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思”到“反思判断”--论康德反思性概念的内涵与意义_康德论文

由“反思”到“反思性的判断力”——论康德反思概念的内涵及其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康德论文,判断力论文,内涵论文,意义论文,概念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16.31

       在近代西方哲学中,反思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对主体自身的探究总是伴随着反思的过程。然而,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反思概念处于特殊的地位:一方面,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是以附录的形式涉及反思,使这一概念至少在形式上游离于康德的逻辑体系之外;①另一方面,在《判断力批判》中,反思概念通过与判断力相关联,跃居于先验哲学的核心地位。这表明,仅仅将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反思概念归结为对唯理论与经验论的批评,并不能使这一概念的内涵显示出来。

       笔者专门检索了有关反思问题的专题研究成果,发现了相关论域中长期存在的某些值得关注的问题。纵观国内学者以往的研究,不乏对康德反思概念的关注,但研究思路多局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从《纯粹理性批判》出发关注康德的反思概念,尝试对其作出合理的解说;另一方面,将关注重心放在《判断力批判》中的反思性判断力,分析其对于审美领域的意义。就前一方面而言,单纯局限于第一批判,很难给反思概念一个准确的定位。②就后一方面,将其局限于审美领域,反思概念的重要性似乎不能获得一个合理的解释。③

       在本文看来,如果将这两个部分的反思概念内在关联起来,就会发现,康德的反思概念在批驳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同时,存在着一个新的方向。这一新的方向,通过反思概念与判断力相结合而显示出来,并与当代西方哲学产生了关联。因而,本文尝试通过将这两个批判中的反思概念结合起来,对康德的反思概念的不同内涵及其意义逐一展开分析。

       一、反思概念与主体之转向

       在《纯粹理性批判》“原理分析论”的附录中,康德对反思概念做了如下界定:

       反思[übedegung](reflexio)并不与对象本身相关,以便径直从它们获得概念,相反,它是心灵的一种状态,我们在这种状态中首先要发现使我们能够到达概念的诸般主观条件。反思是被给予的表象与我们不同的知识来源的关系的意识,惟有通过这种意识,各种知识来源的相互关系才能够得到正确的规定。(《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第208-209页)④

       可以看出,反思概念首先显示出一个重要特点,即反思与主体自身的关联性。反思并不指向外部对象,而是要反观主体自身。

       当然,这是一个我们通常认可的看法。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将对自身的关注称之为“反思”。问题是,通过反观主体自身,我们要获得的是什么?如果是呈现主体自身的具体状态,那么,这是一般意义上的反思。在哲学的意义上,反思之所以为反思,则是因为,通过这一途径,我们能够去获得普遍的依据。康德说通过反思而获得概念,指的就是通过反思来获得普遍的依据。近代哲学中,在不同哲学家的思想中,无论这一反思过程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其最终的目的都是去获得普遍的依据。

       在这一意义上,新的问题就产生出来了: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反思的途径?

       从思想发展的过程来看,我们也许可以说,自我意识的觉醒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的方式。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不经过反思的途径,我们仍然可以获得概念、获得知识,如通过从外部世界剥离出思维形式的方式,就像古代西方哲学所做的那样。这意味着,当近代西方哲学选择反思的方式时,这一方式一定还有自身的不同特点。康德对此也做了进一步的界定。他说,反思不只是指向主体自身,它还要发现达到知识自身的主观条件。这也就是说,在面对纯粹思维形式时,我们关注的是概念本身,对概念作细致的分析;而通过反思的方式,我们关注的则是,概念如何获得自身之可能。因为在面对外部世界时,概念原本现成在此,而在面对主体自身时,概念并不能够现成在此,它首先需要获得自身之在此。

       由此,反观主体自身的真正意义就显示出来了。当康德将反思概念与主体自身相关联时,并非只是因为这是另外一条获得普遍依据的方式。更重要的是,通过与主体自身相关联,我们可以去关注概念之如何可能的过程。

       当然,这一方式不是康德哲学所独有,整个近代西方哲学都处于这一框架之中。在论及观念的来源时,洛克分析了反思的方式。他说:

