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蹇之难到偃塞之美——《离骚》篇名与楚辞审美取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篇名论文,楚辞论文,离骚论文,之美论文,取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国古代有蚌病成珠的说法,用这句话来概括屈原的人生和创作,无疑最为恰当合适。屈原的人生遭遇是不幸的,正是有感于命运的悲惨,他在作品中不断地加以倾诉。屈原是悲剧的主角,同时,他作品中某些审美对象的形态特征,又与他困顿的人生状况有相通之处,从中可以看出现实人生感受和审美体验之间的诸种转换:病态转为常态,丑陋变为美丽,痛苦化为快乐。
一
屈原的代表作品是《离骚》,关于篇名的由来和含义,古今学者有过各种猜测,出现多种多样的解释。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称:“离骚者,犹离忧也。”这是现今所能见到的最早对离骚之名所作的解释,在历史上也最有权威性。继司马迁之后,对离骚之名重新加以诠释者极其众多,游国恩先生主编的《离骚纂义》罗列自司马迁至梁章钜共二十家的说法,搜罗颇为齐全。(注:《寓骚纂义》第3-7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近些年来,尽管陆续有人提出一些补充修正,但大体没有超出以上二十家所涉及的范围,没有大的突破。
综观古今学者对离骚之名所作的解释,从文字训诂方面来看似乎不无道理,都有自己的依据,还能找到一些佐证材料。可是,人们往往是从普遍意义,或是用后来的观念去解释离骚二字,而忽视了它的特殊意义,它在当时作为方言的内涵。
《宋文鉴》卷九十二所载黄思伯的《校定楚辞序》称:“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记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楚辞的地方特色非常鲜明,其中出现大量楚国的地名、风物、词语,有的篇章可以演唱,用的也是楚国地方音乐的曲调。对此,学术界早已达成共识,没有什么异议。既然如此,从楚地方言入手去辨析离骚之名的含义,就成为一条可供选择的途径,多数古今学者恰恰忽视了这个切入点,所以,现在不妨一试。
离指遭遇、蒙受,这在屈原作品中不乏其例。《离骚》的“进不入以离尤”,《九章·惜诵》的“纷逢尤以离谤”、“恐重患而离尤”,用的都是这种意义,司马迁对于离字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那么,骚字是否属于楚地方言?如果是楚地方言,它的含义是什么?这个问题至为关键,如果能够给出肯定明确的答案,那么,对于理解离骚之名的本来含义一定会有很大的价值。
骚字确实是楚地方言,西汉扬雄所著《方言》卷六写道:“逴、骚、,蹇也。吴楚偏蹇曰骚,齐楚晋曰逴。”清人钱绎笺疏:“‘齐楚晋曰逴’句,楚字疑衍。”(注:钱绎:《方言疏证》,第37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钱绎的推测是有道理的,因为前面已经提到吴楚,后面就不应该再出现楚。楚地方言称蹇为骚,既然如此,离骚可释为离蹇,骚字用的是楚地方言。
楚地称蹇为骚,那么,蹇字的含义是什么呢?蹇字早在屈原之前几百年就已经出现在先秦典籍中,《周易》有《蹇》卦,通篇都是围绕蹇字组织卦爻辞。对于《蹇》卦之名,易传有如下解释:《彖》曰:“蹇,难也。”《象》曰:“山上有水,蹇。”卦象是艮下坎上,故称山上有水。《序卦》:“蹇,难也。”《杂卦》:“蹇,难也。”几种易传毫无例外地释蹇为难,由此不难看出,蹇字的内涵在先秦时期是比较稳定的,并且为人们所熟知,指的是困难、苦难、灾难、艰难,简而言之曰难。由此看来,离骚即遭遇困难、苦难,指的是人生的不幸。
蹇,许慎《说文解字》收在卷二下足部,“蹇,也,从足,寒省声。”,或作跛。段玉裁注:“《易》曰:‘蹇,难也。’行难谓之蹇,言难亦谓之蹇。俗作謇,非也。”(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古代把人生的艰难困苦用蹇字加以概括时,有行难和言难之分,行难为蹇,言难为謇,謇是后起俗字,最初由蹇字分化而来。不过,到了屈原的时代,这两个字的写法和用法已经约定俗成,并且形成大体明确的分工。
屈原作品中既有表示行难的蹇,又有表示言难的謇。从分布情况看,《离骚》多用謇字,而《九章》则蹇字出现的频率较高。它们分别表示言难和行难,意义是确定的。
