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人名资源及其在人名研究中的价值_庄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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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的体例多用寓言,可以说几乎是由人物故事连缀成书的。全书33篇,其中仅5篇是典型议论文,且篇幅极短;此外又在《齐物论》等篇,存在一些连续的议论段落。其余的部分,则由数百个或并列连属、或互相独立的人物故事呈现给我们一份光怪陆离的人物表。

       这些人物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一份珍贵的资源。但我们要研究利用这些资源,却首先需要面对相当复杂的背景:其一表现在其寓言体裁具有强烈的文学性,其人物真伪难辨;其二,其书并非一时一人所作,其中可能夹杂晚出篇目,也使人物源流混杂。对于文学性而言,书中的人物,未必是实写,但形象存留至今,也未尝不是时代背景的反映,仍旧存留有一定价值。对于晚出篇目而言,出土文献已经证实书中篇目至晚不过汉初①,考虑到形成篇章的基本结构或者观念需要时间来酝酿和发展,这些篇目萌芽的时间可能还要更早一些。《庄子》全书的成书时间,仍然被限定在战国中晚期至秦末汉初这段时间之内,大致可以排除汉人虚造的可能。至于成书年代不一、人物源流混杂的问题,由于《庄子》全书普遍被认为是庄子及其后学所作,书中不同篇章之间存在大致相近的主题和传承关系,我们可以辨析其传承源流,及其在不同支派之间显现出的细微变化。《庄子》流派的细分,长期以来聚讼不定,学者各有其标准,其中刘笑敢先生《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分派简明,持论客观,为学界所普遍接受,故本文从之。其说以为内篇出现时间最早、为全书核心;并将外、杂篇分为继承内篇、兼综儒法、抨击儒墨三类支派,简称为“述庄派”、“黄老派”、“无君派”,三者内部语词各有共通之处,各自也对内篇有所呼应;《说剑》则被看做羼入的篇目,不加讨论②。不过《盗跖》、《渔父》、《让王》刘书划作“无君派”,但三篇与《说剑》相似,历来被怀疑晚出,文体也与“无君派”不同,尤其前两篇与其他篇目相比,寓言的文学色彩、叙事技巧和单个寓言的篇幅都有明显的发展,出现时间当在三派之后,故本文将其单独处理。此外尚有一些孤立存在的人物姓名,独立反映出了某些文化现象,或者保存了故训旧说,也可以为我们采取,以备训诂之用。

       我们研究和利用《庄子》中的人物姓名,对于《庄子》一书而言,可以疏通文脉,既而细致入微地理解其思想;对于广泛的文化研究而言,则可通过考辨系联,积累多方面的知识:人名的姓氏和身份,能够保存古代世系和族氏的信息;从人名的名与字中,可以知晓古人取名的规律;人名中的常见用语,还有助于辨析名物、语汇,理解古人的文化心理。先秦时代去今久远,只言片字亦足珍贵,对于这份丰富的资料,如果因为它的复杂性而轻易将其弃置,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本文希望,能够在此介绍对《庄子》人物姓名的研究状况,并列举《庄子》中有哪些人名资源可资利用,以求抛砖引玉。如有所补,幸莫大焉。

       一、《庄子》人名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传统史学对人名研究相当重视,因为人名关系着古史、世系、族氏等重要研究领域,同时也是条贯史籍的重要线索。故而传统上的人名研究,多依附《汉书·古今人表》,重点在于搜罗古史资料;或多依附《左传》,考证国别、族氏,辨析人名用例。至于诸子之学,这方面的成果则主要在考证孔子弟子名籍;而道家古籍恍惚难辨,针对性的研究略显不足。

       《庄子》多用寓言的写法,使历代学者对其中人物的真实性普遍怀疑,因此对《庄子》中的人名,历来研究并不充分。只有《汉书·古今人表》出于人物品鉴和道德评判的视角,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史料的真实性③,方才使用了一些《庄子》中的古史和思想史材料。《汉书》及《人表》的注家,随之补充材料、校读异文,这方面的研究可参见王利器、王贞珉《汉书古今人表疏证》。此外对《庄子》人名的研究则分散保存在注疏中,主要存于《经典释文》和成玄英疏。大多数注《庄》者更加关注义理,《释文》和成疏却在名物考证上有所用心,多存古注。不过后者受道士身份所限,容易过度阐释。

