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的经学批评(下)_儒家论文

叶氏的经学批评(下)_儒家论文

叶适的经学批判(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经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44.92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1008-4479(2004)02-0089-07

二、叶适对五经之外的经典批判

在孔子所述五经之外被列为经典的其他著作,叶适除对《左传》、《论语》基本予以肯定外,其余多有否定。而比较集中于对《易·系辞》诸传、《礼记》、《公羊》、《谷梁》的批评上。

1、关于《易传》

自汉以来,经学家多以《易传》归于孔子名下。叶适批评《易·系辞》诸传,首先否定《十翼》出于孔子之说。他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中多次指出,《十翼》中除了《彖》、《象》为孔子所著外,《系辞》、《文言》、《序卦》、《说卦》诸传,都不是孔子的著作。他比较《彖》、《象》与《系辞》诸传说:

《彖》、《象》辞意劲厉,截然著明,正与《论语》相出入……至所谓《上下系》、《文言》、《序卦》,文义重复,深浅失中,与《彖》、《象》异,而亦附于孔氏者,妄也。(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三》。)

以为《系辞》诸传在文辞上文义重复,在义理上深浅失中,根本不能与《彖》、《象》相比,将其说成是孔子所作,完全是无知的妄说。因此,“《文言》、《上下系》、《说卦》、《序卦》之说,嘐嘐焉皆非《易》之正也。”(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一》。)而在《系辞》诸传中,叶适又认为,《序卦》最为鄙陋:

按《上下系》、《说卦》浮称泛指,去道虽远,犹时有所明,惟《序卦》最浅鄙,于《易》最有害。按诸卦之名,以象取之,与文字错行于世者少,圣人重复殷勤其词以训释之,多至数十百言而未已,盖其难明如此。今《序卦》不然,以是为天地万物之所常有也,鳞次栉比而言之,以是为鈆椠篆籀之常文也。嗟乎!使其果若是,则束而联之,读而尽矣,奚以《易》为!(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四》。)

叶适认为,64卦的卦名是根据《易》象而命名的,其间先后顺序并无一定的必然联系。而《序卦》论说64卦的排列次序,以为64卦的先后顺序都有一定的道理。如释乾、坤、屯、蒙先后顺序说:“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盈天地之间者惟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稺也。”(注:《周易·序卦》。)在叶适看来,如果《易经》的64卦排列果如《序卦》所言,那么,《易经》64卦就是十分易懂的东西,根本用不着圣人去殷勤论说了。

而《易传》中最有影响的莫过《系辞》,故叶适批评《易传》重点放在对《系辞》的批评上。他批评《系辞》,集中于其说的杂以卜筮、老庄,对《易》理的淆乱:

按《易》以《彖》释卦,皆因其画之刚柔逆顺往来之情,以明其吉凶得失之故,无所谓“无思无为”、“寂然不动”、“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余尝患浮屠氏之学至中国,而中国之人皆以其意立言,非其学能与中国相乱,而中国之人自乱之也。今《传》之言《易》如此,则何以责夫异端乎?至于“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真卜筮之所为,而圣人之所黜尔,反以为有圣人之道,可乎?(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四》。)

他认为,《系辞》的“寂然不动”诸说都是孔子所没有的,而是与浮屠相通的卜筮之说。其“《易》有太极”之说,则实本老庄列子:

自老聃为虚无之祖,然犹不敢放言,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而已。至庄列始妄为名字,不胜其多,故有“太始”、“太素”、“未始有夫未始有无”,茫昧广远之说,传《易》者将以本原圣人,扶立世教,而亦为太极以骇异后学,后学鼓而从之,失其会归,而道日以离也。(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四》。)

总之,《系辞》的许多说法都是源于卜筮、老庄之说,与圣人之道相去甚远。正是卜筮、老庄之说相杂的《系辞》诸传流行,使经学后来日益远离圣人之道。在叶适看来,孔子所创的儒学,被老庄道学与佛教的禅学所侵淫,都是由于《系辞》诸传的危害。他说:

《彖》、《象》掩而未振,而十翼讲诵独多,魏晋而后,遂与老庄并行,号为孔老;佛学后出,其变为禅,喜其说者以为与孔子不异,亦援十翼以自况,故又号为儒释。(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三》。)

