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感性理论与20世纪美学的感性解放_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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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4)05-0124-07

       一、马克思之前美学感觉维度的遮蔽与超越维度的张扬

       根据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家雷蒙德·威廉斯的考证,与感性(sensibility)最接近的拉丁文sensibilitas含义接近法文sensible和后期拉丁文sensibilis,原来的意思是“被感觉到”“被意识到”“通过(身体)感官的”[1]428。该词到了18世纪、特别是鲍姆嘉通之后获得了美学的内涵,用来表示人的感受和判断。“整体而言,这个词的意涵是从‘各种各类的感受’转移到‘一种特别心智的形成’:一个完整的活动、一个完整的感知与回应方式,无法被化约为‘思想’或‘情感。’”[1]432众所周知,美学在其学科创始人鲍姆嘉通那里被命名为“

sthetik”,意思是“感性学”。在《美学》一书中,鲍姆嘉通对这门学科的研究对象进行了定位,他把美学看作感性认识的科学,即“美学的目的是感性认识本身的完善”[2]。他认为,在自然状态中,感觉、想象、虚构、记忆等低级认识能力(即他之所谓感性)通过使用得以发展,这种状态可以称为自然美学。也就是说,美的对象是感觉的对象,美不仅是感性的,而且是完善的感觉。受到当时大陆理性主义哲学特别是沃尔夫的影响,鲍姆嘉通把认识区分为高级部分和低级部分,即思维和感觉。在鲍姆嘉通那里,感性认识的普遍美是现象的统一体,美学审查感觉,以达到适用它的完善。卡西尔认为,鲍姆嘉通“不仅想要把感受性从各种约束中解放出来,而且想使感受性达到精神上的完善。这种完善不可能存在于完美之中,而只能存在于美之中。美就是快感,但是这种快感与其他源于纯感官刺激的快感有具体差别。它不受纯欲望力量的支配,而是受对纯思和纯认识的渴望的支配。因此,只有通过美所能提供的这种快感,我们才能体验到内在的生命力和寓于感性的东西之中即寓于‘感性认识的生命’之中的纯自发性”[3]。可见,在鲍姆嘉通那里,审美是感受性与精神性、此岸与彼岸的统一体。

       此后,康德、席勒、费尔巴哈等人从不同层面丰富了感性的内涵,推进了对感性问题的研究。但是在启蒙精神笼罩的理性氛围中,总的来说感性的地位要低于理性(知性),这一点影响了德国古典美学的思维方式。康德认为知识的形成离不开感性直观,感性直观的对象内容是经验的,形式如时间、空间直观是先天的。感性提供对象,知性整理感性提供的材料,因而感性是被动的,是受刺激时接受表象的能力。知性是能动的,对感性的材料加以思维。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所讨论的美学中的感性对象是从个别事物出发去寻找普遍一般,审美通过反思的判断力以感性观照的方式在人的经验中沟通现象与本体、自然与自由。他在谈到感性(审美)表象时说,“凡是在一个客体的表象上只是主观的东西,亦即凡是构成这表象与主体的关系、而不是与对象的关系的东西,就是该表象的审美性状;但凡是在该表象上用作或能够被用于对象的规定(知识)的东西,就是该表象的逻辑有效性。在一个感官对象的知识中这两种关系是一起出现的。”[4]42审美表象只与主体的情感有关,而不涉及与对象的认识关系。“鉴赏判断并不是认识判断,因而不是逻辑上的,而是感性的(审美的),我们把这种判断理解为其规定根据只能是主观的……这表象是在愉快与不愉快的情感的名义下完全关联于主体,也就是关联于主体的生命感的:这就建立起来一种极为特殊的分辨和评判的能力。”[4]37-38由于康德区分了快感、道德感与审美情感,认为快感是被动地接受对象刺激产生的感觉,没有普遍性,只有审美情感与对象的形式相关联,把审美情感归结为无利害感,因而突出和发展了审美的静观与超越性。在席勒的《美育书简》中,人的感性虽然被赋予一定的地位,但是只具有本能性与冲动性,并局限于事物个别的存在方式。席勒认为在人的身上同时存在着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如果说感性冲动提供的是事件,形式冲动提供的便是法则。感性冲动的对象是最广义的生命,形式冲动包括事物一切形式方面的性质以及它与各种思考力的关系(形象),两者需要第三种冲动即游戏冲动来调节各自的片面性。但是,席勒赋予感性冲动比形式冲动更为基础性的地位,认为“感性冲动的作用先于理性冲动的作用,因为感觉是走在意识之前的,在这种感性冲动在先的过程中,我们开辟了人的自由的全部历史”[5]。这无疑对马克思产生了影响。

