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舟》的文化阐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化论文,醉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年轻的兰波用《醉舟》震惊了整个巴黎,在这首既像地狱般可怕又像天堂般纯洁的诗歌中,意象、词语、色彩和形式处处孕育着文化的涵义。从文化角度理解诗中的“舟”、“海”意象,对其解读也有了进一步的意义。
一、舟:孩子—通灵者—创世纪仪式
象征意义是《醉舟》历来被关注的焦点之一。诗歌从醉舟的自述开始:“当我顺着无情河水自由流淌/我感到纤夫已不再控制我的航向/吵吵嚷嚷的红种人把他们捉去/剥光了当靶子,钉在五彩桩上。”醉舟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脱离了世俗世界进入未知。在“舟”的不确定中,这个意象是兰波对自己、对诗人、对诗歌意义模式的一种界定。
首先,“舟”是“纯真的孩子”即原始人类的象征,本质上也是诗人的自我形象。人是靠感官来认识世界的动物,因此诗歌往往不是运用理性思维,“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像出的玄学,像这些原始人所用的”。[1](P181)感性地把握世界是人类最初的状态,就像曾经被华兹华斯歌咏过的“赤子之心”。《醉舟》中曾三次提到了“孩子”这个形象,诗歌最初用“比玩得入迷的小孩还要聋”比照摆脱束缚的舟,中间用“我真想给孩子看碧浪中的剑鱼”来写醉舟在漂流中的自在得意,末尾以“一个满心伤悲的小孩蹲在水边/放一只脆弱得象蝴蝶般的小船”抒写诗人自己忧伤的形象。十七岁的兰波以一种革命者的姿态出现在当时的法国诗坛,他还是一个对世态复杂一无所知的孩子,醉舟在海上的历程是兰波头脑中的产物,因为当时他从没有见到过大海。[2](P300)他在《文字炼金术》中说道:“我习惯于单纯的幻觉”,“而后,我用文字的幻觉来解释我的魔法”。[3](P207)这种如幼童般感性把握世界的能力让我们想起原初人类依靠巫术对世界的信仰。原始人认为自然界是不受人的影响而按照其自有的程式进行的,是受一种超自然力支配的,因此他们就希望掌握事物演变的奥秘,借助某些手段和动作(如祈祷、念咒和供牺牲等)来控制它,进而改变或干预自然或社会的秩序和进程,以获得安全与保证。写《醉舟》的兰波是孩子,原初人类则是人类进程史上的“孩子”,醉舟承载着的是孩子般的纯真、无知、原始与魔幻,“醉舟是兰波,也是我们”。[2](P302)
其次,“舟”也是兰波对诗人的界定——“通灵者”(Voyant)的阐释。Voyant在古法语《圣经》中是对先知的称谓,先知受到神明启示,独具超自然的洞察力,而兰波把先知与诗人划上了等号。“我认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3](P330)要求诗人挖掘自己的内心深处,以一种洞察者身份向宇宙作出更深的探索。诗人是真正的盗火者,是诗歌思想与形式的创新者,因为诗人达到了未知,失去视觉却看到了视觉本身。于是兰波乘着醉舟一路驶来,在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探寻着世界,诗歌成了寓言,通灵者是诗歌的叙述者。[2](P301)“诗人”在希腊文里就是凭想像的“创造者”,[1](P182)诗人的创造力是古朴神秘的,这与“巫师”远古时代重要的角色很相似。当时,巫师常声称自己“具有能为人们的利益控制大自然的能力”,[4](P69)还处在蒙昧无知阶段的原始人在巫师所宣称的先知角色下开始认识世界。