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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栏主持 姜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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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说:“在自然和摹仿自然的艺术里,愚蠢和冷心肠的人看不出什么东西,无知的人只看出很有限的东西。”(《绘画论》)对于莎士比亚的剧作,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例如对《奥赛罗》,从来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误读,那就是用纯感性的眼光去解释这出伟大的悲剧,结果将其崇高的主题降格为平庸的感性主题,也就是将《奥赛罗》仅仅读成一出专写嫉妒的戏剧。无怪乎当年的胡适,在(20年代的)日记中就认为近代大家决不会做《奥赛罗》这样的丑剧。
确实,如果没有较深刻的眼光和对全剧的深入把握,是很容易把奥赛罗与嫉妒的男人划等号的。因此在看这出戏时,观众如果听凭自己的自然主义情感泛滥,就会偏离正常的艺术欣赏的轨道。朱光潜先生在他的《文艺心理学》一书中这样写道:
假如一个人素来疑心妻子的忠实,受过很大的痛苦,他到戏院里去看演这部戏一定比寻常人较能了解奥赛罗的境遇和情感。戏中情节愈和他自己的经验相符合,他的了解也愈深刻。照理,他应该是一个最能欣赏这部悲剧的人,但是事实往往不然。这种暗射到切身经验的情节最容易使他想起自己和妻子处在类似的境遇,忘记目前只是一场戏,忘记去思索剧中人物的行动,他不是在看戏而是在自伤身世了。他固然也觉到很强烈的情感,但是这种情感起于实际上的猜忌,不是起于欣赏戏的美。
这个烦恼的男人由于丧失了生活与艺术的距离,结果没有真正读懂《奥赛罗》,而只看到表面现象上的嫉妒二字了。所以美国哲学家威尔赖特说:“演出《奥赛罗》的时候,理想的看客既不缺乏嫉妒的感情能力,也不当场就被嫉妒的苦恼狠狠侵袭……要有风格,须要使通常策动人的意志力镇静下来,把普通的联想遮蔽起来。”这里所谓的风格,就是要有一个理想的艺术欣赏风格。不要被表面情节所困惑,要从中看到背后更加深刻的、更加空灵的东西,将自己的自然情感(“普通的联想”、“通常策动人的意志力”)上升为真正的艺术的情感。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人们就会发现,《奥赛罗》这出悲剧表现上好像写了爱情和嫉妒,但实质上它的主题并不是嫉妒,而是更为崇高深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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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应把《奥赛罗》的主题解释为嫉妒呢?原因就在于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赛罗并不是一个单纯感性的人,不是一个俗人,正如剧中旁人评价他时说的:“天性坦率”,“正直大方”,“心胸磊落”。他不会忌妒就是他这个高尚的品格的表现。所谓忌妒,不过是占有欲的代名词,这种占有欲是那些无所事事无高尚旨趣的人的人生最高目标,他们沉溺于占有(金钱、女人)这个最低级的欲望之中不能自拔。而奥赛罗不是这样的人,“他出世地方的炎阳早已经把他的这种毒气蒸发干净了”(苔丝德蒙娜语)。他有远大的视野,远大的理想,远大的目标。他知道自己的短处,知道自己“黑”,他历尽苦难,浴血奋斗,就是为了要获得自身与整个世界的和谐,要获得一种最高的自由,要用自己的自由意志去抗拒这个世界的整体的必然性(例如像他这样的人难逃世俗社会的蔑视),从而获得这个世界的承认和接纳。他的辉煌的事业已经使他部分地实现了这个远大理想,但是最终使他获得这个最高自由、获得宁静满足的心境的是白人贵族少女苔丝德蒙娜真诚的爱情,这个爱情被奥赛罗看成与这个世界最高和谐的象征。为此,他感激苔丝德蒙娜,当他要率部去塞普鲁斯时,他要求批准苔与他同行,他说:“请上天为我作证,因为我请求这个,并不是为了满足我欲望的需要;也不是为了消灭热情——青春的火力在我已经不旺——和某种满足;而只是为了对她的恩爱知恩图报”;在第二幕第二场中,他向公爵坦率他们相爱过程时也说:“她爱我是为了我所经历过的危难,而我爱她则是因为她对于我的一切同情”。所以对奥赛罗来说,苔丝德蒙娜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整个世界。苔的忠实与否,不是占有或失去一个女人,而是获得还是失去这个世界的象征,是他奥赛罗生命存在与否的象征。正由于如此,他认为扼死苔丝德蒙娜是正义对这个世界的复仇。总之,奥赛罗所做的一切尽管是愚蠢的,但却始终是高尚的,其中没有一点点俗人的嫉妒这种卑琐的情感。其实,在剧中,奥赛罗曾直接向人说过自己决不会忌妒这种心胸,说得是那样真诚,坦率,光明,磊落:“你想我会一生一世生活在忌妒里,永远跟着月亮的变化,不断地起疑吗?不会的;我只要疑心一动,我就立刻下决心: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竟然在我灵魂深处反复猜疑,像你暗示的那样胡思乱想,疑云重重,你就叫我变只羊。说我妻子美丽,好交朋友,谈吐随便,会唱,能演戏,舞艺高强,绝不会使我忌妒;有品德的人,有了这些才显得品德更高尚;我也绝不会因为自己有短处,就去疑惧或担心她会背叛我;因为她自有眼睛,才选了我……我如有疑心,我也要找证据;等我有了证据,至多不过是这样,立刻就把爱情或是忌妒加以结束”(三幕二场)。