魏晋以《老子》、《庄子》、《周易》号称三玄,而于《易》多引《系辞》诸传为说。佛学流行后,宋儒于《易》学又喜据《系辞》诸传的文字,援佛学之说以相附会。叶适的这一批评是有道理的,它正确地揭示了儒家经学与道、佛既相互斗争又相互交融的情形,说明了儒家经学与道、佛相融的结合点是在对《系辞》诸传解释上。这是合于中国古代哲学文化发展的平实之论。

同时,叶适还以他所认为孔子所著的《彖》、《象》为判断标准,对《系辞》的一些重要观点进行了批评。《系辞》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这里包含两个观点,一是“非坤不足以配乾,非乾坤不足以成《易》”的乾坤的对立统一论;一是以易、简论说乾、坤之德。这两个观点都是后来言《易》者的重要依据。对于后一个观点,叶适据乾、坤之《象》言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言坤:“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断言以易、简为乾、坤之德,不合孔子以健、自强不息释乾,以顺、厚德载物释坤之义。对于前一个观点。叶适则据《彖》言“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云云,以为“独乾非坤,有乾无坤”,才是《易》之正义所在。他说:

且《易》之始画也,独乾而非坤,故《彖》之赞乾也,有乾而无坤;及其赞坤也,顺承乎天而已。(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四》。)

正是依此理论,他认为《系辞》以八卦的乾、坤为父母,以其余6卦为男女之说,“皆卜筮牵合之虚文”。(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四》。)以乾坤的对立统一论《易》是《系辞》的一个有价值的观念,叶适以“独乾非坤”来批评其说,虽然他批评以乾坤生六子是正确的,但从总体上讲却是不恰当的。

《系辞》提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之说,使道器成为中国哲学的一对重要范畴,这一说法更成为经典性的理论。叶适对此也进行了批评,他说:

“形而上者之谓道”。按:“一阴一阳之谓道”,兼阴虽差,犹可也;若夫言形而上则无下,而道愈隐矣。(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四》。)

叶适以为《易》道是独乾无坤的,纯阳无阴的。“道者,阳而不阴之谓也,一阴一阳,非所以谓道也”。(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四》。)因此,他认为讲“一阴一阳之谓道”就已经是一个错误了。但这个错误还不严重,至于讲“形而上者谓之道”,就是严重的错误了。这里以独乾无坤为道的出发点是错误的,但是反对有能够离开形而下的所谓形而上之道,却有合理之处,不能一概否定。

叶适还根据《彖》、《象》的以道德为归,激烈地批评《系辞》的崇高富贵说:

“崇高莫大于富贵”,是以富贵为主,至权与道德并称,《书》、《诗》何尝有此义?学者不可从也。从之,则富贵不足以成道德,而终至于灭道德矣。(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四》。)

崇高富贵是以富贵凌驾于道德之上,这样的富贵是与道德相背离的,并且最终会消灭道德。这是儒家自孔子以来的一直相传的观念,叶适的这一批评是合理的。由于《彖》、《象》只是对《易》的某种发挥,并不是《易》的全部,因此,叶适一切以《彖》、《象》为断,虽时有所得,但同时也局限了《易》理的范围,使其批评往往不当,甚至流为误说。

此外,叶适还对《系辞》的大衍之数、天一地十、易与天地准、十三卦义等说,一一进行了批评。指出它们有的是筮人之论,如大衍之数之说;有的是杂以五行的异说,如天一地十之说;有的是相互矛盾,如既言易与天地准,又言弥纶天地之道;有的与《易》“无毫厘形似之相近”,如论十三卦义;有的“义似于深而其实浅者”,如天下同归诸说。可以说,《系辞》的重要论点,几乎都被叶适所否定了。叶适如此激烈的批评《系辞》,实是将《系辞》诸传视为危害《易经》乃至整个经学发展的重要根源。

