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里的几个复辅音声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复辅音论文,几个论文,声母论文,甲骨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汉藏比较与甲骨金文
朱先生说得对。高本汉(《汉文典》修订本,1957)第642条认为“去”字与“盍”字谐声,于是拟构了“去”以及“盍”,“盇”。现在知道鱼部的“去”字甲骨金文作,从大从口;叶部的“盍”字上部的“去”字金文作,象器皿上有盖子(注:参看裘锡圭(1979:438)的解释。)。这样“去”字可拟作*khjag>khjwo-,“盍”字可拟作,两个字的上古韵母拟音说明“去”、“盍”分属鱼叶两部。
以上是从消极的角度来看甲骨金文对上古音研究的重要性。换句话说,古文字资料可以消除若干似是而非的谐声字。另一方面,从八十年代开始我心中一直存着个问题:雅洪托夫文章里有些很精彩的论证是以谐声字为资料。诚如朱德熙先生所说,谐声字中有很古的,也有后起的。那么,在最古的文字资料中,也就是说在甲骨文里面,有没有足够的资料来支持雅洪托夫的论证?有没有足够的资料来支持其他学者拟构的复辅音声母?
我自己一直没法解答这个问题,倒是在何九盈先生的《商代复辅音声母》(1994,1998)里面看到明确的答案。何先生说(1998:265):
本文尝试对复辅音进行断代研究,即以殷商时代为基点,以甲骨文中足以说明复辅音形态特征的资料为本证,再从后世的文献资料,语言资料中寻找有关的材料作为旁证,把这两种材料结合起来,对商代复辅音进行全面拟测。
他所提出的本证有两种。一种是甲骨文里的谐声字。
《说文》甲骨文
羌 从羊羊亦声《合》(注:《合》指《殷虚文字缀合》,下文中《京》指《战后京津新获甲骨集》,《合集》指《甲骨文合集》。《甲骨金文字典》附有《甲骨著录书目简称表》,《商周古文字读本》附有《引书简称表》,请参看。)二三八:“乙未卜勿用羌于咸”
姜 从女羊声《京》七七一:“……于小乙三姜”
洛 从水各声《存》二.九七四:“癸丑……在洛贞……祸王……吉”
驶《说文新附》从马吏声《通》七三三:“乙未卜不例”(《甲骨金文字典》717,马名)。庞 从广龙声《后》上九.三:“丁卯卜王于庞告”
易言之,显示复声母的“羌、姜、洛、驶、庞”等谐声字在甲骨文已经出现了。
第二种本证是甲骨文的假借和异词同字,例如:
谐声卜辞
每晦每通晦《甲》六四:“弗每(晦)不雨”。
無鄦無通鄦《乙》二三七三:“贞乎取無(鄦)臣”。
各落各通落《粹》一二七八:“御各(落)日王受又”。
吏使吏通使《粹》三六:“乙酉卜….吏(使)人于河”。
《丙》六九:“贞:方其我吏(使)”。
立位立通位《合集》32786:“丁已卜,侑于十立(位)伊又九”。
令命令命 《乙》三一二一:“贞:羽(翌)甲戊河不令雨?”
同字同源 《大盂鼎》:“若(敬)乃正(政),勿灋(廢)朕令(命)”。
卿饗卿饗嚮《文》二九三:“庚子王卿(饗)于祖辛”。
同字同源 《粹》一二五二:“于西方东卿(嚮)”。
“晦”是以“每”为声符的谐声字。甲骨文没有从日从每的字形,但董作宾《殷虚文字甲编》六四的那片龟甲,字形写的是(每),此处即应读作“晦”,意思是天色昏暗。整句意谓“[天]不昏暗也不下雨[吗]”。这样,战国时代“每”、“晦”的谐声关系在甲骨文中体现于“每”、“晦”的假借关系。
同样的,“無鄦”的谐声关系在甲骨文中体现于“無”、“鄦”的假借关系。“各落”的谐声关系在甲骨文中体现于“各”、“落”的假借关系等等。易言之,古文字学家常常说的“X通Y”是“假X为Y”,用声符来写后来的谐声字,如“假‘每’为‘晦’,假‘無’爲‘鄦’”。古文字学家常常说的“XY同字”多半是说“XY同字形同语源”,如“令命同字”、“考老同字”等等。
何先生的第二种证据非常重要。卜辞中的谐声字按照李孝定(1986:133)的统计有“三三四字,占总数二七·二七%弱”。而且甲骨文没有从火从尾的“”字,没有从黑从土的“墨”字,没有从人从吏的“使”字,没有从口从令的“命”字。以前有些学者据此认为甲骨文没有足够的资料可以用来拟测复声母。看了何先生的文章,我们知道甲骨文不但有谐声字还有假借字,此外还有异词同字的现象。三者加起来所包含的音韵信息相当于后代的谐声字。
