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说到信仰:一个蒙古村落民间叙事传统的文化运行——以珠腊沁村公主传说为个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蒙古论文,村落论文,个案论文,民间论文,公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引言
在民间口头传统的田野作业中,总会发现一种有趣的现象,就是民间口头文学与民间信仰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本文是一项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之间关系问题的研究。在具体操作层面上,选择了微观研究方法,即从村落(或社区)的视角进行个案解析,力图重现一个蒙古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相互作用而产生的民间传统运作过程,进而引发人们的深入思考。人类学与民俗学的众多调查研究结果表明,活生生的民间传统实际存在于一个个具体的村落中,而且其生成、传播与传承都与村落的历史命运紧紧相连,所以最鲜活的民间传统上演的舞台实际上是一个个具体的村落。我们若想寻找民间传统活的标本,将研究深入下去,就理应选择村落个案研究的道路。
在以往蒙古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的调查研究中,不乏描述性民俗志或概论性论著。但是从细观察,却不难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外乎采用了具体事象而言的类型学方法,即从整个蒙古地区诸多同类事象中提取具体模型或理想范式,并借此绘制出关于蒙古地区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的理论图像。这是把关注点主要放在故事母题或类型上的成果。诚然,这些成果在一定程度上准确反映了蒙古地区民间传说与民间信仰的整体面貌。但由于其研究角度的局限,也不可避免地显示出了一种共同的盲点。也就是说,上述类型学角度的调查研究无法准确地回答具体到某个特定地区和村落里,或者说具体到某个特定民俗群体的实际民俗生活当中,传说与民间信仰如何存在并相互作用的问题。而能够回答这一问题的,则应当是像本文这样以村落个案视角所做的调查研究。本文的目的,是在解析文本的同时,更自觉地走人民间社会特别是村落社会,通过实地调查真切地观察和细心地体验民众如何以口头传说为手段创造和传承了他们的信仰民俗文化,又如何扩充和运用着他们的信仰民俗知识。在进入正题之前,须对研究对象做一个简要的说明。
二、珠腊沁村与公主祭祀
本文选择的村落名叫“珠腊沁村”。珠腊沁村位于今内蒙古巴林右旗查干沐沦苏木(乡)。这是一个具有300年历史的村落,形成于1703年前后。本村的形成缘于一位满族公主——固伦淑慧公主。因此,这里还有必要介绍固伦淑慧公主及其与本村的历史关联。
固伦淑慧公主(1632-1700),满族,名阿图,清太宗皇太极之女,孝庄文皇后所生,清顺治五年(1648)下嫁巴林部郡王色布腾。下嫁时,赐给随嫁陪房300户,这些陪房中有各种工匠,谓“七十二行”。康熙三十九年(1700),固伦淑慧公主在北京病殁,享年69岁。按公主遗嘱送葬巴林右旗,初葬于巴尔登哈拉山(今白彦罕山)塞音宝力格。后移至凤凰山(今都希苏木格根绍荣山)西南,再后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移至旗北部查干沐沦河西岸额尔登乌拉山南麓,即今珠腊沁村西(在三移公主陵过程中,康熙皇帝曾三诔祭文(注:《巴林右旗志》缟纂委员会:《巴林右旗志》,726-727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原公主陵坐西向东,石基砖墙,陵前立御赐石碑,祭殿庄严肃穆。建陵时,从公主陪房中挑选40户守陵人,蒙古语称“珠腊沁”(执祭灯者)。这40户如今已繁衍成今查干沐沦苏木(乡)哈丹恩格尔、毛敦伊和、毛敦敦达、阿日宝龙等四个自然村。这四个自然村,当地人统称为“珠腊沁村”。作为公主陵的陵丁,珠腊沁人世代敬仰公主,履行着守陵人职责——向公主陵献祭,执长明祭灯,以及看守陵园。在本村,一年有6次公主陵祭祀。若以时间顺序排列,为大年初一祭、清明祭、阴历5月的“奶品祭”、阴历7月的“整羊祭”、阴历9月的”新粮祭”、腊月27日祭等。在这些祭祀上,除了珠腊沁人,还有很多外地还愿者赶来参加。原公主陵于1966年在“文革”中被毁。即便在“文革”中,人们也在自家院内祭祀,因此,可以说公主陵例祭从未中断。1989年8月重建。
笔者了解到,经过了300年的漫长岁月,公主已由历史人物变成了珠腊沁村的保护神,村民对公主的信仰也具备了民间信仰的一般性质。通常,信仰在俗民心理层面上的表现主要为尊崇、畏惧、依赖等。乌丙安曾说:“检验民间信仰的性质,首先取决于民间信仰现象中的崇拜;只要有了崇拜,不论其崇拜的程度如何,就可以测定出它的民间信仰性质。”(注: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13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笔者通过对公主陵祭祀仪式,以及祷词、禁忌等的调查了解到,珠腊沁人对公主神是崇拜和信仰的,公主信仰有着民间信仰的一般性质。这一点应当另题论述。
目前,关于公主的民族志资料一共有三种:一是文字记载;二是祭祀仪式;三是民间传说。其中,文字记载,包括康熙祭文在内的官方资料,虽然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公主生卒年月及其政绩等有价值的信息,却不能回答民间的公主信仰何以形成的问题;公主陵祭祀是一套严密的仪式规程,构成了公主信仰实际的行为表现方式,祭民们以这套仪式祭祀着公主神,向她供奉并祈求护佑。这里,虽然神与仪式密不可分,但仪式本身也不能解释公主这尊神的民间信仰渊源。而能够回答公主这尊神的历史形成问题,帮助我们勾勒出公主信仰形成过程中民众心理轨迹的资料,则只有以公主为主人公的一系列传说。可以说,传说储存了公主信仰最鲜活的信息。公主信仰的形成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传说到信仰的过程。这个过程,正是本文所要深入解析的个案对象。
三、公主传说与信仰
公主传说按其内容来分类,共有下嫁传说、行善传说、迁陵传说、显灵传说等四种类型。其中下嫁传说讲的是公主在下嫁途中的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事件;行善传说讲的是公主在巴林行善造福的故事;迁陵传说讲的是公主去世后其陵园屡遭迁移的经过;显灵传说讲的是公主陵迁到珠腊沁村后公主屡次显灵的故事。公主虽然是珠腊沁的地方保护神,但其传说的形成与传播范围并非仅限于本村,而辐射了整个巴林右旗,并形成了一条风物传说带。
