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元刻本考——兼论“刘辰翁”评点实系元代坊肆伪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刻本论文,元代论文,世说新语论文,兼论论文,刘辰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元刻本之著录及存世情况
明代之前的《世说新语》版本,今可知者有五种,即唐抄残本(简称“唐抄本”)①、宋绍兴八年(1138)董弁跋刊本(简称“董本”)②、宋淳熙十五年(1188)陆游跋刊本③、宋淳熙十六年(1189)湘中刻本(简称“湘中本”)④以及元刻本。前三种版本均已影印出版,嘉惠学术良多,惟元刻本迄今未得公布,知者甚少,偶有提及,则语焉不详⑤;诸如杨勇《世说新语校笺》(1969年初版、2006年修订版,简称“杨笺”)、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1983,简称“余疏”)、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1984,简称“徐笺”)及朱铸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2002,简称“朱校”)诸书,亦未能利用元刻本进行版本校勘⑥,殊为憾事。
事实上,元刻本自印行以来,即似流传不广,明清公私书目鲜有著录,惟清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三“杂家类”载:“宋刻《世说》三卷,刘辰翁批点刊行,元板分为八卷。”⑦清季振宜《季沧苇藏书目》“宋元杂板书”载:“《世说新语》八卷,元板。”余多失载,其珍稀不啻唐钞宋椠。今知存世之《世说新语》元刻本凡两部,分藏于日本内阁文库及台北“国家图书馆”。笔者幸得友朋之助,将其悉数复制,特作版本介绍如下:
其一,日本内阁文库藏本(简称“内阁本”)。
日人森立之《经籍访古志》卷五、今人严绍《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子部·小说家类”(2007)有著录。八卷四册,钤有“昌平坂学问所”、“浅草文库”、“书籍馆印”、“日本政府图书”等藏印,可略窥其流传脉络。
首“耘庐刘应登”序,大字写刻,半叶五行,行十三至十五字不等。序文末云:“丙戌长夏,病思无聊,因手校家本,精剗其长注,间疏其滞义,明年以授梓,乃五月既望梓成。”此“丙戌”,朱校据《江西通志》卷七六所载刘应登为宋景定间漕贡进士,考定为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⑧,则元刻本《世说新语》的刊刻时间当为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甚是。
次正文,卷一首页顶格题“世说新语卷第一”,另两行低四格,分别刻“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须溪刘辰翁批点”,有明显剜刻痕迹;第四行低两格(其余三十五门皆低三格)刻“德行第一”。正文半叶十行,行十七字,注文小字双行;细黑口,双鱼尾,四周单栏。字体为秀劲之颜体,乃元建阳地区刻本的典型风格(参见图一)。全书除卷四卷首失题之外,其余七卷卷首题署均相同。书中偶有数叶(譬如卷二第十九叶,卷四第五叶、第六叶等)字体与前后不同,当为补刻,故内阁本乃属后印本,然从其字迹清晰、边栏基本完整且无断版痕迹判断,刷印时书板磨损尚不太严重。
其二,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本(简称“台甲本”)。
日本阿部隆一《中国访书志》(1983年增订版)、台北《“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志初稿》“子部·小说家”(1998)著录。八卷八册,钤有“怀辛所见宋元秘笈”、“吴兴许氏怀辛斋藏”、“博明怀辛主人藏书印”、“张裕钊图书印”等藏印。
台甲本之版式、行款、字体及题署均与内阁本相同,当属同版(参见图二)。然若干书叶有字迹漫漶或边栏残断现象,八卷之中又有四卷(即卷一、卷二、卷四、卷六)卷首失题,据此判断:台甲本的刷印时间要晚于内阁本。台甲本书首有清光绪十一年(1885)古籍目录学家叶昌炽墨笔长跋,足资考证,特予迻录:
此书旧有二刻,一王弇州本,一袁褧本,皆三卷。此本八卷,耘庐刘应登刊,旧注删节,十无二三,间有应登自注,随文训释,无所发明。其自序云:丙戌长夏,病思无聊,手校家本,明年授梓。书中遇宋讳缺笔,应登当为宋人,“丙戌”,理宗宝庆二年也。然中有须溪刘辰翁评,辰翁宋末人,宋亡上距宝庆丙戌计四十年,其评耒行,应登无由采之,及覆审谛,乃知后来所窜入,何以言之?前二卷题名剗去未刊,卷三始题云“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为一行,“须溪刘辰翁批点”为一行,此必原刻撰人、注人分列二行,后并为一行,即以所空一行补刻刘辰翁姓氏,前二卷偶脱之,或是补刻不坚,随即损落。评语皆在各条末行缀刻,末行无空则移上方,亦有竟刻去本文重为缀刻,以留余地,无越行者,此尤补刊之迹,显然可认。原刻颇精,补入之字,不堪寓目,盖宋元之际辰翁评本如《少陵诗》之类,盛行于时,坊肆借以炫售耳。每半叶十行,行大小皆十七字,以今本勘之,卷一管宁、华歆锄菜一则,今本与上一则误合为一,此本不误。字亦颇有异同。旧为郢中张濂卿先生藏书,翼翁从先生受古文学,得于其师。出此相示,为书数语归者。光绪乙酉叶昌炽。
叶跋将刘应登序中之“丙戌”,定为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实误。然叶氏关于元刻本刘辰翁批点文字的推论,极为精辟,显示出其作为古籍版本目录专家的敏锐眼光。细检内阁本及台甲本全书,刘辰翁批点文字,均作小字双行,专以墨盖为标记,内阴刻“批”字,颇为醒目;其位置则缀刻于行末或书叶边角空白处,少量刻于书眉,字体拙劣,与正文秀劲之颜体迥然有别。故笔者认同叶氏所云:刘辰翁批点文字乃属坊肆“炫售”窜增,非刘应登初刊时所刻。此事颇为重要,关乎刘辰翁批点之真伪。本文第五部分尚有展述,可参阅。
图一 内阁本卷首序文末页及卷一首页
图二 台甲本卷一首页
除此之外,据日本阿部隆一《中国访书志》(1983年增订版)及台北《“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志初稿》“子部·小说家”(1998)著录:台北“国家图书馆”另藏有一部元刻本《世说新语》(简称“台乙本”),八卷八册,钤有“寒云秘笈珍藏之印”、“天尺楼”、“芹圃藏书”等藏印,知曾经近代藏书家袁克文、刘世瑗、张芹伯递藏。首册封面有民国四年(1915)袁氏题识:“《世说新语》八卷,须溪刘辰翁批点,元刊本。乙卯八月。寒云。”笔者亦将此书复制,细审其版式、行款及题署文字,均与内阁本及台甲本相同,就连刘辰翁批点文字,亦缀刻于行末或书叶边角处,然字体与前两部迥异,初疑之为元代书坊翻刻本。后查阅明正德四年(1509)赵俊刻本《世说新语》,意外发现该本与台乙本完全相同,仅书尾多出一则赵氏跋语,始悟其中玄机:盖旧时书贾将明正德刻本撤去跋语,冒充元刊本射利,孰料竟然骗过袁寒云之法眼。经笔者比勘,赵俊刻本乃据元刘应登刊本翻刻⑨,故台乙本非是元刻,实为明正德翻刻元本。
综上,内阁本与台甲本均为元刻元印本,且属同版,惟刷印时间有先后,内阁本的印刷质量略优于台甲本。故本文进行版本校勘及相关研究时,若非特别说明,凡所称引“元刻本”,均指内阁本。
二 元刻本之底本与分卷
关于元刻本之底本,刘应登序文仅称为“家本”,至于具体是何版本,则未作交代,全书也无刊刻牌记,故只能从文本内部寻找探考线索。
据刘应登序文,元刻本《世说新语》的刊刻时间,为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1287),其时距离南宋灭亡(1279)只有八年时间,在如此动荡、短暂的时间内,存在另一次刊刻《世说新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刘序所云“家本”,即元刻本《世说新语》的底本,应该是一个宋本,那么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宋本?与现知三个宋本之间又是何种关系?