       近代以后,出现了俞樾《庄子人名考》④和潘雨廷《庄子人名释义》⑤两篇专论。俞樾另著有《楚辞人名考》⑥及《春秋名字解诂补义》⑦,对于如何整理研究先秦古籍中的人名,他有着广阔的视野和通盘的考虑。俞樾的考证在汉唐旧说和现代学术之间,起到了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清人注《庄》之集大成者,如王先谦《庄子集解》、郭庆藩《庄子集释》,都对此书相当重视、大加引用。至于潘雨廷文,重点是以人名贯穿《庄子》的脉络线索,并统计主要人物出现的位置和频率。

       当代针对《庄子》寓言的文学研究,以及针对古汉语专有名词的语言学研究,实际上已经涉及了这个领域,但深度和广度都有不足。出土材料中的人名比较丰富,但目前整理最为系统的当属金文人名与族徽,而它们与诸子书的覆盖范围存在较大差异。近出的简帛文献,时有方术、世系、文书内容,其中屡见人名,与此相关的考证则往往能与《庄子》互相勾连,欠缺之处则在于零散。人名研究容易失之于材料分散,我们期待对此全面整理和考证,而这正需要我们今后的努力。

       二、《庄子》人物的世系与族氏

       近年上博楚简《容成氏》公布,简文开篇与《庄子·胠箧》中古帝系统相近,《庄子》中的古史人物成为关注焦点。《庄子》中颇多古史人物,所涉之人却与其他古籍大相径庭,学者多以为不可信。但《庄子·寓言》篇自称“重言十七”,《释文》便解作“引重之言”,上博简也证明了《庄子》的引重有所本,未必合乎史实但却反映了某些普遍流传的观念。但我们使用这些资源时,有一点需要谨慎处理:古史人物除《胠箧》成系统之外,大多零散分布,《庄子》对于他们的态度,存在一定内部差异。古史叙述摇身一变,便可以表达不同的效果:《胠箧》这一类叙述是站在当时的时间点追溯上古,旨在追慕理想化的“至德之世”;另外一种古史叙述则历数从古至今的人物,旨在批判“道”的衰落与时代的沦丧。前者对古史人物的评价是正面的,后者为反面,二者都是对历史的建构。表1⑧对古史人物进行了统计,如果对照原文,可以看到:在内篇中,《逍遥游》和《齐物论》所引的彭祖、黄帝都不是尽善尽美的典范,但至少是长寿与智慧的象征;《养生主》等三篇中的古史人物则是值得追慕的典范人物,只有混沌有些特殊,作为典范终因“日凿一窍”而破坏致死。《胠箧》所代表的外、杂篇中的“无君派”抨击儒家标榜的“圣人”,便追溯至三代以上,对上古人物给予了至高的肯定,《马蹄》亦是如此。外、杂篇的“黄老派”实际上是兼综儒法的支派,其中对古史人物乃至黄帝都毁誉参半,其中《在宥》、《天运》、《缮性》三篇建构了世道沦丧的历史叙述,而在这个叙述中的燧人、伏羲、神农及黄帝,便都是被批判的对象,其余篇章则不然。“述庄派”旨在传承内篇,与内篇呼应最多,在古史人物的使用上也与内篇相似,没有对历史进程的批评,这些篇目中的古史人物或许没有尽善尽美,但仍然表现出了正面的形象。

      

       至于《庄子》中的春秋战国人物,有些可以考证出国别和族氏,这对于理解《庄子》的创作背景,以及考证春秋战国的家族脉络,都有一定益处。如《养生主》有公文轩,俞樾考证公文氏为卫国大族,公文轩当为卫人;又如《山木》有北宫奢,《释文》引李颐云为卫大夫,北宫氏在卫为大族,《古今人表》有北宫文子。不过相比之下,对思想史价值更大的,当属鲁国的颜氏。