       心理活动是观念的另一个来源——第二点,经验在供给理解以观念时,还有另外一个源泉,因为我们在运用理解以考察它所提供的那些观念时,我们还知觉到自己有各种心理活动。我们的心灵在反思这些心理作用,考究这些心理作用时,它们便供给理解以另外一套观念,而且所供给的那些观念是不能由外面得到的。属于这一类的观念,有知觉(perception)、思想(thinking)、怀疑(doubting)、信仰(believing)、推论(reasoning)、认识(knowing)、意欲(willing),以及人心的一切作用。这些观念都是我们所意识到,都是我们在自身中所观察到的,而我们的理解所以能得到那些清晰的观念,乃是因为有这些心理作用,亦正如我们的理解所以能得到前一些观念,是因为有能影响感官的各种物象似的。这种观念的来源是人人完全在其自身中所有的;它虽然不同感官一样,与外物发生了关系,可是它和感官极相似,所以亦正可以称之为内在的感官。不过我既然叫前一种为感觉,所以应叫后一种为“反省”(reflection)。因为它所供给的观念,只是人心在反省自己内面的活动时所得到的。(洛克,第74-75页)

       对于经验论而言,将反思作为获得概念的途径之一,是一个很能迷惑人的说法。虽然我们可以从两个不同的途径来关注概念这一普遍的依据,但洛克的这一外部途径有自身的特点,即他所面对的并不是外部世界,而是主体对外部世界的感受。外部世界固然在主体之外,这一感受却属于主体自身。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外部世界的存在原本就离不开人对它的把握,但这一把握首先指向的是整体的把握,而不是各个不同的感觉。这意味着,当我们以感官的方式来把握外部世界时,作为整体的外部并没有出现,在场的只是具体的感官感觉。将这二者相关联,表明洛克主体转向的不彻底性。后来的经验论者不断地反思这一问题。当贝克莱说“存在就是被感知”时,外部世界被彻底剥离掉了,我们所面对的只是感官世界。

       这也就是说,即使是对于经验论而言,重要的还是反思的途径,它要通过这一过程来获得概念之可能。然而,洛克的这一感性仍然有重要的意义。他不但指出了反思这一获得概念的重要途径,还通过反思将这一可能的过程与主体的感性相关联,认为概念之来源在于主体的感性能力。⑤虽说这一探究的过程困难重重,感性的能力似乎很难获得自身的普遍性,但是,它对后来康德的反思概念产生了关键的影响。

       与经验论不同,唯理论从一开始就接纳的是反思的方式。笛卡尔通过“我思故我在”表明,思之所以能够作为概念之可能的来源,是因为思具有无可怀疑的普遍性。从表面上看,将思认定为概念的来源,似乎是传统哲学的思路,古代西方哲学就将思与普遍的依据相关联。然而,从主体的角度来涉及思,与纯粹的思维形式有很大的不同。后者是外在于主体的存在,而前者则是主体自身的思维过程。这也就是说,在通过这一反思的方式来探究概念之来源时,唯理论关注的不再是外在的思维形式,而是主体自身的思维能力。由此,如何使这一思维过程获得自身的普遍性就仍然是一个问题。休谟通过对因果关系的分析证明了,通过这一思维过程来获得因果关系的普遍性是不可能的。对于唯理论的反思方式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当然,反思的路径还会走下去。但至少意味着,在反思的方式中,还有重要的规定没有被解说出来。由此,康德的意义就显示出来了。

       二、先验的反思

       反思概念固然指向的是与主体的关联,单纯地反观主体自身却并不一定使反思的过程与普遍的依据相关联,还需要进一步分析。于是,在对反思概念做了界定之后,康德又做了进一步的解说。他说:

       但是,一切判断、甚至一切比较,都需要一种反思,也就是说,需要对被给予的概念所隶属的知识能力作出辨别。我用来使一般表象的比较与在其中进行这种比较的知识能力相对照、且用来辨别这些表象是作为属于纯粹知性的还是属于感性直观的而相互进行比较的行动,我称为先验的反思(die transszendentale überlegung)。(《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第209页)