笔者将元刻本与“董本”、“湘中本”进行了细致的文字对勘,结果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凡元刻本与“董本”存在异文之处,与“湘中本”却往往一致。换言之,元刻本的文本面貌与“湘中本”极为接近。兹将相关例证勒为下表⑩,以便论述:
上表十八个例证中,有形近而异者,如例5、7、8等;有属于异体字或通假字者,如例14、16;也有因文义理解不同而造成异文者,如例2、11、13、15等,凡此表明:元刻本与“董本”相异而与“湘中本”相近,非出偶然,两者定然存在版本上的亲密关系。那么,是否可以说,元刻本的底本就是“湘中本”?尚不能够,因为在文本对勘中还发现了若干反例,参见下表:
上表八个例证中,第2、3两个例证,元刻本与“袁本”一致,“湘中本”则与“董本”一致;其他六个例证,均为元刻本与“董本”、“袁本”相同,而“湘中本”独异。
综合上述两表,可以得出推论:元刻本的底本,是一个文本面貌与“湘中本”极为接近的宋本,但它与“湘中本”又存在少量异文,就这些异文的具体情况来看,其产生的原因,有可能是“湘中本”刊刻时校改所致。元刻本所据底本,与“湘中本”之底本似为同一版本。
与底本相关者,另有避讳问题。今“董本”避讳之字甚多,包括“桓”、“竟”、“敬”、“胤”、“玄”、“慎”、“殷”、“徵”等,而元刻本却仅避“桓”、“恒”两字,余皆不避。按理,元刻本的底本是一个宋本,所避之字自不止“桓”、“恒”,如果元刻本严格保留底本原貌,那就应该诸字皆避;如果不拟保留底本原貌,则连“桓”、“恒”也不必避,何以会只避“桓”、“恒”呢?这需要联系刊刻者刘应登的个人情况来予以解释,据《江西通志》卷七六“人物·吉安府”记载,刘应登和其弟刘应凤,入元后均不仕新朝(11),表现出颇为强烈的遗民色彩。从书籍出版的角度,元刻本《世说新语》本不必再避宋讳而徒增麻烦;但是,从遗民的角度,避宋讳又可寄寓家国情感。因此,刘应登最终选择了一个折衷的方式,即只避“桓”、“恒”而不避他讳。事实上,即便是“桓”、“恒”两字,元刻本所避也并不严格,譬如《言语》第55则“桓公北征经金城”、第56则“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入朝”,此两处“桓”字皆未避。
此外,元刻本还存在避“殊”为“绝”的情况,此盖与宋代著名文人晏殊(元献)有关,晏氏曾手校《世说新语》,“尽去重复,其注亦小加剪截,最为善本”(董弅跋),校定时为避其名而改“殊”为“绝”,其后递相因循,遂导致晏殊本系统的《世说新语》版本,皆或多或少留有避改“殊”字之例。与此相对,源自陆游校刊本的袁本,则完全不避“殊”字。笔者将元刻本、“董本”及“湘中本”,与袁本进行了比勘,共发现六处避改“殊”字的例证,分别为:1.《言语》第107则,袁本作“当时殊迕旨”,元刻本、“董本”及“湘中本”均作“当时绝迕旨”;2.《文学》第56则,袁本作“亦觉殊不及向”,三本均作“亦觉绝不及向”;3.《文学》第96则,袁本作“殊可观”,三本均作“绝可观”;4.《识鉴》第18则,袁本作“殊有确然之志”,三本均作“绝有确然之志”;5.《赏誉》第46则,袁本作“殊未有得”,三本均作“绝未有得”;6.《赏誉》第58则,袁本作“位望殊为陵迟”,三本均作“位望绝为陵迟”。凡此表明:“董本”、“湘中本”与元刻本,具有相同的版本渊源,即俱属晏殊本系统。不仅如此,文本中“殊”字避改例证的多寡,还可作为判别该系统版本文貌古老程度的标记之一,譬如《贤媛》第9则,袁本、“董本”均作“殊不似公休”,“湘中本”此处未出校语,当亦同袁本,惟独元刻本作“绝不似公休”,仍避“殊”字。由此观之,元刻本所保留的文本面貌(仅指正文),似为今存晏殊本系统中最为原始者。
关于元刻本的分卷,也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今存元刻本,凡分八卷三十六门,具体为:卷一“德行”、“言语”,凡二门三十九叶;卷二“政事”、“文学”,凡二门二十八叶;卷三“方正”、“雅量”,凡二门二十六叶;卷四“识鉴”、“赏誉”,凡二门二十六叶;卷五“品藻”、“规箴”、“捷悟”、“夙惠”、“豪爽”,凡五门二十六叶;卷六“容止”、“自新”、“企羡”、“伤逝”、“栖逸”、“贤媛”、“术解”、“巧艺”,凡八门二十七叶;卷七“宠礼”、“任诞”、“简傲”、“排调”,凡四门二十九叶;卷八“轻诋”、“假谲”、“黜免”、“俭嗇”、“汰侈”、“忿狷”、“谗险”、“尤悔”、“紕漏”、“惑溺”、“仇隙”,凡十一门三十叶。除卷一叶数略多之外,其余七卷均在二十六叶至三十叶之间,篇幅大致均衡。从内容来看:卷一、卷二本自儒家四科;卷三、卷四、卷五多为品题人物,记录嘉言懿语;卷六“类指偏激者流”;卷七、卷八“则陈险征细行”(12),亦可谓条理清晰。