先看《离骚》使用謇字的情况:“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朱熹集注:“謇謇,难于言也。直词进谏,己所难言,而君亦难听,故其言之出有不易者,如謇吃然也。”游国恩先生主编的《离骚纂义》赞同朱熹的说法,认为这里的謇謇专指发言之难。向饰非拒谏的君主提出批评建议,无异于逆龙鳞、探虎穴,风险极大,陈述起来必然困难重重。《韩非子》一书有《难言》、《说难》,都是论述向君主进谏的不易,可作为《离骚》上述诗句的注脚。再看下面几句:“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第一句是倒装句,清人朱冀在《离骚辨》中已经指明。这是说自己效法前代贤人,但这种志向却难以诉说,因为根本得不到世俗的认可。诗人无意改变自己的追求,要以彭咸为榜样,坚持到底。再看下面两句:“余虽好脩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陆善经《文选·离骚注》:“謇然朝谏而夕见废,言忠之难也。”陆善经释謇为言难之状,道出了它的本义。屈原艰难地向楚王进谏,楚王却朝闻夕废,根本不予采纳,令屈原无比愤慨。《离骚》还有一处出现謇字:“汝何博謇而好脩兮,纷独有此姱节!”钱澄之《屈诂》:“謇,难于言而必言也。博謇,知无不言也。”这是女嬃劝戒屈原的话语,责备他难言而必言,虽人格峻洁却陷于孤立无援。通过上面的例子不难看出,謇表示言难,在《离骚》中是一以贯之的,没有例外,许多古人的注解已经揭示出了謇字的本来含义,但也有不少误读。
蹇指行难,它的这种意义在《离骚》中也可以见到:“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脩以为理。”这是叙述求女时所遇到的挫折。理,指的是使者、媒人,需要健步利足往来奔波,传达信息。然而,求婚使者名为蹇脩,是行走困难之人,因此,求女无法奏效,令作品主人公大失所望。蹇,指的是举步维艰,用的是行难之义。
如前所述,离骚是遭遇艰难之义,骚即蹇,系楚地方言。《离骚》这篇作品确实是在陈述主人公所遭遇的诸多艰难,篇名和作品的内容是一致的。至于作者所遭遇的艰难,又可分为言难和行难两类,而《离骚》以陈述言难为主,行难处于次要地位。对《离骚》的主题作这样的理解和掌握,更切合作品的实际,更能看出篇名的点题作用。
《九章》可视为《离骚》的姊妹篇,二者的主题一脉相通。《九章》中也可以见到蹇、謇,它们的含义和在《离骚》中的内涵是一致的,可以相互印证。
先看《九章》运用蹇字的情况:《哀郢》:“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屈原的流放地距离楚国郢都非常遥远,山高水长,无法度越。转眼之间他已经九年未能返回故都,因此,内心郁郁烦闷,因道路难行而怅惘悲伤。蹇,意谓行难,是指楚国朝廷不允许他返回故都。《抽思》写道:“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石崴嵬,蹇吾愿兮。超回志度,行隐进兮,低徊夷犹,宿北姑兮。”屈原在流放途中先是急急南行,以求心灵的解脱。却有高低不平的方石挡在路上,使他难以遂愿。在对障碍是超越还是回避这个问题经过思索之后,决定采取退隐行进的方式,徘徊犹豫之中在北姑投宿。这里的蹇,指方石成为路障,阻碍屈原行进,造成行难;也使他的心愿难以实现,还有遂心之难。《思美人》是这样开头的:“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作品主人公为思念知音而伫立挥涕,但是,没有使者,道路阻隔,根本无法把自己的心声传达给对方。于是,他慨叹行路之难,陷入苦闷和烦恼之中。蹇蹇,意谓难而又难,表面指行难,实际是说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无法解决。《思美人》还写道:“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作者直接以路上行车比喻自己的人生旅程,把自己志向延伸比作车辙不合,车覆马颠。所谓的蹇,指行路之难,实现自己人生理想之难。尽管屈原选择的人生道路充满风险,但他仍然不肯放弃,还要坚持走下去。蹇有时与产连用,构成连绵词,仍然有行难之义。《哀郢》写道:“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王逸注:“蹇产,诘屈也。”洪兴祖补注:“山曲曰 ,义与此同。”释蹇产为屈曲,大意近之。屈曲则行难,还是抒发志向难伸,是心灵之路上的行难。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九章》出现的蹇字,都是表示行难之义。这种行难有的来自地理环境,有的来自楚王的昏庸,有的则是来自屈原内心的矛盾。所谓的行难是广义的,既有身体行走遇到的障碍,又有心路不通的阻隔,无论身行还是心行,都令屈原感到艰难。
再看《九章》中出现的謇字:《惜诵》写道:“纷逢尤以离谤兮,謇不可释。”作者连续被强加罪名,遭受诽谤,使他有口难言,无法说清,謇,指的是言难。《惜诵》:“何独乐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完。”这里的謇謇,指的是难言之状,和《离骚》中“余固知謇謇之为患”的謇謇含义相同,两个句子也可以相互印证,具有互补性。
謇指言难,它的这种意义在《九章》中也是不变的。言难,或指向君主进谏之难,或指向别人倾诉自己心曲之难。而屈原却是言虽难而犹道,不肯缄口,这样一来,不是触犯君主,就是得罪众人,必然使他的处境难上加难。
