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互文性研究--兼论玛格丽特魔幻的特征_玛格丽特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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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14日,刚刚接触到布尔加科夫小说文本的巴赫金给作家的遗孀——玛格丽特的生活原型叶琳娜·谢尔盖耶夫娜·布尔加科娃写信:“我现在完全处在《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影响下。这是一部具有特殊艺术力量和深度的伟大作品。”① 其兴奋程度不亚于当年尼采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许是他从中看到了与自己小说诗学的某种契合,他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民间文化〉导言(问题的提出)》一文中曾经指出:“在浪漫主义的怪诞风格中,正反同体往往变成了强烈的静态对比或僵化的反比。”② 玛格丽特正是这种圣魔合体的形象。她既是永恒女性的象征,又是与魔鬼订约的女性,这一特征使她有别于俄罗斯文学传统中以圣洁高雅著称的女性群象而独具魅力。在她身上,圣性与魔性并非呈“强烈的静态对比或僵化的反比”,而是互相依存,互相渗透,和谐有致地交融在一起,表现出作家超乎以往“浪漫主义的怪诞风格”的创作技巧。

布尔加科夫在小说中分别对《圣经·福音书》和魔鬼学说进行了庄严改造和讽刺性模拟,玛格丽特形象的二重性分别与之呼应。如果说玛格丽特的圣性主要源于宗教传统中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对永恒女性索菲亚的渴慕和追索,那么其魔性亦植根于深刻的神学与历史哲学传统。上帝与魔鬼在基督教神话中是两个相辅相成、互为依存的概念,这是善与恶、美与丑、灵与肉、光明与黑暗、肯定与否定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统一的具象化体现,当他们内化到人自身时,便表现为圣魔二重性特征。荷兰版画家艾舍尔(M.C.Escher,1898—1972)在他的作品《宽恕的公山羊》(1921)中非常准确地描绘出二者的关系:魔鬼以上帝的影子、神的本质的阴暗面出现。③ 在《大师和玛格丽特》扉页上,作家引用了歌德《浮士德》中的台词:“我就是那种力的一部分,总是作恶却总是成就善。”恶的力量因此受到但丁、弥尔顿、歌德、莱蒙托夫等历代诗人作家的称颂,这也正是玛格丽特转向魔鬼的意义所在。

人魔订约神话的传统渊源

人与魔鬼订约是魔鬼学说的核心事件之一,它构成了小说的结构中心,在欧洲具有悠久的宗教文化传统。所谓人魔立约,即指人类出于私欲,企图通过与魔鬼签约获得撒旦的超凡能力。按照条约,人以灵魂换取财富、权力、爱情、还童术、隐身法和其他非以此不能得到的东西。如履约至终,人的灵魂就永拘地狱。关于魔女的传说可以认为是小说中人魔订约故事的源头之一。在俄语和英语中,“魔女”、“女巫”、“女妖”都是一个词BeдьMa,witch。魔女本身即含有“与魔鬼订约的女性”之意,与魔鬼订约是其自觉行为。魔女被认为具有召唤精灵恶魔和掌握咒语的能力。最能体现魔女和魔鬼关系的活动当数巫魔夜会,这是为崇拜撒旦而举行的男女巫师聚会。与会者骑扫帚柄赴会,扫帚柄上涂着含有幼童脂肪的魔膏。也可骑乘化为动物或人的魔鬼或由魔鬼拖着飞抵夜会。人变成动物,猪变成交通工具,类似情节在文学作品中经常遇到。据16、17世纪有关记载,夜会始于仪仗游行和向撒旦膜拜,而后是宴会、黑弥撒和舞会,高潮是纵淫取乐。当魔鬼抨击基督教时,出席者都大声赞扬。④ 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作家刻意表现了魔女、魔鬼、膜膏、扫帚、隐身飞翔、巫魔夜会、黑弥撒等一系列神话元素,创造出一个光怪陆离的魔幻世界。