如前文所述,元刻本底本是一个属于晏殊本系统的宋本,据宋汪藻《世说叙录》载,晏殊本与钱(文僖)本、黄(庭坚)本、王(仲至)本,均为十卷本,惟“篇第不同”;而与元刻本文貌极为接近的“湘中本”,亦分为三卷,故元刻本的底本不可能是八卷本,八卷之分应是刊刻者刘应登所为。清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三曾将八卷本斥为“淆乱卷帙”,这一批评的立论基础是:流传至今的宋本《世说新语》,诸如“董本”、“湘中本”以及“袁本”(宋陆游校刊本的重雕本),均分作上中下三卷,而宋本在明清以降的古籍版本领域又具有崇高地位,元刻本分成八卷,自然就被视为对三卷本的一种“淆乱”。然《隋书·经籍志》著录之刘义庆《世说》原本,正作八卷,刘应登此举只是力图恢复原本卷帙而已。况且,《世说新语》文本流传至宋代,卷帙篇第,纷乱复杂,汪藻《世说叙录》即载有两卷本、三卷本、十卷本、十一卷本等多种异本;其中晏殊本原分十卷,至绍兴八年(1138)董弅重加校正,始分三卷,可见三卷本充其量也不过代表了宋人对《世说新语》文本的一种分法而已,元刻本重分八卷,又有何“乱”可“淆”?《读书敏求记》的指斥实在有失公允。值得一提者,元刻本的八卷分法,对于《世说新语》在明代的刊刻传播影响颇深,仅目前所知,八卷本的明刻本就有正德四年(1509)赵俊刻本、万历十年(1582)凌瀛初墨色刻本、万历十四年(1586)余碧泉刻本、万历二十四年(1596)吴瑞徵刻本,以及著名的万历间凌瀛初四色套印本等。虽然诸本各卷起迄不尽相同,但八卷本作为《世说新语》的一个版本系统,刊刻不断,理应引起足够的关注(13)。
三 元刻本正文之版本校勘价值
元刻本曾对《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大加删削,此举虽招致后人指责(详见后文),却也十分清楚地表明:刊刻者的出版重点乃在于正文。从古籍刊印的角度,元刻本正文字体秀劲,字形宽大,行款疏朗,甚为精美;且校对极为细致,书中留有多处校对后改刻的痕迹:譬如《文学》第83则(“王敬仁年十三”)、第84则(“孙兴公云”),元刻本校对时发现误将两则相接,遂将第83则正文最后两字“微言”,改刻为小字双行,空出一格,补刻“○”,作为分则标记,《方正》第58则“恶见文度已复痴”一句,元刻本校对时发现漏刻一字,遂将“见文”改刻成小字双行,空出一格,补刻所漏之字。类似的例证,元刻本中还有七处,此不一一赘举。
刊刻的认真以及校对的细致,使元刻本正文之中明显误刻之字大为减少(14),此与向来倍受尊崇的宋椠“董本”,恰好形成鲜明对比,参见下表:
而更为重要的是,笔者将元刻本正文与“董本”、“袁本”及“湘中本”相校勘,发现竟有近二百处异文,其中部分异文或可纠正他本之误,或相比之下文义略胜。倘若考虑到:元刻本的底本是一个文貌与“湘中本”极为接近的宋本,而且是今存晏殊本版本系统中文貌最为古老的一种,那么,元刻本的上述异文便具有弥足珍贵的版本校勘价值。
兹略举十例,聊充窥斑知豹之效:
1.《假谲》第7则,“董本”、“袁本”作:
王右军年减十岁时,大将军甚爱之,恒置帐中眠。大将军尝先出,右军犹未起。须臾,钱凤入,屏人论事,都忘右军在帐中,便言逆节之谋。右军觉,既闻所论,知无活理,乃剔吐汙头面被褥,诈孰眠。敦论事造半,方意右军未起,相与大惊曰:“不得不除之!”及开帐,乃见吐唾从横,信其实孰眠,于是得全。于时称其有智。
其中“剔吐汙”一句,“杨笺”云:“剔,沈校作‘陽’,臆改。勇按:剔,洩去也。《淮南子要略》:‘剔河而道九歧。’”杨氏实误!元刻本、“湘中本”均作“陽”字。据文义分析,王右军无意中听闻逆节阴谋,为保全性命,乃假装熟睡,此一“陽”字,不仅能突显右军之“有智”,亦正可与本则所属门类“假谲”相呼应。“董本”、“袁本”盖形近而误。
2.《假谲》第6则,“董本”、“袁本”均作:
王大将军既为逆,顿军姑孰。晋明帝以英武之才,犹相猜憚,乃著戎服,骑巴賨马,赍一金马鞭,阴察军形势。末至十余里,有一客姥居店卖食,帝过愒之,谓姥曰:“王敦举兵图逆,猜害忠良,朝廷骇惧,社稷是忧;故劬劳晨夕,用相觇察。恐形迹危露,或致狼狈。追迫之日,姥其匿之。”便与客姥马鞭而去,行敦营匝而出。军士觉,曰:“此非常人也。”敦卧心动,曰:“此必黄须鲜卑奴来。”命骑追之, 已觉多许里。追士因问向姥:“不见一黄须人骑马度此邪?”姥曰:“去已久矣,不可复及。”于是,骑人息意而反。
元刻本“帝过愒之”作“帝过謁之”,甚是。晋明帝欲暗中侦察王敦军情,但又担心被发现而遭到追杀,遂预先嘱托“客姥”,设下退敌之计。因此,明帝入店与“客姥”交语,应该是一个主动的、有预谋的行为。据“余疏”、“杨笺”,“愒”字盖有两义,一为“休息”,另一为“恐吓”,与文义皆不相合。元刻本作“謁之”,文义通畅,至为贴切。
3.《简傲》第12则,袁本作:“坐少时,王便入门内,谢殊有欣色,以为厚待己。良久,乃沐头散发而出,亦不坐,仍据胡床,在中庭晒头,神气傲迈,了无相酬对意。”此“入門内”三字,“董本”作“入問内”,显系手民误植。元刻本作“入閤内”,甚是。“湘中本”亦作此字。“閤”,《尔雅·释宫》:“小闺谓之閤。”《纰漏》第8则有“其夜开閤”句,诸本均作“閤”,亦一内证也。