《离骚》、《九章》在思想内容上一脉相承,在运用蹇、謇两个词语时,所赋予的内涵也是一致的。蹇指行难,謇指言难,它们的这种意义贯穿于《离骚》和《九章》,没有例外。不过,如果对这两个词语在《离骚》和《九章》中的出现频率加以统计,还会发现这两部作品微妙的差异。蹇字在《离骚》中出现一处,在《九章》中五处;謇字在《离骚》中出现四处,在《九章》中二处。《离骚》多用謇字,《九章》多用蹇字。蹇指行难,謇指言难,《离骚》叹言难多而行难少,《九章》叹行难多而言难少,二者正好相反。为什么会出现此种差异呢?这要从创作背景上寻找答案。《九章》绝大多数篇章作于屈原流放期间,他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自然深感行路之难、仕途之难、人生旅程之难。因此,他在作品中往往使用蹇字,用以慨叹行难。至于言难呢?屈原当时作为流放者,已经没有向君主进谏的机会,也找不到能够理解自己的倾诉对象,因此,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言难,而是无法再发言。謇字在《九章》中出现频率低,其原因盖出于此。《离骚》诉说言难多而行难少,屈原当时最为苦闷的是楚王不接受他的进谏,至于人生的颠沛流离之苦,作品根本没有涉及。由此可以证明,《离骚》作于诗人刚刚被怀王疏远不久,他对怀王的拒谏饰非记忆犹新,有切肤之痛,因此在作品中反复倾诉言难之苦。屈原当时对于行难刚刚有所体验,因此,在这方面没有花费太多的笔墨,只在求女一节顺便提及。根据蹇、謇两个词语的出现频率,可以断定《离骚》作于楚怀王时期,是屈原遭疏远之后所作,而不是作于诗人遭流放的顷襄王时期,这个结论和当代有些楚辞学者所作的认定是吻合的。(注:见金开诚、董洪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第2页,中华收局,1991年版。)由此看来,从楚地方言切入考察离骚之名的本来含义,不仅为解读屈原作品找到一个清晰的线索,纠正传统的结论,而且为确定《离骚》的具体创作年代又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参照系。
《离骚》多叹言难,其中的行难还处于潜藏状态;《九章》多诉行难,言难则处于次要地位。从《离骚》到《九章》,是屈原由慨叹言难到抒发行难的过程,从中可以看出诗人创作的发展脉络、作品主题的微妙变化。屈原的作品既叹言难,又诉行难,二者合在一起就构成完整的人生艰难、仕途艰难的主题,后来的悲士不遇系列辞赋,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离骚》慨叹言难,《韩非子》的《难言》、《说难》可视为《离骚》的回声。至于后代出现的以《行路难》为篇名的诗歌,则是屈原慨叹行难作品悠长的余韵。
本文是从楚地方言切入探讨离骚之名的本来含义,骚,指的是蹇,骚是楚地方言,蹇是各地的通用语。《离骚》既取楚地方言作为篇名,又有通用语謇、蹇表示言难、行难,这种情况在屈原其他作品中是否也存在呢?回答是肯定的。《离骚》称“凭不厌乎求索”,王逸注:“凭,满也,楚人名满曰凭。”凭,繁作賃,与冯相通。《天问》:“冯翼惟象”、“康回冯怒”,冯,乃是盛满之义。凭、冯,是楚地方言,但是,这并不妨碍屈原同时运用和它们意义相同的通用语,《九章·思美人》就有“高辛之盛灵”的句子,盛是通用语,和楚地方言凭、冯是同义词。再看同一篇作品中兼用表示相同意义的楚地方言和通用语的情况:《九章·惜往日》:“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佳,洪兴祖、朱熹皆引别本作娃,佳、娃相通。《方言》卷二:“娃、嫷、窕、艳,美也。吴楚衡淮之间曰娃。”娃是楚地方言,和后面出现的美是同义词。美属通用语,它和楚地方言表示美丽的娃字同时出现在《惜往日》中,而且前后相继,紧密相连。再看《九章·橘颂》:“曾枝剡棘,圆果抟兮。”王逸注:“楚人名圜为抟。”抟是楚语,圆是通用语,都是表示圆形,两个词出现在同一句子中,构成前后互证的关系。既然屈原在许多作品中都同时运用表示相同意义的楚地方言和通用语,那么,《离骚》篇名和正文兼用楚地方言骚字和通用语謇、蹇,也就不足为奇了,这种做法合乎屈原的行文习惯,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了解蹇、謇在《离骚》及《九章》中的特定含义,对于解读其他楚辞作品会有很大的帮助,能够纠正一些误解。如《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王逸注:“蹇,词也。”蹇在句子中不是语词,而是实词,表示行难之义,与夷犹、留,前后呼应,都是徘徊不前之象。再如宋玉的《九辩》:“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文选》五臣注:“蹇,语词也。”《九辩》还有两处出现蹇字:“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事亹亹而觊进兮,蹇淹留而踌躇。”古注基本未涉及这两处的蹇字。《九辩》出现的蹇字,都有表示行难之义,至于和它相连的淹留、踌躇,则是对行难之象的具体描绘,使它更加形象。蹇、謇在楚辞中出现的频率较高,由于历代注家没有把它和离骚之名相联系,因此,或者释为謇谔,或者回避不加解释,或者把置于句首者释为语词,从而造成对楚辞作品的片面理解和误读,必须加以澄清。