1.下嫁传说
柳田国男曾说,传说必有纪念物。(注:〔日〕柳田国男:《民间传承论》(日文),《柳田国男全集》第28卷,454页,筑摩书房1890年版。)公主下嫁传说的纪念物集中在巴林桥到大板这一地带。这是公主送亲队伍进入巴林境内到达王爷驻地的必经之路。这些传说主要解释了送亲队伍所经过的几处地名的来历,它们关系到公主下嫁途中的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事件。公主下嫁事关重大,对于团结巴林部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而且对于后来动员蒙古军统一全国产生了积极意义。从另一个角度,山就是从当时的巴林民众角度上说,这是他们的王爷迎娶金枝玉叶,因此公主进入巴林境域后的每一个举动无疑都被认为是十分新奇和值得纪念的。这一思想在下列传说中得到了反映。有一则名为“土炕川”(注:纳·宝音贺希格搜集《昭乌达地名传说》,140页,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本文从《昭乌达地名传说》一书中运用的传说资料均系笔者汉译,在此向纳·宝音贺希格先生致谢。)的传说中讲道:
固伦淑慧公主下嫁巴林郡王色布腾时,因随嫁陪房的300户72门匠人尚未来得及修建宅院,于是公主只好在西拉沐沦河东岸扎营,立起帐房住了下来,等待陪房们为她兴建宅院。这时已值晚秋,天渐渐冷了下来。眼看公主就要在这扎营的地方过冬了。于是,身兼婚宴“头官”的同宗亲王给兵丁们下令,用木草加固了帐房,帐里还给公主打了土炕,做好了过冬的准备。后来此地便有了“土炕川”之名。此地现属巴林右旗白音尔灯苏木哈日毛杜村。
当时的巴林还是纯牧业经济,牧民都住蒙古包,过着游牧生活,还不习惯住坯房土炕。因此公主在行帐里打土炕无疑成为一件新鲜事被传讲开来,成了地名传说。另有“猴儿沙丘”(注:纳·宝音贺希格,141页。)、“扎营地和藏妻处”(注:纳·宝音贺希格,141页。)、“青瓦房”(注:纳·宝音贺希格,142页。)等传说也表达了类似主题。这些传说中,公主的角色只不过是初出深闺的皇帝女儿,虽然贵为千岁,金枝玉叶,但仍未超脱成神,不见丝毫的神性,更无法让人联想后来的那些传说中所展现出的奇异神性。传说所记述的事件也基本上靠近历史事实。这些大概就是巴林民众中关于公主的最初传闻,后来演化成地名传说。
2.行善传说
公主嫁到巴林后做了许多善事。其中最大的几件善事,不仅为后人津津乐道,而且被书以史册。它们是:主持兴建西拉沐沦河上的石桥,后称“公主桥”;修建虎王庙,传播道教文化;建西大庙,在北京抄写一部《甘珠尔》经,传播喇嘛教文化;收留被迫离开家园的弘吉刺惕部落,赐以草场安顿,等等。由于公主的这些功绩,康熙皇帝在其祭文中曾评价说:“齿德俱茂,迥异诸姑”。这无疑是来自官方的一个很高的评价。而民间则称她为“公主妈妈”,并以自己的方式敬仰起来。公主的善事义举在民间以传说的形式传讲开了。这些传说构成了一系列行善传说,其中公主角色转变成了一位尊贵而慈善的旗母。一则内容与历史事实几乎没有什么出入的“台吉改山名以谢公主恩德”(注:郭振有编著:《白水喷翠》,查干沐沦苏木党委、政府印制,58页。)的传说中,公主就是一位仁慈宽怀,主持公道,德高望重的旗母形象。
公主以神的角色出现,是在“公主桥”传说之后。一则名为“公主鞭打河神”(注:纳·宝音贺希格,142页。)的传说中讲道:
公主下嫁巴林王以后,每每想起路上遇见的那些受阻于洪水的百姓,总放心不下。于是决定在西拉沐沦河上修建一座桥。这一心愿在她心中藏了十二年。在下嫁巴林王的第十二周年,她在巴林瑶鲁山(今白音和硕山)西麓的空地上选定了桥址,打算把桥搭建在瑶鲁山西麓并排的两座岩梁上,而非直接建在河流上。她把建桥的重任交给陪房72门巧匠,从全旗筹措劳力、车辆、钱物等,终于建成了一座双孔石桥。建完桥,固伦淑慧公主满心喜悦,当即坐上轿子,来到桥上查看。这座桥修得坚固又美观,为了修建它,工匠们工餐里的食盐都用掉了整整七十石。公主把桥的质量和外观仔细查看一遍以后,左手捧着法典,右手拿着黑鞭,站到西拉沐沦河岸上,一边高声诵读天书,一边举起黑鞭使劲抽打河水。她这是在鞭打河神。黑鞭一落,水面顷刻间泛起了巨浪,这巨浪像一条白蛇,翘头在空中翻卷着,然后掉头顺着公主的指引,向东绕弯流进了桥孔,哗哗地从桥底下流了过去。西拉沐沦河水从此改道从空地修建的桥底下流开了。公主挥舞着鞭子说:“以后不管来多大的洪水,也不能往桥外流。”但是西拉沐沦河的河神是一位女神,她见到手持天书鞭打自己的也是一位女人,心里很不服气,硬是对着公主,把一条小支流引向了桥西头。桥西总有一条泥泞不断的小溪,起因便是这样。但主流还是从桥底下流过的,过往的行人们从此摆脱了水患,在过桥时总念起公主,感激她的恩惠。
这里,公主角色中已经有了一种奇异的神性,她不但在离河流很远的瑶鲁山空地上选择桥址,而且建桥以后,手持法典,鞭打河神,让河水从桥底下流过,从此让河流改道,其神力分明是自身拥有的和自发的。较之以上传说,这则传说中的真实成分已经大大减少,以至于除了地名、人名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可信因素。它对于研究历史的人来讲,或许没有多大史料价值,但是对民间文学与民俗学研究者来讲,其意义却十分重大。因为它使公主传说离历史事实越走越远的同时,离民间信仰却越来越近了。乌丙安也指出:“传说中那些对某些奇异事象的渲染部分,虽然并不占主体,却也有一定份量。这里所说的奇异现象,主要指的是民间信仰中的某些现象……传说学对于这一部分的研究具有重大的科学价值。它可以找到人民意识中那些原始思维与原始信仰的传承因素,解剖传说的内容,透视其性质,并了解这些奇异现象背后的民众心理愿望。”(注:乌丙安《民俗文化新论》,296页,辽宁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以公主传说而言,正是从“公主鞭打河神”开始,公主被赋予了神性,在巴林民众或俗民的信仰民俗心理中占据了一定的地位,传说才被广泛传讲,信仰也随之扩布而开,从而渐渐形成一套信仰体系,让包括珠腊沁人在内的巴林人世代传承下来。而公主在传说中被赋予神性,是有着民众思想心理基础的。公主来巴林以后,修庙建塔,传播喇嘛教和道教。从朝廷的角度讲,公主是宗教政策的贯彻者,而从巴林民众或信众的角度讲,公主却是教法的护神。巴林民众在公主生前就奉她为度母化身。所以,传说中被赋予神性也就顺理成章了。
总之,这则传说中,我们可以找到公主信仰最初的线索,继而观察公主传说的主题思想及其在整个公主信仰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所起的引导作用,也就更加深入地了解公主信仰的文化运作规律。因此可以说,这则传说是所有公主传说的一个分水岭,从这里,传说中的公主角色从历史人物转变成了神,也就打下了后来的信仰基础。