       《庄子》中颜氏人物所占的分量,实在不容忽视。儒家的颜回,在《庄子》中令人惊讶地出现了14次⑨,要知道老子全书中才出现16次。颜回的形象大多出现在内篇和“述庄派”篇目,此外还有“黄老派”的《天运》1次,以及晚出的《让王》、《渔父》、《盗跖》共4次。有些颜回故事,其中的概念甚至对道家心学相当关键:如内篇中2次出现颜回,《人间世》中得悟“心斋”,《大宗师》中又入“坐忘”境界。《庄子》中另有鲁贤人颜阖,共出现4次,无独有偶,也是3次在内篇及“述庄派”篇目,1次在《让王》。内篇《齐物论》篇又有颜成子游,《释文》以为姓颜、谥成,而俞樾以为当为颜成氏。值得注意的是,王叔岷《庄子校诠》提出:“孔子弟子言偃,字子游。颜成名偃字子游,假托孔子弟子之名、字耳。”⑩无独有偶,上博简中言偃之言,写法恰与颜回之颜相同(11)。颜成子游有可能是比附言偃创造出的形象。此外,杂篇“述庄派”篇目《徐无鬼》亦有悟道者颜不疑,吴人。如果算子游在内,颜氏4人22次出现,大部分出现在内篇与“述庄派”,这体现出了两部分篇目中特殊的思想倾向。

       众所周知,颜氏是孔子母家,除颜回父子外,尚有多人从孔子游。《庄子》中的颜氏人物,可能正是依靠这个背景而创作。子游、不疑的身份不能下结论,但颜阖在书中明确为鲁国颜氏,他的故事也与颜回有重合(12)。颜回、颜阖在《庄子》中的形象对儒家多少有些反讽的意味。颜阖崇尚养生,《列御寇》中直接对鲁哀公批判孔子;而颜回在《大宗师》中的“坐忘”,不仅逐步忘却儒家立身之本“仁义”和“礼乐”,甚至孔子反而请从颜回之后,这在尊崇的同时也是一种解构。“颜氏之学”在先秦思想史中占有什么样的地位,以致《庄子》如此借重颜氏的形象,《庄子》的这些寓言无疑拓宽了我们的思考背景。

       另一个与思想史有关的家族,是宋国的华氏。《庄子》中最常见的宋国君主为宋元君,注者普遍以为即宋元公。元公与公族华氏的积年斗争,具载于《左传》。《庄子·则阳》有思想家华子,可能便出自华氏;《让王》中又有子华子,与华子同样倡导贵己重生,有可能为一人(13)。华子的思想颇类杨朱,杨朱思想如何作用于庄子,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但庄子本是宋人,华子长期家族政治斗争的背景,与宋地的文化影响,或许可以填补这一缺环(14)。

       三、《庄子》中的重名现象

       古人取名有一定的规则,也存在某种类型上的偏好。这类规则见于史籍者有《左传·桓公六年》申

所言“五法六忌”:

       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畜牲,不以器币。(15)

       对比实际应用,“五法六忌”带有一定理想化色彩。但它仍然表现出相当理性的取名观念。至于非理性的取名规则,目前我们从出土文献中能够窥见一些线索:放马滩秦简《日书》甲种有《亡盗》,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有《盗者》,两篇日书以生肖配干支,推测盗贼的相貌、处所和名字必与该日所配生肖有关。《日书》能对人名做出这样肯定的推测,前提只能是当时存在按干支固定取名的习惯。所以有学者认为,取名有专书,很可能按日编排(16)。

       方术之外,吉语、俗语、风俗、道德观念、社会现象都会影响取名的偏好。这样导致古人重名现象屡见篇籍。梁元帝撰有《古今同姓名录》一卷,今存《永乐大典》辑本两卷。这类著述还有明余寅所撰《同姓名录》十二卷及周应宾《录补》一卷(17)。这些研究虽然孤立零散,但至少可备训诂之用。《庄子》中有数百人名,下表2收录了一些笔者个人目前所见到的重名,希望将来能够加以补充:

      

       以上人名中,肩吾在《庄子》中出现4次,3次在内篇,一次在“述庄派”的《田子方》篇。其中《大宗师》论道,有“肩吾得之,以处太山”之语,《释文》云:“司马云山神,不死,至孔子时”,成玄英疏云:“得道,处东岳,为太山之神。”但《田子方》的肩吾问道于孙叔敖,地位和修养看上去都低于作为贤人的后者,成疏云:“肩吾,楚之隐者也。”《逍遥游》和《应帝王》中的肩吾地位也不高,是人是神难以分辨。或许到了较晚的《田子方》,这里的肩吾已经是以神灵肩吾取名的楚人,南朝庾肩吾只是从其后而已。