       这段引文中,康德对反思概念做了一个特殊的解说,即反思是一种先验的反思。“先验的”是康德哲学的一个核心术语,他的哲学之所以被称之为“先验哲学”,也是因为其对先验过程的解说。在康德看来,那些能够提供普遍依据的概念不是普通的概念,而是先验的概念;要获得这些概念,就要在先验的过程中来进行。这一先验的过程也由主体来提供,但不是经验的、具体的心理过程,而是使先天概念得以可能的先验的状态,与这一状态相关联的反思就是先验的反思。由此,先验的反思就与通常意义上的反思有了区分。通常的反思是经验的反思。在这一反思中,我们获得的是具体的反思过程,因而不能够提供出普遍的依据。而先验的反思虽然指向的也是反思的过程,却不是经验的状态,而是使经验状态得以可能的先验的过程。于是,通过这一区分,剥离出先验的反思,康德就解决了在唯理论与经验论那里所出现的问题。唯理论与经验论之所以没有获得普遍性,正在于没有意识到,在主体自身有经验的与先验的两种不同的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先验的反思在给概念提供普遍性保证的同时,也让反思过程显示出不同的内涵。一旦进入先验的反思,我们就会发现,这一过程不只是要与思相关联,也要与感性打交道。这意味着,先验的反思过程将同时接纳感与思两个因素。在古代西方哲学中,普遍的依据之所以可以离开感性的世界,是因为我们所关注的只是现成的状态。而在近代西方哲学中,反思所关注的并不是现成的状态,而是何以可能的过程,感性就成为不可忽视的因素。思能够完成的只是对普遍的把握,而依据之如何获得自身,则需要感性来带入。

       于是,在附录中,康德反复强调了自己与唯理论、经验论之间的区分。这一方面是因为,康德发现了先验的反思,而唯理论与经验论涉及的只是经验的反思;另一方面是因为,在唯理论与经验论那里,只涉及一种能力,或者是感性,或者是知性,而在康德的先验反思中,则同时包含了感性与知性两种能力。当然,在强调与唯理论、经验论的区别时,康德将批评的重点放在了唯理论,这是因为,唯理论所关注的思,一方面可以停留于经验的状态,另一方面又可以进入逻辑之中,从而显示出某种普遍性。对于这一点,康德有过专门的对比。他说:

       人们虽然可以说:逻辑反思是一种纯然的比较,因为在它这里,完全抽掉了被给予的表象所属的知识能力,所以它们就此而言按照它们在心灵中的位置应当被当做同类的来对待;但是,先验反思(它关涉对象本身)包含着表象彼此之间客观的比较之可能性的依据,从而与逻辑反思截然不同,因为它们所隶属的知识能力并不是同一种知识能力。(《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第210页)

       康德强调了两种不同的反思:一种是逻辑的反思,一种是先验的反思。二者之间的区分在于,前者不与主体自身的能力相关联,因而,其所做的比较是一种单纯由思而来的比较,而后者则要与主体的能力相关联,因而,其所做的区分是对两种不同能力之间的区分。在康德看来,真正的反思是对感性与知性作出区分的反思。只有这样,才能够通过感性的因素将这一如何可能的过程显示出来。⑥

       问题是,如何通过这一过程来获得普遍的依据?在上述引文中,康德对此作出一个似乎有些奇怪的界定,他认为,反思的过程就是对概念作出比较的区分,将其分别归入感性与知性能力。如果和普遍依据之获得联系起来,这一说法就有些令人费解:何以将概念归入感性和知性能力就能够获得依据?对此,康德另有一个解说:

       请允许我把我们或者在感性中或者在纯粹知性中赋予概念的地位称为先验位置。以这样的方式,对每一个概念根据其应用的不同所具有的这种地位的判断和按照给所有的概念规定这种位置的规则所作出的分配,就是先验的位置论。(同上,第213页)

       这段引文中,康德的强调点是,在反思中区分感性与知性的过程,就是给予概念以位置的过程。当然,这一位置,并不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理解的具体位置,似乎概念与位置是先行分离的两个东西;这是一种先验的位置。在这意义上,给予位置,其实就是使概念得以可能。这也就是说,反思所进行的区分与比较的过程包括使概念得以可能的过程。由此,对概念作出区分与比较的意义就显示出来了。在康德看来,知性概念的意义在于获得对概念的把握,而感性表象的意义在于获得概念之在场。这就意味着,通过反思,我们不只是要获得对概念的把握,还要获得概念之在场。区分的意义在于将这两种不同的状态显示出来。