3.迁陵传说
固伦淑慧公主于1700年去世,按其遗嘱送葬巴林。为清廷联姻政策付出一生的公主本来从此可以安息,但由于朝廷的猜疑和责难,其陵墓又屡遭迁移,不得安宁。于是,又产生了一系列富有神秘色彩的传说。由于这些传说的内容主要围绕迁陵一事展开,因此笔者统称它们为“迁陵传说”。迁陵传说以若干则小型传说组成。当然,必须首先指出的是,这些小型传说因为分别解释了不同的地名,所以在具体讲述场景中还是有可能以独立的状态存在的。比如,讲述者在解释“狼川”这个地名的来历时,没有必要把传说拉长,将“公牛山”的来历也连带讲出来。但从整体上看,它们以内容的连贯性又构成了一个组合或系列,因此与其说它们是独立的传说,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型迁陵传说的若干个小段落。笔者把它们看作了同一大型传说的若干个小段落,因为这样更便于宏观观察和深入分析。下面依次列举这些传说,而后进行统一分析。
公主传说中有一则名为“公主和她的儿子”(注:杜格尔扎布的“珠腊沁与固伦公主”(内部刊物《查干木伦》2期);斯钦毕力格的《珠腊沁——一个蒙古村落的民族志》(手稿)。)的传说,虽然讲的不是迁陵一事本身,但传送了与迁陵有着直接关联的重要事件的信息,因此笔者从这里切入,来分析整个迁陵传说。“公主和她的儿子”中讲道:
固伦淑慧公主本是天宫度母的化身,降生人间当了皇帝的女儿。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年幼的弟弟登皇位时,龙椅突然摇晃不已。于是姐姐淑慧公主抱着他坐上龙椅,这才停止了晃动。淑慧公主就这样在大和殿的九龙皇椅上像影子一样伴随着皇上坐了几年,于是就被誉为福齐真龙天子的“固伦公主”(皇公主)。固伦公主遵照女儿家的生活规律下嫁巴林时,皇帝曾降旨:“是你抱着朕坐的龙椅,所以你就是皇公主,朕愿与你平分天下。”公主说:“嫁出去的女儿家,终归是人家的人,是袖子上的补丁。我不要与你平分天下,我要去北地吃奶酪喝奶茶。”公主嫁到巴林以后,经常回娘家,有时带着年幼的儿子在紫禁城里住上一年半载。她的儿子虽然年幼,却聪明伶俐、气宇轩昂、仪态非凡,在皇舅的宫殿里进进出出,无所畏惧,也不被阻拦,有时连早朝他都敢闯入。说也奇怪,这孩子每次进到宫殿里,皇上都不由自主地稍一抬身,说上一句:“外甥无罪。”有一次,大臣把这一情形禀报给了皇上,皇上不信,说:“朕没有抬身啊。”于是下一次早朝上公主的儿子进来时,趁皇上抬身的刹那,大臣从皇上的九层坐垫中抽出了三层。皇上这才有点相信大臣的话,但还是不完全相信,打算再试一下。这一次在皇上的腿上放了两个玉球。当公主的儿子进来时,皇上果然再一次抬身说:“外甥无罪”,这时玉球从他的腿上滚了下来。皇上这才相信自己抬身说话,便问大臣这是怎么一会事。大臣上奏:“这孩子有天子之福,日后必将争夺皇位,所以皇上才抬身离位。必须现在就想办法解决,以除后患。”皇上想了想,虽说舅甥骨肉相连,难以下手,但这毕竟是二龙相争,危及皇位,事关重大,必须当机立断。于是给外甥赏了一杯毒茶,把他送往了极乐世界。当母亲的怎能忍受这般痛苦?公主由于极度悲痛,怀恨在心而终于患上不治之疾,含怨而逝。临终秘密留下遗嘱:“我死后,下葬时要一丝不挂,而且必须头朝下埋。”公主去世后,下葬时,虽然留有遗嘱,但她毕竟贵为皇公主和旗母,人们不忍心把她的遗体一丝不挂、头朝下埋,所以就采取折中的办法,给公主遗体穿一条裤子,头朝上埋了。
比起下嫁传说和行善传说,这则传说的思想倾向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其中加入了许多关于公主与朝廷相互冲突的信息,不仅强调了公主儿子的天子之命危及当朝皇帝一事,而且使公主的角色转变为朝廷的受害者和怨恨者。当然,也包含了对公主神性的合理化解释,说明她是度母的化身。如果说,行善传说中的“公主鞭打河神”构成了公主传说的一个分水岭,使公主角色被赋予神性,那么,“公主和她的儿子”则继承“公主鞭打河神”的部分解释因素的同时,使整个公主传说的解释方向或思想倾向发生180度的转折,引导出了另一条故事线索(或记忆线索)。这条故事线索就是——公主(或其灵魂)与当朝皇帝发生了冲突。它后来贯穿成迁陵传说的一条发展故事的关键线索,引出了其他线索,为整个传说增加了许多神秘色彩和矛盾冲突。或许,这则传说产生于迁陵事件之后,但它分明对发生迁陵事件的部分原因做了合理化解释,因此这里首先对其做简要交代,更深入的分析则放在后面,结合对大型迁陵传说的分析来进一步展开。
大型迁陵传说的开头是一则名为“狼川”(注:纳·宝音贺希格,145页。)的传说。其中讲道:
固伦淑慧公主去世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京城的一位大臣无意中仰望天空,突然发现帝王星移到了遥远的东方,闪耀着奇异的寒光。那位大臣惊异万分,低头掐指一算,方知已故的皇姑淑慧公主在巴林祥瑞地气中变化通灵,正等待转世争夺皇位的时机。康熙皇帝听到大臣的奏报,惊慌得仿佛看到那位由公主灵魂转化的新君就站在身旁,与自己争夺龙椅玉玺,并强迫他咬破手指写下转交皇位的血书。大臣建议即刻派遣两位风水师到巴林,把公主灵柩从祥瑞之地迁移到不祥的地方。康熙皇帝听罢,悄悄唤来闻名于内廷的杨姓和曹姓两位风水师,赏金赐银,授予秘旨,让他们挖出公主灵柩,用魔法将灵气驱散,把公主灵柩迁移到一个“世代不得翻身的不祥之地”。杨、曹两位风水师即刻上路,来到巴林。他们过了公主桥,刚一进入巴林境内便遇见了一位牧人。他们想试探一下所要做的事情顺利与否,于是问牧人:“这地方叫什么?”牧人答道:“狼川!”两位风水师听罢大惊。因为他们一姓曹,一姓杨,谐音正好是“草”和“羊”,眼下又来到了这个“狼川”。羊吃草,狼吃羊,彼此相克,极不吉利。但无奈君令在上,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赶路。从此,这里便叫做了“狼川”。
“虎川”(注:纳·宝音贺希格,147页。)中讲道:
杨曹两位风水师惴惴不安地走出狼川,这才喘了一口气,朝巴林郡王府走去。途中又走进一处川地,迎面走来一个人,又想试探一番,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答道:“虎川!”两位风水师听罢目瞪口呆,浑身冒了冷汗。刚一进入巴林便遇虎狼,是很不吉利的征兆,兆示他们将不能活着返回京城。于是揣测,这是他们按皇帝秘旨来迁公主灵柩的报应。由此,两位风水师回心转意,商量说:“也不知能否返回京城,还不如索性抗旨把公主灵柩迁移到巴林最祥瑞的地方,再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公主神保佑吧!”他们商量后,决定分两路,杨姓风水师往北以右手方向将巴林北半部转一遍,曹姓风水师往南以左手方向将巴林南半部转一遍,去找巴林最祥瑞之地,迁移公主灵框。从此这里便叫做了“虎川”。
“凤凰山”(注:纳·宝音贺希格,148页。)中讲道:
杨姓风水师一路探察祥瑞之地,走到巴林郡王府东南凤凰山脚下,发现那里有一处铜币穿孔大小的地缝,缝里冒着祥瑞之气。于是他把带来的金币放在那里做了记号,然后来到了郡王府。曹姓风水师也一路探察,走到凤凰山脚下,发现那里有一处针眼大小的地缝里冒着祥瑞之气,于是把身上带的金针插在那里做了记号,也来到了郡王府。翌日,他们一同去找选定的地点,结果是同一处。杨姓风水师抬脚跺地,只见金币从地里旋转而起,穿孔里竟还插着一根金针。原来曹姓风水师把金针恰好插进了杨姓风水师金币的穿孔里。于是杨曹两位风水师把有关迁移公主灵柩的那道圣旨念给公主的后人之后,就奔白彦罕南麓塞音宝力格山,挖公主陵墓去了。
“塞音宝力格山”(注:纳·宝音贺希格,149页。)中讲道:
两位风水师来到塞音宝力格山公主陵地,察看那里的风水,发现公主陵背依山中之王巴尔登哈拉山,南眺西拉沐沦河以南的广阔原野,视野下的西拉沐沦河正一刻不停地向前奔流。公主陵上冒着千丈祥瑞之气,漂浮着吉云祥雾。公主陵建在塞音宝力格山梁上。这座山形同一头正要奔向西拉沐沦河去饮水的宝象,公主陵就在这头宝象的长鼻梁上。公主陵团里长满了奇花异草和带果实的树,恰似京城的皇帝御花园。两位风水师惊诧不已,遂想试探一下公主的神力,把金针插在地上,把金币套在金针上,嘴念咒语抬脚跺地,只见巴尔登哈拉山瑟瑟抖动,金针从地里冒出,金币挂在了金针顶端。见到公主无与伦比的神力,两位风水师惧愕万分,于是连忙跪拜,念完圣旨,就命令珠腊沁人挖起了公主陵。珠腊沁人奉命挖开公主陵,一直挖到棺前,发现棺前长出了一棵沉香树,树枝上鸣着一对金凤凰。还有一匹金马驹绕树腾跳着,已经备好了马鞍,马鞍上的阴阳双鞒闪着日月的光芒,两边的皮绳飘如双翼,马头早已套上了嚼子,公主正手握绣龙缰绳,左脚蹬着马镫,右腿刚要跨过马鞍却由于裤子挂在了沉香树枝而未能骑上马。原来,公主生前选定巴尔登哈拉之塞音宝力格山为陵址,而且给后人留下遗嘱,秘授葬尸方法。她说,埋遗体时要头朝下,身上一丝不挂。但是,后人并没有完全遵照她的遗嘱来办,葬时不但埋成头朝上,而且给穿上了裤子(另一种说法是双龙绣花毛巾,公主想要骑马时,那毛巾上的双龙从背后拉着,硬是没让骑上马)。于是,死后头朝上而让帝王星升天,以致被朝廷发现;裤子挂在沉香树枝而未能及时骑马升天。否则,要是头朝下埋葬,那就把帝王星压在身下,不至于让朝廷提早发现公主变化通灵的秘密。然后骑上金驹,头朝上时帝王星才会升天,那时朝廷即便发现也为时已晚。下葬时如一丝不挂,就会骑马时不遇到任何防碍。公主留下遗嘱,就是要转世争夺皇位,与朝廷一决雌雄,以报毒害爱子之仇。两位风水师当即由根部锯掉沉香树,在树根上倒入煮开的小米汤,把金驹连同它的鞍辔一起烧掉,在显灵的公主身上大行妖法,驱开灵气,并在陵址挖壑掘谷,截断了宝象山的长鼻子,让它永远不得从西拉沐沦河饮水。否则,宝象山的长鼻梁一旦伸到了西拉沐沦河,就谁也镇压不住它了。两位风水师重新把公主遗体入棺,把灵柩移至凤凰山,下令按原样修建了陵殿,然后如数留下珠腊沁人看守,恢复了原来的祭祀,返回京城了。
“白彦和硕山”(注:纳·宝音贺希格,152页。)中讲道:
迁移固伦淑慧公主陵以后,康熙皇帝依然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于是又叫来大臣寻问了原因。大臣掐指一算,发现相克者又是公主陵。康熙问臣下有何对策,大臣建议说,最好再派遣一位心腹大臣,带一班精兵和出色的风水师,把显露兴旺迹象的巴林草原来个全境察看,并赐其尚方宝剑,准许把见到的任何奇瑞迹象或对抗之物,都予当即处置,而后奏报。康熙按照那位大臣的话,找来心腹钦差,秘授机宜,并在他们辞行之日亲手赏了三杯美酒。皇帝钦差进入巴林境内便见到一座形状奇异的山,惊问属下:“这是什么山?”属下回答:“这叫‘瑶鲁山’(瑶鲁即雕),形如一只拍着翅膀腾空而飞的大雕,现在它正圆圆地睁大眼睛盯着咱们呢。”钦差大怒,喝道:“快到那座雕山,把大雕的两只眼睛挖掉,把山改名叫‘白彦和硕’!”于是,钦差的属下们挖掉状如雕眼的两块岩石,把山名改为“白彦和硕山”。从此,那座耸立在西拉沐沦以东、公主桥东北方向,遥望桥上车马行人的大雕山,便被“刺瞎”了眼睛,改名白彦和硕山。
“格根绍荣山”(注:纳·宝音贺希格,153页。)中讲道:
钦差大臣带着随从来到凤凰山,仔细察看了这里的风水。从远处看,这座山活脱一只展开翅膀,正要腾空而起的凤凰。来到近处一看,固伦淑慧公主陵与额驸(驸马)色布腾王陵就像两只即将孵化的凤蛋,安详地躺在母凤的胸脯下。这次来的钦差是个满脸横肉、凶狠暴虐之徒。他借口公主陵地是个不详之地,要按圣旨把公主陵迁至别处。于是吩咐随从们挖出了公主灵柩,并为了破掉风水,掘倒山粱上的岩石,挖出很多长方形的白色石条。据说这些就是凤凰的羽管,取掉了它们,凤凰就不能飞了。然后又把“凤凰山”改名为“格根绍荣”(意即光明崖)。钦差大臣破掉凤凰山的风水,命珠腊沁人抬着公主灵柩直奔巴林北部的公牛山。在凤凰山至公牛山的这段路上,抬灵柩的珠腊沁人歇脚住宿的地方都长出了榆树,后来人们就把这些榆树当作神树来祭祀,有的地方甚至为神树修建了寺庙。今大板以南的白音和硕山(南山)北麓有一棵弯曲的榆树,相传那是公主见到王府,想起自己的心愿未了而黯然神伤时,那树便不由得朝着王府方向歪斜着长的。此外,传言十家子的神树、查干昆迪的达兰包得(意即七十棵树)、牧马人的两棵树、珠腊沁的榆树林…等,也都是在那时长的。钦差将公主灵柩移至新陵,完成了使命,并吩咐不能大规模祭祀公主陵,就返回京城了。
“公牛山”(注:纳·宝音贺希格,155页。)中讲道:
时间飞逝,不觉又过了一年。康熙皇帝又有了异常感觉,夜里常常做噩梦。于是又叫来大臣寻问梦因。大臣答复说:“祸因还是起自遥远的巴林。”于是,皇帝像往常那样,钦命上次派的那位钦差,给他带上风水师和精兵,让他再去巴林察看风水民情。钦差来到公主陵,让风水师仔细察看了一下风水。风水师发现新公主陵由于足登力量无比的公牛山而使公主的灵魂又一次复活。公牛山以东有一座母牛山,两座山之间是一条名叫“查干沐沦”(意即白水,但那时叫做“黑水”)的河。据说,如果没有这条河隔断两座山,这里的风水会更好,而且一旦两座山合并起来,那将是神力无边了。那位风水师不由地惊叹巴林山水的奇异祥瑞之气,遂下令让随从们再一次挖开公主陵,掘出灵柩一看,公主竟然宛如生人,没有丝毫的变化。钦差急忙催促属下,火葬公主遗体,将骨灰装入红色檀香罐中,并在罐上用金粉写下了藏文咒符,这才放回原处埋掉了。接着为驱散这里的祥瑞之气,破掉风水,他们揣摩着要挖掉山神——公牛的睾丸。于是又开始挖起山岩,找开了。但是,他们白天挖的地方夜间又自动愈合起来,搞得兵卒们疲惫不堪,风水师也束手无策。一天,有一个人把铁锨忘在了挖开的岩缝里,第二天去时,发现那一处岩缝居然没有愈合。他们这才开了窍,每天把铁锨扔在挖开的岩缝里,这样挖了好多天,终于挖出了两块圆形白色石球。石球挖掉后,公牛山怒吼了几天,从取出石球的岩缝里流下了黑红色血浆,从山梁淌下,一直流进查干沐沦河,让河水也翻了几天血浪。那位风水师望着河里的滚滚血浪,望天长叹:“今天破了这风水又能奈何呢,六十年后必将复活。要想世代设防,则只有每过六十年破一次风水才行啊。”那位风水师把公牛山的两块石球当做宝贝,包在红绸里,放入檀香盒中,通过驿站,飞速向京城赶去。这时,公主的英灵见风水师把公牛山的风水带走,心想:“如果带走了巴林的风水,将来巴林就再也不会出好汉了”,于是赶到公主桥,截了风水师的前路。风水师见固伦淑慧公主的英灵在桥上等他,无奈将一块石球扔于西拉沐沦河,把另一块死死抱着逃了出来。但是,当他跑到宝如浩特(今乌丹市),打开盒子看时,发现石球已经腐烂,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于是不得已把石球扔在了那里。从此那里便叫做了“乌丹”,以上是朝廷派人三移公主陵,皇帝三诔祭文的全部经过。从此,大清朝就好比除掉了大敌一样放下了心,再没有受到巴林扰乱。