二
离骚之名指的是遭遇蹇难,骚是楚地方言,指的是蹇。在中国古代,蹇还有另一层含义,指的是躁扰不安,难以平静。如前所引《方言》卷六:“逴、骚、,蹇也。”蹇、逴属于同义词,对于逴字,郭璞注:“逴,行略踔也。”《方言》卷六还写道:“蹇,妯,扰也。人不静曰妯,秦晋曰蹇,宋曰妯。”蹇与妯、扰均是同义词,还是指躁扰不安。蹇指扰动,这是由它的本义引伸出来的。既然蹇的原义是跛,而跛者站立不牢,行走不稳,很难像正常人那样保持平稳,因此,蹇又有多动不静之义。骚是楚地方言。通用语指的是蹇。既然屈原的代表作以《离骚》名篇,作品中又出现蹇、謇二字,这样一来,离骚就又有遭遇扰动之义,这是它的第二层含义。游国恩先生《离骚纂义》引钱澄之《屈诂》:“离为遭,骚为扰动。扰者,屈原以忠被谗,志不忘君,心烦意乱,去住不宁,故曰骚也。”钱澄之的解释道出了骚有扰动之义,并指明造成屈原扰动的根本原因,是相当中肯的。戴震《屈原赋注》卷十《音义》上也写道:“骚者,动扰有声之谓。盖遭谗放逐,幽忧而有言,故以《离骚》名篇。(注:张岱年主编:《戴震全书》,第3册,第713页,黄山书社,1995年版。)戴震作为清代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他对骚字所作的解释也是相当到位的,对《离骚》篇名的理解和钱澄之是基本一致的,但不如钱说确切。
骚表示扰动不安,它的这种意义在屈原之前的楚地文献中也可以见到。《国语·楚语上》记载,伍举在批评楚灵王修筑章华之台时说道:“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骚离,指的是扰动不安而背离,与后面的距违,即拒斥违逆相对应。韦昭注:“骚,愁也。”纯属误解。后人往往根据韦昭的注解来阐释离骚二字作为篇名时的含义,属于以讹传讹。伍举是伍子胥的父亲,系楚灵王时代(前540—前530)人,比屈原早二百余年,由此可见,把骚字作为表示扰动之义的词语加以运用,在楚地由来已久,并非从屈原开始。屈原把骚字作为篇名的组成词语之一,取其骚动不静之义,可谓有其历史渊源。骚指扰动,还见于《礼记·檀弓上》:“丧事欲其纵纵尔,吉事欲其折折尔。故丧事虽遽不陵节,吉事虽止不怠。故骚骚尔则野,鼎鼎尔则小人,君子盖犹犹尔。”郑玄注:“骚骚,谓大疾。”敬而不中礼谓之野,举止过于急遽便流于野,也就是文中所说的骚骚尔,即扰动不静。骚,《说文解字》卷十上收在马部,“骚,摩马也。”段玉裁注:“人曰搔,马曰骚,其意一也。摩马,如今之人刷马,引伸之义为骚动。……《屈原列传》曰:‘离骚者,犹离忧也。’此于骚古音与忧同部得之。骚本不训忧,而扰动则生忧也,故曰犹。”(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46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骚字的本义是搔马,表示人的动作之词,故有扰动义。段玉裁对于骚字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道出了许慎的本意,合乎字形的原始内涵。可是,一落实到《离骚》这篇作品,他又囿于司马迁的成说,把骚释为忧,解说显得牵强迂曲。段玉裁和他的老师戴震一样,对骚字的把握是准确的,但对《离骚》篇名的解释却未能到位。
骚、蹇都有扰动不静之义,对于《离骚》篇名中的骚字,无论是按本字进行诠释,还是把它作为楚地方言看待,以蹇释骚,都有纷扰动荡之义,不会出现例外。综观《离骚》这部作品,屈原在慨叹自己言难、行难的同时,也确实是在诉说自己所遭遇的烦躁多动的困扰。倾诉言难、行难是贯穿《离骚》全篇的主线,表现作者所遭遇的扰动之苦也是贯穿《离骚》全篇的主线。这两条主线有时各自伸展,有时又相互重合,彼此交织在一起。屈原有积极参与现实的热情,主动地向楚王进谏,渴望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价值。然而,现实是无情的,他的期待全都落空,得到的回报是群小对他的诽谤排挤,君主对他的冷漠疏远。于是他陷入欲进不得、欲罢不能的困难境地。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情感和理智的冲突,使他在痛苦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于是开始了无休止的探索、奔突、挣扎。《离骚》这部作品的主要篇章,就是以屈原的心灵扰动为线索展开的。他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转而向重华陈词,是困扰中的骚动。驾龙御凤想进入天宫、受挫之后多次求女,是一连串的困扰骚动。