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座架”的希腊来源和多重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海德格尔论文,希腊论文,意义论文,来源论文,座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海德格尔在追问现代技术的本质时,提出了“座架”(Ce-stell)这一独特的术语。但是此词的意义不仅局限于指示现代技术的本质,还包括着其他丰富的含义。
对于海德格尔的Ge-stell一词,我国学者有不同的中译。宋祖良先生翻译为“座架”;张祥龙先生翻译为“构架”;刘敬鲁先生和彭富春先生翻译为“框架”;孙周兴先生早期也翻译为“座架”,后来又改为“集置”。本文选用了宋祖良先生的译法,用“座架”指称海德格尔Ge-stell一词。这一方面是由于笔者习惯了这一术语的使用;另一方面是由于Ge-stell的涵义具有多重性,而“座架”在中文里没有明确的术语含义,更有助于表达Ge-stell的多重意义。
海德格尔的座架(Ge-stell)一词的含义是比较难以把握的。一是由于Ce-stell一词是海德格尔从日常用语中借用和提炼出来的术语,没有明确的哲学上的含义;二是由于海德格尔用Ge-stell所命名的东西并不是清晰可见的,也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和多重的;三是由于Ge-stell介于形而上学和后形而上学之间,是一个过渡性术语。本文主要选择海德格尔的几篇论文——《技术的追问》、《同一律》、《时间与存在》、《论φσιs的本质和概念——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第二卷第一章》、《艺术作品的本源》等,依据海德格尔在这几篇论文中对技术的探讨和对座架(Ge-stell)的使用,来解读座架(Ge-stell)这一术语。
1.古希腊对技术本质的理解和座架的来源
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海德格尔通过分析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把技术追问到了“解蔽”的领域。亚里士多德解释事物生成的四种原因,即通常翻译的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海德格尔称其为是四种招致和引发某物的方式。这四种共属一体的引发方式,把某物即存在者带出来。“但四种引发方式的配合在何处起作用呢?它们使尚未在场的东西进入在场之中而到达。据此,它们便一体地为一种带来(Bringen)所贯通,这种带来就是把在场者带入显露中。”(海德格尔, 1996年,下卷,第929页。下引海德格尔著作不再标人名)海德格尔说这种引发和带来在古希腊指的是ποησιs,即产出或制作。那么,产出是什么呢?海德格尔解说道:
产出从遮蔽状态而来进入无蔽状态中而带出。唯就遮蔽者入于无蔽领域到来而言,产出才发生。这种到来基于并且回荡于我们所谓的解蔽(das Entbergen)中。希腊人以λ
θεια一词表示之,罗马人以“真理”(veritas)一词翻译之。我们则说“真理”(Wahrheit),并且通常把它理解为表象的正确性。(同上,第930页)
由于每一种产出都建基于解蔽,技术是引发产出的方式,技术便与解蔽关系大矣。海德格尔说:“技术是一种解蔽的方式。技术乃是在解蔽和无蔽状态的发生领域中,在λ
θεια即真理的发生领域中成其本质的。”(1996年,下卷,第932页)
对于“技术”(technology)一词,海德格尔认为它来源于古希腊语,技术意味着τχγη所包含的东西。古希腊的τ
χγη一词通常翻译为技艺,海德格尔认为τ
χγη属于πο
ησιs即产出,也即属于
λ
θεια(解蔽)。海德格尔认为τ
χγη的本质在古希腊时期指的是一种“知晓”或“精通”:“制作物的
ρχ
(起始占有)是τ
χγη;τ
χγη的意思并不是制造方式意义上的‘技术’,也不是广义的制造能力意义上的‘艺术’;τ
χγη表示对任何一种制作和制造之基础的精通,对一种制造(例如床的制造)必须在何处到来、结束和完成的精通”。(2001年,第280页)在制作物的被制作运动开始之际,被制作物的τ
