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恩的“范式”与夏皮尔的“背景信息”的比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库恩论文,范式论文,皮尔论文,背景论文,信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提要 “范式”和“背景信息”分别在库恩和夏皮尔的科学哲学理论中居于基础和核心的位置,本文详尽地分析和比较了这两个概念。尽管库恩和夏皮尔共同以批判逻辑经验主义的静态科学知识观为出发点,建立了范式和背景信息这类随科学发展而变化的哲学概念,但是,由于两位哲学家的哲学目标不同,两个概念的涵义区别很大。背景信息只是在科学活动中被当作“理由”使用的科学知识,而范式则涵盖了科学理论要素、社会心理要素和形而上学要素;范式在科学发展中的变化方式类似一种突然的和格式塔式的,背景信息则是局部的、具体的和多样化的;范式在科学活动中具有决定性和至高无上作用,它与观察之间是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背景信息则源于观察并需经观察所检验,背景信息与观察之间是双向渗透的关系。
关键词 范式 背景信息 库恩 夏皮尔
库恩的科学革命论蜚声学术界,夏皮尔的科学合理性理论也因别具一格受到广泛关注,这两个理论各有一个中心概念,这就是“范式”和“背景信息”。范式和背景信息分别是库恩和夏皮尔科学合理性理论,也无法辨认两个哲学家的主要哲学目标,在反对仅把科学看成是静态的逻辑结构方面,夏皮尔和库恩持有共同的历史主义的立场,但他们的历史主义各有特色,因而分别被称为新历史主义者和老历史主义者;两位哲学家都不赞成观察决定理论的命题,却对于观察与理论的关系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尽管共同批判逻辑经验主义的元科学意义不变的观点,然而两位哲学家批判的目的和方法却大相异趣,所有这些都体现于范式与背景信息这两个概念的异同之中。本文仅就以上几个方面,对范式与背景信息的主要异同点作一些初步的探讨。
一、两个概念的界说
夏皮尔认为,背景信息既是科学发展的成果,又是科学进一步发展的基础,可以说它是科学发展链上重要的环节。背景信息就是在科学活动和科学说明中被当作“理由”使用的背景知识或背景信念〔1〕。 那么,什么叫背景知识呢?夏皮尔说,不是所有的信念都有资格成为背景信念或背景知识的,只有满足以下三个条件的信念可以称为背景信念或背景知识,这三个条件是:(1)“成功性”;(2)“无具体的、令人信服的怀疑”;(3)“相关性”〔2〕。
所谓成功性是说一个信念、理论相对于研究领域(简称“域”)是成功的,它能很好的说明有关的域,或者说它不仅说明了、而且是精确地说明了该域的所有项。一个信念和理论如果能无遗漏地、定量地说明、解释域中的项,那么,就这个域而言,该信念、理论就是成功的。如果一个信念、理论能说明、解释域中的一些项而不能解释另一些项,它就是不完备的,是不成功的,或者一个信念、理论只能定性的、大致上描述相应的域,那它也不是一个成功的科学信念或科学理论。所以,理论的成功是相对域而言的。牛顿力学的成功就在于它可以以精确的数学语言描述和说明所有的宏观、低速的机械运动。但是,在一个域中是成功的信念对另一个域可能就不是成功的。随着人的认识范围的扩展,对于低速宏观领域的机械运动是成功的牛顿力学,在描述高速微观粒子的性质、质量和运动时就是不成功的。可见,夏皮尔的成功性条件与域密不可分,什么是成功什么是不成功的标准也是变化的,一个曾经是成功的信念、理论后来可能是不成功的。
无具体的、令人信服的怀疑这个条件是指信念或理论本身的恰当性。理论的恰当性包括以下四方面:(1)该信念、理论与其它的、 已成功的信念和理论是相容的,或者说,该理论、信念不仅对一个域给出的说明、解释与其它理论和信念对同一域所作出的解释是相容的,而且与其它域的理论也是相容的或相通的;(2)该信念、 理论是关于“实体”的而不是“概念工具”的;(3)该信念、理论是自洽的, 前后一致的而不是前后矛盾的;(4)该理论的基本参数不是任意的, 它的基本观点是清晰而不是笼统和含糊的,它是相对完备的。如果一个信念、理论满足以上四点,就是无具体的、令人信服人的怀疑的。但是,夏皮尔说,一个不存在具体的、令人信服的怀疑的理论、信念并不意味着它是无可怀疑的,事实上,怀疑的可能性总是存在,哲学中的普遍或一般怀疑对任何东西都是普适的,只是,怀疑的可能性并不能构成怀疑的根据,并不等同于现实的怀疑。在科学研究中,科学家从来不会因为理论和信念具有怀疑的可能性而去怀疑它、不信任它,也不会因此不依靠它们建立新的理论。