       黑格尔的哲学是绝对唯心论,自然重理性而轻感性。在《美学》中,黑格尔把艺术中的美说成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把文学形象及其性格当成以观念形式存在着的理念的反映,就说明了这一点。但是黑格尔把精神的外化称为对象化,对马克思把美的创造视为按照实践理念进行的感性活动有启发。

       费尔巴哈恢复了感性在哲学中的地位,并把感性与审美活动相联系。他明确提出,“只有在人身上,感官的感觉从相对的、从属于较低的生活目的的本质成为绝对的本质、自我目的、自我享受”[6]212。人的“感官的对象不限于这一种或那一种可感觉的东西,而是包括一切现象、整个世界、无限的空间;而且他们所以常常追求这些,又仅仅是为了这些现象本身,为了美的享受。……人的存在只归功于感性”[6]213。费尔巴哈提出应当把属于人的东西归还给人,具体说就是感觉、感性和需要等。感觉、受动和需要是费尔巴哈对人的类本质的规定。他把感性、现实性、真理性视为一体,“真理性,现实性,感性的意义是相同的。只有一个感性的实体,才是一个真正的,现实的实体。只有通过感觉,一个对象才能在真实的意义之下存在。”[6]166正因为把感觉视为人的绝对官能,费尔巴哈把黑格尔所说的艺术在感性事物中表现真理修改为“艺术表现感性事物的真理”[6]171。科尔纽评价说,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主张“从有感觉的人和自然界出发”,“这种世界观已不再把观念或意识的发展看作是本质要素,而是把在自然界和社会中活动的具体的人看作是本质要素了”[7]。但是,费尔巴哈的感性论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他把感性的特征归结为自发性和受动性;二是他把对象化只是看作主体与对象的接近过程。“哲学,一般科学的任务,并不在于离开感性事物即实际事物,而在于接近这些事物——并不在于将对象转变成思想和观念,而在于使平常的,看不见的东西可以看得见,亦即对象化”[6]174。这使他的感性论及其对美学的适用性受到很大的局限。

       二、马克思论感觉和感性的解放

       马克思早期多次谈到感觉与感性问题,他的感性论虽然主要建立在物质生产实践的基础之上,却与美学息息相通。早在博士学位论文中,马克思就认为,“是自然在听的过程中听到它自己,在嗅的过程中嗅到它自己,在看的过程中看见它自己。所以,人的感性是一个媒介,通过这个媒介,犹如通过一个焦点,自然的种种过程得到反映,燃烧起来形成现象之光。”[8]

       马克思部分吸收了康德、席勒、黑格尔的思想,更为直接地借鉴了费尔巴哈的美学思想,确认人是感性的、自然的存在物,赋予感性以非常突出的地位。他指认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因而,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可见,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需要而作准备的历史”[9]308。与费尔巴哈相比,马克思凸显了人的感觉、感性的实践性与主动性。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0]54

       马克思认为人是对象性的存在物,把人的自我对象化看作人的现实的对象性,人的本质力量在于凭借外部对象并在外部对象中充分利用一切“对象性”的东西。“一个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备并赋有对象性的即物质的本质力量的存在物,既拥有它的本质的现实的、自然的对象,它的自我外化又设定一个现实的、却以外在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不属于他的本质的、极其强大的对象世界”[9]323,这个对象世界体现了人的本质,是对人的肯定。在马克思看来,正是这种对象性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10]77。人的对象性活动的最一般形式就是劳动。马克思把全部人类历史看成是人类通过劳动诞生的。“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10]274马克思正是从人的实践活动的自由自觉的类特性方面看待人的生产和动物“生产”的区别的,并提出“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的“美的规律”学说。关于美的规律,国内学界讨论很多,在这里不拟展开论述。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马克思强调人的对象化劳动具有一种把主体尺度和对象尺度融为一体的实践理念,所以它“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他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11]208。可见,在马克思那里,实践论、感性学(美学)是联系在一起的。