巫师也好,先知也好,他们都是在一种迷狂状态下告诉人们真理,兰波的通灵者也同样是。在醉舟的旅途中,通灵者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一路幻想着,似乎掌握了宇宙与生存的秘密,创造了一个梦幻般的空间。兰波在不长的写作生涯中实现了他的通灵者角色。“JE est un autre”(我是他人),这是兰波伟大的宣言。其意思是说:“我目睹了我思想的孵化,我注视着它,我倾听着它。”[2](P265)兰波需要许多新的东西,只有这样才不会使诗人的创造力与天才受到束缚,因此诗歌无论是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应是无拘无束的。诗中,醉舟是一颗洗去所有污迹的飞翔的心。[2](P302)“我是他人”宣扬的是诗人创作诗歌的自由职责,这种自由的状态是成为通灵者的前提。在传统的巫术活动中巫师常会扮演被神灵暂时附体的角色——即他人的角色,巫师的一言一行被当作神谕,被当作神存在下的行为,这也与兰波的“他人”相似,与航行的醉舟相似。
巫术后来被宗教替代,人类走入文明世界,巫术借助的是仪式,宗教则借助信仰。《圣经》慢慢取代了原始神话传说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但《醉舟》一开始,宗教便是诗人要抛弃的东西,并且是让西方文明进程史中属于未开化民族——有着原始人类特性的印第安人——来解开束缚,摆脱基督教文明。同时“舟”这个意象让我们想到《圣经·创世纪》的中诺亚方舟。诺亚一家所乘坐的逃离洪荒的方舟是宗教意义上人类避难所,年轻的兰波所乘坐的舟却是一条逃离宗教启示下的具有酒神非理性精神的“醉舟”。“在伟大的时日,他已倦于打碎偶像/摆脱了诸神,他重新复活/因为他属于天空,他将探索苍穹。”[3](P15)兰波在《太阳与肉身》一诗中已为自己的醉舟做了解释。诺亚方舟与醉舟一样都是作为一种载体,可两者的走向却是截然不同的将来。人类被上帝从伊甸园中遣出,按“乐园—灾难—逃离灾难、开创新的乐园”的进程,在经历第一次大灾难后方舟以仪式方式开始了新生;兰波的醉舟同样也经历着一种仪式的考验:人类从“原始—文明—返回原始”的幻觉。两种仪式甚至是接承关系:诺亚方舟之后人类走向文明,而这些文明发展到兰波的时代,通过那些原始人类所特有的巫术般幻想,反而成了醉舟远离现代文明、回到原始、抛弃宗教、抛弃诺亚方舟之后上帝安排的世界。醉舟航行的过程是回归通灵者的原始仪式。《金枝》中提到阿都尼斯仪式“每年将国王处死以使大自然的生命得到更新”,[5](P62)醉舟的逃离也可以看作以破求立的阿都尼斯仪式,诺亚方舟所立的正是醉舟所要破的,《圣经》中上帝创造的世纪是兰波的醉舟所要抛弃的,而革命者般与传统宗教对立的醉舟旅程是开创新世纪的仪式。
二、海:未知的文明历程
弗莱在《文化的剖析》中提到:“象海洋和森林这样的自然物质的普遍形象反复出现在大量诗作中并不能看作是‘巧合’。”[6](P285)醉舟航行在大海上,海这个意象在诗中也有着重要的文化内涵。
海是西方文明的基奠,在希腊神话中,美神阿弗洛狄忒诞生于大海,美从大海中升起。艺术是对美的追求,诗歌是诗人对美的执着,这种美也诞生在大海之中。伊卡洛斯借着蜡翅飞上天空,可是由于太接近太阳而使翅膀熔化掉入大海,尸体被海浪吹到了沙滩上,海又成了承载灾难的场所。奥德修斯在海上经历重重磨难后才回到家园,海上冒险作为西方文学中一个常见的主题从荷马史诗一直流传至今。《圣经》中关于“海”的记述也比比皆是。西方诗歌中更有许多关于大海的诗句。诗人们借着对大海的赞叹抒发内心的情感。无论是希腊神话、基督教文化或者其他的远古人类文化,还是文学作品,从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海是人类文明的源泉与依托,大多数海的象征意向中,共同的基奠就是文明的寓意。