       这就与康德前面的分析区分开来。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逻辑中,对于感性如何通过想象力获得感性表象,知性如何通过统觉获得纯粹知性概念,康德曾专门做了分析。然而在那里,感性表象与知性概念是现成的,因此,不需要我们进行区分。而在先验的反思中,感性表象与知性概念并没有先行在此。因而,反思在获得这两个概念之可能时,就需要进行这样的区分。这也就是说,在先验逻辑中,我们虽然分析的是先验的过程,却没有实际面对这一判断的过程。而在先验的反思中,我们真正面对的是这一先验的过程。

       一个有力的证据就是,在对反思概念做了分析之后,康德又提供出了“无”的概念表。在附录中,对于这一“无”的概念表,康德划分了四个重要的概念:没有概念的空对象、一个概念的空对象、没有对象的空概念和没有对象的空直观。其中,前两个概念涉及的是纯粹的无,后两个概念涉及的是纯粹的规定。对于普遍依据之获得而言,不只是有感性直观与知性概念就可以了,这两个因素构成的只是纯粹的规定,还有这一规定所面对的纯粹的质料,即纯粹的无。相对于康德此前的分析而言,这是一个新的内容。这些我们在逻辑分析中所不接触的概念,在反思概念中却被关注到了。这表明,反思概念提供出面对这些概念的条件,使我们接触到了“无”的问题。虽然在涉及普遍依据之如何可能时,必然会带入无的问题,然而,在面对单纯的逻辑分析时,我们并没有实际与无打交道。而在先验的反思中,由于面对的是如何可能的过程,就需要实际地面对无。

       当然,我们也许会说,对先天综合判断之可能的解说,本身就不能够离开反思的过程,因为有一个反观主体的过程,我们才能够作先验的解说。然而,在严格的意义上,这一说法不够严密。对于先天综合判断的解说,虽然也是对主体自身的关注,但这一关注不是以反思的方式来进行的,而是一种先验的分析。由此,实际可能的过程就是先验的解说提供不出来的。

       于是,进一步的问题就是,何以在先天综合判断中,我们始终都在分析如何可能的条件,并没有进入如何可能的过程之中,而在先验的反思中,我们却能够面对如何可能的过程?想必是先验的反思还拥有另外的条件?对于这一点,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并没有给予解说。毫无疑问,对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先验解说是这部著作的重点。之所以提及先验的反思,是因为只有在这一过程中,才能清楚说明莱布尼茨的失误究竟在哪里。在《判断力批判》中,我们看到了对这一问题的解答。

       三、反思与判断力的结合

       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也给反思概念做了界定:

       一般判断力是把特殊的东西当做包含在普遍的东西之下、来对它进行思维的能力。如果普遍的东西(规则、原则、法则)被给予了,那么,把特殊的东西归摄在普遍的东西之下的判断力(即使它作为先验的判断力先天地指明了诸条件,惟有依据这些条件才能被归摄在那种普遍的东西之下)就是规定性的。但如果只有特殊的东西被给予了,判断力必须为此找到普遍的东西,那么,这种判断力就纯然是反思性的。(《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第188-189页)⑦

       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是,在这段引文中,康德将反思概念与另外一个重要概念——判断力结合在一起,反思成为对判断力的一个规定,涉及的是判断力的两个不同内涵的区分。康德认为,这两种判断力的一个关键区分在于,在规定性的判断力中,普遍的依据已经被给予,是先在的;而在反思性的判断力中,普遍性的依据没有给予。从表面上看,这一区分似乎是清楚的,也没有太多的深意。但如果从康德对判断的特殊规定而言,就会立刻感到其中的矛盾。

       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的判断是一种综合的判断,其目的是通过这一综合的过程获得感性直观与知性概念的可能。这意味着,判断力作为一种先验的能力,其实质是要获得普遍的依据之可能。可是,在规定性的判断力中,这一需要获得自身之可能的依据是先在的,何以如此?只能说明,当以规定的方式来获得判断过程时,这一判断力并没有将自身的真实样态显示出来,康德对此所做的分析只是一种先验的解说,其目的是对普遍依据之可能作出先验的解说,至于其实际样态如何,康德还无暇顾及。而在反思性的判断力中,当普遍的依据没有被给予时,我们才真正要面对这一判断过程,要将依据之获得可能的实际过程展示出来。由此,通过与判断力相关联,反思概念指向的就是这一实际的过程。当然,不是个体的具体反思过程,而是先验的反思过程。这一点,我们前此曾做过分析,只是,未和判断力结合之前,这一意图并不明显,而通过与判断力的结合,康德将这一意图显示出来。

