VP。例如:
(15)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孟子·梁惠王上》)于是,一个表示“尽”、“全”义的副词就在状语位置上形成了。例如:
(16)朕既不敏,不能胜识。(《汉书·景帝纪》)[颜师古注:“胜识,尽知之。”]
(17)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李华《吊古战场》)
又譬如“非常”本来是形容词(或形容词性短语),表示“不合惯例”、“不同寻常”。例如:
(18)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早先,“非常”多用于谓语和定语,到了隋唐,开始用于状语:
(19)其端氏城,是刘从谏近年修筑,非常牢固。(唐·李德裕《昭义军事宜状》)
这样,程度副词“非常”就在形容词“非常”频繁地充当状语的过程中慢慢形成了:
(20)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欢惬。(唐·蒋防《霍小玉传》)
这例“非常”似乎还处在两可之间,下例则肯定是副词无疑了:
(21)公主全无窈窕,差事非常不小;上唇半斤有余,……(《敦煌变文·丑女缘起》)
1.3相关成分。相关成分是指句中其他诱发实词虚化的成分。 大致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与该虚化成分共现的搭配成分,一种是与该虚化成分呼应的对举成分。所谓搭配成分,就是指除了上面所提到的结构关系和句法位置之外的其他直接成分。譬如上古汉语中,“不过”既可以是一个动词性短语,也可以是一个表示限制、把事情往小处说的副词。前者之所以会向后者转化,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与“不过”共现的其他成分——宾语的语义发生了变化。短语“不过”的宾语在语义上都具有表示[范围极限]的语义特征,“不过+宾”的基本语义就是[-超过][+范围]。(注:参看刘利(1997)。)例如:
(22)燕无私,送不过郊。(《国语·周下》)
(23)古者刑不过罪,爵不逾德。(《荀子·君子》)
当“不过”后面的宾语含有确数义时,整个动宾结构的语义就会有所变化。例如:
(24)故殡久不过七十日。(《荀子·礼论》)
(25)是故先王制钟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国语·周下》)
当“七十日”、“石(dàn)”同“不过”搭配之后,除了表示这些数量为极限之外,还蕴含(entail)着“数量不大”的伴随义。随着“不过”与含有确数的宾语的一再结合,这种[-数量大]的语义特征也就逐渐地被“不过”所吸收(absorb),从而导致了“不过”的虚化。试比较:
(26)其君弱植,公子侈,大子卑,大夫敖,政多门,以介于大国,能无亡乎?不过十年矣。(《左传·襄公三十年》)
(27)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庄子·盗跖》)
前“不过”还有依违两可的感觉,后“不过”同语气词“而已”相呼应,显然已经是副词了。
对举成分是指在一个并列句中,前后分句的同一句法位置上的对应成分,如果对举成分一方是已虚化的副词,那么,另一方也就会相应地虚化为副词。譬如“伤”作为动词是“伤害”的意思:
(28)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
引申为“妨碍”,再引申为“嫌、失之于”。如:
(29)吴楚则多伤轻浅,燕赵则多涉重浊,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为去。(隋·陆法言《切韵·序》)
在这里,“伤”与“涉”是对举成分,表明“伤”还是动词。随着表义重点的经常后移,“伤”的语义逐渐虚化,“失之于”也就接近于“过于、太”。例如:
(30)祥道以为今选司取士伤滥,每年入流之数过一千四百,杂色入流,曾不铨简。(《资治通鉴·唐高宗显庆二年》)
而一旦“伤”同其他程度副词对举使用,其虚化过程就完成了。例如:
(31)柳讶眉伤浅,桃猜粉太轻。(唐·李商隐《俳谐》)
(32)生长缘甚瘦,近死为伤肥。(唐·齐己《野鸭》)
这两例“伤”显然是副词,因为它是同“太”、“甚”对举的,“太”、“甚”是典型的程度副词,“伤”也理所当然应该分析为程度副词。
二 语义变化