首先应当说明,这7则小型传说都以风物为名称,而且都对风物做了历史的解释。而从7处风物的具体地理位置来看,“狼川”位于巴林右旗最南端,“公牛山”位于最北端,其他风物位于二者中间,线形排开,连成了一条风物带。这条风物带上的7处风物又为解释迁陵事件的7则传说提供了艺术构思依据,因此,同时又形成了一条风物传说带。而形成风物传说带的7则传说因内容的连贯性又组合成一则大型风物传说——迁陵传说。其次,这里传送的所有信息几乎都与风水或风水师有关连,因此我们还可以推断迁陵传说是风物传说中的风水类型。但本文并不打算把它们与其他地方的风水传说做比较,而是顺着风水线索,来追逐信仰运行的轨迹。
迁陵传说里的公主与当朝皇帝势不两立,其角色变成了朝廷的对立者。这一点不仅与文献记载截然不同,而且与下嫁传说和行善传说中的公主形象完全相左。传说本来是对事物或事件做历史的解释的,但这里却出现了与可信资料能够证实的史实完全相悖的解释倾向。这就不禁让我们发问:因何出现这种情况?它到底有没有可信成分?它能够说明些什么问题?而要回答这些问题,恐怕还得回到传说意欲解释的那个历史事实上来。因为,解释一个解释历史的传说,似乎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固伦淑慧公主原本是清廷联姻政策的主角。她是随着满族贵族与蒙古部贵族政治联盟的发展需要,以安抚蒙古,巩固皇权一统为目的的政策驱使下嫁给巴林郡王的。由于她母亲孝庄皇后是蒙古人,所以她下嫁蒙古部落之一的巴林部,也是贯彻了“亲上做亲”的强化姻亲纽带关系的做法,密切了满蒙通婚。公主嫁到巴林以后的种种善事义举,对稳定和团结巴林部起到了重要作用。公主一生也对朝廷忠心耿耿。康熙六年(1667)夏西大庙落成庙典上,公主说过“我兴建此庙是为我皇祖政权坚固和喇嘛教的兴旺而建”等语。(注:《巴林右旗地方志之五·人物志》,3页,巴林右旗地方志办公室编印1986年6月。)这是文献上可见的描述公主心理活动的一个重要记载。公主对其母也十分孝敬,康熙二十五年(1685),孝庄皇太后患病,公主(54岁)回京探视,亲自煎汤熬药不离左右,孝庄皇太后怜爱淑慧公主,嘱咐康熙皇帝护视阿姑。康熙也言承母训,后称“毕姑一生,皆朕之事”(康熙祭文)。说公主对朝廷忠心不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可以想象到的孝庄对其女的教导。孝庄一生为清朝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辅佐三朝皇帝建立了丰功伟业。这样一位母亲对女儿的影响与教导是不言而喻的。况且,公主在京城去世,去世后又由太子送葬,由此可以推想公主生前没有与朝廷发生冲突。总之,公主生前在心理上和行为上不存在与朝廷发生任何不可缓和的冲突的可能。
至于传说中所说的“皇帝毒害公主儿子”一事也不属实。公主生四子,长子敖其尔、次子阿拉布坦、三子格日勒图、四子纳木扎。康熙六年(1667)色布腾王去世,长子敖其尔袭爵,晋多罗郡王。同年,固伦淑慧公主建完西大庙,花一万两银子,在北京抄写一部金字甘珠尔经(印红字),还在经文末页上让人特意记下了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四个儿子的姓名。(注:《巴林右旗地方志之五·人物志》,3页,巴林右旗地方志办公室编印1986年6月。)后阿拉布坦被封为头等台吉,格日勒图和纳木被封为公爷。其中只有敖其尔病逝于公主之前,但那时他已经40多岁。(注:《巴林右旗志》,726页。)因此可以推断,公主与当朝皇帝不曾因她儿子被害而发生过直接冲突,“公主和她的儿子”这则传说中所说的“公主之子的天子之福危机当朝皇帝”;“皇帝毒害公主之子”;“公主决定转世报复朝廷”;“公主去世后棺内变化通灵”,等等,都是作为传说创造者和传播者的民众想象的产物。
那么,传说中因何有了这样一个冲突,它到底有没有其他方面的史实根据或传统心理基础?笔者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必须首先指出的是,现实的冲突中朝廷的对立面不是公主,而是巴林部。事实上的冲突原因是迁陵事件。
这里首先需要证实的是,历史上公主陵的确被迁移了三次,迁陵者又是当朝康熙皇帝,因为有他三次的祭文作证。康熙又因何不厌其烦地三次迁陵又三诔祭文呢?按传统的理解,迁陵只会有两种原因,要么是改善风水,要么是破坏风水。以笔者的看法,公主陵的迁移与改善风水无关。因为当初如果打算把公主灵柩葬于风水宝地,则第一次下葬时就会选好,不会发生再度掘陵迁柩之事。况且,第一次下葬的巴尔登哈拉山又是全旗最好的风水宝地,康熙本人曾在此山打猎,见其山势雄伟,松林茂密,降旨称其为众山之首,改山名为白彦罕山,意谓“富饶的皇山”。(注:《巴林右旗志》,68页。)如果当时认为巴尔登哈拉山的风水不算好,迁至凤凰山巴林扎萨克王陵旁,也已经是很好的安排了,但没过多久又一次掘陵迁柩。从这一点看,就不能不说上述假设是合乎情理了。而且三次迁陵发生在短短的3年之内,显得很不正常。另外,还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朝廷三迁公主陵是为了破坏风水:格根邵荣山的公主陵没有金龟,而移到公牛山后增添了一座金龟。公牛山的公主陵里出土的圹志也是格根邵荣陵墓里的。因此公牛山的公主陵增设了一座金龟。按民间风水观念的理解,金龟具有镇破风水的功能,因此笔者推断,迁陵一事只能与破坏风水有关,而不是改善风水。后来,金龟成了公主陵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据说亵渎金龟者受到了暴死的惩罚。这里破风水的符号竟成了神庙的一项神圣符号,有着民间文化的一种过滤能力与包容性。当然这是后话了。