《醉舟》一开始就是进入未知的海洋、未知的文明,“河水让我任意漂流,无牵无挂”,在这未知的海洋中有风暴有海浪,“风暴祝福我在大海上苏醒”,同时这条大海上的醉舟又被“冲掉了我的铁锚,我的舵”,大海成了醉舟逃脱文明束缚的流放地,在这原始自由的流放地中一切狂暴的事物都成了一种热情的迸发。接着,大海在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中被罗列了一大堆相关意象,发明了元音色彩的兰波在这里充分调动了他的通灵者灵感,平静的大海在这样的背景衬托下变得五彩斑斓。此后,是一系列海上的幻想,从一般现在时“Je sais”(我熟悉),到一连串直陈式复合过去时的“J'ai vu”(我见过)、“J'ai rvé”(我梦见)、”J'ai suivi”(我曾……追赶)、“J' ai heurté”(我撞上了),直至先将来时的“J'aurais voulu”(我真想),醉舟所经历的与大海有关的景象在诗人脑海中发出炫目的光芒,从天空到夕阳,从绿夜到海浪,从佛罗里达到沼泽,带着原始意味的强烈怪异的幻象在诗人叙述时间的推移中前进。这几乎全是诗人的梦境,那些号称“见过”、“熟悉”的意象是天才的诗人对变幻无常的世界的感慨。这些已接近魔幻地狱的意象与启示的救世意象相对,在诗句中是富有生命力的原始力量。
元音是人类最容易发出的声音,《醉舟》里有许多许多双元音词,很好地表达了诗歌所要表达的强烈情感。醉舟在没有阻碍的海上航行是惬意的——“花的泡沫祝福我无锚而漂流/语言难以形容的清风为我添翼”。有速度有力量的大海是狂暴的,但温柔平静的大海同样是醉舟所享受的,“大海——环球各带的疲劳的受难者/常用它的呜咽温柔地摇我入梦”,在大海中醉舟摇晃着漂流甚至静止不动。狂暴与温柔的大海带给了我们感情与思维的交叉,如同整首诗歌所运用的交叉韵(rimes croisées)所产生的摇动感如大海波浪的摇晃,也同两种形态的大海交叉下产生的忽上忽下的起伏感。另外,诗中阴韵(rimes féminines)与阳韵(rimes masculines)的交替出现,也使整个大海意象更加晃动与迷离。
接着,醉舟“缠在大海的青丝里”,是失踪的船,又是一连串的狂乱意象:被风卷到太虚,披着电光的月牙,被七月的棍棒打垮的青天,等等。突然,迷失了的醉舟从这些意象中跳出,“我永远纺织那静止的蔚蓝/我怀念着欧罗巴古老的城垛”,诗歌一下子进入了忧伤的气氛:静止的蔚蓝是平静的大海,是没有被人类文明污染的大海,而欧罗巴古老的城垛则更是体现了醉舟对原始文明的欧洲的怀念。这时,再审视前面那些海的意象,可以发现在醉舟的自由航行、在醉舟对那些意象的赞叹之中存在着一种矛盾——未知世界中的种种经历到底是醉舟想要沉醉的还是想要抛弃的?这让我们想起《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兰波本身就是一个有着纯真魔幻的孩子,他兼具两者,他所酷爱描写的这些海的意象也不例外。一路而来的海的意象是追求自由的醉舟把自己放入流放地之后的孩子般的幻象、通灵者的洞察,如同原初人的巫术行为,是有着“炼金术”的兰波赋予醉舟的迷幻色彩。他说:“诗歌中的古老成分在我的文字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3](P207)象征着文明的海上旅行是拟人化的醉舟在人类文明中的探寻,探寻的过程是矛盾的交织,探寻的对象是一种有别于上帝创世纪的完全自由的乐园,是非理性甚至是原始的,但却是古老的欧洲在最初蔚蓝的日子中曾拥有的。“巫术底功能在使人底乐观仪式化……巫术表现给人底更大价值,是自信力胜过犹豫的价值,有恒胜过动摇的价值,乐观胜于悲观的价值”,[7](P85)这是年轻兰波的乐观。