在人魔订约神话中,流传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是浮士德与靡非斯特的契约。浮士德为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一位半神话半真实的人物,可能是魔法师,传说他与魔鬼订了出卖灵魂34年的契约,享尽各种人间欢乐,死后灵魂被魔鬼劫入地狱。在自己的小说中,布尔加科夫又一次重构了这一神话原型,在人与魔鬼订约的情节框架下,让玛格丽特成为浮士德的女性变体。同浮士德一样,玛格丽特是被动经受诱惑方与魔鬼订约,这一点又与中世纪魔女不同。Б.索科洛夫主编的《布尔加科夫百科全书》考证玛格丽特形象的渊源关系,认为从外形来看可以追溯到歌德《浮士德》中的玛格丽特(中译分别为玛甘泪、甘泪卿、格蕾琴等等),一些细节还可以在埃米尔·明德林(1900—1980)1923年创作的《浮士德博士归来》中找到。比如,沃兰德送给玛格丽特的金马掌就与这部作品中的“金马掌”小酒店有着很明显的关联(在这里浮士德第一次同玛格丽特相遇)。《浮士德博士归来》中的一幅插图同样可以在布尔加科夫的小说中找到反映。在作家被保存下来的文献里有一份复归的明德林小说的文献,其中有一幅尼文斯基(1880/81—1933)的版画插图。版画上画着一个镜前的半裸女子:左臂上搭着有白衬里的黑色外套,右手拎着黑袜子和黑色尖头高跟鞋,留着黑色短发,这就是玛格丽特抹上阿扎泽勒具有魔法的回春脂之时从镜中看到的自己。⑤

巫魔狂欢夜会可溯源于古希腊的酒神祭祀,在欧洲各民族的传说中流传甚广。其中有两处对布尔加科夫产生了深刻影响,可以认为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撒旦舞会的原型。一处是瓦普吉司之夜——在德国哈尔茨山脉布罗肯峰举行的盛大巫魔夜会,弥尔顿的《失乐园》、歌德的《浮士德》都描绘过这一著名场景。布尔加科夫让沃兰德亲口告诉玛格丽特:“可我总觉得这膝盖痛的毛病是一个迷人的魔女给我留下的纪念:一五七一年我在布肯罗山上的道场里认识了她,有一段时间我们过从甚密。”以此和歌德笔下的瓦普吉司之夜衔接起来。不同的是,瓦普吉司之夜只是作为《浮士德》庞大故事体系中的一个场景而存在,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撒旦舞会则被扩展为故事情节发展的高潮。小说除了表现群魔乱舞的混乱喧嚣,还增添了但丁《神曲》中末日审判的严整秩序和恢宏气度。

另一处巫魔夜会原型是传说中的女巫安息日,时间是每年6月23至24日,即施洗者圣约翰之筵前夕。乌克兰向来是巫魔神话传说盛行之地,果戈理的小说《圣约翰节前夜》和穆索尔斯基的幻想曲《荒山之夜》就是表现这一题材的传世名作。音乐作品中的荒山即指布尔加科夫的故乡基辅附近的特里格拉夫山,它在俄罗斯传说中很有名。音乐表现的是恶神(魔鬼)装成黑羊,指挥各种恶鬼、男女巫师以及杂七杂八的凶神恶煞狂欢的景象。由于基督教文化的同源性,《荒山之夜》相当完整地体现了欧洲巫魔夜会的内容。布尔加科夫酷爱音乐,又一直尊果戈理为心目中的恩师,这两部作品对他的创作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人魔订约的魅力主要在于对现实的超越。巴赫金在讨论怪诞风格时指出:“怪诞风格——包括浪漫主义的怪诞风格在内——揭示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世界秩序、另一种生活制度的可能性。它完全超越现存世界虚幻的(虚假的)唯一性、不可争议性和稳固性。”⑥ 布尔加科夫重构巫魔神话,戏仿圣教仪式,将历史上的玛格丽特、瓦普吉司之夜的魔女形象和浮士德故事的情节线索以及巫魔夜会等诸多原型融会贯通,使这一神话的情节、主题和形象弥散于文本的整个空间。他的天才创造让这些古老的神话焕发出新的生机。