调查显示,在朝廷破坏公主陵风水事件中,三处陵地的确有可能遭到了或多或少的破坏。据考察过格根邵荣山(凤凰山)的巴林右旗博物馆工作人员纳·宝音贺希格讲,格根邵荣山上确实有挖掘山岩的痕迹,按民间的理解,这就是破坏风水行为的遗迹了。(注:时间是2002年11月。)我对珠腊沁村的公牛山进行考察,也看到山南坡上有很多分明是人工掘出的长方型石块,它们显然是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如果不能假设这里没有发生过传说中所说的那桩惊天地泣鬼神的破风水事件,那么对眼前的景象又能作何种解释呢。而我意欲断定假设可以成立,却又因为拿不出与其有关的半点文字记载而感觉底气不足。也许这些口耳相传的民间传说的本质就是如此,分明情形逼真,保存了珍贵的记忆却查无对证,似乎注定要与文字作对,让人无比迷恋的同时又感到深深地无奈。但好在上段中笔者已经以推理的方式对此做出了判断。
康熙破坏固伦淑慧公主陵风水又出于怎样的考虑呢?众所周知,风水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观念,它不仅属于民间,而且属于官方。中国历史上出现过难以计数的风水师和风水杰作。“风水建筑的实践往往被用来庇护某一家族获得风水宝地、保佑子孙昌盛发达的神秘幌子。”(注:刘晓春:《风水村里说风水》,200页,《民族艺术》杂志2002年4期。)那么对巴林而言,当地的风水就是保佑部族后代昌盛发达的神秘幌子。这个观念清楚地表现在迁陵传说当中,有一个典型的说法是,“风水师带白色石球,向京城赶去。公主英灵发现后,怕巴林从此不再出好汉,赶到公主桥上拦住风水师。”另外,巴林(或公主陵)风水曾两次让皇帝“感觉不适”,也就是被解释为与皇帝相克。可见,按风水观念理解,公主保护风水,是为了巴林能够再出好汉,昌盛发达,而康熙破坏风水,就是要阻止巴林出现好汉,阻止其昌盛发达,铲除克星。至此可做出一个推理:只有巴林不再发达,皇帝才舒服,皇帝希望削弱巴林的力量。笔者认为这个推理也是符合史实、合乎情理的。我们知道,清廷对蒙古各部虽然安抚拉拢,但对造成威胁者也毫不手软。准噶尔汗国噶尔丹的覆灭就是一例。(注:内蒙古社会科学院历史所《蒙古族通史》编写组:《蒙古族通史》,688页,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清朝统治者对归顺的部族也一刻没有放松警惕和防范,因为他们清楚地了解蒙古各部民众内心深处对异族统治的反抗心理。对巴林也不应该例外,虽然固伦淑慧公主对稳定和团结巴林部做了许多工作,但统治者们还不至于忘记巴林部曾经的反叛。后金天命四年(1619),包括巴林部在内的蒙古喀尔喀诸部与后金联盟,协约共同征讨明朝,可是当时控制喀尔喀的察哈尔部林丹汗却要喀尔喀诸部与明约好,共同对付后金努尔哈赤,并胁迫巴林等部与后金背约,杀死后金使臣,抢掠后金财物献给明朝。努尔哈赤大怒,亲自带领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分兵八路并进,过西拉沐沦河攻占巴林地。驻守巴林的首领囊努克,自知不可抵抗,弃寨逃走,被皇太极射杀马下。金军获连环7寨,掠走巴林牲畜无数。(注:《巴林右旗志》编纂委员会:《巴林右旗志》,474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到了康熙时代,固伦淑慧公主下嫁已多年,巴林部与朝廷的关系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善,但可以肯定地说,巴林部仍旧是他们既拉拢又防范削弱的对象。朝廷防范削弱巴林的方法当然是多种多样的。其中之一应当就是破坏风水的方式。这在当时的环境下不仅有可能,而且几乎是顺理成章。
皇帝(或他的风水师)选择了破风水的方式来防范削弱巴林部,并没有把矛头对准巴林王爷的陵地,却一次次迁移了公主的陵园,破坏了公主陵园的风水。这乍一看来蹊跷的事情,如果按风水观念和婚俗观念去看待它,就不难理解了。刘晓春对三僚村的调查中了解到的曾姓与钟姓之间的一场风水争夺,亦可从一个侧面证实了笔者的推理。刘晓春的文章中写道:“曾姓曾经十八代单传,曾姓祖婆的娘家是钟姓,曾姓人发现钟姓的地盘上有一块风水宝地,可是要获取这块风水必须要有合适的理由。曾姓祖婆为了家族大义,一次回娘家的时候,舍命吞金,死于娘家。曾姓说既然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娘家,没有任何要求,只求钟姓一块地方下葬,钟姓答应‘平地你莫想,高山任你采’,正中曾姓下怀,获得了这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据说,从此以后,曾姓也开始打破十八代单传的困窘生存局面。”(注:刘晓春,201页。)这里反映的两个观念值得我们注意:一是曾姓婆祖虽然娘家是钟姓,但嫁到曾姓,就是曾姓家族一员,这是婚姻或婚俗观念;二是因曾姓婆祖是曾姓家族的人,所以其墓地的风水属于曾姓,即便它在钟姓地盘,也同样可以庇护曾姓家族后代,这是与传统婚俗观念相结合的风水观念。从这种传统观念的角度,去推想公主陵风水争斗中的皇帝(或他的风水师)的想法,就不会觉得他的做法蹊跷。公主是联姻政策的成功主角,从这个角度上说,她是属于朝廷的。但她又嫁到了巴林,已经是巴林部族之人,所以其陵地的风水属于巴林。朝廷把公主下嫁到巴林,却又不愿把公主陵地的风水留给巴林。公主是皇帝女儿,按传统的理解,其福分不可与常人相比,后来她成了巴林王爷的福晋即巴林旗母,因此她的福分也就被带到了巴林,这一点决不会让朝廷所容忍的。康熙对公主的功绩是肯定的,这在他的祭文里表露无遗。但对公主陵风水这一神秘幌子对巴林的庇护还是防范的,这在他发起的三迁公主陵事件中也表现无遗。这是一个极为矛盾的心理,其背后是皇帝(或他的风水师)以传统风水观念想象出来的冲突,而其结果是求生存,谋发展,倾轧异族的惨烈故事。正是他(们)凭借传统观念把公主归属于双重角色,在想象的世界里引爆了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导致了一场破风水事件,三次迁移了公主陵。而在当时,三迁公主陵和破坏风水事件引发巴林民众的反感与猜疑是不言而喻的。朝廷对巴林的防范,巴林民众对朝廷的反感——这两个心理因素在公主陵迁移事件上相互碰撞,于是开启了民众的想象,使他们用传说的形式解释了这一事件。在现实的破风水事件中,皇帝的打击削弱对象虽然是巴林部,但直接受害者是公主,因此传说当中民众把公主想象成朝廷的对立面,对公主与朝廷的关系进行了一番合理化解释,使故事情节平添了许多曲折起伏。
以上便是迁陵传说中所表现的矛盾冲突的来龙去脉。它是有史实根据和传统心理基础的。三迁公主陵缘起于皇帝(和他的风水师)对巴林部的防范心理,而在这个防范心理的驱使下凭借传统风水观念想象出朝廷与巴林部的风水冲突,导致了一场破风水事件。这场破风水事件又引发了巴林民众的反抗心理,使他们想象出公主与当朝皇帝之间的冲突,并用传说的方式解释了这一事件。而传说中的这个冲突实际上又隐喻了巴林部与朝廷之间的对抗冲突。传说研究中,也许了解到了这些“内幕”,才会让人迷恋忘返罢。
让我们再回到传说上。