       那么,何以通过反思性的判断力,我们就能够实际地面对这一判断过程?这就涉及与这一判断力相关的一个特殊方式——

(感悟的)的方式。在《判断力批判》中,在关注情感能力如何通过反思性的判断力而获得自身之可能时,康德同时做了一个界定,认为这一判断是一种感悟的判断。强调其为

(感悟的)的判断,并非是说这一判断所指向的对象是审美的对象,在涉及先验过程时,判断首先剥离的是与对象之间的关联。因而,在先验的意义上,他所涉及的其实是这一判断过程得以可能的方式。以

的方式来进行表明的是,首先要落实于感性的过程,通过这一感性的过程来获得依据之可能。当然,不是具体的感性过程,如我们在唯理论与经验论那里所面对的,而是与先验的感性相关的状态。正是由于这一感性的样态,我们才得以进入实际的判断过程。

       这就与《纯粹理性批判》有了关键的不同。在第一批判中,判断力所显示的也是将感性与知性相结合,但这一结合是以“逻辑”的方式来进行的,整个归属于先验逻辑。因而,结合的过程虽然也需要通过判断过程,却能够以纯粹化的方式离开这一判断过程;能够离开,就表明其并未真正进入这一过程。而在反思性的判断力中,由于是以

的方式来进行,这一结合不再能离开判断过程。

       可是,同是一个判断过程,为何要采用两种不同的方式?这与康德的总体目标有关系。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的目的不只是要获得认识能力之可能,还要为自然与自由划界。采用“思”的方式,能够胜任这一工作。而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的目的是要沟通两个领域,于是,“思”的方式就不够了,还需要“感”的方式。在这一意义上,反思概念的独特内涵就显示出来了。通过与判断力相结合,反思概念不只是要从外部世界进入主体自身,不只是要在“感”与“思”的关联中关注普遍的意义,还要以由“感”而“思”的方式来落实这一普遍性。

       这就让我们看到了康德的思路与经验论之间的更多关联。洛克强调对主体自身之反观,其所由以开始的就是这一感性的状态。然而,洛克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感性状态还与外部世界纠缠在一起,没有获得自身的独立存在,还处于经验状态,没有获得自身的先验性。而只有在先验的反思中,我们才能够接触这一感性的方式。

       于是,在前两个批判中,我们获得的是纯粹的知识与理想的善,而在《判断力批判》中,我们所获得的则是现实的世界。在《判断力批判》中,反思性的判断力不只是以主观的方式而将自身呈现为情感能力之可能,也要以客观的方式将自身落实于现实世界之中。康德对此有过一个说明:

       把判断力划分为审美的判断力批判和目的论的判断力批判,其根据就在于此;因为审美的判断力被理解为通过愉快或者不快的情感来评判形式的合目的性(通常也被称之为主观的合目的性)的能力,目的论的判断力则被理解为通过知性和理性来评判自然的实在的合目的性(客观的合目的性)的能力。(《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第203页)

       这里,康德将反思性的判断力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主观的,叫作审美的判断力:一个是客观的,叫作目的论的判断力。将这一划分方式理解为判断力的两个彼此不同的部分,显然是不恰当的。将反思概念与判断力相结合,意味着我们所面对的只是一个判断过程。因而,两个不同的部分实际指向的是这一判断过程所显示的两个不同方面。主观的方式涉及的是对这一判断过程的普遍性因素的把握,而客观的方式则涉及这一判断过程中的伴随把握普遍依据而来的对自身的呈现。在这一意义上,客观的方式也需要与知性、理性相关联,也需要客观化,由于是以

(感悟的)的方式来进行的,其客观化并不离开判断过程。由此,在其客观的层面,反思性的判断力就将自身的本色显示出来了:它实际上是一种目的论判断力。

       作为一种反思性的判断力,目的论与判断力这两个术语的结合,显示出双重的效果。将判断力与目的概念相关联,表明判断力自身所内涵的现实动力;而将目的论与判断力相关联,则表明目的不只是一个现实的要求,还要呈现为现实的过程。于是,当判断力指向的是目的时,它需要自然来承载这一现实过程,自然进入判断过程之中;当目的落实于判断过程中时,自由得以进入这一现实的过程。这一通过合目的显示出来的自然与自由的结合,就是一个现实的世界。