对巫魔神话的重构

小说对巫魔神话的重构集中体现在《撒旦的盛大舞会》一章。布尔加科夫在通过各种神话元素详细描写玛格丽特魔化过程的同时,对巫魔神话进行了净化处理,对魔女的行为进行了原则上的修正。如取消了对圣地的公开侮辱和渎神行为,包括女性与魔鬼结成肉体联盟、作撒旦情人和儿童祭品的主题,摒弃了中世纪魔女身上惯有的血腥残暴而代之以温柔慈悲。小说以魔鬼神话的外壳包裹圣教精神的内核,使变成魔女的玛格丽特仍然保持圣性的纯洁。玛格丽特是复仇女神,也是儿童的保护者,她的疯狂蕴含着正义与人道的力量。

玛格丽特与魔鬼订约的过程就是信仰转变的过程,作家用“我相信”一词将信仰的对象暗中转向魔鬼。在基督教传统中,“相信”往往专门用于表明对上帝的信仰。而神话构成中的巫魔夜会总是与黑弥撒联结在一起,与魔鬼订约者将撒旦作为神来祭拜。布尔加科夫将“相信”一词加上代词“我”,使得二者的界限变得含混不清。玛格丽特预感到那即将临近的神秘转折:“我相信!——玛格丽特激动地低声说——我相信,一定会发生一件什么事!不可能不发生,真的,为什么我会注定痛苦终生呢?”因为对大师的爱伴随着宗教般的迷狂,她的“相信”里便含有圣教仪式的庄严肃穆,甘愿为找回幸福接受任何改变。“只要能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世,为此让我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心甘情愿!”

与魔鬼订约的情节在这样的心理铺垫下自然展开,于是,在克里姆林宫对面的长椅上,凄苦绝望的玛格丽特身边出现了魔王的随从阿扎泽勒。从那一刻起,主人公身上发生的一切都以满足订约为前提。订约条件就是变成魔女,参加撒旦舞会并作舞会女王。她的信念越来越坚定:

这天晚上她目睹了魔力的显示,经历过各种奇迹,现在她已隐约猜到自己去见的是什么人了。但她并不觉得害怕。一个强烈的愿望——在那里可以挽回自己的幸福,使她变得无所畏惧了。⑦

当她从阿扎泽勒交接过魔术油脂的时候,这场订约就真正开始了。她忠实履约并如愿以偿地找回了心爱的大师。至小说结尾,从撒旦舞会回到地下室的玛格丽特情不自禁地对大师赞美沃兰德,再次肯定了这次订约,确认了撒旦作为上帝同盟的角色定位:

“刚才你无意中言中了:魔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且,相信我的话吧,魔鬼还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只见她两眼放光,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跳起舞来,同时大声喊叫着:“我跟魔鬼打上了交道,多么幸福啊!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噢,魔鬼呀,魔鬼!我说,亲爱的,您只好同我这女妖精一起生活了!”

玛格丽特的圣魔转化过程通过对形象的变形变性处理表现出来。在描写恶魔的语境中,绿色是恶魔、魔鬼出现的标志,在小说中就运用了这一象征物。作家一开始这样满腹柔情地描写她心爱的主人公:“这个眼睛无时不在闪着某种莫名其妙的火花的女人究竟还需要什么?这个一只微微含睇、那年春天用洋槐花装扮自己的诱人女子究竟还需要什么?”玛格丽特抹上回春脂后,突然变绿的眼睛成了她内在转变的象征:原先的“两道纤眉变得又浓又黑,端端正正地弯在两只绿盈盈的眼睛上”。她埋藏了痛苦和眼泪,纵情大笑着同过去告别。当她高叫着魔术咒语“我身隐蔽”赤身裸体地骑着笤帚飞向天空的时候,随即进入了超越现实的自由境界。裸体无关乎淫欲邪恶,而是驱除了一切虚伪、矫饰和束缚,焕发着青春活力回归生命本真的纯洁之姿。玛格丽特挥洒着大爱大恨的自由情感,把黑暗的力量赋予的超凡能力付诸复仇行动。在飞翔中见到戏文大楼的牌子,她“不禁发出一声饥饿的猛兽般的吼叫”;在愤怒捣毁迫害大师的批评家拉铜斯基住宅的时候,她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喜悦”;在撒旦舞会(又称百王舞会)上接见各色魔怪精灵时,她声如洪钟;见到为侵占大师的两间地下室而诬陷告密的阿洛伊吉·莫加雷奇,她大叫着扑上去用指甲去抓他的脸。如此的疯狂不羁同原先那个只会以泪洗面的少妇简直判若两人,也与大师的懦弱形成鲜明对照。

