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探寻与人生觉醒——蒋孔阳人生论美学思想述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人生论文,述评论文,美学论文,思想论文,孔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人类的精神发生史上,艺术、美与人生之间横亘着某种永久性的精神纽带,似已成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早在旧石器时代,史前艺术就以生存理解的功能取向昭示于世,而就文献性材料来看,古代中国从《周易》开始就表达了富于美学意蕴的人“生”观念,此后,重“生”、乐“生”的观念成了中华审美文化的历史性基质。在蒋孔阳看来,“五四”时期随着西方文化的冲击和中国现代美学的诞生,许多学人开始从西方美学的角度来评价文艺的价值和意义,“文艺与人生挂上钩……文艺把发现人、讲人性、讲人道,当成自己的重要任务”(注: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蒋孔阳作为当代中国的一位重要美学家,他本人一生就在文艺与人生中打滚,“或则站在人生的讲坛上讲文艺,或则拿起笔来解剖文艺中所反映的人生”(注:蒋孔阳:《文艺与人生》,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在顺应和融汇中外人生论美学思想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了颇具新意、自成一体的人生论美学思想。
在我个人看来,美与人生的关系问题在蒋孔阳手里无论在运思方式上,还是在理论内涵上,都是别具匠心、独出机杼的,并首先显现在他的审美人生观中。这种审美人生观,我想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主要方面:
1、人生的意识。蒋孔阳认为,人的生存是有意识的,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就在于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个人的心理意识和社会的心理意识,它们各自独立而又相互联系,由此构成了人类心灵中的“深层次的结构”(注: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正因为这样,人就不只是生存着和生活着,在进一步延续自己的生存的同时,而且还创造着和欣赏着,不仅有适应环境的快感,而且有欣赏周围世界的美感。基于此,蒋孔阳在分析和肯定弗洛伊德等人的无意识理论在冲破以往关于人及其生活的理性原则等方面所带来的巨大影响的同时,也指出了它的基本缺陷在于强调无意识的时候忘记了人是有意识的动物,在强调人的本能冲动并把它当作艺术和美的本质与源泉的时候又忘记了人能克服兽性、发展理想性和社会性的神圣职责。一句话,蒋孔阳始终固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立场,认为人的生活应当是一种有意识的自由的类的生活。
2、人生的反思与反悔。在人生态度上,蒋孔阳很喜欢陶渊明的“即事多所欣”这句诗。也就是说,碰到什么事情都能从中发生乐趣,发现快乐。基于这样一种旷达的人生信奉,他格外摧崇王国维所说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就显得很自然了。他说,对于生活,“只有入乎其内,我们才能熟悉;只有出乎其外,才能进行冷静的观照”(注:蒋孔阳:《文艺与人生》,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这自然是很高的人生旨趣和追求,意味着人在立足于自己的生存和生活的同时,还应该以艺术家的精神气度对人生有所反思和反悔。
3、人生的价值。在人生中,有了对自我和社会的意识,并能对人生进行反思和反悔,就不能不涉及到人生的价值问题。梁启超曾指出美是人生“各种要素中之最要者”。蒋孔阳也主张考虑人生问题首先要有明确的价值观念,认为美是人生最高价值之一,“生活得美不美,是人生活得有无价值的一个重要标志”(注:蒋孔阳:《文艺与人生》,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人生的征途,可以充满丑,但人生的目的却应当是美,“最理想的人生,应当是最美的人生”(注:蒋孔阳:《文艺与人生》,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而美的价值的实现,其核心之点则显现为在整个人生过程中人对自身本质力量的不断发挥、提高和丰富。由于人的本质力量无法伪造,也无法隐瞒,美作为人生最高的理想和价值之一,自然也无法伪造和隐瞒,人们只有“诚实地为人类的幸福去工作”,才能在现实的人生中提升自我的本质力量,才能创造和欣赏现实人生中的美。
蒋孔阳的人生论美学思想除了在美的问题上有充分的表述外,还鲜明地表现在美的规律与文艺创作问题上。一般认为,艺术是人生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所进行的自由创造。如此一来,艺术当中所反映的生活,就有着更为丰富和更为吸引人的意味。蒋孔阳在《美感教育与人的心理气质和精神面貌的转移》一文的一个注释中曾表示,克莱夫·贝尔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说法只是看到艺术本质的一个方面,而另一方面,甚至是最主要的一个方面,即“有意味的生活”则被忽视了(注: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可以认为,正是这种有意味的生活,使艺术展现出无穷的魅力。海德格尔说得好:“就艺术本质来看,艺术是神力和宝藏,在这里,现实之物将它始终隐蔽着的闪光每一次都崭新地馈赠于人,以便他在这光亮中能更纯正地看到、更清地听到属于它的本质的东西。”(注:《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955页,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