2.0意义和形式是同一个问题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 在实词的虚化过程中是互相依存,互相促进的。句法位置和结构关系的改变会引起副词化的发生,同样,词义的泛化、分化、融合也会导致词的结构关系和句法功能的改变。本文所说的语义变化,就是指实词意义在使用过程中的转化方式及其相互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泛化、分化、融合。
2.1泛化。泛化(generalization)就是指实词语义的抽象化、 一般化和扩大化,它是以实词的部分具体义素的脱离和词义的适用范围扩大为前提的。词义的抽象泛化会引起词语结构关系的变化,从而导致副词的产生。又可以分为两种:纯词汇意义上的泛化;含语法意义的泛化。譬如动词“在”,其基本义是“存在”、“处在”。例如:
(33)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易·乾》)
引申为“存在于某种状态之中”。例如:
(34)处欢惜夜促,在戚忧宵长。(晋·张华《情诗》)
由于隐喻机制的作用,“在”的语义逐渐抽象和泛化,表义辖域由空间扩大到时间,又可以表示“正在”;与此同时,“在VP”的结构关系也由动宾变成了状中,于是,副词“在”就形成了。例如:
(35)我家有子在临胎,千般痛苦诞婴孩。(《敦煌变文集·汉将王陵变》)
(36)独倚屏山漫叹息。在把灯剔。(元·盍西村《醉中天》)后面的“在”已肯定是副词了,而前面的“在”则正处在由动词向副词的转化过程之中。
又譬如,动词“看”本来表示“探望”、“看视”,引申为“观测”、“估量”。例如:
(37)古人有言:善为政者,看人设教。(《晋书·刑法志》)由于“观测”和“估量”都需要动作的延续和重复,与汉语动词重叠的语法意义相吻合,所以在表示这一义项时,“看”常常以重叠的语法形式出现:
(38)看看瓜时欲到,故侯也好归来。(唐·刘禹锡《酬扬侍郎凭见寄》)
“看看”尽管同“瓜时欲到”仍维持着动宾关系,但语义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已变为“眼看着”的意思。在这个意义上,“看看”的功能也发生了变化,常常充当插入语:
(39)年华如水尽东流,风物看看又到秋。(宋·王安石《马上》)在此基础上“看看”的词义进一步抽象泛化,变成了一个与“渐渐”同义的表频率的时间副词。与此同时,“看看VP”的内部结构关系也发生了质的变化,由动宾结构转化为状中结构了:
(40)红颜渐渐鸡皮皱,绿鬓看看鹤发苍。(《敦煌变文集·破魔变文》)
(41)咱把汉朝世界三停占了二停,看看地都属咱。(《三国志平话》卷上)
2.2分化。分化(differentiation)是指一些实词在其基本功能和基本意义仍然保持不变的情况下,由于该词的某个义位通过词义的发展和引申,派生出一个或几个较为虚化的新义项,于是在此义位上,功能也发生了虚化。譬如“坐”表示基本义时,可以组成“坐V ”式连动结构:
(42)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史记·孟尝君列传》)在原有语义和功能不变的基础上,“坐”又派生出“安坐而不动”、“不出劳力”之义。例如:
(43)坐拥大众,侵食百姓,大东流于远近,怨毒结于众心,不可谓爱人。(《晋书·范弘之传》)“坐拥”就是安坐而拥有,“坐V ”尽管还是连动结构,但语义已开始分化。试比较下面两句:
(44)坐视青苔满,卧对锦筵空。(南朝·宋·鲍照《代陈思王京洛篇》)
(45)吾家积钱列屋,坐视乡党之困于官吏之负罪,而晏然不顾,于心安乎?(宋·沈俶《谐史》)前一“坐视”的“坐”语义实在,还是连动,后一“坐视”的“坐”语义泛化,已处在连动、状中两可之间。在此义项上,再进一步抽象泛化,表示“空耗地”、“白白地”的副词“坐”就形成了:
(46)不亟乘时与之分功,而坐谈武王之说,是效隗嚣欲为西伯也。(《后汉书·公孙述传》)这样,由于义位的引申和虚化,导致了结构的分化——“坐V”既可以是连动结构,也可以是状中结构。 副词“坐”终于从动词中分化了出来。又譬如“试”的本义是“任用”:
(47)私人之子,百僚是试。(《诗经·小雅·大东》)
引申为“试用”和“尝试”。例如:
(48)下匿其私,用试其上。(《韩非子·扬权》)
在保留动词“试用”义的基础上,“尝试”义再进一步引申虚化,“试”的动作义逐渐丧失,并开始常用于对话体或祈使句中,终于从动词“试”中分化出一个表“姑且”义的谦敬类评注性副词:
(49)[马犯]因谓秦王曰:“梁非戍周也,将伐周也。王试出兵境以观之。”(《史记·周本纪》)
(50)先生试言,寡人将览焉。(汉·东方朔《非有先生论》)
需要指出的是,泛化和分化是密切相关的,只是观察虚化的角度和侧重点不同而已:泛化是从实词的角度着眼的,分化是从副词的角度着眼的;泛化是就某个单词而言的,分化是就某个义位而言的。