2、关于《礼记》

仅次于对《系辞》诸传的批评,是叶适对《礼记》的批评。叶适的批评没有涉及《礼记》的全部篇目,在《礼记》49篇中,《文王世子》、《郊特牲》等34篇都未被叶适言及,仅仅是《曲礼》、《檀弓》、《王制》、《月令》、《曾子问》、《礼运》、《礼器》、《乐记》、《祭义》、《经解》、《仲尼燕居》、《孔子闲居》、《中庸》、《表记》、《大学》等15篇受到叶适的批评。虽然叶适批评的15篇,仅占49篇的不到三分之一,但却涉及到了《礼记》中几乎所有重要篇目。而在15篇中批评得最多的又是《檀弓》、《中庸》、《大学》三篇。其中的《中庸》、《大学》两篇,又是程朱为代表的宋儒推重的四书之二。因此,叶适对《礼记》的批评,不仅有着在经学原典上的正本清源之义,还有直接批评程朱为代表的宋儒的现实意义。

叶适对《礼记》有一个总的看法,见于他在评论《中庸》的愼独时所说:

《礼记》中与圣人不抵牾如此类者甚少,虽《中庸》、《大学》亦不过三四尔。(注:《习学记言序目·礼记》。)

这里包含两层意思,其一,在《礼记》诸篇中,《中庸》、《大学》两篇较它篇为好;其二,即使《中庸》、《大学》也只有三四处合于圣人之道,其他诸篇都不值一提。由此,可以看出叶适对《礼记》的其余34篇没有论及,并不是认为它们合于圣人之道,而是以为它们不值一驳。因此,叶适的批评虽然没有涉及另外34篇,但他对这34篇的否定实际更加厉害。

基于这一总的看法,叶适对《礼记》批评的言辞激烈程度并不亚于《系辞》诸传。如他仅在批评《檀弓》时就有如下斥责之语:“辞简而事略”;“不当记”,“亦不足记”;“何足以周事情,立世教”?“岂圣人之言乎”?“此语甚害理”;“无义”,“尤无义”;“义类不通”;“非礼也”;“亦非也”;“盖陋儒多若是”;“鄙陋若此”;“俗儒之浅说也”;“盖毁誉过实,常出于儒生之浮文”;“盖自鄙夫皆若是也”;“亦传者过也”;“必有传闻之误”;“其不然必也”;“多妄意于古初,肤率于义理,而謇缩于文词”等等,认为《礼记》文辞有的过于简略,使人不知所言;有的又记其不当言;其所言不仅有传闻之误,而且多有无义、非礼害理之说。因此,他认为《礼记》所言多为陋儒、俗儒的鄙陋之说。

《礼记》是从理论上阐发礼的论著汇集,涉及到经学与儒学的诸多重大理论问题,而叶适的批评也重在这些问题上。《王制》言尧舜夏商周四代之制,汉代以来的今文经学就推尊其书为孔子所著,而古文经学以为出于博士之手,叶适认为该篇“比诸篇颇为斟酌,亦有次第”,但不过是出于贾谊死后,“儒生学士欲以虚文追还帝王之道”(注:《习学记言序目·礼记》。)的著述,这就否定其书出于孔子,以及具有经典地位之说,去掉了汉代以来今文经学以《王制》立论的根据。《经解》解说五经的意义,亦为后来经学家们所常常引用,但叶适直斥为陋,以为其言不足为据。遗憾的是,叶适没有具体论说《经解》的陋之所在。

在《礼记》的《礼运》中有借孔子之口提出的与小康相对的大同政治理想,后来儒家学者多相信其说。叶适却根本予以否认:

又据《礼运》称仲尼、言偃所论,与孔子在时言礼全不合。孔子之言甚简,直下不立冒子,治乱只在目前,何尝有道行、道隐之别,大同、小康之辨?盖后学不能以身行礼,浮词泛说而已。(注:《习学记言序目·礼记》。)

《礼运》的大同之说虽不出于孔子,但确是儒家的政治理想所在,不能因为不出于孔子就将其斥责为浮词泛说。叶适的一以孔子为断,是不可取的。然而,叶适有的批评却是很有见地的,如对《月令》的批评就是如此:

以五帝、五神、五行、十日分配四时,不知何所起,盖吕不韦之妄也。土无所见而附于夏秋,尤无义。夫天地之功用,见于五行,微而性命,粗而事物,无所不在,若四时各得一,机缄不运,块然穷独,何名造化?其谬无足言者。而谶纬阴阳转相资佐,异说滋章,道降政龐,因以不反矣。(注:《习学记言序目·礼记》。)