       马克思不仅确立了人的感性活动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活动,还进一步在肯定人的本质的多样性的基础上肯定了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活动的多样性。马克思把人的对象化与实践活动相结合,人之所以能在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是因为对象体现了它的类本质。“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来说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自己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来说也就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成为确证和实现他的个性的对象,成为他的对象,这就是说,对象成为他自身。对象如何对他来说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因为正是这种关系的规定性形成一种特殊的、现实的肯定方式。眼睛对对象的感觉不同于耳朵,眼睛的对象是不同于耳朵的对象的。每一种本质力量的独特性,恰好就是这种本质力量的独特的本质,因而也是它的对象化的独特方式,它的对象性的、现实的、活生生的存在的独特方式。因此,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9]304-305马克思所说的一切对象对于人来说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人不仅通过思维,还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包含了把审美活动由感性认识引向感性活动的意思在里面。

       马克思超越了近代追问美的本质的认识论思路,在主体与对象的相互作用中探讨美的生成。在马克思看来,人和对象统一于社会实践之中,人的对象化活动不仅改变了自然界,使之全面人化,也发展和丰富了感觉、感性乃至人自身。“任何一个对象对我的意义(它只是对那个与它相适应的感觉来说才有意义)恰好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因此,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因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连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9]305

       马克思对感性活动的倡导与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联系在一起。私有财产制度是一种物对人的统治,它不仅把人与人的关系变成商品生产和交换的物的关系,而且把人对物的感觉变成单纯的拥有的感觉。废除私有制可以使需要和享受失去利己主义性质,因而也使感觉获得解放。私有制使得“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但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成为人的。眼睛成为人的眼睛,正像眼睛的对象成为社会的、人的、由人并为了人创造出来的对象一样。因此,感觉在自己的实践中直接成为理论家”[9]303-304。而感觉的异化是会破坏审美的丰富性的。“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也只具有有限的意义……忧心忡忡的、贫穷的人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没有什么感觉;经营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独特性;他没有矿物学的感觉。因此,一方面为了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另一方面为了创造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无论从理论方面还是从实践方面来说,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都是必要的。”[9]305-306只有全面地占有对象,才能展示人的全部感觉并导致审美的发生。“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就是说,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作品的感性的占有,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占有、拥有。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这些器官同对象的关系,是人的现实的实现”[9]303。人的感性的对象性活动可以丰富和提升人的感觉和本质力量,并与世界产生进一步的对象性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又使自己的五官感觉不断进化。所以有学者评价说,“马克思的感性不仅是感性知觉或感性直观,而且是感性活动,因而是实践,所以这种主观感性同时具有一种证明和肯定客观世界的主体性能力”[12]192。

       马克思对感觉和感性活动丰富性与全面性的倡导,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中感觉、感性被压抑的状况,恢复了美学原本具有的身体性与精神性的双重维度,使马克思主义美学融入到近代到20世纪所发生的从感性认识到感性活动的转变这样巨大的美学潮流之中。伊格尔顿就说,“现代化时期的三个最伟大的‘美学家’——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所大胆开始的正是这样一项工程:马克思通过劳动的身体,尼采通过作为权力的身体,弗洛伊德通过欲望的身体来从事这项工程。”[13]189

