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词语言的改革,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词语论文,论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传统诗词的创作近年出现繁荣局面,诗词改革成为热门话题。我认为当代诗词的改革,语言是最直接也是最起码的一个问题。无论怎么高妙的诗意、结构等等,最终都要通过语言来实现。在旧体诗坛,关于语言审美观的主要矛盾,我认为就是对雅与俗的看法极不一致,为数不少的诗家,认为“古”就是雅,“僻”就是雅,“重复”就是雅,“守陈”就是雅,脱离口语越远就越雅。诗是高雅事,容不得一个俗字。雅俗的矛盾观点自古已然,白居易作诗讲究老妪能解,正是鉴于当时某些诗的语言脱离群众,走向庙堂,而产生的革新主张。他的诗流传千古,喧腾众口,证明他的语言是成功的,但又不免被后来某些诗人所诟病,无非是攻其不雅。其实雅文化与俗文化是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其中辩证的发展关系,人们大体都能理解。中国诗歌语言的发展史,也就是雅言与俗言相互矛盾相互作用的辩证发展史。面对这方面许多人却狃于陈习,不能正视。所以,我认为要排除积习进行诗词的语言改革,必须首先树立这种雅俗语言辩证发展的观点。
最近读了裴中心、陶光二位诗人的诗词集《西园吟稿》、《无邪集》,不由想起当代诗词改革中面对的这种语言痼癖,对诗词的前进拘挽至深,因此想就他们运用当代口语入诗的艺术成就与手法,作一些探讨,也许对推动诗词的语言改革有所裨益。试分论之。
语质
诗词语言给人的质感,并不全在于它是否古奥、典雅、绚丽这些浅层因素,主要根据是它的准确度,表现能度和被接受度,是这三者的统一。准确度来源于对所表现事物情与理的主观上真切的感知和对这真切感知作了如实的语言表达。如实,包括彻底和有力,这就是表现能度。被接受度指语言的外铄力,包括它可能给予读者的理解度与感染力,达到能与作者同样感知此一事物的程度。这三项,既体现了诗人提炼、运用语言的过程,也是检验语言素质的标准。从生活中提炼、运用本色语言,无疑会增强语言的质感。“折断毛锥摔砚瓦,从兹一概推聋哑”,写因文字得祸,伤心欲绝,誓不再作的痛苦心情。两句诗都是口语(包括装聋作哑这样的成语),都准确、深刻、生动地表达了作者所要传达的认识与感情,语言的质感很浓,如闻其声,如逢其景,如睹其人,如历其情。设想如果都用悲愤欲绝,甚至用上屈原沉江、宋玉悲秋的典故,能达到这样的阅读效果吗?
运用当代口语,甚至运用本色语言,并非生活中任何口语都可照录不误,而是要加以选择、提炼,使其诗化,成为浅近而又有诗雅的语言,而不是顺口溜、瞎打油。加之诗词的格律要求,口语常不能原样适应,要作适当改造,这就没有读惯了用惯了的古雅语言来得方便。创作实践告诉我们,雅言写诗易,口语入诗难。常常是诗中能出现一两句口语化的佳句就很不错了。所以,提炼口语的语质,使其雅化诗化,一是要将蓄积于心的经验、感情,在化作语言时,脱开陈旧的框套,设法从口语中觅求出路,不妨多作设想,加以集纳提炼;二是多下意象化的功夫,在觅取诗意依托的形象同时,选择语言。
语汇
当代诗词语汇大体分三类:一类是纯属古代使用的已经死去的语汇,包括那些古字僻词以及“恁地”“些”之类的语助词,应该摒弃不用。二类是古今通用的语汇。这类是大量的,也是当代诗词主要使用的语汇,不能一概摒弃,只能逐步将其不适用者淘汰。第三类是当代口语的语汇,其中有可以直接应用的,有的则须经过诗化雅化,包括为适应格律进行必要的改造,当然也不宜削足就履。如“逝去光阴难以逐,尽管飞机已是超音速”,是口语中名词的应用,“衰顶向人光秃秃”是形容词、“饭后窗前缭补钉”是动词的应用。可以全句运用,也可以古今夹杂使用。古今通用的语汇,距离当代口语并不太远,读者还能接受,如加上些明显的口语语汇,就可以使当代诗词大量运用着的古今通用语汇的语感增强,使全句生动活泼起来。这是在诗词格律框架中改革语言的较佳的也是过渡性的道路。要求全句像“从兹一概推聋哑”那样改造得既合格律,又纯属口语,确是比较困难的,何况作者还不得不把“装聋作哑”改成“推聋哑以适应七字句,不得不把“此”改成“兹”以合平仄。
语序