《月令》系抄撮《吕氏春秋·十二纪》之首而成。四时与五行之说本分属两个系统,吕不韦的十二纪首次将其附会在一起,并配以五帝、五神、五味、五音、十干等。而四时与五行是不相配的,十二纪只好于春夏秋冬四时,配以木火金水之外,于四季中各抽出18日,以与五行之土相配,并依五行相生之说,将土置于季夏之后言及。叶适指责其说出于吕不韦,是有历史根据的。其说以五行分配四时,实际上是割裂了五行,这样五行分别只在某一时令发生作用,否定了五行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叶适斥其“其谬无足言”,是正确的。

在《习学记言序目·礼记》中批评《礼记》,叶适于《中庸》、《大学》两篇用力最多。与对《礼记》它篇的批评几乎全是否定不同,叶适对《中庸》、《大学》是有所肯定的。如他评价《中庸》所言愼独,“学者若专一致力于此,以愼独为入德之方,则虽未至于道,而忠信笃敬,所立坚定矣”;《中庸》所言中和,更被他许为“显示开朗,尤为精的”;对于《大学》,他称许“以致知、格物(据叶适批评《大学》主要否定其将格物置于致知诸条目之前,故疑此格物二字为衍文。)为大学之要,在诚意、正心之先,最合审辨”;并肯定“心诚求之”之说是“此言至切,施于当事者,对病之神药,照形之明镜也”。但在这四条之外,叶适认为不是其说有误,就是有害圣人之道,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批评。

关于《中庸》,叶适的批评主要有三点。其一,是对中庸之德的解说矛盾,使人感到无所适从。叶适以为,孔子虽称赞中庸为至德,但却无具体说明。而他据古代关于“庸”的论说考证,认为“庸”字“大抵为用、为利、为实、为常之义”。又据《周官》言“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为中庸与和、祗、孝、友为同类之德。据此,他反对《中庸》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之说。同时,《中庸》既讲君子时中,又讲庸德庸行,“夫以为时中则不待庸也;以为庸德庸行,则不待中也。然则中庸之为德,果一乎?果二乎?”不仅连中庸的概念没有说清,而且连中庸是一种德行,还是二种德行也没有交待明白。

其二,是智愚、贤不肖、君子小人与中庸的论说,根本不合孔子之义。《论语》载孔子评价弟子:“师也过,商也不及。”又讲:“过犹不及。”叶适认为,师、商皆为贤人,因此,过与不及之分,只是贤人的质性之偏,并不是智愚、贤不肖之分。而《中庸》却讲,人们于中庸之道是智者、贤者过之,愚者、不肖者不及。依孔子的过犹不及之说,《中庸》的说法实际上是将智与愚、贤与不肖等同了起来,如此,“欲道之行,必处知、愚之间矣”;“欲道之明,必处贤、不肖之间矣”。《中庸》的说法实际上是“使贤、智听役于愚、不肖,而其害大矣”。《中庸》又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叶适以为孔子言善恶是非,固以君子小人对称,但言中庸至德却无所相对者,故以君子小人相对而言中庸是“失孔子之意”。

其三,是对《中庸》首章性命之说的批评。在叶适看来,《中庸》首章的性命之说没有一句话是可以成立的,并依《尚书·汤诰》之说对其进行了批驳。而《中庸》首章的性命之义前三句,这也是《中庸》全篇的中心所在。因此,仅从他对前三句的批驳中,就可以看出他对《中庸》首章及其全书是如何否定的。

对第一句“天命之谓性”,叶适依《尚书·汤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之说,认为天之于人只能说降衷,而不能讲天命。“盖万物与人生于天地之间,同谓之命;若降衷则固人得之矣。”不分万物与人同言天命,是将人与物混而不分;若人与物不分,则人可率性,物同样可以率性,而物是无性可言的。