实际上,艺术之所以产生如此神奇的魅力,能以常新的力量显现于人,还与艺术家个体的人生旨趣休戚相关。蒋孔阳认为,艺术家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通过艺术家的艺术理想来对人们进行审美教育,从而改造和提高了人们的灵魂,这样,艺术家应该有更高级的人生体验、人生境界和审美追求。因为,“文学艺术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而且是现实生活的反思;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反思,而且是现实生活的反悔”(注: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这就需要艺术家立足于“人生应当美化和高尚化”的观点,到生活中去熟悉和掌握人生的尺度,又要与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经常站在生活的外面对生活进行反思和反悔,以艺术家观赏的态度来看待生活,多一些孤独的冥想的沉静的玩味,从而达到对生活的超脱和超越,创造出更为理想的、带有普遍性的生活,亦即“有意味的生活”。
依我看来,在文艺创作问题上,蒋孔阳在反映论的基础上突出了对人生的“反思”和“反悔”的观点,是颇具新意的。因为,艺术决不只是文化领域中的某种门类,而是在根本性上关涉人生的事作,其中,既融贯着艺术家个体的人生尺度和生存理解,同时也蕴涵着整个的人生的理想和价值。在《美的规律与文艺创作》中,蒋孔阳曾指出,文艺家应立足于自身“内在固有的尺度”来反映人生的根本要义。但是,内在的尺度有卑微与宏伟之分,有渺小与崇高之别,所以,文艺家在各种人生情境中熟悉和掌握人生的尺度时,应时刻意识到自身本质力量的不足,以反思的姿态甚至反悔的气度来领会生活的真谛,从而确保文艺创作能在“美的规律”中运行,走近甚或走进“生活的最高原理”。
记得巴赫金在《艺术与责任》一文中曾写下一段意蕴绵延的话:“生活与艺术,不仅应该相互承担责任,还要相互承担过失。诗人必须明白,生活庸俗而平淡,是他的诗之过失;而生活之人则应知道,艺术徒劳无功,过失在于他对生活课题缺乏严格的要求和认真的态度。”“艺术和生活不是一回事,但应在我身上统一起来,统一于我的统一的责任中。”(注: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1卷,第1-2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基于此,我们不难想到,蒋孔阳之所以那么注重艺术家人格力量的锤炼和文艺创作中的“高标准”,那么推崇老子所说的那种“为道日损”的精神和孟子所说的那种“集义所生”的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那么憧憬人生的高尚化和美化,对“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美是自由的形象”又是那么关切,并极力倡导美感教育要转移人的心理气质和精神面貌,一再强调艺术家要有深沉的社会责任感,对但丁、卢梭、狄德罗、托尔斯泰、司马迁和鲁迅等对现实人生抱有强烈责任感的作家深怀敬意,这一切,其理论旨意恐怕就深埋于蒋孔阳对美的规律与生活的最高原理这种永远拂之不去的追求。
既然美的问题与人生相和创造相之间、美的规律与生活的最高原理之间有着难分难舍的本质联系,美的问题又是一个开放性的系统,那么,美学的性质又是什么呢?我们知道,蒋孔阳曾把美学界说为一门“关于人的科学”。在《美学新论》中,他又进一步指出:“美学是关于人生价值的一门科学,凡是与人生有关的学问,都与美学有关。”(注: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这就更为明确地界定了美学的学科性质问题。因此,美学并不是去研究人生中的某些审美细节,而是人们对待审美活动和审美现象的整个态度,整个人生的审美价值。
蒋孔阳指出,美学探讨的是美的问题,是美的创造和鉴赏的问题,是涉及到人类感情和心灵秘密的艺术问题,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问题。由于美和艺术与人生和创造之间有着本质性的关联,美学在根本上又是一门关于人生价值的科学,而人的生产的有目的性总是使人不断地创造一个个符合自己目的的新世界,这就意味着,美的创造和美的鉴赏在实质上也都是面向人生过程的问题。如蒋孔阳指出,美不仅由多方面的原因与契机所形成,而且在主体与客体交互作用的过程中,处于永恒的变化和创造的过程中,因此,美的特点就是恒新恒异的创造;美的创造作为“多层累的突创”,“在空间上,它有无限的排列与组合;在时间上,它则生生不已,处于永不停息的创造与革新之中。”(注: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这正与人生过程的广阔和复杂相匹配。也就是说,面向人生过程的美的创造,必将让人保持新鲜的感觉,“层出不尽地发掘出日日新、时时新的意义和意蕴”(注: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使人能够不断地提高自己,不断地按照“对象化”的原则塑造自我的形象,不断地追求人生的价值和理想,从而愈来愈远离动物和自然的世界。
一般说来,人生过程在本质上显明为人生价值的不断实现。而美的价值作为人生最高价值之一,其主要内容,在蒋孔阳看来说是人的自我实现、自我创造和自我解放。这可以说是蒋孔阳人生论美学思想的又一特点。