传说中,巴林的山水都被赋予了风水的合理解释,冲突双方就争夺着这些风水。“塞音宝力格山”中描述的风水也可以被理解为本应属于公主的那个半壁江山。另外,拍着翅膀腾空而飞的瑶鲁山,展开翅膀正要腾空而起的凤凰山,与母牛山隔河相望的公牛山,等等,这些山水都被赋予了风水解释,构成了巴林人的天下图式。而按风水观念的理解,它们的功能都是保佑“巴林再出好汉”,或者说保佑巴林后代的“天子之福”。而这些正是皇帝所打击和削弱的。因此,可以说,传说中的风水实际上象征着天下,风水的争夺实际上就是天下的争夺。而这个天下的争夺折射着清朝统治者与巴林蒙古民众之间的政治冲突,风水暗示着政治资源或生存基础。观察这一争夺,不难发现其焦点是一些奇特的风水物。它们是:宝象山的长鼻子(山梁)、雕眼(两块岩石)、凤凰的羽管(长方形的白色石条)、公牛的睾丸(两块圆形白色石球),等等。如果说,风水之争是天下之争,那么,作为争夺焦点的这些风水物则是王权的象征了。这些象征物,以它们符号类比性分别代表着兴旺昌衍的风水含义,隐喻着部族的生存与延续,如凤凰的羽管象征着腾飞,公牛的睾丸代表着繁衍,等。传说中皇帝(或他的风水师)一次次地抢占它们,而公主最终保护了它们。因此,传说中一次次的风水之争、实际上是王权之争,同时也是生存之争,它反映了异族统治下的巴林民众谋求更大的自由与发展的心理愿望和生存需求。
上文中还指出,从行善传说中的“公主鞭打河神”这则传说开始,公主被赋予了神性,在巴林民众或俗民的信仰民俗心理中占据了一定的地位。在“公主和她的儿子”中公主被解释为“度母的化身”。而迁陵传说里公主的神性变得更加清晰化和具体化,被赋予了保护当地风水的功能,其角色完成了从度母化身向地方风水保护神的转变。公主神性的转变应该说是巴林民众的需要,因为面对接二连三的破坏风水事件,巴林民众需要有这样一位保护神去保护当地的风水。而这种风水的保护同时又象征着对他们政治权利与生存权利的保护。这是民众的心理需要,因此他们用传说解释破风水事件时,自然就把公主想象成风水保护神。而朝廷煞有其事的破风水的迷信做法,更增加了公主角色的神秘色彩,渲染了公主的神性,让人们想象出公主在地下变化通灵的神奇故事。总之,公主这位风水保护神,是顺应民众的心理需要而产生的,是具备现实功能的。
随着保护风水功能的赋予,公主的历史角色也经历了由清廷联姻政策的成功主角向反抗朝廷的地方神的转变。康熙皇帝一方面诔祭文以安慰公主灵魂,一方面却破坏公主陵风水,让公主灵柩不得安宁。但是今天看来,历史还算公正的,时间的过滤还会让坏事变为好事。公主生前对朝廷忠心耿耿,对巴林也情挚意深,临终前在京城留下遗嘱要葬于巴林,死后又由朝廷引发的一场破风水事件中,通过传说的“包装”,变成了风水保护神,不仅代表了巴林民众的心理愿望和生存需求,而且让他们世代敬仰起来。因此,历史似乎也给公主还了一个公平,被朝廷遗弃的公主,让民间敬奉为神——事实证明,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公理并不在官方,而恰恰在民间。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民间文化的纯朴与率真的本质。
4.显灵传说
显灵传说讲的是公主陵迁到额尔登乌拉山南麓后,公主在珠腊沁村或在珠腊沁人中间显灵的故事。这一概念有两个要点需要注意:其一,传说产生的时间是公主陵迁到额尔登乌拉山之后;其二,传说产生的范围主要是珠腊沁村或在珠腊沁人中间,其中珠腊沁人包括当地的珠腊沁人和迁至外地的珠腊沁人。显灵传说的要素无外乎以下三点:村落的风物、本村人或来到本村的外地人。
一个较为典型的显灵传说是“珠腊沁村的榆树林”。在援引这则传说之前须对珠腊沁村的榆树林做一个说明。在建完公主陵后,把北起穆尔古车格山(位于毛敦伊和营子以西,查干沐沦河西岸),南至李喇嘛树(现苏木所在地以南)的方圆18里地划为公主陵香火之地。从此,这方圆18里地山水、树木、草场就成了不可触犯的禁地。由于这样的禁忌和保护,公主陵背后的椴树山上椴树长成了茂密的自然林,公主陵以东查干沐沦河东岸长出了美丽壮观的榆树林。珠腊沁人称榆树林为“陵园脚下的树”,封为神圣,从不触犯。“珠腊沁的榆树林”(注:笔者搜集。)中讲道:
这南北绵延十余里地的榆树林是一队兵马,整齐划一,好不威风。这片树林是“公土陵卫队”。这支“卫队”是由北往南走的,目标是进军京城,与皇帝决战,以报公主之仇,了却公主的心愿。这支队伍的“先锋”是阿日宝龙营子以东的“喇嘛树”,即为“排头树”或领头树。中间绵延十余里长着数千株茂密的沙榆树,为“卫队”的大部队。毛敦乌珠尔营子九神庙前的一棵大榆树为“中军”,督军前行。毛敦伊和营子后有一棵伞状榆树,为“后卫”或“都督”。这是“兵头将尾”的严密阵容。因为有前锋、中军、后卫或都督,这支队伍才这样整齐和“纪律严明”,才没有走散。
这是一种富有艺术构思的合理化解释。笔者注意到,它延续了迁陵传说的解释内容。朝廷一次次破坏风水,公主陵(或巴林)又一次次创造了风水与祥瑞,最后迁到额尔登乌拉山,竟还长出了“榆树军”,向京城进军。虽然,朝廷把事情做成千古一绝,但巴林民众还是没有把希望完全埋掉,而是把它落根于珠腊沁这片土地上。另一则传说讲了一个运输队的人夜遇公主陵的故事(注:笔者搜集。):
有一年,一支运输队来到珠腊沁村。那是乌珠穆沁旗巴达拉梅林家远途拉脚的盐车队。他们去赤峰买盐办年货的途中,走到珠腊沁村,丢了几头牛。寻牛的人在找牛时自己也迷了路,找不到车队了,傍晚时分才走到一户人家门口。他上前敲了几下门,只见走出来一位身穿绿袍的女人。寻牛的人向那位女人说明了来历,并问能否借住一宿,等到天亮后再去找牛和车队。女人说了一句这里不是住的地方,便用手往东指了一下,只见从手指上发出了一道亮光,在光下出现了一条小径。女人说,你就顺着这条道走吧。于是,寻牛的人顺着那条小径走到兔子山脚下,找到了丢失的那几头牛,然后赶着牛又走了一段路,找到了车队。第二天,他向当地人打听了昨晚去的那户人家,方知是公主陵。于是,他感激万分,叩拜公主陵,并决定每年都要祭祀公主陵。从此,每年的整羊祭祀上,他都带整羊来祭祀,其他祭日则从家里致祭。为此,他家专门做了一张供桌。他死后,子孙们继承了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1949年前。
这则传说在珠腊沁村传讲已经有些年头了。它其实解释了公主与公主陵的灵验性,把公主陵解释成了一座神庙,而不是单纯的陵园。它为民众提供了一个导向,让人相信公主神的住处就是她的神庙——公主陵,因此对本村公主信仰的形成与延续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这则传说形成了一种模式,附带产生了一些传闻。有一则传闻(注:笔者搜集。)中讲道:
有一年,珠腊沁的牧民去大库伦(今乌兰巴托)的路上突遇大火,火势很猛,眼瞅就要烧毁勒勒车。牧民急了,就向南朝公主陵方向叩拜,祈祷公主妈妈保佑。说也怪,大火没有马上卷过来,而是渐渐地由大变小,最后自消自灭了。这时,从远处跑过来一位牧羊人说:“刚才我们看见一位骑着枣红马穿绿袍子的女人出现在火场,用手巾打了三下就把大火给朴灭了”。“啊!穿绿袍子的?那准是公主妈妈显灵了!”那位牧民眼含热泪朝着家乡的方向叩拜,口中直喊:“谢谢公主妈妈,公主显灵啦!”