对第二句“率性之谓道”,叶适又据《尚书·汤诰》称:“若有恒性。”以为只可以言若有恒性,而不可以言率性。“盖已受其衷矣,故能得其当然者,若其有恒,则可以为性;若止受于命,不可知其当然也,而以意之所谓当然者率之,又加道焉,则道离于性而非率也。”依天命之谓性而导出的率性之谓道,是以其意之当然而行事,不合于性,也不合于道,是道与性的分离。而且,古人言道,是順而下之,以性合于道;而率性之谓道,则是逆而上之,是以道合于性,这样,人们“将各循乎人之所安,而大公至正之路不得而共由矣”。

对第三句“修道之谓教”,叶适据《尚书·汤诰》“克绥厥猷惟后”,认为只能言绥,而不可言修。“盖民若其性而君能绥之,无加损焉耳;修则有所损益而道非其真,道非其真,则教者强民以从己也。”修道之道非真道,其教不过是强迫人们顺从君主而已。

叶适对《大学》的批评,相对于对《中庸》的批驳要简略得多,他的批评除指出“身有忿懥”当作“心有忿懥”,“自谦”字误之外,主要是指责《大学》前后不能贯通。他说:“所谓大学者,以其学而达成,异于小学,处可以修身齐家,出可以治国平天下也。然其书开截笺解,彼此不相顾,而贯穿通彻之义终以不明。”

叶适这一批评是指《大学》的八目以格物开始,使人无所适从。因为,“以为物欲而害道,宜格而绝之耶?以为物备而助道,宜格而通之耶?”到底是应绝、还是该通,《大学》无有明说。若“坐一物字或绝或通,自知不审,意密心误,而身与国家天下之理滞窒而不闳,大为学者之害,非余所敢从也”。因此,叶适提出《大学》当由致知开始:

今欲以《大学》之语继之,当由致知为始,更不论知以上有物、无物,物为是、物为非,物为绝 、物为通也。若是,则所知灵悟,心意端壹,虽未至于趋诣简捷之地,而身与天下国家之理贯穿通彻,比于诸书之言,前后断绝,彼此不相顾,功用之相去远矣。

在叶适看来,只要去掉格物,以致知作为开始,“所知既审,则意之所形与所发直至于善,不待好恶为佐使矣”,意自诚,心自正,修齐治平自不在话下。

3、关于《公羊》、《谷梁》

在《习学记言序目》中,叶适没有专门评析《公羊》、《谷梁》的篇章。他批评《公羊》、《谷梁》,是在评论《春秋》与《左传》时所涉及到的。自汉以来,儒家经学中有一种看法,认为《公羊》、《谷梁》言义,《左传》言史,《春秋》是孔子理想的寄托,故以为《左传》不传《春秋》,只有通过《公羊》、《谷梁》,才可以探得孔子的微言大义。

叶适则持相反的观念,一方面他认为《左传》是解《春秋》之书,离开《左传》就不能明白《春秋》。(一般相信《左传》者多认同《国语》,并认为两书同出于左丘明。但叶适认为,《左传》采《国语》殊少,两书非一人所著。)另一方面,他将《公羊》、《谷梁》视为蒙蔽《春秋》的浮妄之说:

后世之所以纷纷乎《春秋》,而莫知底丽者,小则以《公》、《谷》浮妄之说,大则以孟子卓越之论。(注:《习学记言序目·春秋》。)

所谓浮妄之说,是指二传解说《春秋》,“以事实为空文”,所言皆“不切事情之词”。在叶适看来,《公羊》、《谷梁》的根本失误在就于以实为空,所言皆浮妄之说。而这种浮妄之说不仅不能使人明白《春秋》,反而“害义实大”、“害深而难正”。(注:《习学记言序目·春秋》。)

对《公羊》、《谷梁》的浮妄之说,叶适专门批驳了两条最有代表性的说法。一是“复九世仇”,一是“西狩获麟”。文公四年,齐襄公灭纪,据称此举是为了报复纪侯曾谮齐襄公的九世祖而发。《公羊》评析此事说:“九世犹可以复仇,虽百世犹可也。”叶适批评说:

纪侯见灭,《公羊》以为百世可以复仇,此固妄也。就如其言,哀公虽纪侯说谮,而周所诛,是并仇周也。天子在上而仇之……贤其籍古怨仇今主,而灭人国乎?(注:《习学记言序目·春秋》。)