求女不成,又请灵氛占问吉凶,然后是周流远游,展示的是新一轮的骚动。从这一系列的情节可以看出,《离骚》主人公的内心没有片刻平静,总是处于动荡之中。他不甘于命运的安排,不肯向邪恶势力屈服,而是要奋力抗争,这就决定了他的生存状态必然是纷扰杂沓,无法平静下来。应当指出的是,屈原所表现出的扰动,和世俗小人的追名逐利之举有着本质的差异。《离骚》写道:“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屈原看不起那些受私利驱动而奔走驰骛的小人,他是遭受现实的压迫而进行反抗,是通过扰动去追寻人生崇高的目标。另外,《离骚》所展示的抒情主人公的扰动都发生在内心世界,是心灵的震颤和搏动,不具有实践的品格,倒是充满浪漫色彩。“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两句诗道出了屈原的心路历程,是统辖《离骚》全篇的纲领。抒情主人公在漫长的人生路途中上下求索,这就是他的扰动、奔突,是对《离骚》篇名所作的解说。
楚地方言蹇称为骚,意义相通。蹇,篆文作,《说文解字》卷二下收在足部,“蹇,也,从足,寒省声。”,即跛。蹇指的是跛足,谓残疾、病态。蹇,字形从寒、从足。《说文解字》卷七下所收寒字,篆文作,许慎云:“寒,冻也。从人在宀下,从,上下为覆,下有也。”是冰的初文,寒字本义是人在屋中卧于冰上,以草覆盖、冷不可耐。蹇字是形声兼会意,即足受寒之义。《吕氏春秋·孟春纪·本生》:“多阴则蹷”,蹷指足疾,与蹇字意义相通。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六在解释蹇字时引《通鉴》云:“魏帝曰:‘吾闻筑社之役,蹇蹷而筑之。’蜀注曰:‘跛蹇而颠蹷也。’”(注:桂馥:《说文解字义证》,第179页,齐鲁书社,1994年版。)蹷为足疾,又有颠仆之义。古人认为足跛是风寒所致,故蹇字从寒从足,指的是跛足、残疾。
蹇字本义指跛足,是一种残疾,这与《离骚》的意蕴也是契合的。作品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形象,他对理想的追求非常执著;然而,他的现实处境却是艰难的,进退维谷,步履蹒跚。作品主人公的理想是崇高的、圆满的,但是,他的人生理想的实现却不是圆满的,而是存在严重的缺失,令他抱恨终生。古代士人普遍存在圣君贤臣理想,屈原固然是一名当之无愧的贤臣,而在当时的楚国却没有能够任用贤臣的圣君,这对一个诸侯国来说又何尝不是致命的缺损呢?和跛足的残疾者何其相似!总之,《离骚》这部作品在触及到现实层面、在展示它的批判对象时,读者见到的是残损、缺失,是社会的病态。蹇的原型是残疾、跛足,它的这种原型和作品意蕴的关联,在《离骚》中还没有公开说出来,要靠读者自己去体味、理解。到了后来的楚辞作品中,蹇字的跛足原型便公开化、明朗化了。《楚辞补注》卷十三所载东方朔的《七谏》写道:“驾蹇驴而无策兮,又何路之能极?”这篇作品是依傍屈原,代屈原立言,他把屈原时代的楚国比作蹇驴牵引的车辆,又无鞭策可执,这和《离骚》的寓意正相符合,是对蹇字原型的直接展现。
由此看来,蹇、骚在屈原的代表作中有三层含义,成为贯穿全篇的三条线索。蹇的原型是跛足、残疾,这种意义通过作品的背景显示出来。蹇在作品中的直接意义是难,作品主人公慨叹言难、慨叹行难,由此构成一系列相关情节。蹇的引伸意义是骚动不安,《离骚》以浪漫的方式表现了抒情主人公的这种心路历程。对于《离骚》来说,骚、蹇的三层含义犹如三重旋律,共同构成一部悲壮的交响乐章。骚、蹇的含义不是单一的,《离骚》的主题也不是单一的。这部作品之所以两千多年来一直具有激荡人心的艺术魅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它的多层意蕴、多重旋律。
三
屈原因遭遇蹇难而创作出一系列骚体作品,《离骚》篇名的直接意义是遭遇蹇难,骚即蹇,前者是楚地方言,后者是通用语。蹇的原型是残疾、跛足,是长短不齐、高低不等之象。无独有偶,在屈原作品中,那种高下逶迤、低昂起伏的物类事象往往作为美的一种形态出现。屈原在用蹇、謇二字刻划自己时,通常取其负面意义;而在描绘其他作为肯定性对象出现的事物时,所运用的蹇字则取其正面意义,蹇成为美的代用语。《九歌·云中君》有如下几句:“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这是说云神降临在祭祀它的寿宫,可与日月齐光。云神乘坐天帝的龙车,周流遨游。蹇,在这里取其游动不静之义,指云神在巫师的诱导下,离开天界,降临寿宫。王逸注:“蹇,词也。”王逸把蹇字释为语词,实是一种误解。蹇字在这里成为表现云神动态美的词语,暗含自上而下的意义,作为肯定性的词语出现。