“运输队人夜遇公主陵”和后一则传闻实际上是对珠腊沁村的两个民间说法的具体解释。这两个民间说法很值得研究,一是说公主连她陵园的半块砖瓦都守着;一是说只要念到,公主就会及时显灵和救援。第一个说法说明了公主神的住处就是其陵园,而且这座陵园神圣不可侵犯;第二个说法说明了公主无时无刻不在保护着信仰她的人,条件是危机时刻及时念到她。这应该是地方保护神最典型的“职责”或“神力”所在。迁陵传说中的公主神是保护当地风水的,而这里又多了消除灾难、护佑本村人的功能。因此,可以说显灵传说后公主已经被解释成为村落保护神,这又是公主神性功能的一次转变。而这种功能的转变,也是以公主保护当地风水的功能为基础的。另外,珠腊沁人被指派为陵丁,其职责就是祭祀公主陵,因此由珠腊沁人组成的村落里,早已被赋予了神性的公主很自然就成为了村落保护神,这亦可以被理解为公主神性转变的社会基础。迁陵传说中公主被解释为地方风水保护神,其保护范围被解释为整个巴林,而在显灵传说和传闻里公主神的保护对象范围看似缩小了(保护本村人),但其神力其实加强了,可以覆盖到本旗以外的地区。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到公主信仰不仅在珠腊沁村形成,而且随着负载信仰的俗民的活动范围,其流布范围也逐渐扩大了。珠腊沁村公主信仰的形成与延续过程中,这些传说与传闻起到了重要的导向作用,正是这些传说与传闻引导俗民的心理,使他们相信公主的灵验性的。正如柳田国男所说,“这里存在着古代信仰不动不摇地被传承到今天的原因”。(注:〔日〕柳田国男,462页。)
在珠腊沁村,公主信仰确实带动不少传闻产生,这些传闻又对公主信仰的延续与扩布起到了推动作用。所谓的传闻,就是民间口头传讲的奇谈。它还不能算做传说,因为它不包含对史实的解释成分,而只是对一些奇异现象做了记述,所以只能说是以传说的模式创造的遗闻,是信仰的附属物。但是传说的研究者们还是注意到了这些传闻,柳田国男曾说:“这种言传,事虽微小,也是值得注意的研究线索。像这样结合着各地风土的异闻奇说,是为当地居民很乐于传诵的。”(注:〔日〕柳田国男:《传说论》,连湘译,47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这些传闻,我们无法从类型分析平台上的传说研究中看到,而只有从特定区域里发挥作用的传说的调查与分析中了解到。笔者发现,在今天的珠腊沁村,讲述传说的人倒不是很多,原因可能因为其中的一些因素已经不被人们相信了,代之而起的却是这些传闻。这些传闻的主要功能是重复或强调信仰的灵验性,它有助于我们认识到信仰更鲜活的层面。“包装”信仰的传说也许不再产生,但只要信仰发挥着作用,这种传闻还是会产生的。反过来讲,这种传闻产生的现象本身,又恰恰证明了作为其源头的信仰是活着的,而且是发挥着功能的。
四、结语
公主传说是公主信仰的基石,也是公主信仰得以延续的重要保障。因此,公主传说的一个重要的社会功能,就是支撑了珠腊沁村的公主信仰。上文中,笔者把公主传说分为四种类型,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究。从以上研究,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在最初的下嫁传说中,公主的角色只不过是初出深闺的皇帝女儿,并未超脱成神,不见丝毫的神性,传说所记述的事件也基本上靠近历史事实;行善传说中公主角色由一位尊贵而慈善、主持公道的旗母形象渐渐增加了不同于凡人的神性,最终转变成了神,在巴林民众或俗民的信仰民俗心理中占据了一定的地位。而公主在信众心理的护法神地位也从此加固;迁陵传说里公主的神性变得更加清晰化和具体化,被赋予了保护当地风水的功能,其角色完成了从度母化身向地方风水保护神的转变。这是巴林民众的心理需要,因为面对接二连三的破坏风水事件,巴林民众需要有这样一位保护神去保护当地的风水。而这种风水的保护同时又隐喻着对他们政治权利与生存权利的保护。他们用传说解释破风水事件时,把公主想象成风水保护神;显灵传说后公主被解释成为村落保护神,并被赋予了消除灾难,护佑本村人的功能。显灵传说也可以被理解为作用于珠腊沁村落的传说,它支撑了本村的公主信仰,而且标志着伴随公主陵的迁移,公主传说的中心转移到了珠腊沁村。后来通过一整套祭祀仪式的渲染,公主神被奉入佛龛,而且让俗民们增加了许多功能,成为多功能的地方保护神了。公主传说塑造公主神的过程就是如此。现在珠腊沁人信仰民俗心理世界中,公主已经成为一位极其灵验,而且神通广大、严厉而恩慈的公主妈妈——一位多功能保护神。
以上是珠腊沁这个蒙古村落民间叙事传统的文化运行史。它与村落命运深深牵连,又沉淀着村民乃至巴林部族300年来的政治想象与历史评判,在一个缥缈如幻的虚拟时空中将他们与一个偌大的“天下”遥相呼应,神秘而庄严,空灵又凄美。它是村落的精神文化遗产,又是巴林部族的精神文化遗产,也无愧于汇入整个民族的精神文化遗产,当然,更无愧于走进研究者的显微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