       说句题外话,六朝似乎广泛存在以传说人物或神怪取名的风气。除庾肩吾外,六朝名人尚有东晋习凿齿,典出《山海经·海外南经》;谢灵运有堂弟名惠连,而陆终六子之参胡,《世本》云名惠连;东晋重臣殷仲堪,也可能取名于传说中高辛氏“八元”之仲堪。这一时期以释、道二教为名者,同样为数不少(22)。

       让我们回到上表,其中被衣是传说中的上古隐者,石被裳作为占卜的贞人,可能以传说为名。《高士传》中有披裘公,又有林类“被裘拾遗穗于故畦”(23),“披衣”的动作,在神话中可能是世外高人闲散生活的象征。庆忌本是涸泽之精,属于妖祥鬼物之类,王子庆忌和公子庆忌的取名,有可能出于对神怪的仰慕(24),也有可能如《日书》一般从日值神灵得来。离朱作为人名,可能取自神鸟传说,但不排除明目之人的传说与神鸟同源。“瞀人”或“无人”可以解作昏瞀之人,即愚人,取自谦之意,在《庄子》中又引申为“无己”、“恍惚”一类道家观念(25)。“无择”、“无畏”、“宜僚”,是当时道德观念的反映。“反”与“侧”是当时常见的名、字同义。“御寇”,则是社会现实的反映。

       四、《庄子》中的人神共名

       上文中的庆忌、被衣,反映出古人以神话或传说取名的现象。不过在先秦典籍中,有些情况更加复杂,即人与神灵纠缠不分,恍惚难辨。这往往源于古史神话及其层累本身难以厘清,历史上又长期存在整合信仰体系和理性化解读古史两种相反的思潮,故而古人会在先民的神话视角中变成神,神也可能因为后人的求实解读而牵合为人。见于《吕氏春秋·察传》和《韩非子·外储说》的“夔一足”故事就是很好的例证:

       舜曰:“夫乐,天地之精也,得失之节也,故唯圣人为能,和乐之本也。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也(26)。

       夔,我们知道不仅是舜的乐正,也是传说中一只脚的神怪。这个故事里对夔的解释,为了理性化而不惜玩弄文字游戏,以去除“一足”这种超自然的特征。然而夔的形象,却仍然作为和乐器有关的一足神怪而存在着。《庄子·秋水》中便有“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行”’之语。而《庄子·达生》中,夔被认为是种山间的精怪,《释文》称其“状如鼓而一足”:

       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崒,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无独有偶,上文所列的另一种精怪“履”,其名也与商汤相同。不过“履”字司马本作“漏”,是否确与古史有关,不得而知。

       前文中庾肩吾很明显是人取名于神,但《庄子》中的四处肩吾,则是一个人神不分的例子。同见于前文的明目人离朱与神鸟离朱,情况也有相似之处。袁珂《山海经校注》以为离朱与南方朱鸟神话有关,象征着南方、火、太阳等光明的事物,并认为:“世传古之明目人,又或冒以离朱之名,喻其如日之明丽中天、无所不察也。”(27)

       还有一个例子虽不见于《庄子》,但在道家哲学中关系非同小可,这便是传说中老子的姓名“李耳”。《太平御览》卷八九一引汉应劭《风俗通》:“呼虎为李耳。俗说虎本南郡中庐李氏公所化为,呼‘李耳’因喜,呼‘班’便怒。”这便引起了许多对老子生平和老子形象的猜测,有些学者以为老子寅年或寅日生,以虎为小名(28);另外一方面,老子形象也可能从虎神虚构而来。

       《庄子》中不只有人物与神怪同名,另外又有三处古史人物与星辰同名的例子:

       1.豕韦。《大宗师》、《知北游》、《外物》三篇有狶韦氏,《释文》引李颐说为豕韦。豕韦为五伯之一,殷之霸主(29)。

       作为星辰,《吕氏春秋·有始》注:“东壁,北方宿,一名豕韦,卫之分野。”(30)《左传·襄公十八年》注亦云:“岁在豕韦”。《正义》云:“豕韦一名娵訾,当亥之次也。《帝王世纪》卷十星野:‘自危十度至壁八九度谓之豕韦。’《广雅·释天·星》:‘营室谓之豕韦。’”(31)

       2.傅说。见《庄子·大宗师》:

       傅说得之(道),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楚辞·远游》亦有“奇傅说之托星辰兮”(32)。《国语·晋语二》:“尾上一星名曰天策,一名傅说。”(33)《开元占经》则有专门的傅说占。

       3.伯乐。见《庄子·马蹄》。

       《释文》云:“《石氏星经》云伯乐天星名,主典天马。孙阳善驭,故以为名。”

       这类现象还包括我们所熟悉的“轩辕”。

       我们可以从古人的生死观和宇宙观来解读这些现象,但神话与人事的先后源流很难得到定论。傅说是因为进入殷人信仰成为神明才得以上比列星,还是因为神话信仰而衍生出傅说武丁君臣知遇的故事?伯乐究竟是善治马而以天马星为名,抑或由天马引申为相马、治马的行业神?由于时代久远,这些共名现象如何产生,其中许多细节已经失落,我们无法追寻其中的源流,但这些现象仍然为我们提供了相应的线索,揭示出了神话与人事的复杂关系。

       五、《庄子》中的“寓名”

       “寓名”是俞樾常用的一个概念。《庄子》多寓言,寓者寄也,寓名指的便是有所寄托而创造出的人名。如《逍遥游》篇汤问棘大鹏故事,又见于《列子·汤问》,俞云:

       又按简文云:“一曰汤广大也,棘狭小也”,是以汤、棘皆为寓名,未考《列子》。然《庄》、《列》本多寓言,谓是寓名亦得也。

       俞樾的意思是指,汤和棘并非实写,这两个名字是寄托了“广大”和“狭小”的用意而造就的。在俞樾看来,寄托的名字可能有所本,其中一些是依照现实中的姓名构成来创造的,如《德充符》篇之支离疏:

       司马云支离,形体不全貌。疏,其名也。按下有“支离其形”句,故旧解如此。然汉有复姓支离,见《广韵》五支,注:“庄子书《至乐》篇有支离叔,《列御寇》篇有支离益。”则支离疏自是人姓名,借以寓形体不全之意,正犹汤广大、棘狭小矣。

       另一些则可能本自已有的神话传说,如《大宗师》篇论得道之法,便列举了一批将哲学概念拟人化而形成的人物形象,说这方法是从他们那里听来:

       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对此俞樾云:

       按自副墨以下崔云皆古人姓名,或寓之耳,无其人。然如玄冥则少皞氏之子,实有其人,此外古书不传,无可考证。疑庄子虽托名见意,亦必有可托而托之,非皆乌有先生也。

       《庄子》中的寓名,连同上文提及的在内,笔者也进行了初步统计,见下表3: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寓名常集中出现在特定的篇目,表现特定的主题:如《大宗师》隐喻得道之法,《德充符》以形体的残缺反衬人物“德”的完满,《应帝王》中的寓名与统治术有关,《知北游》则宣扬“无”的观念。寓名使用较多的篇目,大多属于内篇和“述庄派”,表中列出的篇目只有《在宥》、《天地》是“黄老派”、《盗跖》晚出,从这里也能透露出内篇与“述庄派”创作手法的一脉相承。

       如果区分得更细致一些,《德充符》中的寓名是对形体残疾的描述,论到用法才是寄寓;而其他寓名,名字本身便隐喻某些道家的观念。值得注意的是,后一类由道家观念而来的寓名,其中有不少与黄帝有联系:

       《大宗师》:

       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无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

       无庄,《释文》云:“无庄饰也。”成玄英疏云:“古之美人。为闻道故,不复庄饰,而自忘其美色也。”据梁,《释文》云:“强梁也。”成疏云:“古之多力人。为闻道守雌,故不勇其力也。”