三、兰波的神话
分析“舟”和“海”的文化涵义,可以看到两者在交互中随着诗歌前进,在酒神的非理性中摇摆,诗歌却慢慢走入了文明的创伤。
“辛辣的爱使我充满醉的昏沉/啊,愿我的龙骨断裂!愿我葬身大海!”发出这样感叹的醉舟用一种彻底的“破”表达了对过去文明的决裂,宁可葬身在这未知的大海之中,宁可不再哭泣,“从此不在傲慢的彩色旗下穿行/不在监狱般可怕的眼睛下划水”,醉舟走向的是更加的未知。
但是,诗歌最后几段中,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如果我想望欧洲的水,我只想念/那黑冷的小水洼,到芳香的傍晚/一个满心伤悲的小孩蹲在水边/放一只脆弱得象蝴蝶般的小船。”其中,我们惊奇地发现,前面那些广阔狂暴宏伟的意象一下子都缩小了,“海”成了“黑色的小水洼”,“舟”则缩为“脆弱得象蝴蝶般的小船”,这种大转折比前面任何一个波折都要强烈,“艺术作为它动力和主泉的,不是那种想复制自然的愿望,也不是想改进自然的愿望……而是一种艺术与仪式同享的冲动,是想通过再现,通过创造或丰富所希望的实物或行动来说出、表现出强烈的内心感情或愿望。”[5](P79)艺术与仪式共通之处是两者都希望使一种东西复活。在《醉舟》的这段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仪式过程的类似。仪式往往企图把愿望当作现实,以通过对现实的模拟来顶替实在的过程,水洼与小船成了仪式中对大海和醉舟的缩小模拟,更强烈地表达了文明的失落感。磅礴的大海在忧伤的诗人看来宁愿去怀念黑冷的小水洼,这种反差既描写了醉舟在大海中航行的失落,又表达了对欧洲现代文明的决裂,仪式的过程就像艺术与仪式的共通点一样使心中的情感复活——对现代文明的逃离、对远古文明的怀念;仪式也往往是一种行动中的梦,是一种对虚幻的东西通过象征形式来表达愿望,“仪式与梦以语言交际的形式加以结合便有了神话”,[6](P117)诗歌前面梦幻般的幻象与最后仪式般的祈祷结合,“舟”与“海”构建了自己的文化“神话”。
可这个“神话”到底是什么?兰波知道吗?浸透了波浪的“颓丧疲惫”的醉舟知道吗?在彻底的决裂后醉舟将会走向哪里?毅然背后依然是未知,虽然它不再追随航迹,可是追寻是不会结束的,因为醉舟在抛弃一切之后寻找的是它自己的乐园。兰波说:我将成为创造上帝的人,这是比“上帝死了”更为让人震惊的呼告。弗莱在分析《圣经》的启示世界中认为,神明世界人类世界所有的范畴统一于“救世主”这个概念。维科则在分析诗性的玄学时说,上帝是在诗里自然产生出来的一种神圣的人物性格或想像的共相,一切古代异教民族把涉及占卜预兆的事情都归原到这种想像的共相,所以这些民族生下来就具有诗性。[1](P186)兰波说“他不爱上帝”,[2](P91)救世主这个概念在通灵的兰波看来已经不是上帝,而是集聚想像共相的诗人。前面已经说过“舟”的涵义有创世纪仪式的象征,在破了基督教的上帝后,通灵者要求成为自己的救世主,成为新的上帝去创世纪。醉舟的世界从人神同在——人神沟通——人神对峙——人神同质甚至是超越,通灵者已经走向创造上帝、追求自由的同时把过往的一切都消解,最终回到了原始原初,远离了传统大海所寓托的文明,走向了未知文明的大海前方,用原始的意象来思维幻想,用非理性来建构乐园,这是兰波要创造的神话。
宁愿葬身大海的醉舟在继续着对乐园的追寻,“我疯狂地迷恋着自由的自由”,[2](P327)醉舟与大海所承载的是用自由去开创一个新世纪的幻象,是对新世界的寻求和对未知的探索,对《醉舟》中的“舟”与“海”的文化阐释不仅让我们更了解了这首诗歌,也更加让我们理解,“兰波神话”(Le Mythe de Rimbaud)这个词语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