λοs(终点)必须被预先知晓,即被制作物将立身于其中的那个ε
δοs(外观)必须先行得到洞察,然后制作运动才能够展开。“可见,在制作物那里,它们的运动状态以及它们的完成状态和被制作状态的静止的
ρχ
(起始占有)并不在它们本身中,而是在建造者中,在那个支配着
ρχ
(起始占有)的τ
χγη的那个东西那里”。(同上,第281页)τ
χγη既是指一种知识,也是指以这种知识为基础的制作物的产生方式,τ
χγη属于解蔽的领域。
亚里士多德的“四因”中的“形式因”(μορψ),海德格尔认为不能按照今天的“形式”(Form)概念去理解。海德格尔把μορψ
释义为“入于外观的设置”(同上,第319-320页),借以表达在“形式”(Form)这一名称中完全缺失的东西:一方面,入于外观的设置,作为在场化的方式,即ο
σ
α(存在状态);μορψ
并非在质料那里现成的、存在着的特性,而是一种存在方式;另一方面,入于外观的设置,作为运动状态,后者的要素更是“形式”概念所缺乏的。μορψ
是一种摆置、设置(θ
σιs),是把某物设置入外观的无蔽域中,摆置入在场化之中使之具有如此的外观。
海德格尔的“座架”术语的涵义,便来源于古希腊的εδοs(外观)、μορψ
(形式)、θ
σιs (设置)、πο
ησιs(产出)、τ
χγη(技艺)、λ
γοs(逻各斯)等。早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海德格尔就使用了座架一词,并指出了理解座架的线索:“作为现代技术之本质的座架源出于希腊人所经验的‘让呈现’,亦即逻各斯(λ
γοs),源出于希腊语中的创作(πο
ησιs)和设置(θ
σιs)。”(1996年,上卷,第305页)作为“让呈现”的逻各斯(λ
γοs)的本质,海德格尔将其解说为采集 (λ
γειν):“‘采集’,即聚集,意思是说:把几个分散的东西集中为一,并同时把这个一提供和投送出来。”“λ
γειν即集合为‘一’,并且把聚集起来的这个‘一’提供出来,亦即同时在场着提供出来。”(2001年,第323-324页)作为聚集的逻各斯(λ
γοs),其本质是“让在场”,也就是存在本身。因为“存在把一切存在者聚集起来,使存在者成为存在者。存在是聚集——即λ
γοs(逻各斯)”(1996年,上卷,第509页)。
2.作为现代技术本质的座架
海德格尔把技术追问到了“解蔽”的领域:“技术是一种解蔽的方式。技术乃是在解蔽和无蔽状态的发生领域中,在λ
θεια即真理的发生领域中成其本质的”。现代技术也是一种解蔽吗?海德格尔给予肯定的回答:“什么是现代技术?它也是一种解蔽。唯当我们让目光停留在这一基本特征上,现代技术的新特质才会显示给我们”;“解蔽贯通并统治着现代技术。但这里,解蔽并不把自身展开于πο
ησιs(制作)意义上的产生。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促逼(或逼索, Herausfordem),此种促逼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本身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同上,下卷,第932-933页)
现代技术的基本特征是促逼着解蔽自然。然而,现代技术的促逼不仅针对自然,还针对人本身,而且人首先受到了促逼,促逼把人聚集到对自然的订造(Bestellen)中。
海德格尔以如下方式提出了“座架”一词:“现在,我们以‘座架’(Ge-stell)一词来命名那种促逼着的要求,这种要求把人聚集起来,使人去订造作为持存物的自行解蔽的东西。”(1996年,下卷,第937页)
海德格尔首先从人被促逼和聚集的角度引入座架。随后,他又进一步解说座架与现代技术的关系:
座架意味着那种摆置的聚集,这种摆置摆置人,也即促逼着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当作持存物来解蔽。座架意味着那种解蔽方式,此种解蔽方式在现代技术的本质中起着支配作用,而其本身不是什么技术因素。
在座架中发生着无蔽状态,现代技术的工作依此无蔽状态而把现实事物揭示为持存物。(同上,第938-939页)
现代技术的本质不是什么技术因素,而是由座架决定的。座架把人聚集入促逼的解蔽方式中,这种解蔽方式不仅支配人,也支配着现代技术。