2.3融合。融合(mixture)是指本来是两个独立的性质不同的语言单位,由于语义的不断虚化,词义的逐步融合,最终合成了一个新的副词; 从形式看, 词义的融合也就是结构之间分界的消失(boundaryloss)。譬如评注性副词“不成”的形成就是由于词义不断融合的结果。“不成”本来是一个谓词性的偏正短语。例如:
(51)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史记·项羽本纪》)
到了隋唐“不成”已经凝固,略等于“未能”,相当于一个助动词。例如:
(52)日月还相斗,星辰屡合围。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唐·杜甫《伤春》之三)
到了宋元,“不成”的使用范围扩大,进入了表否定的反诘句式。例如:
(53)这件是人伦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叫家中父老吃苦?(《水浒传》四十四回)随着“不”和“成”词义的虚化和语气的加强,相互之间进一步融合,分界终于彻底消失,成了一个与“难道”相仿的评注性副词。之后,又随着副词“不成”经常地用于句末表语气,它又进一步虚化成了一个句末语气词。(注:参看钟兆华(1991)和徐时仪(1993)。)
三 表达方式
3.0实词的副词化是实词功能和词义的转化, 这种转化当然需要以一定的形式和意义为基础。但是,某些虚化机制的形成主要是由于语用的原因而触发的,其虚化过程的最终完成,也是通过语言的表达而实现的。本文所说的表达方式,就是指语言使用过程中,由于各种语用因素的相互作用而诱发的虚化现象。主要包括和谐、转借、语境吸收三个方面。
3.1和谐。和谐(harmony)是指某些成分的存在本来是为了同句中共现的相关成分保持语义、句法、逻辑、情态、语气等方面的前后一致性,随着对方的逐渐退化乃至消失,本方的存在也就失去了依据,从而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虚化的道路。譬如表示“必须、定要”的评注性副词“非”,就是由否定副词“非”通过前后双重否定的和谐机制而逐渐形成的。先秦时,“非”主要用于判断否定:
(54)非不说子之道也,力不足也。(《论语·雍也》)
在表示判断否定时,“非”可以用在表双重否定的假设句的前项中:
(55)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史记·项羽本纪》)
再往后发展,假设句中的“非VP”和后面的“不/莫VP”可以分离:
(56)吩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理诎之,天下不肃。(《史记·武安侯列传》)
(57)非刘豫州,莫可以当曹操者。(《资治通鉴·汉纪·献帝建安十三年》)
随着“不/莫VP”同“非VP”的经常分离乃至完全脱落,又出现了“非……方才/才”类假设句。这样,留在前面的“非”的否定功能就成了羡余(redundancy),它就吸收了双重否定的肯定性情态,演变成了一个表示必须、必然或必欲等情态化功用的副词。(注:参看张谊生《“非X不Y”及其相关句式》,《徐州师院学报》1992年2期。)例如:
(58)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的见。(《醒世恒言·赫大卿遗恨鸳鸯梦》)
这样,否定副词“非”通过双重否定的和谐机制,终于虚化成了一个强调肯定的评注性副词。
3.2转借。转借(transferable loan)是指由于读音形式相同相近,一些实词可以被借用为虚词,虚词也可以被借用为更加虚化的虚词。譬如“裁、财”与“才”同音,所以可以通过转借的方式用作副词:
(59)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虽大男子,裁如婴儿。”(《战国策·燕策》)
(60)光为人沈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汉书·霍光传》)
再如,“颇”本来是表示程度的限制性副词,既可以表程度之高,也可以表程度之低。例如:
(61)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乐府诗集·陌上桑》)在汉魏六朝时又可以用来表示语气和主观评注,相当于“岂、可”。例如:
(62)给使白诞曰:“人盗君膏药,颇知之否?”(干宝《搜神记》卷一七)
从表程度到表疑问语气,“颇”的进一步虚化无疑是由于转借的结果。当然,这中间又是以评注性副词“可”、“叵”为中介的。表语气的评注性副词“可”很早就出现了。例如:
(63)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颜氏家训·教子》)
由于反问句的语境吸收的作用,“可”获得了“不可”的含义。(注:参看刘坚等(1992)248页。)例如:
(64)子弟可不慎,慎在选师友。(三国·魏·应倨《百一诗》)[=不可不慎]
如此一来,“可”同“叵”(“不可”的合音)就可以通用,而“叵”也能表示语气用于反问句:
(65)问诸比丘:“汝等叵识此虫宿缘所造行不?”(《贤愚经》卷十三)
“叵”、“颇”读音相同,自然可以转借,以表语气为主的评注性副词“颇”也就形成了。需要指出的是,转借这种虚化方式,通常并不直接导致新的虚词的产生,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内增加了该实词或虚词的虚化意义和虚化功能,当然也有一些转借的虚化用法被固定了下来。
3.3语境吸收。语境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是指在词语的使用过程中诱发某个成分虚化的上下文。语境吸收在谦敬类评注性副词的形成过程中起过独特的作用。譬如助动词“敢”原来表示“胆敢、敢于”的意思:
(66)予谓上帝,不敢不正。(《尚书·汤誓》)
当“敢”用于反诘句时,就有了“岂敢”的含义。例如:
(67)寡君命下臣来继旧好,好合使成,臣之禄也。敢辱大馆?(《左传·昭公二年》)[杜预注:敢,不敢]
严格地讲,上例的“敢”,仍然是表“敢于”的助动词,“不敢”义是一种句式义,脱离了反诘句就会随之消失。然而,由于带“敢”的反诘句十分常用,久而久之,这种句式义也就被“敢”吸收了,成了“敢”的一个义项。这样“敢”就和“岂”一样,成了评注性副词了。(注:参看刘坚等(1995)。)例如:
(68)齐人敢为俗,蜀物岂随身?(和逊《赠族人秣陵兄弟》)
四 认知心理
4.0虚化是一种词汇—语法现象,同时也是一个心理认识过程, 是从一个认知域向另一个认知域的转变。作为一种语言发展的客观趋势,虚化现象通过主观的认知作用而得到确认,并最终得以完成其虚化过程。本文说的认知心理,就是指语言使用、理解和分析过程中人类的认知行为和心理活动及其对副词化的影响。大致也包含三个方面:隐喻、推理、重新分析。
4.1隐喻。隐喻(metaphor )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投射,是一种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的认知方式。比如词语由表空间义转化为表时间义,就是由于隐喻的作用。譬如“咫尺”本来是数量词,表示空间距离,意为很近,多作宾语。例如:
(69)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左传·僖公九年》)引申为“微小、不足道”。常作定语。例如:
(70)虽有高世之名,无咫尺之功者不赏。(《战国策·秦策》五)由于人们常常把人生比作旅途,这样,空间和时间就相通了,“咫尺”又可以表示时间短:
(71)宁知翻手明朝事,咫尺人生不可期。(宋·晁补之《芳仪怨》)表时间短暂的“咫尺”后来又进入了状位,从而引起了语义的进一步虚化和功能的变化;在此基础上,一个表“立刻、马上”义的时间副词就形成了。例如:
(72)燕子归来深院悄,柳锦铺径无人扫,咫尺莺花又老。(宋·赵长卿《蝶恋花·春深》)上例还可以认为是时间名词作状语,下例则肯定是时间副词无疑了:
(73)一封书札逡巡至,半万雄兵咫尺来。(《西厢记》第二本楔子)
4.2推理。推理(inference)是在一定的语境中,通过类推或推导,使得一些词语的隐含义逐渐明确化,伴随义逐步独立化,联想义渐趋固定化。如前所述,副词“却”是由动词虚化而来的,一开始是一个表时间的限制性副词,表示“仍旧”、“又、再”之义。例如:
(74)神人至三更,取内人来于观内寝,恰至天明,却送归宫。(《敦煌变文集·叶静能诗》)作为表时间的副词,“却”在使用时一般总要连接前后两个事件。对于这两个事件,如果纯粹从时间的角度看,那么“却”所表示的是动作的重复,如果从逻辑的角度看,那么“却”所表示的就是关系的转折。试比较下列三句:
(75)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唐·李商隐《李义山诗集·夜雨寄北》)
(76)逢人便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唐·司空图《漫书五首》之一)
(77)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全唐诗·施肩吾〈望夫词〉》)
