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姥爷二三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姥爷论文,二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去办公室的路上,看见前面走着一位老人,被左边的姑娘搀着胳膊,又和右边的姑娘拉着手。老人行动不便,我在后面慢慢跟着,听他们说笑。一抬眼看到他头戴棒球帽,突然就想到了姥爷。 姥爷爱戴棒球帽。 在姥爷还健康的那几年里,每天下午,小老头儿都戴起棒球帽,拎起小马扎,提着水杯,去老年人活动中心看人打牌。为什么是看,我问过他,他说他喜欢看。我说为什么不自己上手呢?他说,打牌不如看牌有趣。 现在想想,觉得有几分意思。 姥爷礼数颇多,每来我家,必在让座夹菜问题上与奶奶大起“争执”。奶奶每笑说他“小老头固执得很”。他不肯上座,谦让过头,也不肯过夜——他传统观念颇重,我不懂这是什么规矩——如若留宿,第二天我们尚在梦中他便起身悄悄走了。这一点让我妈妈又气又笑,他总觉得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才好,即便是自己女儿。 后来在病中,他双腿浮肿,给他洗脚他总是不肯。我只能端了水来强行给他脱去鞋袜。为这事他总怨我:你怎么能帮我洗脚呢!那时候,他已因说话含糊不清而很少开口了。 姥爷曾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他笑起来皱纹铺了满脸,却仍是个老帅哥,年近八十也少见白发。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怀抱步枪,目光坚定。那是刚从朝鲜回来的时候吧,俊秀有如电影明星,真是黑白照也掩不去的飒爽英姿。好玩的是,他这么好看,他自己却不知道。我们每叫他帅老头,他只是抿着嘴笑,还摇头。 姥爷的哥哥姐姐,都信仰基督,每欲劝他入教,他总义正言辞地拒绝:我可是党员,我怎么能信这个呢……他是抗美援朝时候入的党。去夏,病中的他顶着酷暑跑回老家,只为交几块钱党费。大家听后都责备他不爱惜身体,他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听说后初觉他迂腐,后来想想,大概这已成他信仰的一部分,对象是谁,已不重要。 他一向硬朗,然而2010年的时候摔碎了膝盖,不得不在病床上躺一个月。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每逢饭点必发火。我惊讶于他性情的改变,小姨偷偷告诉我,姥爷年轻时本就是个暴脾气,对家人的要求近乎苛刻。我广泛地听过他人对姥爷的赞誉,于是便知道,他对外人极好,乐于助人,仗义疏财,性格里不好的那一部分,也只有让亲近的人承受了。好在他老了,火气消了大半,我只知他慈祥的模样。 他体质很好,初寒未至,近乎痊愈的他又戴着棒球帽去看打牌了。 2012年底,病痛再袭。这一回是脑梗塞,他拖着麻木的病体,再也无法拒绝来我家长住。那时正是寒假,我憋在家里写论文,整天坐书房敲键盘,常听得客厅里电视机大声喧哗,频道从动物世界转到国际新闻,又到电视剧,最后又回到动物世界。傍晚,屋里光线很暗,在渐渐暗下来的日光里,姥爷坐在阳台的玻璃门边,太师椅,兰花草,他手握着茶杯,旁边坐着一只硕大的毛绒仓鼠。仓鼠在笑,他在不停地调换频道。屏幕上绚丽的色彩投在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他坐在那里,一个虚弱的影子投在灰白的墙上,让人不安。 我引他说话。他的脑梗影响了语言功能,说话不清晰,但仍是絮叨叨地跟我说着抗美援朝的往事。说怎样被招去,怎样去了朝鲜,怎样离奇地从死人堆里被救活,怎样下了战场分配工作,怎样集训参加摧毁“反攻大陆”的任务……我一边拿着手机上网对照史实,一边帮他回忆那都是哪一年。已经六十年了,细节竟历历在目。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试图用麻木的右手去抓筷子,然而拿起又掉下。他突然就哭了:“当时在朝鲜,十九岁。躺在病床上人家给我喂饭喂了三天。我说我不好意思吃,人家就劝我说这是在战场上,你要是在家里有爹娘……”他哭得扶不住碗。 有一天,他看着阳台上微弱的阳光说,天气又好了。他站起来活动着没有知觉的右腿,走到阳台上对着楼下看了好久,叹口气:就像在蹲班房哦。 老伴已去,病痛未脱,迟暮之人无以宽慰余生。好在每日的枯坐回忆里,总有六十年前的光芒穿过,还能照耀早已不再年轻的生命。他每日穿衣吃饭都变得像个孩子,时光渐渐剥落成熟的印记,让他独自走回少年和童年的稚拙。那时候我把这些场景写进了一篇文章,我是想到了一首歌:除非你是我,才可与我常在。我总想着什么时候多问点往事出来,好替他记下些回忆,生病之后,他日渐孤独了。 岂料,时间走得比我快,快多了。 两个月前,他已病重,我帮他脱衣掖被,在额上一吻。他竟哽咽,低声说:“谢谢你不嫌我脏……” 这话说得我怆然。我笑问“你是我姥爷,我怎么会嫌你”,却忍不住急急掩面走出了房间,我有不好的预感,但不愿深想。爸爸已经跟我说过多次要时刻做好心理准备,于是我总在夜里难过地睡去,又在早上充满希望地醒来。 后来我再亲吻他他便乐呵呵地笑,那时候表情已经是很艰难的存在。 他偶尔回转过来,与健康无异,我便每每以为他会好起来,是医生误诊。 当然,世间总是事与愿违。 我最后一次亲他的额头,他模糊地说:“亲不长久了。”他的气管中有呼呼的声音,说一句话都要休息很久。 一个月前的早晨,我至今不愿回忆的、那个清冷的早晨,我被叫醒,“姥爷去世了。”我猛然坐起,愣在半空。 那以后,在人群中,我常常能看见熟悉的背影,常常能听到类似的笑声,可我走向前回过头去,又不是他。 我常常想起他的眼神,他那双手上的皱纹,他的抿嘴一笑。我常常感觉到扶着他从客厅走回房间,都还只是前两天的事。 我在书房看书、上网,总想着他正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我一回到家,看到空椅子立在玻璃门旁,就觉得那是他刚起身去倒水。 一直以来,我想为他写点什么,茫然不知何处落笔,只悔恨往日把时间匆匆放过,那些未曾了解的岁月,已被永久地带离了我的生活。 直到今天下午,被搀扶着说笑的那位老人,他的帽子,让我突然想起了他。霎时阳光被冻住,我仿佛走在一条冰封的路上。 真好,我再也不用担心会失去你了。 你不在我身边,却又像永远地留在了我身边。你,和你陪伴过我的岁月。我难以忽视心中的哀痛,但此时我突然明白,这不是永别,弥漫人世间的惆怅终会消散。 有一天,姥爷,我们终会相见。标签:两性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