从海德格尔的上述解说中,可以得到座架的含义要点:(1)促逼着的要求;(2)促逼和摆置的聚集;(3)在现代技术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方式;(4)支持着现代技术的解蔽的无蔽状态。
座架分别指示了:要求、聚集、解蔽和无蔽。如何来理解这些含义呢?座架是“什么”和“谁”的要求?座架为什么能促逼人和聚集人?座架从何而来?海德格尔的解说是:座架是(存在)命运的要求和(存在)命运的遣送。
3.作为(存在)命运和危险的座架
海德格尔的“命运”概念不同于传统的理解。命运不是不可抗拒的必然性意义上的东西,而是给人类指出的解蔽道路。“我们以命运一词命名那种聚集着的遣送,此种遣送才给人指点一条解蔽的道路。一切历史的本质都由此而得到规定”。“存在者的无蔽状态总是走上一条解蔽的道路。解蔽之命运总是贯通并支配着人类”。“现代技术的本质居于座架之中。座架归属于解蔽之命运”。(同上,第942-943页)座架是命令人类并且不能被忽视的要求,“它强迫人类以现代技术的方式去揭示作为持存物的现实”(Mahon,p.25)。
然而,解蔽的命运却必定是危险。因为,“无论解蔽的命运以何种方式起支配作用,一切存在者一向于其中显示自身的那种无蔽状态却蕴含着危险,即:人在无蔽领域会看错,会误解了无蔽领域”。“解蔽之命运自身并非无论何种危险,而就是这种危险本身”。“但如果命运以座架方式运作,那么命运就是最高的危险了”。因为,座架使人丧失人的自由本质,“座架还遮蔽了一种先前的解蔽方式即产出(ποησιs),而且还遮蔽了解蔽本身,还遮蔽着无蔽状态即真理得以在其中发生的那个东西”。(1996年,下卷,第944-946页)座架的危险在于它的遮蔽和伪装:座架遮蔽了解蔽即真理的本质;座架伪装着真理的闪现和运作;座架也命运般地伪装着产出即πο
ησιs。作为现代技术之本质的座架既解蔽又遮蔽,掩盖了持存者的真实存在。(参见Heidegger,p.309)
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座架的危险并不是厄运,也不是消极的东西。在座架的极端中,人才能听到通过座架发出的呼求,人才能经验人与存在的归属关系。
作为最高危险的解蔽之命运的座架,它的持续是从何处得到允诺的呢?海德格尔解说道:
每一种解蔽之命运都是从允诺而来并且作为允诺而发生。因为这种允诺才把人送到那种对解蔽的参与中,而这种参与是解蔽之居有事件(Ereignis)所需要的。作为如此这般被需要的东西,人被归本(Vereignen)于真理之居有事件。这样或那样遣送到解蔽之中的允诺者,本身乃是救渡。因为这种救渡让人观入他的本质的最高尊严并且逗留于其中。这种最高尊严在于:人守护着无蔽状态,并且与之相随地,向来首先守护着这片大地上的万物的遮蔽状态。(1996年,下卷,第950页)
这一允诺从何而来?在《技术的追问》中只给出了提示,即引入到居有事件(Ereignis)那里,却没有明确指出允诺者是谁。作为现代技术之本质而现身的座架,具有两面性:既代表了主体性的极端形态——“求意志的意志”,又指示了“允诺者”现身的讯息:
技术的本质在一最高的意义上是两义的。这种两义性指示着一切解蔽即真理的秘密。
一方面,座架促逼入那种订造的疯狂中,此种订造伪装着每一种对解蔽之居有事件的洞识,并因而从根本上危害着与真理之本质的关联。
另一方面,座架自行发生于允诺者中,此允诺者让人持存于其中,使人成为被用者,用于真理之本质的守护(Wahrnis)——这一点迄今为止尚未得到经验,但也许将来可得到经验。如此,便显现出救渡之升起。(同上,第951页)
人经验到人与允诺者的关涉,人经验到允诺者的现身,人才能脱离座架的危险而与救渡同行。
4.作为“本有”前奏和先行的座架
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海德格尔主要从座架促逼和聚集人、人转而又去促逼和订造存在者的角度,解说座架的含义。这虽然暗示了座架与“允诺者”的关系,也指出了座架与解蔽之命运的关系,但没有明确揭示座架与存在本身的关系。在《同一律》一文中,海德格尔才解说了座架的确切身份和作用,揭示了座架与存在的关系,同时也引出了座架背后的允诺者——“本有”(Er-eignis)。海德格尔把座架解说为“逼索(Herausfordern)的聚集”。这种逼索不仅逼索人,还逼索存在。“进而,甚至存在也臣服于这种逼索,让存在者在可计算性的视野中显现出来吗?的确如此”。“逼索使人与存在相互投递,使得它们互相摆置。表示这一逼索之聚集的名称乃是座架”。(同上,第655页)