4.《言语》第35则记刘琨谓温峤语,“董本”、“袁本”均作:“班彪识刘氏之复兴,马援知汉光之可辅。”然上句“刘氏”已揭明汉代,下句何必复云“汉”。且将“汉光武”简称为“汉光”,史籍罕载。元刻本“汉光”作“光武”,甚是。本则刘孝标注引《东观汉记》亦径称“光武”。
5.《尤悔》第16则,“董本”作“桓车骑在上明政猎”,而元刻本、“湘中本”及“袁本”之“政猎”均作“畋猎”,甚是。“董本”形近而讹,“杨笺”误从。
6.《赏誉》第75则,“董本”、“袁本”均作:“萧中郎,孙丞公妇父。”“杨笺”曾据《晋书·孙统传》改“孙丞公”为“孙承公”,然缺乏《世说新语》版本佐证。今元刻本“孙丞公”正作“孙承公”,“湘中本”亦作此字,甚是。《品藻》第59则,“董本”、“袁本”及元刻本均作“孙承公云”,亦内证也。
7.《品藻》第7则,“董本”、“袁本”均作:“论者评之,以为乔虽高韵,而检不匝。”“杨笺”据《魏志·陈思王传》注引荀绰《冀州记》,改“而检不匝”为“而神检不逮”,意思虽通,然缺乏《世说新语》版本佐证。今元刻本作“而检不足”,甚是。《晋书·乐广传》作“而神检不足”,亦可证也。
8.《任诞》第41则,“董本”,“袁本”均作:襄阳罗友“为人有记功,从桓宣武平蜀,按行蜀城阙观宇,内外道陌广狭,植种果竹多少,皆默记之。后宣武漂州与简文集,友亦预焉。共道蜀中事,亦有所遗忘,友皆名列,曾无错漏。宣武验以蜀城阙簿,皆如其言,坐者叹服”。今查“徐笺”附录释“记功”为“记忆力”,然未提供任何书证。“杨笺”沿用之。笔者遍检隋唐以前古籍文献,“记功”均作“记录功劳”之意,并无“记忆力”之义项。再看元刻本:“功”字作“初”字,此句重新标点为“为人有记,初从桓宣武平蜀”(下皆同),“湘中本”亦作此。“有记”,即“博闻强记”之意,而“初”字下属,正可与下文“后宣武漂州与简文集”一句呼应,其文义之严密,殊胜“董本”及“袁本”。
9.《假谲》第10则,“董本”、“袁本”作:“诸葛令女,庾氏妇,既寡,誓云不复重出。此女性甚正强,无有登车理。恢既许江思玄婚,乃移家近之。初,诳女云:‘宜徙于是。’家人一时去,独留女在后。比其觉,已不复得出。”元刻本“乃”字作“阳”字,似更佳。一则可增强故事之“骗婚”色彩,二则亦可与本门“假谲”之名相谐。
10.《贤媛》第9则,“董本”、“袁本”作:
王公渊娶诸葛诞女。入室,言语始交,王谓妇曰:“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妇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而令妇人比踪英傑。”
其中“神色卑下”四字,元刻本作“神貌才情”。审其文义,若是单评新妇“神色”之尊卑高下,王公仅以眼睛观察即可,“言语始交”一句,便无着落。元刻本作“神貌才情”,先睹外在神貌,复经“言语相交”,探知内在才情,最后始有品题,如此前后照应,方称允妥。
四 元刻本之刘孝标旧注及刘应登批注
如前所述,元刻本曾对《世说新语》刘孝标旧注(简称“刘注”)大加删削,明清学者对此颇多诟病:明杨慎《世说旧注》卷首识语云:“刘孝标注《世说》,多引奇篇奥帙。后刘须溪删节之,可惜。”(15)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亦云:“阅《世说新语》。此书遭刘辰翁、王世懋两次删补,殊堪痛恨。刘孝标之注更零落不全。”(16)尽管杨、李诸氏误将元刻本视为刘辰翁所刊,有些厚诬古人,但他们对于元刻本大幅度删削刘孝标注、以致损及《世说新语》学术文献价值的批评,颇为中肯。此处,笔者无意替元刻本辩护,然有两点需略作说明:
其一,元刻本删削刘注的具体情况。
前引台甲本卷首清叶昌炽题跋云:“旧注删节,十无二三。”检查元刻本,确实如此。部分篇目之刘注,已被整段删去,不留一字;部分篇目之刘注,则经节略后存留。其节略程度,亦繁简不一。譬如《德行》第1则“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董本”有刘注五条,分别引自《汝南先贤传》(六十五字)、《海内先贤传》(二十五字)、谢承《后汉书》(九十字)、“许叔重曰”(十九字)、袁宏《汉纪》(二十三字),合计二百二十二字,元刻本止删剩谢承《后汉书》(九十字),删削近60%;譬如《德行》第31则“庾公乘马有的卢”,“董本”原有刘注四条,分别引自《晋阳秋》(七十五字)、伯乐《相马经》(三十三字)、《语林》(九字)、贾谊《新书》(八十八字),合计二百零五字,元刻本止存留《相马经》中“凶马也,不利主”六字,系于正文“的卢”之下,其他刘注文字被删削殆尽。
值得注意的是,元刻本存留的刘注,还被统一移置每则之末,较正文低一格刊刻,小字双行,以示区别。而且卷数越往后,刘注存留的数量就越少,卷三之后已罕见有详注,似乎校刊者刘应登对刘注的兴趣,随着卷数推进而渐趋下降,最后干脆付之阙如。
其二,刘应登为何大幅删削刘注?