蹇,有时前面加上偃字,构成偃蹇一词,经常出现在屈原的作品中。蹇的本义指跛足、残疾,偃字原本也是表示病态的词语。《说文解字》卷八上:“偃,僵也,从人,偃声。”“僵,偃也,从人,畺声。”段玉裁注:“僵谓仰倒,如《庄子》‘推而僵之’,《汉书》‘触宝瑟僵’皆是。”(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380-38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偃和僵互训,指的是仰倒之象偃,字形从人、从匚。匚,甲骨文作,与小篆同,正视之为凹,是筐子的象形,匚就是匡的初文。筐子是方形的,故匚又有方之义,后又泛指受物之器。匚是匡的初文,是筐子的象形,古代筐有时与床连用。《庄子·齐物论》:“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释文》:“筐,本亦作匡。”床亦为受物之器,其功能与筐相同,故连用。由此看来,偃字的本义是人仰卧在方形器物上,是一种病态。古人忌讳仰卧,往往由此联想到死亡。《论语·乡党》有“寝不尸”之语,何晏集解引包注:“偃卧四体,布展手足,似死人。”古人认为正常的睡眠姿势应是侧卧屈膝,而不是伸展四肢仰卧。古代所说的偃者,通常处于病态。据《博物志》记载,徐偃王“生时正偃,故以为名”。据说徐偃王仰卧而生,故名为偃,也因此处于病态不得解脱。《荀子·非相篇》称:“徐偃王之状,目可瞻马。”杨倞注:“徐,国名,僭称王。其状偃仰而不能俯,故谓之偃。……瞻马,言不能俯视细物,远望才见马。”传说徐偃王终生仰卧,不能俯视,是一位残疾人。《尸子》卷下称:“徐偃王有筋无骨”,这是为徐偃王终生仰偃寻找生理根据,他有筋无骨,当然只能仰卧,无法坐立,是与生俱来的生理缺陷造成的。偃人,先秦时又称为籧篨,亦作蘧蒢。《诗经·邶风·新台》:“燕婉之求,籧篨不鲜。”毛传:“籧除,不能俯者。”不能俯者就是只能仰卧的病人。《国语·晋语四》:“蘧蒢不可使俯”,今本韦昭注:“蘧蒢,直者,谓疾。”《说文解字》卷八上段玉裁在解释偃字时引《国语·晋语四》韦昭注:“籧篨,偃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四在解说《卫风·新台》的“籧篨不鲜”时,所引韦昭注与段玉裁所引相同,籧篨指的是偃人。偃人,是有生理缺陷的残疾者,同时又是世人眼中的丑陋者,没有形体美可言。
偃、蹇最初都是表示病态的词语,由它们相组合而构成的偃蹇一词,开始阶段也往往用于负面意义。《左传·哀公六年》记载:“齐陈乞伪事高、国者,每朝必骖乘焉。所以必言诸大夫曰:‘彼皆偃蹇,子早图之;图之,莫如尽灭之。’”陈乞欲害高张、国夏,伪装亲近他们,诽谤其他大夫,进行挑拨离间。偃蹇,本谓病态,引伸为高下不等,这里指诸大夫与高氏国氏相抵触、不协调,难以共事,属于否定性质的词语。偃指仰卧,有时偃仰连用,也是表示负面意义。《诗经·小雅·北山》的作者指责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官吏“或棲迟偃仰”,这里的偃仰是懒惰之态,是批判的对象。由此不难看出,直到春秋后期,偃、蹇二词在意义上还保留着它们的原始内涵,多用于表现负面事物,所展示的人和物都是丑陋的。
可是,到了屈原作品中,偃蹇的意义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它不是用于负面意义,而是表示正面意义;它不是表现事物的缺陷、病态,而是展示审美对象的完满、正常;它所刻划的不是丑陋之态,而是赏心悦目的美好事象。
《离骚》写道:“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王逸注:“偃蹇,高貌。”王逸注大意得之,但不够确切,需要结合相关传统加以补充。《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写道:“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离骚》所说的瑶台,指的就是这里提到的九成之台。既然台有九层,上面又建有供二女居住饮食的宫殿,因此,望去必然高下相倾,逶迤参差。《老子》第六十四章云:“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九层之台是用土累积起来的。累土不能垂直升高,而是要逐级而上,呈阶梯形。因此,望去高低相承,层次分明。偃蹇固然指瑶台的高耸,但它不是垂直上升,而是阶梯形延伸、高低连绵,这才是所谓的偃蹇。
《九歌·东皇太一》写道:“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灵,指降神的巫师。王逸注:“偃蹇,舞貌。”洪兴祖补注:“偃蹇,委曲貌,一曰众盛貌。”王逸的注解过于笼统,洪兴祖释偃蹇为委曲,比较接近原意,但他又在两说之间取舍不定。偃蹇确实指舞者的屈曲之态,不过应当补充说明,这种屈曲之态指的是形体的上下屈伸,是纵向审视所得到的印象。
偃蹇表示高低起伏,这从《远游》中看得很清楚,作品写道:“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服,指车辆两辕间的马。偃蹇和低昂连用,它们是同义词,偃蹇即低昂,高下起伏之义,用以形容马在驾车时的行进状态。《远游》未必出自屈原之手,但作品出现的偃蹇一词,它所表示的高下起伏之义却可以和屈原的作品相印证。