座架同时逼索着人与存在,还使人与存在相互逼索。座架为什么能有如此之大的力量,连存在都服从于座架的逼索?座架代表了谁的呼求?海德格尔说:座架是本有(Er-eignis)的前奏。
人和存在以相互逼索的方式的共属使我们惊奇地看到:人归本于存在以及如何归本于存在,而存在奉献给人之本质以及如何奉献给人之本质。在座架中有一种罕见的归本(Vereignen)和奉献(Zueignen)起支配作用。
我们在座架中作为现代技术世界中的存在和人的态势来经验的东西,乃是所谓本有的一个前奏。(同上,第656-657页)
海德格尔认为“本有”像希腊的“逻各斯”(λγοs)和中文的“道”一样,是不可翻译的。“本有”是非形而上学术语,是后形而上学之思的主导词。本有通过座架向人呼求,使人和存在相互归属。“本有使人和存在归本于它们的根本的共同中。在座架中,我们看到了本有的第一次逼人的闪光。座架构成现代技术世界的本质。在座架上,我们看到了人与存在的共属,在其中,让归属才首先规定着共同的特性及其统一性”(同上,第658页)。这种让共属就是本有。
座架的意义在于,它作为本有的先行,使人和存在以相互逼索的方式相互归属和共属,使人和存在进入它们的本真状态中,获得它们的本质的东西。因为,在现代技术世界中,人如此强烈地需要作为持存物的存在者的在场,即需要存在者的存在,也千方百计地解蔽存在者而让存在者存在;存在为了成其本质而离开其悬缺状态,也强烈地需要人的参与和人的本质,哪怕以最极端的方式而在场。人和存在共同受到座架的逼索,人与存在又相互逼索,在座架中,人与存在的共属性显现出来。同时,人和存在共同受到座架的命运般的遣送,才有了现代技术世界。
本有的现身,才为克服现代技术的本质即座架给出了一条道路。“因为在本有中呼求着一种可能性,即本有把座架的纯粹支配作用克服到原初的居有中去。这样一种从本有而来进入本有之中的对座架的克服,或许就产生了一种本有性的——也就是说决非单单由人能制作的——对技术世界的逆转,即从其统治地位到服务地位的逆转,这是在人由以更本真地达到本有之中的那个领域范围内发生的”(1996年,下卷,第657页)。
5.座架的多重意义
存在和本有的关系,是在《时间与存在》一文中揭示的。座架之所以是本有的先行,是由于座架是命运的遣送。
在《时间与存在》一文中,海德格尔尝试“不顾存在者而思存在”:存在是如何有(给出)的,时间是如何有(给出)的。存在和时间都是由“它”所给出的。它给出存在的给出是“遣送”,它给出时间的给出是“达到”(到时)。这个“它”就是本有。
在存在的天命的遣送中,在时间的达到中,一种奉献,一种转让,即作为在场的存在和作为敞开之领域的时间的奉献和转让,就在其本己中显现出来。规定存在与时间两者入于其本己之中,即入于其共属一体之中的那个东西,我们称之为本有(Ereignis)。(1999年,第22页)
如果说,存在让存在者在场,那么本有就让存在在场。只有本有才能给出存在,才能遣送存在,才能使存在进入存在的天命。座架能够逼索存在,那么,座架必定归属于本有,即座架作为给出存在的方式——座架作为遣送,必须是本有的先行和前奏。座架把人和存在指引入于归属本有之中。
那么,本有是什么?海德格尔说,本有不允许这样形而上学式的提问;只能说:本有居有。(参见同上,第28页)
座架的多重意义,现在可以作个总结:(1)座架以促逼人和促逼自然的方式出现,以现代技术的本质的形式现身,座架把人聚集到对自然物的订造中,支配了现代技术和现代的解蔽方式,作为解蔽的命运支配了人并给人带来危险。(2)在促逼自然的订造的疯狂成功中,座架展示了现代主体性的极端形态,作为“求意志的意志”达到了西方形而上学的最后阶段,即代表了西方形而上学的终结-完成,同时也意味着植根于西方-欧洲思维的世界文明的开端。(3)作为命运的遣送的座架,在逼索人和逼索存在的同时,也指示了人与存在的共属性,人和存在共同归属于本有。座架作为本有的呼求,座架作为本有的先行和前奏,把人和存在指引入本有那里,从而可能把座架的支配作用克服到原初的居有中去。因而,座架也指示了西方形而上学向后形而上学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