指语句结构逻辑要求下的语言排列方式。在旧体诗词中,语法结构常常与格律结构发生矛盾。过去解决矛盾的方法是宁愿破坏语法,也要遵循规则,因而发生种种违逆语法、颠倒语序的先例。因为用久了,用惯了,渐渐改变了语法观念,人们不但能适应那种非逻辑化的语法,甚至故意为之,以求新颖。杜甫著名的诗句“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完全打乱了正常语法,由读者重新拼接,似乎也能行得通,但我总认为不宜提倡。如果用当代口语入诗,则语法结构与格律结构的矛盾将更为突出。解决的方法,我认为不应单纯迁就格律,而要多保护入诗口语的语序逻辑。正如陶光所云“老来一任诗如话”,就是这个意思。反过来说,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更加突出,口语写诗往往比用习惯的文语写诗更难。请看裴中心〔鹧鸪天〕:“六月乡村那得闲,锄禾当午日炎炎。词填几首要抽空,酒买一壶须凑钱。消暑地,小林园,绳床搬到曲塘边。忽然夜半倾盆雨,枕簟生凉正好眠。”因为语序合乎口语逻辑,读起来非常流畅自然,增添了更多的美感。当然也不难看出为了符合格律要求所作的个别语序变通,如“酒买一壶”等。在口语入诗的语序问题上,尤其要注意连接词、介词、动词的运用。过去的诗,虚词大抵尽量少用,有的硬是被挖掉,以致影响语序的连接和流畅,甚至影响整个诗句的语法规律。口语入诗,虚词既不能省,又得顶个字用,不像白话诗中可作为音步中的附带成分。但用得好,不但使诗句合乎语法,还可润滑诗句使之流畅,甚至成为使诗更为生动的因素。用得不好,就变成赘疣,变成平俗。读上例诗可知“那得”“须”“到”“正好”这些虚词的非凡作用。而这类诗在裴陶二位的诗集中,俯拾皆是。
语势
纵观前代名作,凡脍炙人口的诗句,莫不是千锤百炼的精华,同时都极为流畅,而形成一股激荡人心的语势。其中大多数都是接近口语的。可知诗的语势,以流畅语言为主要载体,而流畅则是口语的特长。口语入诗,易于形成语势,是其优势。谨举数诗例如下以观其语势:“始皇伟业民多难,文帝宽和世太平。百姓但期恩泽度,管他哪个坐龙庭。”“说是聪明原是笨,种庄稼岂能胡混?白雪阳春,纵成千首,哪抵拾泡牛粪?”“茶一盏,酒三杯,生成八字未须推。华颠着上游仙枕,不管风声竟夕吹。”这样气贯势足的好诗,不胜枚举。综合看来,形成语势一是要全诗贯气,二是要形象生动,三要运用新鲜活泼的口语,便于传神串气。有些专爱选用古奥艰涩的字眼,并只知精雕细琢而忽视全诗生动贯气的诗人,是写不出这样气势充盈的诗词来的。
语趣
诗趣内容包罗万象,而落实于语言,无非通过幽默、谐谑、讽刺、俏皮、调侃诸途。其实,在旧体诗词中使用当代口语入诗,本身就常能产生新鲜、突兀,和从语言对比中氤氲而出的一种诗趣。而生活语言中的种种智慧闪光处,过去总是被排斥于诗词之外视之为庸俗者,一旦被恰到好处地用到诗词中来,会增添种种亮色。裴陶诗中可以说是作了大量的引入,简直是涉笔即成佳趣。前面举例已见一斑,现再列举数例:“一盏昏灯烟冒,不怕夜深油耗。今夜是《聊斋》,直到隔墙鸡叫。糟了,糟了!想起明朝排涝!”(〔如梦令〕)“江湖归去落殊乡,不觉二毛苍。手中词笔,案头诗稿,便是家当。珍馐于我全无分,晚食自甘香。黄粱粉粥,青椒一味,烙饼三张。”(〔眼儿媚〕)“……落拓晚归农,芟刈锄耙习渐通。二亩高粱苗耪了,收工,烙饼三张卷大葱。”(〔南乡子〕)“十载东村从稼穑,故人总是寥寥,相逢能不醉今朝?几根油炸鬼,一屉水煎包……”(〔临江仙〕)“昔日权在手,呼风喊雨可通神。今日权被夺,呼儿喊狗都不灵。伟哉贵哉权之力,能不舍命去相争!”(《夺权行》)这些充满语趣而又合乎格律、形成一定语势的诗词,在当代诗坛中虽属少数,但也绝非凤毛麟角,可惜尚不能受到普遍注意,有些人甚至轻视它。其实,幽默、调侃、谐谑,都需要极大的智慧、灵活的思路,拘执者、庸碌者欲道其十之一亦不可能。口语入诗,可以略其樊篱,拓展思路,把诗人心中日常的积累、个性的锋芒,均能化入诗中,加上口语的鲜活生动,和新旧词汇的交叉、对比效果,严谨的格律与自由的语流形成的对比而又高度统一的效果,都可以增添诗词的无比魅力。
综上所述,我觉得在当代诗词改革这一课题中,语言的改革既然是起码的问题,而事实上却又普遍不被重视。那么为裴、陶二公的诗集的成功,大声疾呼,并把它提高到诗词语言革改的高度来看待,并不过分。《西园吟稿》、《无邪集》应该广为推廓。只可惜两者都还是作者个人枵腹以殉的出版物,印数不多,散布较狭,即使在诗词界也传播不广,因此,它们的社会价值是难以实现的。我建议全国诗词界能垂青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