前句的“却”表重复,相当于“又、再”,转折义隐含其中;后句的“却”表转折,相当于“反而”,重复义隐含其中;而中句的“却”则同时兼有重复义和转折义,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和推理,就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这就表明,在推理机制的作用下,时间副词“却”已经由表时间进一步虚化为表连接的关联副词了。
4.3重新分析。重新分析(reanalysis )是指在没有改变表层结构形式的情况下,一个本来可以分析为(a,b)c的结构, 由于认知角度的变化,经过重新分析,变成了a,(b,c)。也就是说, 在句子表层结构不变的情况下,由于人的理解起了变化,同一种语言形式,被赋予了一种新的解释。有关汉语副词的重新分析,至少涉及到三个方面:A.动宾结构被分析为偏正结构;B.连动结构被分析为偏正结构;C.联合结构被分析为偏正结构。比如下面三例中的副词“看”、“坐”、“却”的最终被确认,从另一个角度看,也都是重新分析的结果:
(78)明月看欲堕,当窗悬清光。(唐·李白《拟古十二首》之二)
(79)见兵事起,欲坐观成败。(《史记·田叔列传》)
(80)陛下若答得,即却归长安;若[][]得,应不及再归生路。(《敦煌变文集·唐太宗入冥记》)
上面三句,认为句中的“看”还是“眼看着”的意思,可以分析为动宾关系,如果认识到“看”已经相当于“渐渐地”,就应该分析为状中关系;以为“坐观”仍然表示其原义,自然是连动关系;一旦意识到“坐”已经是“安坐不动”的意思,就应该分析为状中关系;“却”和“归”都具有“返回”的意思,可以是联合关系,但句中是同“再归”对举的,似乎更应该分析为状中关系。其重新分析的过程如下:
显然,上面三个短语被重新分析为状中结构,更符合已进化了的语言结构的内部关系。虚化作为语言发展过程中的一种趋势,是客观存在的;重新分析作为一种主观行为,其作用是从认知角度把各种虚化过程加以确定,使之明确化和形式化,并标志着这类虚化过程的最终完成。
五 共时现象的历时解释
5.0上面, 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探讨了有关汉语副词生成的各种虚化机制。如前所述,本文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对历时现象的探索,而主要还是在于:将汉语副词的历时演变(change )和共时变异(variation)结合起来考察,通过纵向和横向的比较分析,对汉语副词的一些纷繁复杂的共时现象作出历时的解释,尤其是对现代汉语副词研究中的一些基本的问题提出我们的看法。下面主要探讨两个方面的问题。
5.1从虚化机制看副词的性质和分类
长期以来,有关汉语副词的虚实归属,一直存在着截然对立的看法和难以自圆其说的困惑。而以往的副词分类,又几乎都是以意义为标准的,以致各小类之间舛错、重合屡见不鲜。虽然人们已经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和研究,可迄今仍然没能取得共识和实质性的进展。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以往的归类和分类都没有将共时的差异同历时的演变结合起来。
就以《现代汉语常用虚词词典》(武克忠等1992)和《现代汉语虚词词典》(侯学超1998)所收的数百条双音节副词为例,这些副词虽然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内在一致性——其主要的句法功能都是充当状语,但是它们在句法功能、语义特征、表达功用等各方面都存在着细微而又重要的区别。如果按照现行的分类标准,很难阐释清楚它们之间的功能差别。然而,如果从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角度来观察这些副词,就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功能差异,其实就是各种历时的虚化差别在共时平面上的反映。因此,可以根据其虚化程度的区别,将它们先分成三个大类:A.描摹性副词,譬如:轻易、决意、竭力、极力、大力、大肆、毅然、公然等等;B.限制性副词,譬如:刚刚、马上、赶紧、曾经、比较、格外、极其、总共等等;C.评注性副词,譬如:的确、其实、也许、索性、反正、简直、本来、果然等等。
A类的主要功用是修饰谓词中心语,句中位序相对固定, 一般只能紧贴中心语;词义尚未虚化,句法功能还未完全定型;有相当一些可以充当谓语、定语或宾语等。例如:
(1)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是绿林大学出身, 而杀人却不很轻易。(鲁迅《朝花夕拾·范爱农》)
即使到了当代,仍有不少可以充当宾语和定语。例如:
(2)这方面的两类情况是不好的,特别是减产一类最不好, 必须用大力去整顿。(毛泽东《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
B类的主要功用是对谓词性词语进行时间、范围、 程度等方面的限定,词义已相对虚化,句法功能也已基本定型,一般多在句中充当状语;但也有一些可以单独成句,或者充当句首修饰语。如:
(3)其中一个护士用漠然的口气截住我焦急的询问:“走啦。 他非得要出院。刚刚。”(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
有些至今还偶尔可以充当定语或谓语。例如:
(4)每个房间都挂着一个小牌子,讲述着曾经的主人。 (普建军《走近大寨》)
(5)这事情可不是玩儿的,你可得赶紧啊!(姚雪垠《长夜》)
C 类的主要功用是对整个命题进行主观评判或表示一种主观情态和语气;词义基本虚化,在句中位序比较灵活,可前可后:
(6)这是怎么回事?周华想:不关自己的事,反正。 (王朔《爱你没商量》)
还有少数也可以单独成句(可以后接语气词),或者位于句首衔接句子。例如:
(7)瞧!大裤裆胡同又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本来嘛! 姓刘的为什么不请在座的诸位,却单请一个驴财神。(冯苓植《落凤枝》)
上面这三类双音节副词,从历时的角度看,描摹性副词的虚化进程尚未完成,限制性副词的虚化进程接近完成,评注性副词的虚化进程已基本完成;从共时的角度看,它们之间在功能、意义、表达诸方面的差异则正好构成一个由实到虚的描摹—限制—评注连续统(continuum )。
再比如,在现代汉语中,一些常用的副词,譬如“就、才、也、还、更、都、却、又、再、便”等都可以分别表示多种不同的功用,可以同时兼属好几个小类。这些现象的存在,也同副词的虚化机制和虚化进程有关,也可以从副词的历时发展得到解释。既然虚化是一种持续发展的过程,那么,实词虚化为副词之后,其虚化进程就不可能停止,必然会继续不断地向前发展,其结果就是导致了一些副词的功能和用法的多样性。下面就从共时平面分析一下副词“才”的继续虚化模式。副词“才”从实词虚化形成以后,其主要用法就是表示时间短,这种用法一直沿用至今。在这以后,“才”又可以用来表示时间长。试比较:
(8)你怎么才来就要走?/你怎么才来? (《现代汉语八百词》)
同样都是“才”修饰“来”,前面都有疑问代词“怎么”,为什么表达的语义正好相反呢?关键就在于信息焦点和表述重点不同,前句的焦点在“来”之后,问话者所关心的是“来”实现之后发生的情况,想要知道来人为什么竟然刚来不久又要走;后句的焦点在“来”之前,问话者所关心的是“来”实现之前发生了什么情况,以致来人竟然比预定时间来得迟。这表明,由于表达的需要,在语用机制的作用下,“才”的语义发生了反向引申。表时间长的“才”形成之后,其最常见的位置就是处在前后两个VP之间。例如:
(9)后来来了八路军,打垮了兵土匪, 他两人才又回到了刘家峤。(《赵树理文集》)
(10)向三元:李将军的命令,见着珍珠才放下这花篮。(老舍《方珍珠》)
在上面两句中,“才”连接了前后两个事件,如果纯粹从时间的角度看,“才”表示的是时间的先后;如果从逻辑的角度看,那么,先发生之事就是后发生之事的原因和条件,“才”表达的是逻辑联系;这样,通过推理机制的作用,副词“才”又可以表示逻辑关联。表关联的“才”可以用于复句,也可以用于单句。用于单句时主要是对句子的主语进行排他性限定。例如:
(11)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鲁迅《孔乙己》)
在限定主语的过程中,随着连词的脱落和语气的加强,“才”逐渐地获得了表示申辩性语气的功用:
S[,1]只有兽类才不会想到自己是野兽。
S[,2]兽类才不会想到自己是野兽。
(12)S[,3]兽类才不会想到自己是野兽呢!(孔捷生《大莽林》)前句是逻辑限定式,“才”表示排他性限定;末句是表示反驳的句式,“才”表示申辩性语气;中句则处于虚化的过渡阶段,介乎二者之间。这就表明,在虚化机制的作用下,副词“才”又可以用于传信和评注,从而完成了从逻辑关联到强调语气的再虚化过程。(注:参看张谊生《略论副词“才”的语法意义》,《语法研究和语法应用》,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年,北京。)