       在这一意义上,康德与黑格尔之间的差异就显示出来了。我们知道,对于反思概念,黑格尔曾给予了很高的重视,并为此指责康德忽视了反思概念。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一批评有道理: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确实没有给这一概念足够的重视。于是,黑格尔要进一步强调反思概念的重要性。他说:“本质的观点全然是映现(Reflexoin)的观点。映现这个词原初是用来讲光的,因为光以其直线进展的方式射到镜面上,又从镜面反射回来。这样,我们就在这里得到了一个双重的东西,它一方面是直接的、存在着的东西,另一方面是作为间接的或设定起来的东西的直接东西。当我们反省(reflektieren)或(像大家通常说的)反思(nachdenken)一个对象时,事情正是如此,因为在这里我们重视的不是对象的直接性,而是我们要认识经过中介的对象。”(黑格尔,2002年,第216页)⑧

       这段引文中,将反思与本质相关联,表明了主体自身的反思特性,黑格尔也关注并强化了这一特点。但是,在涉及反思概念时,黑格尔强调了两个层面的区分:一是Reflexion(反思),一是Nachdenken(反思)。黑格尔认为,后一意义上的反思是对意识自身的反思,跟在后面反复思考的意义,即是康德意义上的、由特殊上升到普遍意义上的反思。这一意义上的反思,只构成反思概念的一个阶段。前一层意义上的反思,则是精神自身的反思。在这一意义上,反思所包含的不只是从特殊到普遍这一层内涵,反思首先显示的是自身,然后才能走出自身之外,与现实相结合,并将这一结合带回自身。⑨

       然而,这实际上是说,黑格尔强调了在反思概念中所存在的中介的思想。理解要获得自身的内涵,就需要将自身之外的感性带入自身,以获得区分是与规定。精神的反思所起的就是这样一种走出与带入的中介作用。由此,黑格尔就给反思概念增添了新的内涵,反思让理念获得了规定,呈现出内涵。在康德的反思概念中,虽然是通过感性而获得思,但由于没有进入实际的统一之中,只是一种单纯的呈现,感与思之间还没有获得相互之规定。从这一思路而言,这是黑格尔对反思概念的贡献。

       问题是,黑格尔的角度并不是一个感性的角度。从上述反思概念两层内涵的区分就可以看出,他根本不赞成感性的角度。因为黑格尔哲学的目的是要获得知识,感性的角度难免会影响知识的普遍性。于是,黑格尔将反思定位为“思”之辩证运动中的一个环节。(参见黑格尔,1982年,第21页)⑩然而,如果不是从感性的角度,而是从康德的理解来说,这一过程并不是一个反思的过程,而是一个逻辑的过程。在逻辑中,我们也可以有一个反复思考的过程。当然,这里的逻辑已经不是传统的形式逻辑,而是先验的逻辑;在先验的逻辑中,我们也可以在感性与知性之间进行反复思考,但这一思考是以思为出发点,并要回到思本身。如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先验分析就不被认为是反思的过程,虽然这一过程同样离不开人的反观自身的思考。在康德看来,只有在将反思的过程设定为“思”之运作的方式时,反思才能够真正称之为反思。

       四、反思概念的边界

       从反观主体自身,到先验意义上的反思解说,再到反思与判断力相关联,反思概念一点一点将关注主体自身的另一条思路显示出来。就近代哲学的发展而言,这是一个新的思路与方向。(11)黑格尔的批评并没有涉及问题实质,认为康德的反思只是认识意义上的反思,是对康德反思概念的误解。相反,在康德那里,从特殊到普遍的反思恰恰不是认识意义上的反思。康德虽然也在认识的意义上谈到了感性与知性的结合,却未将这一过程称之为反思的过程。因为在这一过程中,感性并没有获得重要的地位,它还是要离开自身。只有在不离开自身的意义上,感性的重要性才能够体现出来,而这已经远远离开了认识的层面。

       在近代西方哲学中,这一新的方向也许还只是潜藏的,而在当代西方哲学中,这一新方向的意义就显示出来了。在康德哲学之后,给予反思概念以重要地位的是胡塞尔。要关注主体自身,就不能离开反思的方式。然而,在涉及普遍的依据之如何可能时,胡塞尔哲学的出发点不是精神,而是意识。这是其与黑格尔哲学的一个关键不同。以精神为关注点,表明哲学反思的立脚点在“思”,要从“思”的角度来关注主体;而以意识为关注点,则表明哲学的立脚点在“感”,是从感的角度来关注主体。于是,在黑格尔的哲学中,反思只是思辨的一个环节;而在胡塞尔的哲学中,反思是“思”呈现本质的方式。