二、个别商代复声母的讨论
《粹》一二七八:“御各(落)日,王受又”(注:陈梦家(1956:573-574)解释“御各日,王受又”这句:“所祭者是日,出日,入日,各日,出入日,入日,各日即落日。祭之法曰宾,御,又,,歲等,也都是祭先祖的祭法”。“王受又”意谓王受保佑。)。
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卜辞中的“洛”字的声符是“各”,为什么卜辞可以借“各”为“落”。
郑张尚芳(1984:47)首先提出kl-型复辅音的构想。他说:
与二、三B等带r相对,一、三A等字若带流音带1,它们在谐声、异读、通假等方面表现与喻四相关。如:容long从谷klok声,舉kia从與la声,姜klang从羊long声。谷kiok读峪余属切。
龚煌城(2004:198)说:“从汉藏语的比较,我们可以在某些喻四中区别单声母与复声母”。他举了两套例:
龚煌城(龚煌城、梅祖麟,2006:238)又指出:
缅〈古缅文khluiw(注:西义郎(1976:15,1977:44)说明缅甸语来自古缅甸语的khluiw"to bathe,洗澡",古缅甸语的-l-,-r-两个介音在缅甸语都变为-y-。)(*khluw)洗澡
《甲骨金文字典》865“谷”:甲金文从,从口,象溪流出自山涧流入平原之状,口表谷口。一,地名。《佚》一一三:“甲寅卜王曰贞翌乙卯其田亡灾于谷。”二,两山之间的夹道或流水道。《启卣》:“王出狩南山寇山谷至于上侯滰川上”。《甲骨金文字典》848“浴”:甲骨文从人从皿()象人浴于盘中之形。浴为后起之形声字。一,沐浴。《存》一.一五九一:“甲戍卜旅贞妣今日浴饮”。
据上所引,甲骨文中的“谷”、“浴()”可以拟作:
(9)谷*kluk>*kuk>kuk《佚》一一三:“……翌乙卯其田亡灾于谷”
浴*gluk>*luk>jwok《存》一.一五九一:“甲戍卜旅贞妣今日浴饮”。
同样的,甲骨文中的“羊”、“羌”、“姜”可以拟作:
(10)羊*glang>*lang>jang《粹》二四○:“贞燎三大三羊”。
羌*khlang>*khjang>khjang《合》二三八:“乙未卜用羌于咸”。
姜*klang>*kjang>kjang《京》七七一:“……寝于小乙三姜”。
上面用了两个音律。(1)*gl->*l->j-。也就是说,*g-在*-1-前失落,剩下来的*1-到中古变为喻四j-。值得注意的是:*gl->*l-跟2.1*gl->*r-平行。(2)*kl->*kj-,*khl->*khj-,也就是说*k-、*kh-后的*-l-在上古晚期元音化变为*-j-(参看龚煌城,2004:42-43,195)。跟喻四(“羊”、“與”、“”)谐声的见溪声母的字(“羌”、“姜”、“舉”、“姬”)几乎都是三等,中古带*-j-介音。这些字的*-j-介音是怎么来的?是上古*-1-元音化而变来的。
2.3*sr->s-,*r->1-
上面1.1节已经说过*sr>s-这条音律有汉藏比较的证据。下面是汉语*r->l-在汉藏比较中的例证(龚煌城,2004:100,191):
(13)吏官吏。《合集》5637:“庚子卜,争贞:西吏旨亡?”(“西吏”,官名,“旨”,人名;此句意谓:西吏旨没有灾祸吗?)(注:陈初生(1989:287)把《合集》5637这句读作“西吏旨亡?”但也有人读作“西史”或“西使”。下面提出一些理由来支持陈初生。(1)《合集》5637的来源是《殷虚文字丙编》上辑(一)的图版伍。这是一块完整的龟甲,拓片字迹清晰,“西吏”四见,皆作字上端分作两叉形。按照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附录》的说法,不可能读作"西史"。(2)张政烺(2004:466-467)《利簋释文》说:“周代典籍中早多作事,晚则作吏,如《毛诗·雨无正》有‘三事大夫’,《常武》有‘三事’,而《逸周书·大匡》有‘三吏大夫’,《左传》成公三年有“三吏”。《左传》成公二年“王使委于三吏”,杜氏注:“委,属也。三吏三公也。三公者,天子之吏也”。((3)作于西周晚期的《匜》,铭文中有“氒自(以)告吏,吏曶,于会”句,《商周古文字读本》146页注云:“吏,吏曶,司法官吏名与曶者。”“西吏旨”和“吏”、“吏曶”结构相同,都是以官名冠於人名之前。)