他认为,《公羊》的复九世仇之说,完全是仇视周天子、肆意灭国的不义之说,一点也值不得肯定。

鲁人西狩获麟,见于哀公十四年,这原本是一件平常的事。但《公羊》神化其事说:麟是仁兽,“有王则至,无王则不至”,麟的出现其义表示孔子是素王,所作《春秋》为一王大法。这就是后来汉儒所讲的素王改制说。叶适指出,此说不见于孔子弟子,“特经生陋儒故张大之,非义理所止也。”(注:《习学记言序目·左传二》。)不过是经生陋儒的浮夸之辞,根本不合儒家的义理。由此两条评析,可见叶适对《公羊》、《谷梁》否定之一般。

三、叶适对历代经学批判

1、关于经学的派别

叶适对《系辞》诸传、《礼记》、《公羊》、《谷梁》的批评,是从经典上对儒家经学的清理。而孔子所述五经的被后人所淆乱,还与历代的经学派别相关。叶适借孔子学与思的区分,把历代经学分为不学与不思两派:

由后世言之,其祖习训诂,浅陋相承者,不思之类也:其穿穴性命,空虚自喜者,不学之类也。(注:《习学记言序目·论语》。)

这里的不思一派专重训诂,指的是汉代的古文经学及唐代的注疏之学;其不学一派穿穴性命,直接所指的是以程朱为代表的宋代经学,也包括汉代的今文经学。前者重视文字训诂,但并不一定浅陋;后者好谈义理,确有空虚之弊。叶适是经学史上较早明确区分经学两派的学者,他的这一区分对于认识经学的基本派别是有积极意义的。

在这两派中,叶适认为对经学危害较大的是不学一派。按照韩愈及宋代儒家的道统说,孔子五经中的圣人之道是从尧舜传到孔子,再经孔子传到曾子、子思,再到孟子,孟子以后不得其传,自二程起才又将这一断绝了千余年的道统连接了起来。这些历史上所谓道统传承的学派,都是叶适所说的不学一派。在叶适看来,历史上的不学一派,并不是圣人之道的传承者,相反,主要是这些学派对经学的歪曲,才造成了经学圣人之道的不明。他认为,这一歪曲,从孔子的弟子开始,经以董仲舒、郑玄为代表的汉代经学,特别是由曾子、子思、孟子一派,再加上以继承孟子自许的程朱为代表的宋代经学的吸取道佛,而发展到了极点。因此,他对历代经学都有所批评,尤其对思孟学派、程朱理学批评最为严厉。

宋代的程朱等人都以思孟学派本于曾子,而曾子是唯一得孔子真传之人。叶适则从根本上予以否定,他说:

孔子殁,或言传之曾子,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按:孔子自言德行而下十余人,无曾子。曰:“参也鲁。”若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曾子于孔子后殁,德加尊,行加修,独任孔子之道,然无明据。又按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所遗略,未可谓至。(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三》。)

他在《习学记言序目·论语》中也有类似论说,并得出结论说,曾子得孔子真传之说必有谬误,不可从也。他还在《习学记言·礼记》中,对有关曾子的言行有所评价,认为曾子言行往往与孔子之道格格不入,并一一进行了批驳。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曾子独传孔子之道。

曾子不传孔子之道,子思就更不可能从曾子那里继承什么孔子之道了。他说:

又按:伯鱼答陈亢无异闻,孔子尝言“中庸之德民鲜能”,而子思作《中庸》,若以《中庸》为孔子遗言,是颜、闵犹无是告,而独闷其家,非是;若是子思自作,则高者极高,深者极深,宜非上世所传也。然则言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必有谬误。(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三》。)

叶适还多次指出,子思所言不合孔子之道,如“子思赞舜,始有大知、执两端、用中之论……皆推称所及,非本文也”。(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三》。)“若果子思之言,恐其义未精也”。(注:《习学记言序目·礼记》。)赋诗言志,“虽子思不合者亦多”。(注:《习学记言序目·左传二》。)