清雍正十年(1732)刻本、谢曼等纂修《江西通志》卷七六“人物·吉安府”载:“刘应登,字尧咨,安福人。景定间漕贡进士,宋社将危,隐居不仕。其为文出入经史,刘须溪、赵青山交推许之。所著有《耘庐集》、《诗经训注》、《杜诗句解》,行于世。”(17)据此,“出入经史”的刘应登自应了解《世说新语》刘注的文献价值,故其大幅删削刘注之举,非为无知,实出于自己的出版定位,即推出一部针对普通读者的《世说新语》新读本。很显然,对于普及本来说,穿插于正文之中、征引繁博的刘注,不仅不能彰显其学术价值,反而构成了对普通读者的阅读干扰,甚至理解障碍,刘氏对此大动干戈,似亦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在刘应登编纂出版的其他著作中,也存在类似情况。譬如《杜诗句解》一书,今虽亡佚,然宋末王炎午《吾汶稿》卷一(18),收录有《回耘庐刘尧咨》,札中言及《杜诗句解》的编纂细节。此札未见前人引用,悉录如下:
某行负神明,父兄早逝,茕然阿奴,依母为命,一旦弃背,实难堪处。而踈慵颠覆,读书且未知悉,矧复得之行事?惟不能自尽者,则不敢不勉尔。先生过听,奖借激扬,不惟提撕,且重顾念,反自循省,一非敢承。然于古道盛心,敢不再拜? 《杜注》不鄙,尤佩高风。旧注增明,不凿则诞,点勘去取,縻罄心目。蓬莱音吐,如醉得醒,非与子美神交意授不至此,孰谓无两子美哉!某昔既荒庸,今在忧痼,斯文盖已自画。既厪枉教,敢不窥斑?谨以一得之愚,而进责备之说。窃谓事注太简,似有矫枉之失,如龙门奉先,注在何所?如伽蓝须明,为招提何物?虽非大关涉,而亦观诗者所宜会。仆未能尽读,而姑举此。盖后学不肯赡博, 固有读其句而不知句中用事者,或知有其事实而昧所自出者,遂于事实之切、用事之巧两失之,不免乖开警之初意。且今观诗者,多因注以广记问,若太简,则不谐俗;不谐俗,则难为售,此必然之势。宜更审酌,增益其于所合注,如何?至圈中如李龟年四句、觅松栽之二句皆圈,各似稍欠优劣。某以爝火之光,而议日月之明,亦已谬矣。来教欲俾仆托名姓,尤非所敢当也。
札中王炎午对刘氏《杜注》一书“事注太简”,提出了委婉批评,声称“且今观诗者,多因注以广记问,若太简,则不谐俗;不谐俗,则难为售,此必然之势”,并建议刘应登“宜更审酌,增益其于所合注”。由此看来,出版简单注释的名著普及读本,乃刘应登平生编纂及出版兴趣之所在。以此反观元刻本《世说新语》,其大幅删削刘注(即刘序所云“精剗其长注”),将存留刘注统一移诸则尾,甚至包括刘序所称“间疏其滞义”,凡此种种,均旨在推出一个通俗易读的《世说新语》普及读本而已。
此处,不妨再来考察一下元刻本中刘应登之批注文字。由于刘应登批注与存留的刘注之间,并无明显区分标记,因此,若不细细检阅,实难甄别。明凌濛初曾以元刻本为底本重刻并评注《世说新语》(19)(简称“凌刻本”),他也意识到了此问题,并在所刻第一条“刘本注”时,加入按语云:“凡称刘本注,俱刘应登本中者,刘序云‘间疏其滞义’,或应登自注,又或孝标原注,俱不可考,概列之上方。”笔者今以元刻本、“董本”及凌濛初刻本三本对勘,凡不见于“董本”旧注者,则视为刘应登批注,共得一百二十余条。其刊刻位置,或杂行间,或缀则末;其主要内容大体包括如下三类:
1.疏通文义。此类乃其主体,多在一则之末,以寥寥数句,揭出文义,使读者了然于心。譬如《德行》第34则:“谢太傅绝重褚公,常称:‘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刘应登批注:“谓外虽不言,而未尝中无分别,即阳秋之意。”譬如《言语》第64则“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刘应登批注:“盖言其讲说可听而未到至处尔。”譬如《方正》第13则“杜预拜镇南将军”,刘应登批注:“谓杜自独坐而使客连榻坐,所以羊不平。”如此甚夥,不赘举。
2.考释语词。譬如《德行》第24则“传共饴之”句,刘应登批注:“谓传食于众人。”《政事》第2则“闻民有在草不起子者”句,刘应登批注:“谓生子不收育之。”《赏誉》第46则末句“言常人正自患知之使过,不知使负实”句,刘应登批注:“二‘使’字或作‘便’,疑讹而为‘使’。”《赏誉》第80则“吾于之甚至”句,刘应登批注:”于之’,犹杜诗‘相与’也。”《贤媛》第18则“得方幅齿遇”句,刘应登批注:“犹言幅员也,即天下。”《排调》第8则“生儿故可不啻如此”句,刘应登批注:“‘不啻’,言不但如此。”
3.发表评论,涉及刘应登对《世说新语》若干故事内容是否可信以及去取归类的看法。譬如《言语》第106则:“桓玄既篡位,后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进曰:‘当由圣德渊重,厚地所以不能载。’时人善之。”刘应登批注:“此特谄篡之巧言尔,斯亦不足录也。而曰‘时人善之’,何善谄也?”明王世懋亦批曰:“群丑献谀,读之呕秽,那得称佳?”《文学》第1则,叙马融因嫉贤而追杀郑玄事,刘应登批注:“按融字季长,玄字康成。师友之懿如此,而谓融忌其能,使人追杀之,有此理否?玄又先疑其师追之,预坐桥下,融以其在土下水上,便以为死,皆谬乱之辞。此一节当止于‘礼乐皆东之’一句。”《规箴》第3则,叙陈元方遭父丧,躯体骨立,其母悯之,覆以锦被,遂为时人所诟,刘应登批注:“居丧而戚过,理之常也。母若闵之,勉其稍释而已。私以锦被蒙之,何益之有?元方知之,自应撤去,何待它人之责?愚人且不如此,况陈乎?”《贤媛》第25、26则,分别叙王右军妻郗夫人、王凝之妻谢夫人数落夫家事,刘应登批注:“此二则皆妇人薄忿夫家之事,不当并列《贤媛》中。”上列诸条批注,所疑皆甚是。