通过对副词“才”的再虚化进程的考察,不但解释了“才”之所以会有多种不同的功用的原因,而且还找到了连接副词“才”各种功用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为进一步描写和阐释这个常用副词提供了切实可行的依据。我们相信,现代汉语中其他多功能常用副词的各种用法的形成同样也经历这样的虚化进程,只是所起作用的虚化机制可能略有不同而已。
总之,由于汉语副词所赖以形成的虚化机制并不完全相同,尤其是各类副词的功能语法化和语义抽象化的起始时间先后不一;由于名动形实词从偶然进入状位到专职充当状语,并且逐渐地在功能上转向粘着、定位,在语义上转向抽象、虚化,一直到最终转变为一个典型的副词,是一个漫长的动态的过程;所以,汉语副词内部各小类、各成员在功能和语义上必然会呈现出虚实不一的参差现象。从本质上讲,现代汉语的副词本来就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一种匀质(homogeneous )的语言现象。正因为现代汉语的副词内部具有这样那样的差异,所以无论我们将它们归入实词还是虚词,都很难自圆其说,都会出现许多两可、两难的情况。换句话说,仅仅根据在现、当代汉语中是否只能充当状语这一点,是不可能得到一个内部功能基本一致的词类的,因为现代汉语副词又是一个历时的现象。同样,仅仅根据副词的意义也是难以分出在功能和语义都比较对称的副词小类的,因为意义的区别是相对的。我们想,比较可行的办法是跳出虚实两分的怪圈,另辟蹊径。同时,彻底放弃按照意义为副词划分小类的方法,坚持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原则,根据副词的虚化程度和句法功能来为它分类,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得到符合汉语实际的副词分类系统。
5.2从虚化机制看副词的兼类与范围
迄今为止,有关副词的范围,一直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从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少的只有一百多词,多的达到一千多词。尤其是一些多功能词的归属,更是众说纷纭。究其原因,其中的一个重要的因素同样也是因为没有将共时同历时结合起来,用发展的、联系的观点来确定词类、划定范围。
从共时平面看,现代汉语中兼有实词用法的副词大致有三种情况:A.词形相同,语义和功能不同,在某个义位上可以充当谓语、定语或主宾语,在另一个义位上只能充当状语,这两个义位尽管在语源上具有一定的联系,但现代已没有什么关系了。譬如“非常[1]”和“非常[2]”:
(13)巨量的粮食可以立刻囤积起来,拿来应付中日战争的非常时期的需要。(杨朔《雪花飘在满洲》)
(14)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了;……(老舍《骆驼祥子》)
前面的“非常”略等于“异常”,是区别词,后面的则相当于“十分”,是副词。其他如“保险、一定、大概、自然、相当、原来”等也都具有副词和区别词或名词两种不同的语义和功能。
B.同一个词,在某个义位上既可以充当状语,又可以充当谓语或定语等,但是在另一个义位上只能充当状语,这两个义位现在还存在着明显的联系。譬如“特别[1]”和“特别[2]”:
(15)……在将军看来,当时这样做是自然的,丝毫没有特别之处。(王愿坚《普通劳动者》)
(16)她似乎很不满意李家兄弟,特别是黑李。(老舍《黑白李》)
前一个“特别”略等于“不同寻常”,是形容词;后一个“特别”相当于“尤其”,是副词。其他如“突然、偶然、过分、绝对、当然、真正”等也都可以在两个相近的义位上兼有不同的功能。
C.同一个词,其基本功能是充当状语,但是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在少数作者的笔下,又可以在义位相同的情况下偶尔充当定语或谓语。譬如“大约”和“唯独”:
(17)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鲁迅《故乡》)
(18)赵平跟王一多现在正急着要支票,机关管事的大秦恰巧又外出开会去了,惟独的一招是只好硬着头皮向女科长讨。(丁空《赶海》)
其他副词如“一向、一律、向来、偶尔、历来、从来”等,我们在现代和当代的文艺作品中,也都可以发现用作区别词或形容词的例子。(注:参看张谊生(1999)。)