上面把“森”写作,这种写法需要略作解释。
1896年德国学者康拉迪(A.Conrady)指出,s-前缀在藏文里有使动化(causative)和名谓化(denominative)两种构词功用。我在以前的两篇文章(梅祖麟,1988、1989)曾经尝试说明上古汉语的*s-词头也有使动化和名谓化两种功用,同时也说明*sm->*hm->x-(注:马学良《藏缅语概论》(2003)16页有藏语方言的比较资料,可以说明,31页有苗语方言的比较资料,可以说明。请参看。)可以替代李方桂(1980:18-19)的*hm->x-。“名谓化”就是把名词变为非名词,如形容词、动词。以前举的例有,“林”是名词;《说文》“森,多木貌”,“森”是状词。*s-加在“林”前面就会引起名谓化的构词功用——把名词“林”变为“森”。
这里旧话重提是因为甲骨文有个从二木的“林”字,还有个从三木的“森”字。虽然“林”、“森”在甲骨文只有地名的用法,我们认为前者写的就是“树林”的“林”字,后者写的就是“森林”的“森”字。因此可以把甲骨文的“森”字写作。意思是说:卜辞中的基本词“林”,加上名谓化*s-词头而产生的派生词是“森”。
以上是这些字上古晚期的拟音。拟构时出现了两个问题:
1)清浊别义的动词是成对出现,以上拟了清声母的那一半(如“折”tjat),要不要也拟浊声母的那一半(如“折”*djat)?也就是说,当时的语言是否也含有浊声母的那一半?拟了浊声母的那一半(如“长”长短*drjang),要不要也拟清声母的那一半(如“长”生长*trjangx)?
2)这些清浊别义的动词,它们的来源为何?它们在商代是怎么样的音?
龚煌城(2004:188)说:“我们假设,上古汉语曾有词头*s-,它在影响后面的浊声母使它清化后消失”,随即举例说明:(注:龚煌城(2004:188)举的两个例,引征时略作简化,并增加“折/折”,“见/见”二例。欲见本来面目,请参看原文。)
我们认为龚先生所拟的音,就是这几个字商代汉语的音,理由有二。
一、上面看到商代汉语有s-词头,而(19)显示的就是使动化*s-词头的构词功用。易言之,使动化*s-词头一方面能使后面的浊声母清化——因为饗s-是个清的擦音——,另一方面能把自动词变为使动词,而使动词一般是他动词。(本文附录有彝语自动词/使动词浊清声母交替的例,请参看。)这一节标题的公式里的b代表浊声母,p代表清音声母。
s-词头的清化作用:s-b>s-p>p-。
这个公式说,s-使后面的浊声母清化后消失。
二、本文谈到的同字关系可以分同源和假借两种。
A.同字,同源。
假吏(*r-)为使(*s-r)假折(*s-dj->*tj-)为折(*s-dj->*tj-)
假卿(*kh-)为餐(*s-kh) 假长长短(*drj-)为长生长(*s-drj->*trj-)
假考(*kh-)为孝(*s-kh) 假解(*g-)为解(*s-g>*k-)
假败(*b-)为败(*s-b>*p) 假见(*g-)为见(*s-g>*k-)
B.同字,假借
假每(*m-)为晦(*sm-)假無(*m-)为鄦(*sm-)
A是在双双成对的同源词中假*C-为*s-C(C代表辅音)。习以为常后又蔓延到不同源的*C-/*sC-,如B所示。等到谐声字(使)在战国时期出现——也许更早——,*s-词头已不复活跃。
甲骨文()同字让我们昙花一现地看到活跃的*s-词头,这是后代谐声字做不到的。甲骨文资料对古汉语研究的重要性也在于此。
三、结论和余论
一、本文一开始就谈到汉藏比较和甲骨金文这两种资料。在结束以前,应该再回顾一下比较资料和文献资料两者之间的关系。
这篇文章的重点在卜辞的谐声和通假,为什么作者不断引用汉藏比较的成果?答曰:用谐声、通假推测出来的复声母只是轮廓,细节不明。比方说,跟见母谐声的来母字“洛、凉、蓝”等,它们的上古声母过去有gl-、kl-、gr-、kr-、l-等不同的拟音。跟明微母谐声的晓母字“黑、、昏”等,它们的上古声母过去有xm-、sm-、hm-、x-、mx-等不同的拟音。而“洛、蓝、凉”等声母的诸多拟音,只有*gr-是有汉藏比较的印证的。“黑昏”等字声母的诸多拟音,只有*sm-是有汉藏比较的印证的。换句话说,只有引进比较资料我们才能证明上古汉语确实有复辅音,我们才能在诸多假设的拟音中选择最优的拟构。