       《天地》:黄帝使知、离朱、喫诟、象罔索玄珠,象罔得之。

       玄珠喻道。《释文》:“知音智。”离朱见前文,是传说中的明目人。喫诟,郭嵩焘云:“喫,声也;诟,怒也。怒亦声也。《集韵》云‘喫诟力诤’者是也。知以神索之,离朱索之形影,喫诟索之声闻,是以愈索愈远。象罔者,若有形,若无形,故眸而得之。”

       《至乐》: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

       《释文》引李颐云:“支离忘形,滑介忘智,言二子乃识化也。”冥伯之丘,李云:“喻杳冥也。”

       《知北游》:知问道于无为谓、狂屈皆不得,问于黄帝而得。

       成玄英云:“此章并假立姓名,寓言明理。”

       《徐无鬼》: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

       大隗,《释文》云:“崔本作泰隗,或云大司神名也。一云大道也。”方明等人,俞樾云:“按皆寓名,而《释文》均无说。”

       上文中出现黄帝身边的人名,大部分是寓名。出现的篇目,《大宗师》在内篇,《天地》为“黄老派”,其他3处为“述庄派”,大体在思想倾向上保持一致。这些寓名所寄寓的概念,也普遍与认知有关。黄帝在内篇和“述庄派”篇目中,如前文所见,常常作为智慧的象征来使用。然而道家贵无,《庄子》又特别从认识论入手消解万物之间的差别,以达到“道通为一”,“无知”才是比智慧更高的境界,这也正是内篇和“述庄派”篇目中黄帝的形象有时不能至善至美的原因。然而一旦得道,便如《大宗师》所言,美人忘记了自己的容颜,强人忘记了自己的力量,黄帝也反过来忘记了自己的智慧。黄帝周边的寓名,凡是表示认知、感官或语言一类沟通外界的能力的,如“知”、“喫诟”、“方明”,在这类寓言中往往无功而返;表示昏默无知的,如“象罔”、“无为谓”,方能得道。

       《史记·五帝本纪》云:“百家言黄帝,其言不雅驯。”或许其中混杂有这类东西。今天我们看到的传说中的黄帝臣,其中很多人,如“黄帝七辅”中的天老、地典、知命、五圣、窥纪(34),“四辅”中的常先(35),名字都十分清晰地表达了与道家治道有关的概念,或是某种类型的专业技术。过去多以为这种名字来自掌管某项职务的职官或部族,其实从另一种角度来思考,我们不妨用寓名来解释。黄帝君臣本来就可能是拼凑而出的整齐系统,如前文《胠箧》篇古帝容成氏,在《世本》中便是黄帝之臣:“容成造历。”(36)这个系统是可以无限扩展的,也正是这样一个系统支持着各种与黄帝有关的故事。现在可见的黄帝材料,不是世系或神灵体系,便是对话体或黄帝故事。《庄子》的寓言,与后者有着天然的联系。寓名这种写作方式,恐怕不仅限于《庄子》一种典籍之中。

       其他的古史材料,也有值得深思之处。如前文俞樾论“玄冥”为少皞氏之子,以为“必有可托而托之”,或许在这里,也要进行一下反向思考:少皞之子、水神玄冥是否才是取材于水之幽深的寓名。我们致力于用理性去认识的历史,其中混杂多少神话的因素;而我们今天看到的神话,又经过多少理性的加工。这使我们在研究中,不可不小心谨慎地思考与权衡。

       六、结论

       《庄子》多用人物寓言的写法,以及《古今人表》对《庄子》的引用、《释文》和成疏对人物训诂的重视,一脉相承,都与人在古籍中的纲领地位分不开。纵观先秦的文体,记言记事的历史文献,如《尚书》、《春秋》,人是条贯整体的重要线索;而谱牒类文献及广泛流传的历史故事,人又直接构成体裁的脉络。《庄子》以人物寓言设教,称之为“重言”,便是对传统的借重和延续。虽然庄子被讥讽为“蔽于天而不知人”(37),但我们阅读和理解《庄子》、体会其思想背景,以及为广泛的历史文化研究储备知识,仍然不能抛弃人这条最为基础的线索。这也正是人名研究的意义和功用所在。

       注释:

       ①普遍被认为晚出或作伪的篇章,或带有晚近语汇,如《刻意》所言导引养生;或格调不高,如《盗跖》诋訿孔子。但今天我们知道,导引养生见于马王堆帛书,《盗跖》见于张家山汉简,均在汉初。阜阳双古堆汉墓竹简亦在汉初,其中包括长期以来被怀疑的伪篇《让王》。

       ②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页70至103。

       ③班固云:“虽不考乎孔氏,然犹著在篇籍,归乎显善昭恶、劝戒后人,故博采焉。”引自王利器、王贞珉《汉书古今人表疏证》,页1—2。

       ④俞樾《俞楼杂纂》,清光绪二十五年春在堂全书本。下引俞樾言皆出此。

       ⑤潘雨廷《庄子人名释义》,《易与佛教·易与老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页274至304。

       ⑥俞樾《俞楼杂纂》。

       ⑦俞樾《第一楼丛书》,清光绪二十五年春在堂全书本。

       ⑧《南华真经注疏》,中华书局,1998年。下引《庄子》皆出此。

       ⑨参见高华平《颜渊之学及〈庄子〉中的颜渊》,《诸子学刊》2010年第四辑,页133至144。高文统计颜回故事15次,是与笔者统计标准不同所致。高文及其所引章太炎《国学概论》均以为庄子崇信颜回,郭沫若《十批判书》也有庄子源出颜氏之儒的看法,笔者不能同意,观点详下,但限于篇幅,不能过多展开。

       ⑩王叔岷《庄子校诠》,中华书局,2007年,页42。

       (11)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附录三《论语人物表》,山西出版集团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页82,注2。

       (12)《达生》篇颜阖见鲁庄公,又见于《荀子·哀公》,颜阖便作颜渊。

       (13)参见晁福林《子华子考析》,《史学月刊》,2002年第1期,页29至33。

       (14)参见顾颉刚《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第一一节《杨朱的后学者——詹何与子华子》,《古史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页498至499。

       (15)《春秋左传正义》卷六,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本。

       (16)李零《中国方术考》上篇术数考,中华书局,2006年,页173至179。

       (17)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山木》之王子庆忌居卫。俞樾《人名考》以为周王之子仕卫者。但有些学者以为王子庆忌即吴公子庆忌,如唐明松《〈庄子〉人名辨析三则》,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87年第2期,页88至89。唐文引《吴越春秋》要离刺庆忌故事“遂如卫,求见庆忌”,以为吴公子庆忌居卫。

       (19)按《庄子·田子方》,子方自称“无择”,疑当名无择,字子方。

       (20)刘钊《古文字中的人名资料》,《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9年第1期,页65。

       (21)刘钊《古文字中的人名资料》,《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页66至67。

       (22)刘钊《古文字中的人名资料》,《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页61至62,列举了一些取自释、道的名字。

       (23)《高士传》卷上,明《古今逸史》本。

       (24)于淑娟《中国古代人神共名现象的文化解读——以庆忌、肩吾为例》,《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页147至151。于文还给出其他汉以后取名肩吾、庆忌的例子。但于文将神名割裂开,从字面意义来解读其含义,并认为后人取名单纯出于对神形象和名字含义的仰慕和模拟,笔者不完全同意。

       (25)刘钊《古文字中的人名资料》,《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页66至67。

       (26)《吕氏春秋》卷二二《察传》,四部丛刊景明刊本。

       (27)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页203至204。

       (28)参见刘尧汉《中国文明源头新探探——道家与彝族虎宇宙观》,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页114至117。刘书将老子与彝族虎崇拜联系在一起,认为不仅“李耳”为虎,“老聃”亦是彝语虎之转音。

       (29)《白虎通德论》卷一,四部丛刊景元大德覆宋监本。

       (30)《吕氏春秋》卷一三《有始》。

       (31)《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四。

       (32)《楚辞》卷五《远游》,四部丛刊景明翻宋本。

       (33)《国语正义》卷八,清光绪章氏训堂刻本。

       (34)《路史》卷五《后纪》,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银雀山汉简有《地典》,是兵阴阳类书,内容主要与地形有关。

       (35)《史记》卷一《五帝本纪》。又,上博楚简有《恒先》,内容是道论。

       (36)《世本》,中华书局,2008年,页36。

       (37)《荀子·解蔽》,[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卷十五,中华书局,1988年,页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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