在20世纪,现代美学在经历了大分化以后,美学各分支学科之间又出现了相互汇通的趋势,在继续保持多元化发展格调的同时,一体化和综合化的研究又成为美学新发展的历史走向。在《美学的产生和发展》一文中,蒋孔阳也认为,“建立一个比过去的美学体系更为完整、更为高一个层次的体系,实为我们今天美学研究的任务”。他还引用黑格尔的话说:“‘哲学的工作实在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觉醒’。美学也不例外。美学也在不断地‘觉醒’,不断地有新的开拓和新的发展。”(注 :蒋孔阳:《美学新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我感到,蒋孔阳的美学之路是一条寻求美学不断“觉醒”的道路,因此,贯穿其中的学术精神也就显得弥足珍贵。概括起来,我以为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学术宽容精神,在学术观点上不排斥异己,“为学不争一家胜,著述但求百家鸣”即是他治学态度的基本写照;二是对话精神,谈论学术问题决不蔽于一隅,而是努力探明问题的历史脉络,在与前人、时人的对话中展开自己的学术思考;三是考据求实与自由创造精神,摒弃浮夸与虚伪,极力主张以考据求实的精神去“开创美学研究的新纪录”,在学理上注重研究性和讨论性的统一,在此基础上讲求富于创造的自由精神,足见其深谙学问之道;四是理智谦虚的精神,毕生服膺马克思关于“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的名言,指称在“真理”这个开放的体系中,每一个认真的探索者所争取的,不应当是个人的胜利,而应当随时听从真理的召唤,修正自己的错误,吸收他人的长处。唯其如此,他总是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质力量的不足,因而在治学上也总是博采众长以酿己蜜。
统观蒋孔阳的美学著作,我们不难发现,他所做的主要不是技术性学问,而是心灵性的学问,因而他也主要不是一个技术性的美学家,而是一个心灵性的美学家。臻于如此境界,其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的美学研究是与个体人生的觉醒水乳交融的。在近年写就的一篇题为《读书人的追求是觉醒》的回顾性文章中,他颇动感情地总结道:“我读了一辈子书,而且至老不倦。年过70,仍然在读书。我没有在书中找到‘黄金屋’、‘颜如玉’,也没有找到‘英雄’的宝座,但是,我却找到了真理:一个人,读了书,应当明白道理,应当平等待人,应当有所觉醒。读书人所追求的,就是‘觉醒’!”一个毕生念兹于“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的读书人,却在年逾古稀之际深信自己找到了一个真理,“占有”了真理,此中真情和份量是不言而喻的,而这个真理看起来又是那么平常、那么单纯,也无怪乎他在《蒋孔阳美学艺术论集·后记》中对契诃夫所说的“人越靠近真理,他就越单纯,越容易理解”抱有那样的好感。
的确,蒋孔阳作为一个美的探寻者,在近半个世纪的学术历程中,努力守护的就是作为一个读书人的本色,所追求的就是读书人的人生“觉醒”,而读书人所要塑造的形象就是那种明白了道理和觉醒了的形象。由于“明白道理”是对客观世界、对事而言的,“觉醒”则是对读书人自己、对人生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而言的,所以,读书人一旦“觉醒”了,就应当平等待人,而不应当势利待人。我想,对蒋孔阳来说,惟其要明白道理,所以在学术精神上立足于考据求实、讲求对话;惟其要平等待人,所以在为人上总是宽以待人不设围墙,在为学上注重宽容精神,不搞圈子,远离霸气;惟其要有所觉醒,所以深知“每个时代最高的智慧,都在探讨那个时代最理想的人生价值和意义”,美学也舍此无它,而人的本质力量又往往显得不足,需要人生的反思和反悔,这样,美学家在求真、求美之路上应当记取苏格拉底式的“无知”,紧握理智谦虚的神灯,以人为中心,以人生为本,在面对现实的人生过程中确保美学的伦理价值要求,在人生的觉醒中开启美学的觉醒。
综上所述,蒋孔阳无疑是一位融人、生命、学问和美于一体的美学家。而美在创造中,人生在觉醒中,美学也在觉醒中,因此,在他的人生论美学思想中,我们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生长的力量,一种开放的力量。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人生论美学才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而是一种充满问题感的美学。比如,他把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作为美学研究的出发点,在审美关系的建立、特点等问题上,逻辑性的阐明已很有说服力,但在历史的维度上,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到底是如何可能的?又如,他把“美在创造中”等相关命题引入自己的美学理论中,的确是独具慧眼的,但是,人类的自由创造是如何可能的?它又是在什么意义上与美有关?再如,“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求美、求真和求善活动中是否有区分性差异?能否在理论上作出规定性的求解?如此等等。这些问题对蒋孔阳的人生论美学思想体系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好在蒋孔阳本身就把美学看作是一个开放式的系统,也不追求美学问题的最终解决,因此,他在美学的问题空间上自觉或不自觉地留下了诸多可供继续开拓的重大问题,这本身就昭示着美学的觉醒和成熟,昭示着一个美学家生命和学问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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