“凉”是晚出的谐声字。甲骨文没有从水京声的“凉”字,也没有其他写*grjang[寒、冷]的字形。金文亦然。“凉”字最早出现于《诗经·北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问题在于卜辞所无的“凉”字能否用来拟构商代“凉”的语音?更基本的问题是:商代是否有个*grjang[寒、冷]的语词?上面指出“凉”在藏文有同源词,这里再补充一些资料(龚煌城,2004:202-203):
“凉”字在藏缅语系的藏语,Mikir语都有同源词,这就说明原始汉藏语已有*grjang[寒、冷]一词。汉语和藏缅语分道扬镳时,*grjang的-j-介音在原始汉语中保留,在原始藏缅语中失落。
原始汉语有多早我们目前说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它比商代要早。易言之,在商代以前的原始汉语已有*grjang[寒、冷]一词。在商代以后的诗经时代,汉语也有*grjang[寒、冷]一词,而且它的复辅音声母还有跟“凉”谐声的“京”*krjang字为证。既如此,殷商汉语也有*grjang[寒、冷]一词。
结论有三。1)字形晚出不等于所代表的语词也晚出,关键在于是否有可靠的藏缅语的同源词。比方说,“凉”、“虱”、“”都是晚出的字形,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商代汉语已有*grjang[寒、冷]、*srjik>*srjit[虱子]、*[火]等语词。2)晚出的谐声字,先细加甄别一番,也可以用拟构更早的,殷商时代的复辅音。3)龚煌城(2004)书中列举300套汉藏语同源词的比较资料,翔实可靠。龚先生书中拟构的上古音虽然不是专门为殷商、西周汉语设计的,但是我们认为非常合身。希望古文字学家可以酌量采用。
二、本文参照汉藏语比较研究的成果,以甲骨文的资料为本证,提出几条复声母简化的演变规律。
这里提出“三段论”的音韵演变规律。“上古晚期”只是殷商与中古之间的过渡阶段的名称,绝对年代不明。而且不同类型的复声母的简化的速度可能有快有慢,不可一概而论。这里有相当多的断代问题需要做进一步的研究。
三、上古汉语有没有*s-词头?本文认为是有的,而且给名谓化*s-词头提出的例证有“墨/黑”、“林/森”、“吏/使”、“卿/饗”、“考/孝”,给使动化*s-词头提出的例证有“滅/烕”、“败(*b-)/败(*p-)”、“解(*g-)/解(*k-)”、“折(*dj-)/折(*tj-)”等。如果对其他类型的sC-的演变规律能知道得更清一点,也许还可以找到更多的例证。
附录 藏缅语中的使动化s-词头及其清化作用
上面尝试说明(1)上古汉语有个使动化的*s-词头,(2)这个*s-能产生清化作用:s-b>s-p>p。为了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下面要用《汉藏语概论》里藏文(138-139页)和独龙语(317,351页)的资料来说明原始藏缅语也有个使动化*s-词头,用彝语(351页)的资料来说明*s-在彝语里的清化作用。
(i)藏文在动词词根前附加前缀s-,使非使动词变为使动词,例如:
(iii)彝语用清浊声母的交替来表示动词“自动/使动”的区别,其中浊声母表自动,清声母表使动。自动词有些是不及物动词,如“出”、“融化”,有些是及物动词,如“骑”、“穿(衣)”。
张琨、谢蓓蒂(1976)、杜若明(1990)、戴庆厦(2001)曾经说明彝语使动词的清声母是由于*s-的清化作用(s-b>p,s-m>等等)。易言之,彝语的自动词和使动词可以重写如下:
上古汉语的浊清别义是上古汉语使动化*s-词头的遗迹(reflex),犹如彝语的浊清别义是原始藏缅语使动化*s-词头的遗迹。也许可以说,上古“败*b-/败*p-”型的动词浊清别义是上古汉语使动化*s-词头目前可以看到的最强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