先秦楚辞中和偃蹇意义相近的词有陆离,这从作品对佩饰的描写看得很清楚。《离骚》先是称“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后面又称“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屈原在形容佩饰时,先用陆离,后用偃蹇,二者意义相同,可以互换。那么,陆离指的是怎样一种形态呢?王逸注:“陆离,犹嵯,众貌也。”洪兴祖补注:“许慎云:‘陆离,美好貌。’颜师古云:‘陆离,分散也。’”这些注释都在一定程度上猜到了陆离一词的内涵,但都不够准确,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要了解陆离一词的真实含义,还要到先秦楚辞中去找答案,采用同类文献自相印证的方法解谜。《离骚》云:“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远游》云:“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在这两组诗句中,陆离都是和空间位置的上下联系在一起,因为忽上忽下,故有离有合。陆离表示空间位置的高下起伏,正因为如此,它才和偃蹇成为同义词。《说文解字》卷十四下:“陆,高平地。”高平曰陆,故陆有高义。再看离字,“甲骨文作,……是在毕上增一鸟,象以网捕鸟之形。从鸟的角度看,就是遭遇不幸。《楚辞·天问》:‘卒然离蠥。’王逸注:‘离,遭也。’这才是离的本义。一鸟入网,他鸟惊飞,引伸离又有散义。”(注:尹黎云:《汉字字源系统研究》,第17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陆有高义,离,引伸为散,陆离连言,有高低相承之象,故表示上下起伏,和偃蹇成为同义词。《离骚》在形容佩饰时使用偃蹇、陆离这两个词语,和佩饰的具体形态密切相关。《离骚》先是说“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后面又称“折琼枝以继佩”。作品主人公的佩饰是用香花芳草、或用玉树枝条编织而成,呈绳索状,系在身上时从上向下低垂,因此,称其为偃蹇、陆离,突出它在纵向空间的延伸。屈原对于玉佩有时也用陆离加以描绘,如《九歌·大司命》:“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玉佩要用丝带系在腰间,也是呈从上向下低垂之状,故称陆离。了解到陆离和偃蹇是同义词,都是表示纵向低昂起伏之义,那么,屈原作品中的不少事象就可以还其本来面目。《九章·涉江》:“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洪兴祖补注引《文选》五臣注:“陆离,剑低昂貌。”释陆离为低昂貌,道出了它的本义,是指长剑在腰间上下摆动的样子。《招魂》:“长发曼鬋,艳陆离些。”王逸注对陆离未作任何具体的阐释,他对这个词的含义没有理解。这里的陆离,指美女的长发披散之状,从头部垂到肩上,还是着眼于观照对象所处的纵向空间位置。
对于屈原作品及楚辞中的偃蹇一词,古人有许多误读和理解片面之处,对此,赵逵夫先生作了专门的辨析,澄清许多模糊认识,并且得出这样的结论:“偃蹇一词用来描写具体物和人时,只有两种意思:一个是委曲、屈曲缠绕,一个是伸展自如。”(注:赵逵夫:《屈骚探幽》,第299页,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他在列举屈原作品中三处出现的偃蹇一词之后写道:“现在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偃蹇’并没有‘高’、‘高耸’之一义,也不是什么‘众盛貌’、‘孤特貌’或‘块然’、‘不动貌’等等。它用于形容具体的形象,是夭矫之义,用以形容人的思想作用,是潇洒自如、难于掌握之义。”(注:赵逵夫:《屈骚探幽》,第301页,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赵先生所作的辨析有启示意义,可以廓清许多误解,不过,他把偃蹇释为夭矫屈曲,仍显得过于笼统,需要加以补充。偃蹇在屈原作品及其他先秦楚辞中,主要是指高下相倾、低昂起伏之状,着眼于观照对象在纵向空间所处的位置,是进行立体审视所得到的印象。用偃蹇形容高台、琼佩、玉佩、舞姿,都是取其这种意义,基本不涉及平面空间。在上述例证中,偃蹇有时有屈曲之义,如形容高台、舞姿;有时屈曲之义并不明显,如形容琼佩、玉佩,屈曲之义还潜藏着,没有充分显露出来。只是到了汉代,文人在运用偃蹇一词时,才赋予赵先生所提到的那两种意义。因此,对偃蹇一词的内涵必须进行历时性考察,划分出阶段,才能准确把握它的最初意义及演变轨迹。
蹇,本指跛足,是一种残疾和病态。屈原在创作中经常运用蹇字慨叹行难,《九章·哀郢》又有“思蹇产而不释”之语,王逸注:“蹇产,诘屈也。”从这些出现蹇字的诗句中,读者感受到的是人生的磨难和不幸,引起的是怜悯和痛感。可是,蹇字和另一个原本表示病态的偃字结合在一起所构成的词语,在屈原及其他楚辞作品中却获得正面意义,它所修饰的是赏心悦目的对象,使人产生审美愉悦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转变呢?这要从两个方面去寻找原因。