       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虽然给我们提供出反思的方式,却没有真正进入反思的过程之中。康德所提供出来的,只是主体自身所拥有的一种反思的能力。胡塞尔则直面意识的过程,他通过对纯粹意识的分析表明,当意识摆脱了心理的过程而展示的是一种纯粹的状态时,这一纯粹的状态就是先验的状态。在心理状态中,我们获得的只是对本质的直观,而在先验的状态中,对本质的直观同时也就是对本质的构造。感性虽然不能够提供纯粹的普遍性,但是,恰恰是因为它需要在当下呈现,本质才得以被构造出来。在这一意义上,反思概念所指向的新思路就被呈现出来了。胡塞尔给予了一个新的说法,将其称之为现象学,以表明与传统逻辑方式的不同。

       然而,也恰恰是将这一直观的过程呈现出来,反思哲学的深层意义显示出来了。为了获得普遍依据之可能,反思概念通过剥离外部世界,进入了主体自身;也正是通过这一反思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了,要获得普遍依据之真正可能,就需要走出自身之外,也必将走出自身之外。这看似矛盾,却共同存在于反思概念的内在品性中。在胡塞尔那里,意识的最本质特征在于,意识具有一种意向性结构。这也就是说,意识总是与其自身的对象相关联。只是这一对象不只是指向本质,也同时指向支撑这一本质的生活世界。这表明,当通过本质直观将这一反思的过程展示出来时,主体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界限仿佛已经成为一道透明的墙,反思哲学已经走到了主体的边缘。然而胡塞尔执着于主体自身,没有尝试着向外看,他将现象学的方法仍然称之为逻辑,就表明他的目光仍然局限于主体自身。

       胡塞尔没有做的事情,海德格尔替他完成了。通过现象学,海德格尔感受到,将反思概念与感性的方式相关联,实际上意味着对主体界限的消解。于是,在这一消解之中,思进入生活世界之中。进入生活世界之中,并非是说不要主体自身,而是说主体当然要出现在生活世界之中,但主体与生活世界之间的界限被消除了,它们成为了一个整体。这也就是说,之所以有反思概念,之所以需要反观主体自身,其前提在于主体与客体之二分。没有了二分的问题,也就没有了反思的问题。于是,对主体自身的消解,也就是对反思概念的消解。

       当主体是全然不同于外部世界的存在时,我们需要通过反思来获得探究主体自身的路径。然而,当通过反思而得以直面主体自身时,这一过程始终包含着消解自身的因素。是康德将这一因素显示出来了。通过将反思概念与判断力相关联,康德将反思概念与感性相关联,这样,生活世界显现自身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反思的过程体现的是哲学的本质,哲学就是要离开这一经验的现象,而寻找普遍性的东西,然而这一普遍性的东西不只是在主体自身,它也在生活世界之中。

       注释:

       ①在《自思与反思——近现代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一书中,倪梁康曾认为,康德之所以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先验分析论”之后专门补加一个“附录”与“注释”来说明“反思概念”,只是为了对莱布尼茨这样的“主智派哲学家”(Intellektualphilosoph)进行特别的反驳而已。除此之外,康德并不十分重视对反思本身的反思。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回到本节开始时提出的例题上:康德对他最重要的方法,即反思的方法,使用得最多,论述得最少。(参见倪梁康,2006年:《自思与反思——近现代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商务印书馆,第199页)本文认同倪梁康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反思概念所作的事实描述,然而,如果联系《判断力批判》,就不能够认为康德对这一概念论述得不够充分。由此来反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反思概念这一游离地位就应当另有原因,本文在后面会展开分析。

       ②在这一意义上,《纯粹理性批判》中反思概念的定位就始终是一个问题。如康蒲·斯密曾认为,康德的这个附录的主要目的是建立否定的本体,应当置于先验辩证论一节。(cf.Smith,A Commentary to Kant's Critique of Pure Reason,The Macmillan Press,1979,p.419)在《反思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位置》一文中,韩水法认为放在先验原理中,有两个方面的理由,一是康德的四个反思概念都涉及多样性的问题;二是这一部分涉及前面没有提到的空间问题。本文认可韩水法的观点,不过理由有所不同。在本文看来,之所以将其置于先验原理之后,是因为反思概念与判断力的内在关联性。(参见韩水法,2009年:《批判的形而上学》,北京大学出版社)