当然,刘应登批注中也有若干因误读文本而出现明显讹误者。譬如《假谲》第11则:“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刘应登批注:“二人元知旧义之非,故共谋过江不用此义。愍度后遂仍用旧义,为人讲以得食,故讥之。”细审原文,刘氏实误解文义。凌濛初云:“刘注似不合。”王世懋更批评道:“刘强作解事。彼谓旧义不得食,故创新义动人耳,为救饥改义,故曰‘负如来’。所谓那可立‘心无义’,非旧义也。文理尚不通,何妄下雌黄?”《赏誉》第139则,元刻本误将该则拆分为“谢胡儿作著作郎’与“阮千里姨兄弟”两则,致使文义被歪曲,刘应登批注亦失察沿讹:“阮潘既是表兄弟,又同是许婿。’凌濛初又将刘应登批注误为刘注,按云:“阮千里以下,旧本另分一则,而注云:阮潘既是表兄弟,又同是女婿。误也。此正言王堪耳。况潘乃杨婿,孝标不知耶?刘会孟批亦承讹耳。今依近本改正。”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于元刻本流传不广,“凌刻本”遂成为后世刘应登批注的唯一文本来源:明凌瀛初刊刻四色套印本《世说新语》,即据“凌刻本”移录刘应登批注,缀以黄色;清代以降学者论及刘应登批注《世说新语》,多采自凌氏两兄弟之本;今人刘强辑《世说新语会评》(2007)所录“刘应登云”者,亦皆移诸“凌刻本”之“刘本注”。然经笔者仔细核对,“凌刻本”在移录刘应登批注时,存在不少遗漏及讹误之处,亟待据元刻本加以订补。譬如上引《文学》第1则刘应登批注末句“此一节当止于‘礼乐皆东之’一句”,“凌刻本”移录时将“当止于”误为“当生于”,虽仅一字之差,义则谬以千里。《言语》第95则未有刘应登批注:“恺之为温参军甚被亲昵,此言其哭之状如此。”“凌刻本”脱漏此条。《赏誉》第153则未有刘应登批注:“言因物象如此,而想其精神也。”“凌刻本”移录时误置于“刘辰翁”名下。如此种种,兹不赘举。
五 元刻本“刘辰翁”评点系元代坊肆伪托考
刘辰翁(字会孟,号须溪)评点《世说新语》,今已成为学界“常识”,研究古代文学评点,尤其是小说评点的相关论著,往往论及刘氏,且对其评价颇高,甚至誉为“对中国小说进行评点的第一人,开了中国小说评点的风气。中国自他而有小说评点”(20),却从未有人对刘辰翁的著作权提出质疑,此或因多种明刻本《世说新语》均题“须溪刘辰翁批点”,明清文人也屡屡论及刘氏评点《世说新语》事(21),既于史有征,今人何敢复予置喙?但是,元刻本的存在十分清楚地表明:所谓“刘辰翁”评点,实系元代坊肆伪托。今试为证之:
其一,从元刻本“刘辰翁”批语刊刻情形证之。
如叶昌炽题跋所云:元刻本各卷卷首题署“须溪刘辰翁批点”,有明显剜刻痕迹,绝非原刻本所有;书中全部“刘辰翁”批点文字,均以墨盖阴刻“批”字为标记,缀刻于各叶行末空白处,或书叶边角空白处,若该叶文字较满,则移刻于书眉,可谓见缝插针,煞费苦心;批语字体与《世说新语》正文及小字注文不同,笔划纤弱,镌刻拙劣,多俗字错字,如将“辩”省刻为“卞”之类;若干批语(如卷四第五叶B面、第十六叶B面等)末端留有墨钉,显系填木补刻后漏将余木铲去所致(参见图三)。凡此种种,皆可证明:元刻本之“刘辰翁”批点文字,绝非刘应登初刊时所刻,而是坊肆在原板上窜增补刻。然至明代凌濛初翻刻时,将“刘辰翁”批点文字与诸家批注同列于书眉,完全消弭了其窜增补刻的版本痕迹,而元刻本又极为稀见,后人遂无从疑之。
图三 内阁本卷四第十六叶B面、十七叶A面
其二,从刘辰翁与刘应登的交谊证之。
刘辰翁为江西庐陵人,刘应登为江西安福人,元代同属吉安路,两人同乡兼同宗,交游甚密。刘辰翁还曾为刘应登父亲撰写《乐丘处士墓志铭》(22),文中有云:“达仲,乐邱翁也。余尝记乐邱,知其贤且达,已记之。后三年而乐邱翁死,年七十,乡人士惜之。是年,翼甫又死,其中子应登将以丁亥某月日葬乐邱”,“(乐邱)一号桂林,生嘉定丙子年十一月二十八,娶罗氏,三子应牛、应登、应凤,登江西漕进士。翼甫,凤也”。据此文推算:刘应登之父刘达仲,生于南宋嘉定丙子九年(1216),卒于元至元乙酉二十二年(1285),享年七十岁;其弟刘应凤,卒于元至元丙戌二十三年(1286),刘应登在元至元丁亥二十四年(1287)葬父;刘辰翁《乐丘处士墓志铭》撰写于刘应凤去世“是年”,即元至元丙戌二十三年(1286)。而元刻本《世说新语》的校刊时间,正始于“丙戌长夏”,“明年以授梓,乃五月既望梓成”,即从至元二十三年(1286)夏到二十四年(1287)五月。期间,刘应登居家守父丧,时多暇日,遂手校家本,完成《世说新语》的校刊工作。试想:倘若此时刘辰翁确实评点了《世说新语》,凭他与刘应登的亲密关系,自当以一种堂皇的方式刊入文本,而不可能是今本如此草率拙劣的面貌。事实上,宋末元初与刘辰翁交往较多的文人,如王炎午、赵文、欧阳玄、王梦应等人,包括其子刘将孙,皆从未提及刘辰翁曾经批点《世说新语》。
其三,从元刻本“刘辰翁”评点文字内容证之。
仔细阅读元刻本所刊“刘辰翁”评点文字,发现其中若干评点乃针对刘应登批注而发,可知其撰写时间肯定在刘应登刊本《世说新语》印行之后。譬如《德行》第30则,末有刘应登批注:“谓父之交,不欲人言其名。”后缀刻“刘辰翁”批点:“谓不欲人名其父交,非也!意必有长短之论。”譬如《德行》第37则,末有刘应登批注:“谓恐因弹鼠而误发伤人也。”下缀刻“刘辰翁”批点:“解误,可笑!”譬如《政事》第3则,行间有刘应登批注:“时元方尚小,仲弓必在世,而称为‘先父’,不以为讳。”末缀刻“刘辰翁”批点:“必无父在称‘先父’之理!未可以年十一故,意之如此。注书或误来者!”审其语气,此“刘辰翁”对刘应登颇多讥讽,衡以二刘之交谊,则所谓“刘辰翁”批点文字,不仅撰成于刘应登刻本印行之后,且绝无可能出于刘辰翁之手。
合此数端,笔者推定: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刘应登刻成《世说新语》八卷,刷印行世,此原刻初印本,今未见存世。之后,书板或为坊肆所得,为招徕读者,刺激销售,坊贾乃伪托“刘辰翁”之名,模拟其口吻,于原板上缀刻批点文字;并剜改原板各卷卷首题署,补刻“须溪刘辰翁批点”一行。今存之内阁本与台甲本,盖即以此板刷印而成。
至于坊肆何时伪托补刻,亦不无可考。刘辰翁生于南宋绍定五年(1232),卒于元大德元年(1297)(23),即刘应登刻本《世说新语》行世十年之后。其较为活跃的时间,则在宋末元初,时“适科目废,士子专意学诗,会孟校点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众翕然宗之”(24)。今存刊刻于元代且题为刘辰翁批点之书有元大德癸卯七年(1303)刘将孙序刊本《集千家注杜诗》二十卷《文集》二卷、元大德丙午十年(1306)毋逢辰序刊本《王荆文公诗笺注》五十卷(25)、元刻本《须溪先生校本唐王右丞集》六卷、元建安熊氏刻本《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二十五卷、元刻本《须溪先生校本韦苏州集》等多种。由此推测:坊肆伪托“刘辰翁”之名推出评点本《世说新语》的时间,宜在上述诸书流行盛销之际,其中最有可能者,当为刘辰翁谢世之后的元大德早期。