首先,蹇、偃作为表示病态的词语,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屈原关注的是它的抽象意义,即表示空间位置的高低上下,而对它们的原始内涵则忽略不计。这样一来,本来是表示病态的词语可以用来形容健康的事物,本来是丑陋的形态转化成美好的意象。词语可以向自己相反的方面演变,这在古代是普遍的现象,是汉语发展的一条重要规律。
其次,偃蹇在屈原作品中获得正面意义,用于修饰美好的事物,还和屈原的处境、心态密切相关。屈原的一生宦海沉浮,大起大落,由此造成他严重的心理失衡。在表现这种沉郁顿挫的感情时,必然要寻找相应的物类事象来确证自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些具有低昂起伏形态的事物自然成为首选,偃蹇一词也成为他所喜欢的修饰语,作为美的象征出现。屈原长期在压抑状态中生活,痛苦的人生经历使他形成了一种不同于传统的礼义之士的审美心理。他所感兴趣的是高下绵延、低昂起伏的审美对象,而对于均衡、整齐倒是相对冷漠。这种以低昂起伏之状呈现出来的事物,和他的心境有相似之处,也成为心灵的慰藉。以偃蹇为美,是屈原作品表现出的尚奇倾向,也是楚辞重要的审美风尚。
楚辞的传统是由屈原奠定的,后来的楚辞作家作为屈原的继承者,也把偃蹇之美作为重要的表现对象,并使偃蹇一词的外延不断扩大,内涵更加丰富。在使用这个词语时,人们不但着眼于表现对象在纵向空间所处的位置,而且关注它在平面空间呈现的形态特征。《楚辞补注》卷十二所载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是这样开头的:“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踡兮枝相缭。”偃蹇,指的是树枝屈曲,相互缠绕在一起,着眼于平面空间。《史记》卷一一七所载司马相如《大人赋》在描写大队人马远游的场面时有“绸缪偃蹇怵以梁倚”之语,这几个词语展示的都是平面推进的状态,绸缪是纠结在一起,偃蹇指高低相继,怵谓奔走,梁倚指相互倚依。偃蹇虽然有表示纵向空间的意义,但从属于整个场景的平面空间,基本都是在同一高度展开的。在运用偃蹇一词时,由立体空间延伸到平面空间,是汉代辞赋的境界扩充,较之屈原作品有新的进展。
在屈原作品中,偃蹇虽然潜藏屈曲之义,但是还没有充分显示出来,还隐蔽在仰昂起伏的物类事象中。到了汉代辞赋家那里,偃蹇用于表示屈曲之象开始明朗化,并且和某些物象建立起比较稳定的联系,如旗帜、彩虹。《文选》卷三十四所载枚乘《七发》有“旗偃蹇”之语,《史记》卷一一七所载司马相如《大人赋》在形容旗帜时称它“掉指桥以偃蹇”。偃蹇,指旗帜随风飘扬,上下翻动。再看把偃蹇和彩虹相联系的例子:《文选》卷十一所载王延寿《鲁灵光殿赋》称“飞梁偃蹇以虹指”,曲梁屈曲如龙蟠,故把它比成彩虹。《艺文类聚》卷九十八所载曹丕《柳赋》称:“修干偃蹇以虹指,柔条阿那而蛇伸。”曹丕把柳树弯曲的主干比作虹,用偃蹇一词加以形容。旗帜的随风翻卷,天上出现的彩虹,都是引人注目的屈曲之象,所以,偃蹇作为表示屈曲状态的词语,也就和它们建立起稳定的联系。偃蹇一词在表现屈曲之美时由隐蔽到明朗,是汉代辞赋对屈原作品的又一发展。
在屈原的作品中,偃蹇一词在描绘某种事物时都是单独出现,不与其他表示事物形态的词语连用。到了《远游》这篇作品情况稍有改变,偃蹇开始和其他同类词语连用,“服偃蹇以低昂”即是其例,偃蹇、低昂意义相同,可以相互确证。汉代辞赋家所掌握的词汇特别丰富,又有铺张扬厉的作风,因此,和偃蹇连用的同类词语极其繁多,尤以司马相如最为典型。《史记》卷一一七所载《大人赋》有如下文字:“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蟉蜿蜒。低卬夭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兮,放散畔岸以孱颜。跮踱輵辖容以秀丽兮,绸缪偃蹇怵以梁倚。”在这段文字中,所出现的表示队伍行进状态的词语极其众多,但基本都是突出它所呈出的屈曲之美,构成表现屈曲之美的词汇群。在这个词汇群体中,各个成员的生成根据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源于虫类的形体和爬行特征,如蠖略、蟉、蜿蜒,逶丽由委蛇而来,也属于这一类;有的源于人的尚未完全舒张开来的身体状态,如夭;还有的来自人的行为动作,如绸缪。尽管这些词汇的生成根据不同,但它们和源于病态而生成的偃蹇一词组合在一起,都用于展示屈曲之美,真可谓殊途同归。司马相如在表现屈曲之美时运用如此丰富的同类词语,其中包括偃蹇一词,这说明他对屈曲之美情有独钟,特别偏爱,精心搜索并刻意表现屈曲之美,是司马相如及汉代辞赋家重要的审美取向,其源头则要追溯到屈原作品展示的偃蹇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