急遽疯狂的主题下渗进了一支宁静、纯朴而温柔的旋律,使人物内在结构达到均衡,这就是对魔女/孩子这一结构因素的戏拟和改造。在巫魔文学传统中,魔女按契约往往要喝童子血行恶害人,孩子除了在狂欢夜会和黑弥撒上作撒旦的宗教祭祀,还常常用来做魔术油脂。宗教法官斯普伦格和克拉梅尔在著名的教会文件《女巫之锤》(1486)中介绍了这种最典型的魔术油脂:“魔女们准备好用儿童身体熬制的油脂,特别是受洗前死去的孩子的身体。⑧ 多数魔鬼文学都承袭了准备油脂的特别细节。油脂是魔女必备的象征物,没有它魔女就不成其为魔女,更无法获得飞往狂欢夜会的能力。小说中,玛格丽特抹上油脂变成魔女,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被娜塔莎抹上油脂变成骟猪,并成了到狂欢夜会的运送工具。然而阿扎泽勒送来的油脂虽由魔女熬制,却散发着“一股沼泽地的水藻气味”、“沼泽地的草木气味”。这喻示着玛格丽特的魔力来自大自然,得到与自然同在的合理性。儿童不再是魔鬼的祭品,相反,在沃兰德的地球仪上,刚刚来到人世就死于战争的婴儿恰恰是人类自身罪孽的祭品。在疯狂扫荡陷害大师的批评家拉铜斯基住宅的时候,那个受到惊吓的小男孩促使玛格丽特停止了复仇行动。她温柔地安慰小男孩,为他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直到他进入梦乡。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孩子眼泪衡量世界合理性的主题浮现出来,为小说增添了人道内涵。疯狂复仇与仁慈博爱相互映衬,构成了完整的玛格丽特形象。

玛格丽特的疯狂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是对“被颠倒的世界”的又一次颠覆。诚如巴赫金所言:“对一切怪诞风格来说,疯狂这一主题都是一个很典型的现象,因为它可以使人用另一种眼光,用没有‘被正常的’,即众所公认的观念和评价所遮蔽的眼光来看世界。”⑨ 当作家设计文学批评家阿里曼的名字⑩ 时,就已经暗示出玛格丽特复仇行为的正义性。在小说结尾,她饮下毒酒后摒弃魔性恢复原貌:

那种暂时的、魔鬼的残忍和桀骜不驯的神情,统统从她脸上消失,这张脸又显出生气,变得温柔可爱,刚才还猛兽般地呲着牙的嘴现在是一张痛苦地咧开的女人的嘴了。

在与大师一起离别尘世之际,美妇人玛格丽特才终于得以复归圣性的本体。

对圣教仪式的戏仿

在狂欢化的背景下,在怪诞诙谐与庄严神圣结合的叙述语调中,细心的读者会发现,黑弥撒其实隐含着圣教仪式的原型结构和原型意象。这种戏仿(11) 体最早起源于古代基督教时期,具有悠久的文学传统。因为在神话范畴内,黑弥撒与弥撒的内在本质非常接近。在中世纪,“在拉丁语诙谐文学的进一步发展中,教会圣事和教理的一切方面无一例外地都有了戏仿体的复本。这是所谓的‘ parodia sacra' ,亦即‘神圣的戏仿”,其中,保留至今的为数颇多的戏仿弥撒的作品有《醉鬼的弥撒》、《赌徒的弥撒》。(12) 在魔王沃兰德导演的狂欢闹剧中,玛格丽特扮演了她的另一重身份——晚会女王、撒旦末日审判的助手和罪人的庇护者。