对于上面三种情况,以往的处理方法是,把A类称之为同形,B类称之为兼类,C类称之为活用,这当然是可以的。然而, 问题是为什么现代汉语副词会同各类实词之间存有这种种纠葛?我们究竟应该怎样看待这些现象呢?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些副词正处在不同虚化阶段,而且,它们大都是由不同的虚化机制虚化而来。它们的区别在于:A 类的某个实义位渐趋虚化,另一个实义位仍然保留,随着虚化进程的完成,另外派生出了一个同形的副词,是分化的结果。这类情况在汉语中还有许多,譬如单音节的“白、直、怪、老、光、挺、干、净”等都是。B 类虚化方式与A类接近,只是其虚化进程要迟些慢些, 不同的功能还处在相邻的义位之间,再进一步发展也会彻底分化。C类的情况略有不同, 这类副词在句位和泛化机制的作用下,功能和词义已经基本虚化,其虚化进程已接近完成,只是旧用法还没有彻底消亡。
总之,共时的纠葛和交差反映了历时的发展和演化。同样,现代汉语中存在的相当一些副连同形和副连兼类现象,也是副词继续虚化的结果。譬如按照一般的说法,“只是”作为副词,主要表示对范围的限定,相当于“仅仅是”,作为连词,则表示轻微的转折。其实,它们的区别只是观察和推理的角度、认知和分析的角度不同而已。试比较:
(19)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朱自清文集》)
(20)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同。(同上)
上面两句在《现代汉语虚词词典》(侯学超1998)中被分别归入副词和连词。事实上,这两个“只是”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就“只是”后面的VP而言,都表示对范围的限定,就“只是”前后VP的逻辑关系而言,都具有轻微的转折。换句话说,由副词“只是”到连词“只是”的转化,是因为句子的隐含义在一定的语境中被固定化了,在这一转化过程中,推理机制起了决定的作用。可以肯定,现代汉语中大多数由副词转变而来的连词,也都是推理或隐喻等虚化机制作用的结果。这也就是为什么现代汉语中的“万一、不止、不仅、就是、还是、可是、甚至、进而、只有”等词都既是副词又是连词的原因,因它们在虚化过程中有一个与副词兼类、同形的阶段。
由此可见,现代汉语副词的范围之所以比较难以确定,就是因为有不少副词的虚化过程尚未彻底完成:有些已经虚化的副词还保留实用法,有些副词则由于表达的需要还在继续虚化,还有少数虚化之后又转向实化。(注:参看张谊生《说“永远”》,《语言教学与研究》1998年2期。)如果我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么, 也就可以理解:从发展的角度看,现代汉语的副词实际上是一个动态的、可变的范畴,只能有一个模糊的、大致的、带有一定主观性的范围。任何明确地规定现代汉语副词范围的尝试都只能得到一种近似的、暂时的结果。换句话说,现行的各种有关副词的范围,并不存在谁是谁非的问题,至多只有孰优孰劣的分别。我们想,比较可行的办法,就是坚持历时与共时兼顾的原则——根据副词的虚化程度,结合现代的分布,以原型范畴为基础,确定一个典型副词的范围。尤其重要的是,既要按照不同的需要,定出各种适当的范围,又要着眼于虚化的进程,指出未来的发展趋势。
六 结语
6.1汉语实词的虚化自然也要遵循人类语言的共同法则,然而, 作为一种非形态语言,汉语实词的虚化必然还会有自己的特点和方式。总的说来,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要比印欧语实词副词化的机制更加复杂多样。因此,深入地探讨汉语实词虚化的诱因与机制、过程与模式,无论是对于汉语语法研究,还是普通语言学研究,无论是对于历时研究还是共时研究,无疑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深刻的现实意义。
6.2尽管汉语副词赖以虚化的机制和开始虚化的时间各有不同, 尽管所表示的语法意义复杂多样,其内部各小类之间的语法化程度也很不一致,但总的说来,典型的汉语副词都是以表示语法意义为主的功能(function)词,它们大都是由古代汉语的实词虚化而来的。所以,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分类、范围,以及与副词有关的各种交叉现象、模棱两可现象、过渡现象,都可以通过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原则得到一定程度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