可见,无论有没有背叛,有没有证据,忌妒都不会占据奥赛罗那高尚博大的灵魂的。因此,《奥赛罗》这出悲剧决不是一出嫉妒的戏,它有着极为深刻的美学底蕴,那就是“自由”,就是人与世界的最高和谐,用黑格尔的话讲就是“和解”。只有心灵平庸的人才会把《奥赛罗》的主题误读成嫉妒,无论是欣赏者、评论者,还是二度创作者都应该努力提高自己的艺术素质,都应该警惕自己心灵中未能免俗的东西对真正伟大的艺术的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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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奥赛罗》的主题不是忌妒,前人有不少精彩的论述,这也从反面证明,对《奥赛罗》主题的误读也是由来已久,有相当长的历史了。
英国浪漫派莎评最重要代表柯尔律治在二百年前就说过:“让我再重复一遍,奥赛罗不是因为嫉妒而杀死苔丝德蒙娜的,而是由于伊阿古那种几乎超人力的奸计硬加在他身上的坚信……这个高尚的摩尔人的严重痛苦与里昂提斯的卑鄙的多疑的嫉妒和里奥那托斯(在其他方面是个好人)的病态的多疑之间(有着)根本区别。除了苔丝德蒙娜以外,奥赛罗没有生命……”(《关于莎士比亚的演讲》)“除了苔丝德蒙娜,奥赛罗没有生命”这句话说得何等深刻啊!的确,奥赛罗没有把苔看成一个自己占有了的女人,而是看成一个天使,看成世界的光明,看成自己的生命。所以一旦他认为苔从天堂中堕落了,他感到这个世界毁灭了,他自己的生命也随之毁灭了。
别林斯基在《戏剧诗》一文中确实谈到过“奥赛罗的嫉妒”,但是别氏这里说的只是一种现象,他接着分析道:“奥赛罗的嫉妒有它的因果关系,有它自己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包含在他激烈的本性、教养和他的整个生活环境中,所以说他既在嫉妒上有罪,同样也在嫉妒上无罪。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伟大的天性、这个强有力的性格在我们心中引起的不是对他的厌恶和憎恨,而是热爱、惊讶和怜悯”。很显然,所谓“在嫉妒上有罪”是指在现象上,而“在嫉妒上无罪”则是说在实质上,奥赛罗并不是嫉妒,所以他无罪。他所做的一切是从他的激烈本性、教养和他的整个生活环境的必然性中产生的(诚如我们在前文中所分析的那样),如果他从现象到实质都是一个嫉妒的男人,为了这个嫉妒杀害了一个天使般的女人,那么我们怎么可能在看完全剧后仍然认为奥赛罗是个伟大的天性,是个强有力的性格,怎么可能在“心中引起的不是厌恶和憎恨,而是热爱、惊讶和怜悯”呢?
陀斯妥耶夫斯基在谈到奥赛罗时说:“普希金说得好:‘奥赛罗不好吃醋,他是信任人的’。单单这句话就可以证明这位伟大诗人见解是多么异乎寻常的深刻。奥赛罗只是因为他的理想幻灭,所以他心碎了,他对事物的整个看法混乱了。但奥赛罗并不会去躲在暗中侦察、窥伺:他是信任人的。正相反,必须千方百计地引逗他,推动他,刺激他,他才会猜到变心上去。真正好吃醋的人并不是这样。’(《卡拉玛佐夫兄弟》第三部)这段论述说得很清楚,奥赛罗所以愚蠢地杀死了他的妻子,并不是因为出于嫉妒,而是因为他的理想幻灭,他心碎了,他对事物的看法混乱了。这与那些因嫉妒而发生的情杀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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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奥赛罗》主题的研究使我们获得了一些更为普遍的启示。
伟大的艺术作品的深刻主题是一种大智慧,是一种最高的真实,最高的真理,最高的美,最高的理性,它是无形的,很难把握的,是有中之无,相对中的绝对,所以“知性不能掌握美”(黑格尔语),当然感性更不能掌握美了。把《奥赛罗》的主题误读成爱情与嫉妒,就是试图用感性去掌握美,就是典型的感性误读,其失败是不可避免的。
只有歌德首先读懂读通了莎士比亚,他所揭示的秘密的一个点就是莎剧中的大智慧,就是莎剧的最高主题。这个自由意志与整体社会的必然进程的矛盾,即我们现在常说的自由与必然的矛盾,人与天的矛盾,合目的与合规律的矛盾是这个世界最高的矛盾,最根本的矛盾,最深刻和最后的矛盾,历史上伟大的哲人毕生研究的就是这个东西。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在他的《美的研究》一书中说:“人类祖先的堕落,不仅仅是在亚当、夏娃的古代,而且时时刻刻在我们心中进行着”,“神在表现它最深刻的统一的时候,首先必须大行分裂”,“在分裂和反省的背后包含着更为深远的统一的可能性”。这些话是对黑格尔的理念正反合的诠释,它与歌德所说的“一个点”是一个意思。“分裂”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整体的必然性,埃古所代表的正是这种人类分裂的大趋势,而“反省”就是“僭拟的自由意志”,就是人类的自觉,就是试图摆脱这种熵趋于增大的人类自我毁灭的死亡本能,这就是人类追求自由的新人道主义的光芒,正是有了这种“僭拟的自由意志”,人类才最终没有自我毁灭,人类的前途是光明的。这就是莎士比亚的《奥赛罗》为我们揭示的世界的最高真理,这样一个精深博大的主题是“嫉妒”二字所能了得的吗?这样的一个主题是一个只有自然主义的感情的人所能把握得了的吗?这样一个主题不要说粗俗的感性,就是具有有限的抽象力的知性也是无法企及的,只有具有最高抽象力的大智慧才能真正领悟,所以那种排斥理论学习,以为只要“跟着感觉走”就能写出好作品,就能欣赏伟大艺术的想法和做法实在是对艺术创作与艺术鉴赏的最大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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