       三、20世纪美学的感性解放

       在20世纪反形而上学的大潮中,美学出现了以感性的名义对身体感知含义的回归并使之发扬光大的趋势,我们姑且称之为“感性解放”。“传统本体论遭到了非议:与以逻各斯为基础的存在观相抗衡,出现了一种以非逻辑的东西即以意志和快乐为根据的存在观。这股逆流也想表明其自身的逻各斯,即满足的逻辑。”[14]89从世纪之交的尼采,到弗洛伊德、梅洛-庞蒂、马尔库塞、福柯、德勒兹、苏珊·桑塔格、伊格尔顿、舒斯特曼等人都可以纳入这个大的链条之中。这股思潮虽然在突显感性的重要性方面与早期马克思一脉相承,但是又出现了一个大的变化和逆转,即以当下性、现实性取代超越性,张扬感性而贬低理性。在回到鲍姆嘉通的口号下,美学原本具有的与身体相关的知觉和感觉的含义得到了释放。“美学是作为有关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在德国哲学家亚历山大·鲍姆嘉通所作的最初的系统阐述中,这个术语首先涉指的不是艺术,而是如古希腊的感性所指出的那样,是指与更加崇高的概念思想领域相比照的人类的全部知觉和感觉领域。”[13]1

       尼采便颠倒了柏拉图——基督教——笛卡尔以来重视心灵贬低身体的思路,认为心灵是身体的工具,在审美活动中身体是比心灵更加活跃有力的因素。“兽性快感和渴求的细腻神韵相混合,就是美学的状态。后者只出现在有能力使肉体的全部生命力具有丰盈的出让性和满溢性的那些天性身上;生命力始终是第一推动力。”[15]弗洛伊德更是赋予无意识与本能以空前重要的位置,把艺术视为被压抑的本能和无意识的升华。他说,“我们假设存在于‘本我’的需要所导致的紧张背后的那种力量,就叫做‘本能’。本能代表的是肉体对于心灵的要求。”[16]268阿多诺也说,“每一种感觉都是一种肉体的感受……像‘感官的’、‘感觉的’以及‘感觉’这样的词在语言学上的细微差别本身就表明了所意指的事实很少像认识论对待它们的那样是认识的纯粹要素。对万物世界的主观内在的重构是以感觉作为它的等级制度的基础”[17]。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质疑笛卡尔以来的身心二元论,认为人通过身体向世界和他人开放,我们对世界的知觉是通过看、触摸、感受来进行的,诸如视觉、性、运动机能等都无法区分出主体与客体、身体与意识。所以,他致力于研究感性世界的复杂性,以语言与身体、意识与潜意识的汇通淡化主客体关系,从而使感知者与被感知对象融为一体。福柯倡导的以自我呵护为原则的生存美学甚至把感官快乐与麻醉相联系。“我以为,那种真正的快乐是如此深沉强烈、压倒一切,会令我窒息,我会因此而死去……某些麻醉毒品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因为它们能缓解我对那种强烈而又寻觅不得的快乐的渴望。”[18]福柯鼓吹超越性欲的各种身体愉悦,主张通过人与事物、人和身体的多形态关系来创造多种愉悦,所以他不仅关注生物能量、性别建构和身体的社会管制问题,而且热衷于从同性恋、性虐待、吸毒等渠道取得高感官强度的满足。随着消费社会的到来,身体本身也成为审美化的消费品。“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它比负载了全部内涵的汽车还要负载了更沉重的内涵。这便是身体。”[19]感性替代了理性,当下替代了永恒。