孟子继承子思,子思的思想经孟子而发扬光大,史称思孟学派。在经学史上,孟子被称为亚圣,宋儒的二程亦以接续孟子的道统而自许。因此,叶适对自曾子、子思到孟子的否定,主要集中于孟子身上。他在论《周易》、《书》、《诗》、《周礼》《礼记》、《春秋》、《荀子》时,都多次指斥孟子的不合圣人之道。如他论《易》时说:“自颜曾而下,迄于子思孟子,所名义理,万端千绪,然皆不若《彖》、《象》之示人简而切,确而易行。”(注:《习学记言序目·周易三》。)论《书》时说:“惜乎!孟子之答粗也,是绝天下以无伊尹也。”(注:《习学记言序目·尚书》。)论《周礼》时多次指斥孟子之说为“妄说也”;“考之不详”;“为害甚巨”;“后世之学,专以《春秋》达王道,《诗》、《书》、《周官》取具而已,实自孟子始”。(注:《习学记言序目·周礼》。)论《春秋》则指斥孟子多“择义未精”;“固推言之也”;其关于《春秋》是天子之事等“卓越之论”,使《春秋》长期得不到正确的认识。(注:《习学记言序目·春秋》。)论《荀子》时说:“古之圣贤,无独指心者。至孟子始有尽心知性,心官贱耳目之说。然则辩士素隐之流,古多论心,而孟荀为盛。”(注:《习学记言序目·荀子》。)如此等等。

他指斥孟子主要是他的心性之说,叶适说:

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盖以心为官,出孔子后;以性为善,自孟子始。(注:《习学记言序目·孟子》。)

叶适所以重点指斥其心性说,是因为在他看来,心性说“虚意多,实意少”,违背了尧舜以来所主张的内外交相成之道。叶适还把孟子以心性说为主的义理,斥为没有历史根据的空言:“然订之理义,亦必以史而后不为空言。若孟子之论理义至矣,以其无史而空言,或有史不及见而遽言,故其论虽至,而亦人所未安也。”(注:《习学记言序目·孟子》。)叶适所理解的圣人之道以重实、重事、重史为特点,是道德与功利的统一,而孟子以心性说为主的义理,讲求注重内在心性的修养,反对言利,正好与之相反对。所以,被二程朱熹所特别推重的孟子,受到叶适的猛烈的批评。

2、关于程朱之学

叶适的批评孟子,其实也是为了批评程朱等以继承孟子自许的宋儒。叶适曾一再指出程朱为代表的宋代经学与思孟学派的紧密联系:

近世之学虽曰:一出于经。然而泛杂无统,洄洑失次,以今疑古,尊文王而不知尧禹,以曾子、子思断制众理。(注:《习学记言序目·尚书》。)

自孟子一新机括,后之儒者无不益加讨论,而格心之功既终不验,反手之治亦复难兴,可为永叹矣。(注:《习学记言序目·孟子》。)

……然后学者尽废古人八德之条目,而专以心性为宗主,致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而尧舜以来内外交相成之道废矣。(注:《习学记言序目·孟子》。)

从批评的内容来看,这里所批评的近世之学、后之儒者、学者,很明显全都是针对程朱为代表的宋儒所发。

在批评《中庸》、《大学》时,叶适的许多论说更是直接针对程朱而言的。对照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就可以十分清楚的看出这一点。朱熹在书中称《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大学》记“古人为学次第”。叶适批评《中庸》首章时说:“此章为近世言性命之总会。”并在全篇结尾时说:“后世无所执,而以己意言之,虽服膺拳拳,不敢失坠,而以义理为空言之患未忘也,此亦学者所当思也。”在批评《大学》结尾时说:“学者又逐焉章分句析,随文为说,名为大学,而实未离于小学,此其可惜者也。”其言“近世言性命之总会”,直指程朱的性命之说原本于孟子;“服膺拳拳”,则是隐射程朱对《中庸》的信奉;“章分句析”是指朱熹对《中庸》、《大学》的章句笺注。这里虽分指《大学》、《中庸》,实是对程朱宗奉《四书》的批评,指责程朱之学的空谈义理,根本不能用于修齐治平。

叶适在评析《大学》时,甚至多次不客气地点名批评二程。他说:“《大学》自心及身,发明功用至于国家天下,贯穿通彻,本末全具,故程氏指为学者趋诣简捷之地,近世讲习尤详,其间当有极论者。”他还在引用程氏之语后,激烈地批评其最具代表性的格物穷理说:

程氏言:“格物者,穷理也。”按:此篇,心未当正,意未当诚,知未当致,而君臣父子之道各有所止,是亦入德之门,未至于能穷理也。若穷尽物理,矩矱不逾,天下国家之道已无复遗藴,安得意未诚,心未正,知未至者而先能之?《诗》曰:“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疑程氏之言亦非也。若以为未能穷理而求穷理,则未正之心,未诚之意,未致之知,安能求之?又非也。(注:《习学记言序目·周礼》。)

这里分三层反复批评程氏的格物穷理说,虽没有明确讲到朱熹。但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也大讲格物穷理,并据程氏之意,补为格物致知的第五章。因此,叶适的批评同时也是针对朱熹而言的。

而在对《论语》、《孟子》的批评中,叶适也一再指责程朱,并且多是针对《四书章句集注》。如他评析《论语》何晏序时说:“后世诣理之学,以晏及王弼为祖……范宁以为‘幽沉仁义,罪过桀纣’。”批评程朱为代表的宋代经学所言义理是以何晏、王弼的玄学为宗的。《论语集注》释《论语·公冶长》孔子曰:“老者安之”云云,为“分明天地气象”等说,都被叶适一一指为“近世学者”之说,进行了否定。在论《孟子》时,叶适的批评也多有针对《孟子集注》而发。这说明叶适对程朱的批判,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是一个重点。

在叶适看来,程朱为代表的宋代经学,不仅从经学方面吸取了《易传》与思孟之学等,不合圣人之道的种种误说;而且,还阴取佛老,来丰富其学。因而,他认为,程朱的经学虽自许得圣人之道得真传,其实不过是思孟之学、《易传》与佛老的混合物。他说:

按程氏答张载论定性“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当在外时,何者为内”?“天地普万物而无心,圣人顺万事而无情”;“扩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有为为应迹,明觉为自然”;“内外两忘,无事则定,定则明”;“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皆老佛庄列常语也。程张攻斥佛老至深,然尽用其学而不自知者,以《易大传》误之,而又自于《易》误解也。子思虽渐失古人本统,然犹未至此;孟子稍萌芽,其后儒者则无不然矣。(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四》。)

又说:

本朝承平时,禅说尤炽,儒释共驾,异端会同。其间豪杰之士,有欲修明吾说以胜之者,而周张二程出焉,自谓出入佛老甚久,已而曰:“吾道固有之矣!”故无极太极、动静男女、太和参两、形气聚散、絪緼感通、有直内、无外方,不足以入尧舜之道,皆本于《十翼》,以为此吾所有之道,非彼道也。及其启教后学,于子思孟子之新说奇论,皆特发明之。大抵欲抑浮屠之锋锐,而示吾所有之道若此。(注:《习学记言序目·皇朝文鉴三》。)

叶适的批评是很有道理的。发挥思孟之学,阴取佛老,的确是程朱为代表的宋代经学的一大特点。

综上所述,叶适的经学批评以厘清五经为前提,以批评《系辞》诸传、《礼记》、《公羊》、《谷梁》等典籍,及其历史上的思孟之学特别是程朱为代表的宋代经学为主要内容。他辨析儒家经传的得失,重点肯定《周礼》、《左传》为代表的古文经学典籍,而对《系辞》诸传、《礼记》、《公羊》、《谷梁》等今文经学典籍予以否定,带有偏重于历史上的古文经学的特点。结合他对历代经学尤其是对程朱的批评,表明叶适在宋代经学史上,是要反对程朱以《四书》为代表的新经学,而力图从原始的经典中去重建经学。而他所要建立的新经学,是以他的重实、重事的功利之学为内容的。因此,他同程朱等人一样都是以自己的理论去重建经学。由此决定着叶适的经学在对经典的解释上,对历代经学的评价上,不可避免的都有很多误说及其相互矛盾之处。但是,叶适的重建经学远不如程朱成功,倒是他的经学批评更具有较大的历史价值。

收稿日期:2003-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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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氏的经学批评(下)_儒家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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