布尔加科夫借助中世纪非常普及的“苦难的历程”——冥界之旅的原型结构——重塑魔女形象。有关这一原型的最古老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圣经·福音书》:在受难周,耶稣的灵魂降临地狱,从撒旦的权柄下解救了遵守教规者并把他们引向天堂。在很多基督教伪经,特别是希腊斯拉夫东方伪经《圣母游地狱》、《圣母的苦难历程》等篇章中也有圣母亲临地狱,天使长米迦勒做引路者的传说。其时,圣母为受苦的罪人流泪。她跪在上帝的宝座前,不加歧视地为地狱里的大众请求上帝赦免。在《神曲》中,但丁让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分别做诗人幻游三界的向导,便是对这一原型的重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大宗教法官稗史》一章更是直接引述了《圣母游地狱》的情节。在布尔加科夫的小说世界里,当玛格丽特在魔王的随从卡维洛夫的引导下由“凶宅”进入结构复杂的地狱空间,检阅历史上的各色精灵魔怪时,这一原型再次出现。玛格丽特以圣母般的慈悲为忏悔的罪人弗莉达和彼拉多祈求赦免,时间恰恰是复活节前的星期六,与受难周的圣教历史事件同步。弗莉达当年是咖啡馆的侍者,用手帕闷死了被店老板奸污后生下的孩子。在被法庭处死后的30年里,每天早晨她都要面对侍女夜里送来的手帕,灵魂时刻不得安宁。唯有玛格丽特替她指控逍遥法外的罪魁祸首:“咖啡馆的老板呢,他哪儿去了?”她向魔王沃兰德请求对弗莉达的宽恕,忍痛放弃自己获得酬报的机会。值得注意的是,弗莉达获得宽恕正是在基督教的象征符号下实现的:“弗莉达哀号一声,匍匐在玛格丽特面前,接着手脚便摊成了十字。”(13) 另一次向魔王求情发生在与沃兰德一行策马飞离尘世的时候。当年的犹太总督明知约书亚无罪,却判处这个流浪哲学家死刑,良心的怯懦给他带来永无绝期的精神惩罚。见到月光下悬崖边深自忏悔的彼拉多,玛格丽特又一次动了恻隐之心:“为了某年某时的一个满月而付出一万二千个满月的代价?不是太多了吗?”最终,弗莉达和彼拉多都获得了解脱,玛格丽特也因为她的爱与慈悲而得到了这场人魔订约的酬报:沃兰德唤来了她苦苦寻觅的大师,并恢复了她视若生命的大师的书稿。

黑弥撒上还出现了一系列对圣教仪式原型意象的化用。玛格丽特一出场便带有黑弥撒的高级僧侣——撒旦的祭司的意味。基督教的高级僧侣往往都佩有明显的胸标,主教将饰有宝石的基督或圣母的小像挂在胸前,祈祷时站在一块绣着鹰像的小小圆形地毯上。舞会上“卡罗维夫把一个镶在椭圆框里、系在项链上的、沉重的黑毛狮子狗雕像挂在玛格丽特胸前”。接待客人时,她踩着一个“绣着金狮子狗的垫子”。圣像和鹰被换成了狗,而黑狗从中世纪起就是魔鬼的象征。在歌德的《浮士德》中,撒旦出场时就是以黑色卷毛狮子狗的形象现身。

“酒”与“血”意象的转换亦打着鲜明的宗教文化传统的印记。黑弥撒上注满了香槟酒、葡萄酒和白酒的硕大酒池和喷泉流溢出希腊传统中酒神祭祀的沉醉与狂欢,通过转换又暗示出基督教关于“复活”的观念。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上宣告:“……这杯是用我血所立的新约,是为你们流出来的。”当沃兰德用祭祀之杯畅饮麦格尔男爵的鲜血为存在者的健康干杯时,旋即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身上那件打补丁的脏衬衫和脚上的破鞋不见了,现在他披着一件黑斗篷,腰间跨着长剑。”魔王把颅骨杯举到玛格丽特唇边,她听到另一个声音说道:“不要害怕,女王,鲜血早已渗进地里,在撒下热血的地方,现在已经是葡萄藤上果实累累了。”这里又隐约可闻耶稣基督关于“我是真葡萄树……”的布道,跟告密者麦格尔男爵已经没有任何关联。玛格丽特顿时感到甜美的浆液流遍了全身。大师复活后神思恍惚,又是酒让他恢复了理性。回到地下室后,阿扎泽勒奉沃兰德之命,给大师和玛格丽特带来一瓶“犹太总督喝的那种法隆葡萄酒”,“他们举起杯子对着窗外即将逝去的、暴风雨前的阳光照了照。透过酒杯,他们觉得一切都染成了血红色。”如果说回春脂使玛格丽特由尘世出离到魔界,那么酒则成为疯狂与理性、此岸与彼岸、历史与现实、死亡与复活之间过渡的媒介。魔鬼神话与基督神话在这里再次相遇、叠合,魔鬼的救赎意义被暗示出来。