       在这个过程中,马尔库塞提出的新感性就是对马克思早期感性论的继承与发挥,也是对现代社会中审美感性化、世俗化倾向的一个理论回应。考虑到德语中“感性”(sinnlichkeit)一词兼有本能与感性知觉之意,马尔库塞抓住马克思的感性论引申为“新感性”。他认为美“既‘与感官有关’,又‘与艺术有关’,因此可以用来表达自由环境中的生产—创造过程的性质”[20]48。马尔库塞试图从个人最直接和最彻底地体验世界和自身的地方,即感性和本能需求之中,寻找社会关系变革的基础,所以他提出“新感性”的说法。“新感性并非仅仅是在群体和个体中的‘心理现象’,而是使社会变革成为个人需求的中介,是在‘改变世界’的政治实践与追求个人解放之间的调节者。”[21]130在马尔库塞看来,“新感性已成为实践:新感性诞生于反对暴行和压迫的斗争,这场斗争,在根本上正奋力于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和形式;它要否定整个现存体制,否定现存的道德和现存的文化;它认定了建立这样一个社会的权利:在这个新的社会中,由于贫困和劳苦的废除,一个新的天地诞生了,感性、娱乐、安宁、和美,在这个天地中成为生存的诸种形式,因而也成为社会本身的形式。”[21]108他声称他的新感性来自于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认为感性具有破坏旧历史的潜能,从而把自然作为解放的领域,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主题……所谓‘感觉的解放’,意味着感觉在社会的重建过程中成为有‘实际作用’的东西,意味着它们在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之间创造出新的(社会主义的)关系。”[21]135审美的感受力已经成为反抗资本主义现实的政治形式,艺术的感觉革命可以培养全新的感官系统,同造成压抑的现行体制相决裂。马尔库塞致力于探讨现代技术或工业文明“制度化的反升华”所造就的从爱欲向性欲的转变,认为这种力比多的动员、管制和释放恰恰与对社会的顺从相匹配。性欲的解放使人摆脱了大部分不幸和不满意识,成功地压制了人们生活中的超越性追求。他呼唤的是爱欲的解放,爱欲的解放和性欲的解放不同,“在一个异化的世界上,爱欲的解放必将成为一种致命的破坏力量,必将全盘否定支配着压抑性现实的原则。在西方文明中,文学巨著只赞颂‘不幸的爱情’……与解放了的爱欲所具有的破坏性不同,在垄断控制的坚固制度内部,性道德的松弛倒是有助于这个制度本身的。否定与肯定、黑夜与白天、梦想世界与工作世界、幻想与挫折,都被协调一致起来了。”[14]66-67因此,他寄希望于幻想与艺术,娱乐和游戏。于是爱欲的解放成了马尔库塞的乌托邦。一般认为苏珊·桑塔格所倡导的“新感受力”是受到马尔库塞新感性的启迪而提出来的。她自以为她的新感受力涵盖了从身体到精神的总体反应。但就其具体论述来看,桑塔格的新感受力主要还是着眼于身体性与当下性,放弃了马尔库塞新感性中的超越性诉求。李泽厚20世纪80年代后期也提出过建立新感性的问题。他认为,“从主体性实践哲学或人类学本体论来看美感,这是一个‘建立新感性’的问题,所谓‘建立新感性’也就是建立起人类心理本体,又特别是其中的情感本体。”[22]110李泽厚批评马尔库塞把“新感性”理解为纯自然性的东西是对马克思的误解。他认为对新感性应当从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具体说就是“自然的人化”方面去理解,即“要研究理性的东西是怎样表现在感性中,社会的东西怎样表现在个体中,历史的东西怎样表现在心理中……美感便是对自己存在和成功活动的确认,成为自我意识的一个方面和一种形态。它是对人类生存所意识到的感性肯定,所以我称之它为‘新感性’,这就是我解释美感的基本途径”[22]123。李泽厚把马克思所说的自然的人化分为外在的自然人化(山河大地的人化)与内在的自然人化(感官、情欲的人化)两个部分,其中外在的自然人化形成了美,内在的自然人化形成了美感[22]112-113。这样,李泽厚便把新感性的形成视为内在的自然人化的历史成果。

       在晚近的美学家中,新实用主义代表人物舒斯特曼在容纳后现代审美化生存和文化多元主义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身体美学”的构想,试图重构鲍姆嘉通使美学涵盖美和艺术、既包含理论也包含实践练习的改善生命的认知科学的观念,把身体美学定义为“对一个人的身体——作为审美欣赏及创造性的自我塑造场所——经验和作用的批判的、改善的研究。因此,它也致力于构成身体关怀或对身体的改善的知识、谈论、实践及身体上的训练”[23]。身体美学研究身体感知、身体体验和身体应用。舒斯特曼视身体为感性审美欣赏与创造性自我塑造的核心场所。“身体是我们身份认同的重要而根本的维度。身体形成了我们与这个世界融合的模式。它常常以无意识的方式,塑造着我们的各种需要、种种习惯、种种兴趣、种种愉悦,还塑造着那些目标和手段赖以实现的种种能力。”[24]舒斯特曼更看重“体验性”的身体训练如舞蹈、瑜伽、打禅等,而不是化妆、节食、塑身这些外在的身体训练,认为后者属于诱使大众对身体的审美观趋向标准、统一的表象的“身体美学”。但是,由于舒斯特曼把审美、伦理、生活合而为一,同样忽视了审美的升华需要和提升潜能。