       ③在《关于康德的“反思判断”》(载《学习与探索》1988年第5期)一文中,曹俊峰通过将第三批判中的反思概念与第一批判相对照,指出了康德第三批判中反思判断所涉及的这一由特殊而寻求普遍的方式是一种特殊的界定。但他对这一方式提出质疑,认为这一说法很难捉摸。本文认为,这一论断在客观上表明了康德确实对反思概念作出了新的解说,但是这一思路与第一批判中的反思概念仍然有着内在的关联性。

       ④Immanuel Kants Werke,Band Ⅲ,Herausgegeben von Ernst Cassirer,Berlin,1922,S.224-225,译文参见《康德著作全集》第3卷,李秋零主编,第208-209页。在这篇附录中,关于反思,康德使用了两个术语,一个是Reflexion,一个是überlegung。前者是传统的解法,后者是康德的用法。根据康德的强调可以看出,使用überlegung的目的是为了强调,康德的反思概念与传统哲学中的反思概念不同,即不是一个经验的反思,而是一个先验的反思。

       ⑤黄克剑在《洛克的“反省”与斯宾诺莎的“反思”》(载《哲学研究》1986年第3期)一文中,对洛克的反省概念作了两个层面的区分:一个是心理学上的,指向具体观念的反思;一个是哲学上的,指对具体观念的反思。前者重点强调的是与反思相关联的观念,后者重点强调的则是对观念的反思过程。就第二个层面而言,其所反思的观念就已经不只是反思的观念,也包括由感觉而来的观念。本文此处所分析的正是洛克第二个层面上的反思概念。

       ⑥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在“原理分析论”的“附录”中,虽然同时涉及对唯理论与经验论的批判,康德的重心显然是针对唯理论。对于这一现象,用唯理论与经验论二者都有自己的不足并不能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显然还与康德在反思概念中所显示出的思路的有关,即康德区分与比较的重心是在剥离出感性,给感性以地位。

       ⑦在Kant and the Capacity to Judge:Sensibility and Discursivity in the Transcendental Analytic of the Critique of Pure Reason(trans.by C.T.Wolf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8,S.195)一书中,Longuenesse认为,康德关于判断的这两种方式是关联在一起的过程。Allison则对此提出了质疑,认为虽然同属于判断,却是两个不同的过程。(cf.Henry E.Allison,Kant's Theory of Taste:A Reading of the Critique of Aesthetic Judgmen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S.16-17)本文认同Allison的观点,认为这两个判断之间虽然有其关联之处,却指向两个不同的过程。但本文认为,之所以有两个不同的过程,是因为两种不同的思路与方向。

       ⑧在此段引文中,反思概念被译为映现。如果从学理上来考虑,也许是因为在黑格尔那里,反思概念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思,而是间接的关联性。

       ⑨在《黑格尔〈逻辑学〉中的反思》一文中,俞宣孟曾对反思概念的这两个层面做了区分。他认为,Reflexoin意义上的反思,是当作逻辑范畴的反思,而Nachdenken意义上的反思则是被当作认识论范畴中的反思。当然,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这两个术语的内涵也有着交叉,由此产生了复杂的内涵。(载《复旦学报》1985年第5期)

       ⑩其实,将反思作为其“思”之辩证运动的一个环节,在潜在的意义上向我们显示了这一反思与感性的视角。只有在走出主体自身时,才涉及反思的环节。将其不作为思之运作的方式,是因为黑格尔随后又扬弃了这一环节。

       (11)在《关于康德的“反思判断”》中,曹俊峰认为,在近代西方哲学后来的发展中,康德对反思性判断力的解说并没有受到关注。本文认同这一看法,但对其原因有不同的解释。本文认为,这并非是康德的某种主观随意性,而是两种不同思维方式之间的对峙。只有到了当代西方哲学中,康德的这一新方向才被接纳。(载《学习与探索》198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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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反思”到“反思判断”--论康德反思性概念的内涵与意义_康德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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