在撒旦舞会亦庄亦谐、亦虚亦实、光怪陆离的狂欢节气氛中,不知不觉地完成了种种神秘的转换,圣魔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这里没有传说中地狱血雨腥风的阴惨恐怖,撒旦舞会也不再是一场丑陋而放荡的狂欢,相反,当玛格丽特从那闻名遐迩的“凶宅”走进撒旦舞会的奇异空间,见到的是热带森林中跳来跳去的鹦鹉、约翰·斯特劳斯指挥的庞大乐队、鲜花矮墙、喷泉飞瀑和诺大的酒池……这一切似乎暗含着从丑恶现实进入美好灵境的隐喻。撒旦身披黑斗篷,手持利剑进行庄严神圣的末日审判。在这样的背景下,玛格丽特得以不断超越最初为她指定的魔女和撒旦舞会女王的角色,完成了文化传统赋予圣母和基督的使命:既是复仇女神,又是儿童的保护者和罪人的庇护者;既是撒旦舞会的女王,又是异教最高的祭司和撒旦末日审判的助手。履约终了,玛格丽特并没有像神话传统中魔女的结局那样灵魂归魔鬼所有,也未如浮士德那样需要天使从魔鬼手中拯救灵魂,她与大师一道远离尘嚣,获得永久的安宁,这恰恰是魔王沃兰德根据约书亚的授意作出的安排。魔鬼与上帝仿佛从来就是完整的一体两面。布尔加科夫就这样完成了他的伟大创造。

注释:

①Борис Соколов,ЭноnеUя Буакоская,Москва:《ЛОКИД》—《МИΦ》,1998.c.308.

②《巴赫金文论选》,佟景韩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第141页。

③Джеффи Бартон Рассел.Дъяо.Восnрuяmueзa c ренеǔщux ремен о раннео xpucmuaнa.СПб.:Издательская группа Евразия,2001,c 27.

④蒋梓骅等编《鬼神学词典》(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第145页。

⑤Борис Соколов,Зноneuя Буакоская,Москва:《ЛОКИД》—《МИΦ》,1998.c.264—265。

⑥《巴赫金文论选》,第149页。

⑦引文均出自钱诚译《大师和玛格丽特》(外国文学出版社,1999)。

⑧斯普伦格和克拉梅尔都是多明我会修士、宗教法庭法官。该书是对教皇英诺森八世1484年颁布的通谕《最高愿望》的解释。全书分4部分。第一部分是给异端和巫术下定义;第二部分论述符咒和魔法;第三部分确定破除符咒和魔法的途径,如宗教裁判所、主教辖区或民事法庭等;此外还对调查、审讯和刑罚作出各种规定。最后一部分是驱魔程序。该书被大部分欧洲国家采纳,成为法庭追究、审讯、判处巫师的标准。Я.Шпренгер,Г.Инститорис.Мооm.еьм,с.182,184.см.:Палюс.Практическаямагия.М.,1992,т.2,с358—359.

⑨《巴赫金文论选》,第140页。

⑩与古代拜火教中所说的恶的本原——黑暗与罪恶之神阿里曼(亦称安赫拉曼纽)相同。

(11)“戏仿”与“讽刺性模拟”只是译法不同,英俄文(parody,пародия)是同一个词。

(12)[俄]M·巴赫金《〈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民间文化〉导言(问题的提出)》,见《巴赫金文论选》,第110—111页。

(13)此处为笔者据原文译出:“Послышался вопльΦриды,онауnала на пол ничком и простерлась крестом перед Маргаритой.”Булгаков М.А мастериМаргарита,м.ООО(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СТ》:《Издательство《Олимл》,2001.c303.中译本均未译出“十字”:“弗莉达哀号一声,匍匐在玛格丽特面前,接着便摊开了手脚。”见钱诚译《大师和玛格丽特》,第349页。“响起弗丽达的号啕痛哭声,她扑倒在地板上,在玛格丽特跟前伸出双手。”见寒青译《撒旦起舞)(作家出版社,1998),第3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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