相关性。相关性意指该信念、理论与所研究的主题(可能是域、理论、方法、信念、标准、概念等等)是相关的。对相关性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其一,相关性是一个随着科学与非科学渐渐分化而出现的问题。科学史的研究表明,科学的发展部分就在于这种相关关系逐渐被发现、被明朗化、被组织起来,因而也就在于研究对象及其相关信念与不相关信念的逐渐分离。科学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在其历史发展中越来越明确的表述及修改其研究范围和领域,逐渐将科学与非科学区分开。在开普勒时代,为了探讨宇宙中数学的和谐关系,开普勒以宇宙间“所有的经验细节”为研究对象,他最初认为,不仅行星绕轨道运行的速度、行星与太阳间的距离与他的研究相关,而且两颗行星在一个人诞生时所形成的角度与这个人后来的命运也与他的研究有关。后来,他才认识到行星的相对位置与人的命运完全无关,才把行星的位置与人的命运关系问题排除在科学问题之外。在科学发展的相对原始时期,科学不可避免地把现在看来是外在的东西当作是“相关的”,并凭借这些相关的东西来发展自身。随着科学发展,外在东西的不相关性渐渐被发现,不相关的东西渐渐被排除在科学以外。其二,相关性强调与研究主题相关。与研究主题不相关的信念、理论即使相对于它的“责任域”而言是成功的、无可怀疑的,也不能作为背景信息。
以上三个条件被夏皮尔称为背景信息的充分条件。它们是夏皮尔对背景知识的严格的约束和限定。在他看来,只有具备了这些条件的理论和信念,才能叫做背景信息,才有资格被称为科学知识。
范式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文中提出的术语,原意是语法中的词尾变化,库恩借用来表示范例、模式、模型等,文义又扩大到表示包括范例等在内的重大科学成就,以致于表示某一科学共同体成员共有的一整套规定之类。它也指科学共同体的共有信念,这种信念建立在某种公认的并成为传统的重大科学成就的基础上,能为共同体成员提供一种把握研究对象的概念框架,一套理论和方法论的信条,一个可供仿效的解题范例,它也规定了一定时期中这门科学的发展方向和研究途径,同时决定着共同体成员的某种形而上学信念和价值标准,即决定着他们的自然观、世界观及价值观。可见,范式概念非常宽泛并且具有模糊性。根据英国语言学家玛格丽特·马斯特曼对库恩《科学革命结构》中范式概念的分析,库恩在该文中使用了范式的二十一种不同的用法。大致说来,库恩的范式由三个部分组成:(1)科学概括(包括定律、 理论等)、模型、范例部分。它们是根据科学史上重大的科学成就来确定的。如果一个科学成就能把一些坚定的拥护者吸引过来,而且能够为这些重新组合起来的科学工作者留下各种有待解决的问题,则可能成为范式;(2)社会——心理部分, 指各种对科学发展产生影响的社会——心理因素,包括历史、经济、文化、民族传统和社会心理等,特别是科学共同体的社会和心理特征;(3)形而上学部分,这是范式的核心,包括某些基本原则、科学信念乃至世界观等。可见,范式是由科学理论要素、社会心理要素和形而上学要素所组成的结构复杂的网络。
按库恩的说法,范式有两种主要的用法,一个是总体意义上的,可称之专业母体(disciplinary matrix), 包括科学共同体的一切共有的信念;另一个则是把其中一种特别重要的信念抽出来,构成前者的一个子集,称之为范例。库恩认为范式在科学发展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范式的形成,标志着从原始科学到成熟科学的重要转折。在常规科学时期,范式决定科学的各个方面,科学共同体在范式框架内从事高度定向的解难题活动,这些活动标志着科学的进步;当旧范式面临反常和危机,为新范式所取代时,便导致科学革命,科学革命标志着科学发展的又一重大转折,标志着科学共同体以一种全新方式看待世界,同时意味着新的常规科学的到来。
从以上对范式和背景信息的界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两者至少有如下几点区别:
第一,两个概念所涵盖的范围不同。
知识是人类认识的成果和结晶,我们可以把范式和背景都称为“知识”,背景信息的“知识面”显然比范式的“知识面”窄。范式指的是一般的知识,背景信息只涉指科学知识。夏皮尔的背景信息是科学工作者认识世界的成果,库恩的范式则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知识体系,不只是科学工作者共同认识世界的成果。夏皮尔明确规定,如果一个科学信念或理论或科学说明同时满足三个条件:成功的、无具体的和令人信服的怀疑以及相关性,那么,它才有资格被称为背景信息。与库恩的范式相比,夏皮尔的背景信息比较严格、清楚,也比较单一,它不包括科学外部的东西,即社会——心理部分和形而上学部分,而只是指科学的东西。库恩的范式概念的含义则丰富而庞杂,范式不仅包括科学内容,而且兼顾了人文社会因素,具有多义性。因此,可以说背景信息概念更富有科学性,而库恩的范式概念则更富有哲学性。库恩在考察科学变化时有着更宽广的视野,他从更广阔的领域即科学史、科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来考察科学知识的发展。