必须要说明的是,虽然元刻本《世所新语》所刊“刘辰翁”评点文字,乃出于元代坊肆伪托,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学术价值的丧失。事实上,不管“刘辰翁”的真实身份如何,其所撰评点的文学理论价值始终存在,尤其是他站在小说文体角度,论及《世说新语》之结构、人物、语言及修辞等环节,更值得研究者重视。惟前贤于此已多有论述(26),兹不复赘言。
六 结语
《世说新语》在长期流传过程之中,正文及刘孝标旧注皆有所增附删改(27),故对其早期版本的搜集整理及比勘研究,尤显重要。元刻本之底本是一个文貌极为接近“湘中本”的宋本,且刊刻认真,校对细致,具有很高的版本校勘价值,其中,若干异文还可使人略窥《世说新语》文本的流传变异情况:譬如《豪爽》第6则首句,“袁本”作“王大将军始欲下都处分树置”,元刻本、“董本”、“湘中本”均作“王大将军始欲下都更分树置”,而唐抄本则作“王大将军始欲下都更处分树置”,其义最为允妥完整,对照唐抄本,“袁本”、元刻本、“董本”、“湘中本”显然都只是分别保留了古本的部分文字而已;《捷悟》第3则,唐抄本作:“魏武曰:‘未可言,待我思之。’”诸本“未可言”之前均多一字,“袁本”、“董本”作“卿未可言”,元刻本则作“姑未可言”,虽文义均通,但显示出后世传本对古本的不同增饰。凡此云云,皆颇足关注。此外,元刻本另有版本校勘之外的特殊价值,即恢复了刘应登批注及“刘辰翁”评点的真实面貌,廓清了自明“凌刻本”衍生出来的种种讹误,尤其是所谓“刘辰翁”评点文字,幸赖元刻本而得以“验明正身”:它们并非出于江西诗文评点家刘辰翁之手,实系元代坊肆为“炫售”而伪托窜增。总之,元刻本《世说新语》的学术文献价值,尚待高明者进行更为深入的挖掘和探考,本文则聊充引玉之砖,可也。
有意思的是,元刻本《世说新语》虽自明清以来流播不广,然亦并非无迹可寻,至少庋藏于公共图书馆——日本内阁文库及台北“国家图书馆”的两部,应该是比较容易看到的,却长期未为论者所重,究其原因或为:《世说新语》已有两个完整的宋本(即尊经阁旧藏“董本”和据宋本重雕的“袁本”)影印出版,元刻本的学术价值遂遭遮蔽和忽视。实际上,此现象恐怕还与明清以降古籍版本学界“尊宋”甚至“佞宋”的传统有关。宋刻本由于年代久远,存世稀少,向被珍若拱璧。不过,宋刻本固然均属“文物性善本”,却未必全都是学术价值最高的“校勘性善本”(28),诸如福建建阳及四川地区民间坊肆刊印的宋刻本,其校勘之粗疏,早在宋代便已为人所诟病。反之,元刻本的整体价值虽然比不上宋刻本,但其中亦不乏因校刻精善而学术价值胜过宋本的版本。因此,从事学术研究、尤其是版本研究之际,似不宜抱有“佞宋”“轻元”的心理。
注释:
①此抄本原藏日本京都东寺,后割裂为五段分藏五处。民国四年(1915)罗振玉将其重新聚合并影印出版,之后,1956年文学古籍刊行社、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世说新语》版本时,均将其附录于后,遂广为研究者所知。关于此本的抄写年代,范子烨《〈世说新语〉研究》第四章“《世说新语》残卷考论”,据其避讳情形及书法特征,推测为南朝梁代抄本(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124-132页),可备一说。不过,学术界目前仍多接受唐抄本的说法,故本文从之。
②此本今存两部,均为上中下三卷。其一原藏日本金泽文库,今藏尊经阁文库,1929年日本东京育德财团曾予影印出版;1956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出版影印本,精装二册,附有王利器校勘记;1962年中华书局再次影印出版,线装五册,两部影印本均以日本影印本而非原刻本为底本。200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蒋凡、李笑野、白振奎评注本《世说新语》,即以尊经阁藏本为底本整理。其二今藏日本宫内厅书陵部,经初步比勘,与尊经阁藏本同版,然书末无汪藻《叙录》,且部分书叶字迹漫漶,少量书叶系补刊,版本质量略逊于尊经阁藏本。全国高校古委会已将宫内厅藏本复制,拟影印出版。笔者撰写本文时,承古委会安平秋教授、曹亦冰教授、刘玉才教授相助,得以先睹为快,谨致谢忱。
③此本原本已佚,今存明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嘉趣堂重雕本(简称“袁本”),上中下三卷。明代翻刻嘉趣堂本者甚夥(详参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第二章,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3-77页)。袁本今有民国《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本。
④此本原本旧藏清初徐乾学传是楼,《传是楼宋元版书目》“宇字二格”著录有两部宋本《世说新语》,一部为三卷三本,另一部为三卷六本,惜今皆下落不明。值得庆幸者,清雍正时沈宝砚曾以传是楼藏宋本校袁本,据其题跋称,传是楼藏宋本乃淳熙十六年(1189)湘中所刻,有“江原张演”跋。嘉庆时,长洲吴春生复从藏书家黄丕烈处借得沈宝砚校本,将其校语过录于自己所购袁本之上,此本后为商务印书馆涵芬楼所得,《四部丛刊初编》影印袁本时,孙毓修将沈宝砚校语附录于书末,传是楼所藏宋淳熙湘中刻本的面貌,遂为学界所知。此外,沈宝砚题跋云“吾友蒋篁亭并有对校本,考证尤多”,则雍正时利用传是楼所藏宋本从事校勘者,尚有蒋篁亭,惟不知蒋氏校本今藏何处。王利器《世说新语校勘记》(1956)列有“蒋校本”,即“蒋篁亭用传是楼藏宋本及另一元本校曹本(明嘉靖太仓曹氏翻刻袁本)”,然未交代藏处,笔者遍检不得,祈知者赐示。王利器《世说新语校勘记》“沈宝砚”作“沈宝研”;年代则误署“嘉庆”,杨勇《世说新语校笺》失察沿讹。