       四、重估马克思感性论的美学意义

       马克思的感性论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威廉·亚当斯就把马克思的美学称为“解放感觉”的美学,认为马克思把近代以前关于美的本质探讨转向美的生成,“富有成效地利用审美维度作为钥匙去想象非异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它看起来似乎很像是某种艺术才能和审美追求的统一体。在一个有序的充满人性的世界中,劳动将是我们内在的创造力的实现,如同艺术的创造过程实现了艺术家的创造力一样。……马克思通过把生产与创造、创造与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联系起来,使经济领域负载了审美的含义与可能性。”[25]

       应该说,马克思的感性论思想对美学这一学科的发展作出了独特贡献,在近现代美学发展史上起到了某种承前启后的作用。

       首先,马克思的感性论思想把传统美学对美的认识论研究,转向人的实践、人和对象的关系,与20世纪美学一脉相通,体现了马克思美学思考的现代性。如同海德格尔说的,马克思通过实践沟通主客体,在某种程度上开启了对西方“形而上学的颠倒”[26]。20世纪西方美学很少追问美的本质,艺术和审美中主客体的交互关系或主体间性成为美学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这一理论趋向无疑也与马克思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和强调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有关。

       其次,马克思对感觉、感性的丰富性与全面性的强调预示了20世纪美学对与身体有关的感性问题的研究。邓晓芒认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包含了一种“感性学”,其特点是“强调感性个体的自由、自发的创造性”[12]4。“马克思的感性本身不是一种静止的直观形式,而是一种充满内在矛盾冲突的过程。它有着各种不同的丰富内容,也有由于自身矛盾而带来的片面化、抽象化的趋势,因而体现为一种自我对象化、异化并在实践中扬弃异化的历史,但这个历史本身仍然是感性的。”[12]7这个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马克思的感性论把审美活动同人的现实需要、现实活动紧密结合起来,从人的感性活动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出发,充分肯定了人类认识和把握对象世界形式的多样性。在马克思那里感性本身也是社会的和工业历史的产物,感受性中包含了精神性,感觉通过自己的实践直接变成了理论家,这里面包含了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和创造方式。马克思所展望的共产主义社会,是感性和个性的极大发展和人的创造性的全面实现。“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10]85也就是说,感性兼有当下性与超越性。审美不仅是感觉的全面解放,还与个性的塑造以及完美社会的创造联系在一起。所以有人说,马克思把人的本质定位于以劳动实践为中心的自我实现与自我超越,感性第一次进入了本体论范畴,这样不仅他的感觉和感性的论述,即便是他的劳动、分工、私有制、意识形态以及人的全面发展的学说也获得了全新的美学意义,因而马克思的感性论思想“是对西方数千年形而上学美学的一次真正的颠覆和解放。感性学和美学的人本维度与社会政治维度以及自然的人化向度有机地结合成了一个整体”[27]。

       但是,感性特别是与身体知觉相关的感性既可能推进人的解放,也可能以无意识的形式使人不知不觉步入欲望的牢笼。20世纪的美学特别是后现代语境中的美学常常以“感性”为名耽溺于欲望和快感,其实遮蔽了感性的超越性且缺乏对本能以及商业对感性的本能化利用的反思。由于马克思的感性论包含了人的全面解放的思想旨趣,从现代到后现代更大的语境来审视,他的感性论更具有辩证性与警醒意义。

       收稿日期:2014-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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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感性理论与20世纪美学的感性解放_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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