⑤譬如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第二章:“元刊刘辰翁批点本《世说新语》八卷,现已无存,唯日本尚有残本。因而元刊刘氏批点本不得见其原貌,唯有明凌瀛初等所刊评点本将其评点保存了下来。”(第71页)杨勇《〈世说新语〉书名、卷帙、版本考》一文,亦颇疑元刊八卷本之存在(原载《东方文化》〔香港大学〕1976年第8卷第2期,收入其《〈世说新语校笺〉论文集》,台北正文文书局2003年版,第45页)。
⑥杨勇《世说新语校笺》“凡例”列有“刘本”,即“宋刘应登批《世说》”,然检查全书,并未涉及元刻本,其所谓“刘本”,乃利用明凌氏刊本所录刘应登批语而已。另,朱铸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序例”亦列“元至元二十四年刘应登刻本”,然朱氏实未见元刻本,其注云“据民国六年杨士琦铅印本引”;该书附录《世说新语所见版本概况》第十二“民国六年杨士琦铅印本”,注云:“刘应登至元二十四年刻本原书已佚。明代凌濛初鼓吹本中所存的刘应登眉批较各本为多,故此凌濛初鼓吹本当最接近刘本。各大图书馆目录中未见凌刻鼓吹本,幸有杨士琦铅字本覆印了凌本,得以保存全貌。这本《世说新语汇校集注》中刘本的内容,即引自此。”(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附录第14页)
⑦见管庭芬、章钰校证《读书敏求记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34页。
⑧参朱铸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序例”所附注释,第4页。
⑨关于此本细况,笔者另文《明正德四年赵俊刻本〈世说新语〉考》(未刊稿)有详述。
⑩表中“出处”一栏所标示的数字,采自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以便读者进行核对和阅读。为方便比较,例文一律使用繁体。此外,“元刻本”用内阁本之复制本,“董本”用1962年中华书局影印本,“湘中本”乃据民国《四部丛刊初编》影印袁本《世说新语》时书末所附清沈宝砚校语,“袁本”用民国《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本。下文皆同。
(11)清初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九“别集”著录刘应登《耘庐集》,亦云:“安福人,与兄应凤,皆不仕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725页)
(12)见饶宗颐《世说新语校笺序》,收入杨勇《世说新语校笺》卷首,中华书局2006年版。
(13)关于此,笔者另文《〈世说新语〉八卷本源流考》(未刊稿)有详述,兹不赘。
(14)经笔者比勘,元刻本明显误植之字,仅有四例:《言语》第102则“紆餘委曲”误刻为“紆徐委曲”;《赏誉》第144则“許掾”误刻为“謝掾”;《俭啬》第9则“聚敛”误刻为“娶敛”;《尤悔》第10则“蔬食”误刻为“疏食”。此四处“董本”、“袁本”均不误。
(15)见清李调元辑《函海》丛书第53册,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乾隆间绵州李氏万卷楼刻本。
(16)见虞云国整理本《越缦堂读书记》,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册,第766页。
(17)见台湾成文出版公司《中国方志丛书》1989年影印本,第782号,第1503页。
(18)见宋末元初王炎午《吾汶稿》,有《四部丛刊三编》影印明抄本。
(19)参阅拙文《明凌濛初刊刻评点〈世说新语〉考述》,《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收入拙著《古代小说文献丛考》,中华书局2006年版。
(20)见孙琴安《刘辰翁的文学评点及其地位》,《天府新论》1997年第6期。另参林岗《明清之际小说评点学之研究》第三章“评点学的渊源”,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拙文《明凌濛初刊刻评点〈世说新语〉考述》亦沿此误。
(21)明清文人关于刘辰翁刊刻评点《世说新语》的记载及评论,皆源自明万历时期出版的凌濛初刻本,而见过元刻本的凌氏,并未觉察到其中的疑点,遂致传讹后世。
(22)此文收入段大林校点《刘辰翁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26-228页。
(23)参见吴企明《刘辰翁年谱》,《中国韵文学刊》1990年第2期。
(24)见元欧阳玄《圭斋文集》卷八《罗舜美诗序》,民国《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成化刻本。
(25)参见杨守敬《日本访书志》卷一四,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230页。
(26)参阅杨星映《刘辰翁在中国古代小说批评史上的地位》,《重庆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4期;陈金泉《刘辰翁小说评点的美学思想》,《江西社会科学》1990年第1期;曹辛华《论刘辰翁的小说评点修辞思想——以〈世说新语〉评点为例》,《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
(27)范子烨《〈世说新语〉研究》第五章“宋人删改《世所新语》问题考论”,对此论述颇详(第145-206页),可参阅。
(28)关于宋元刻本的善本问题,已故古籍版本专家黄永年先生多有精辟之论,参阅其《古籍版本学》第五章、第六章,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1-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