夏皮尔对范式概念的如此广泛颇有微词。他指责库恩的范式是一个“大杂烩”,具有很强的主观性。他说,库恩走向相对主义,“主要是使用了普遍适用的术语的缘故。因为他用来说服人们相信他的观点的方法,不过是通过扩大‘范式’的定义,使这个术语变得如此模糊不清以致难以拒绝,使它变得如此抽象以致难以轻易应用;使它变得如此神秘以致不能不要求作出解释;使它变得如此令人费解以致成为理解科学的某些重要方面的一个实际障碍。最后,这些过激之处就必须用与它们完全相矛盾的限制来平衡”。在夏皮尔看来,这种限制就是建立一个约束性较强的、只包括科学的因而能够很好的抓住自然科学的发展性质的、而不是泛指一般知识发展性的概念,这个概念就是背景信息。
第二,范式与背景信息是两个不同的科学哲学理论的核心。
库恩认为,含义丰富的范式的嬗变就构成了科学理论发展的模式;科学发现和选择首先是社会学和心理学的问题而不是科学的逻辑论证问题。一种新理论的提出和评价,首先取决于整个文化背景,科学共同体的偏好,甚至科学家的个人癖性。所以,他的范式远远超出科学理论的内容,而将文化价值和社会心理作为自己的重要支柱,库恩说,关于范式替代的“解释归根结底是心理学或社会学的”。这样一来,科学就表现为一种“以价值为基础的事业”,“不同的创造性学科的特点,首先在于不同的共有价值集合”;在库恩那里,以研究科学发展为重要内容的科学哲学不再是那种与社会学、心理学完全脱节的纯而又纯的“科学逻辑”,而是与全部的科学史、科学社会学及心理学有密切的关系。由此,我们可以说,库恩是在科学哲学中第一个把科学从认识论推到社会历史领域,并以历史主义补充了科学哲学中传统的逻辑主义不足的科学哲学家。
在夏皮尔看来,背景信息在科学发展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它可以说明科学的合理性,它是科学发展的“理由”。科学是一种人们根据理由所从事的事业,科学建立在已习得的东西的基础上;科学中出现的域以及与之相关的背景信息越多,它就越具有继续前进的基础,科学发展就是以理由为基础的自足自助的内在化过程。只有当被使用的背景信息严格的满足三个条件时,科学才具有客观性和合理性。因此,他认为背景信息概念既从根本上避免了绝对的、逻辑主义的科学观,又避免了库恩的相对主义倾向。他说“背景信息的三个条件是科学中“理由内在化”的原则,按照这些说明“我们便能看到为什么科学无需求助于一个超验的和不可改变的合理性原则就能说明在科学变化中出现的合理性和进步性……任何其它种类的理由都不是我们可得到的。为了说明科学事业的合理性和进步,我们也不需要任何其它的理由”〔8〕。
第三,范式的界说与背景信息如此不同,在于两者分别与外两个不同的概念,即科学共同体和域紧密联系在一起。按库恩的观点,在科学发展的常规时期,科学共同体遵从同一个范式,探索共同的目标,使用共同的语言交流,在科学革命阶段,新旧范式相互竞争,科学共同体决定竞争的胜负。关于范式与科学共同体的关系,库恩在1969年的《再论范式》一文中说:“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里,‘范式’一词无论是实际上还是逻辑上都很接近于‘科学共同体’这个词。一种范式也仅仅是一个科学共同体所共有的东西。反过来说,也正是由于他们掌握了共有的范式才组成了这个科学共同体”。范式为科学共同体所拥有或抛弃,科学共同体是范式竞争胜负的仲裁者。通过范式与科学共同体的关系,一方面,库恩在科学哲学领域里做出了开创性的工作:以往西方有关科学知识发展的学说,要么只是从客观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科学认识,要么只是对科学认识的成果进行分析,一般说来都不谈论科学认识的主体活动,而库恩却提出了如此具有综合性的范式概念,力图使之与科学共同体协调起来,通过科学认识主体的变化来揭示科学发展规律,这是他的前人没有做到的;另一方面他也过分的夸张了范式的变化对于科学共同体的爱好和兴趣的依赖,夸大了科学共同体在决定竞争范式胜负中的主观因素。在他那里,科学事业似乎被描绘成有偏见的范式替代过程,描绘成科学共同体或特殊科学传统的兴趣和爱好的转换。
“域”是夏皮尔科学哲学的一个基本概念,域指的是有待科学家研究的信息群,或者说是科学研究对象。它由相互关联的许多项组成,其中包含着重要的问题,并且科学家研究这些问题的时机已经成熟〔9 〕。与说明某个理论相应域,叫做该理论的“责任域”。背景信息的三个条件都是相对域而言的,夏皮尔认为,不仅信念、理论、方法、概念等科学成果能否称得上背景信息要依赖域,而且,原有的背景信息被修改甚至被抛弃也是由域的变化所决定的。这样,在夏皮尔看来,不仅背景信息的内容是纯科学的,而且背景信息变化所根据的是科学对象的变化,因而科学变化是客观的合理的。当一个理论、信念在一个新域中变得不成功时,它在其“责任域”中仍然是成功的。牛顿力学在低速、宏观领域的机械运动的成功以及对高速运动的微观粒子的不成功的,恰好显示了科学发展和理论成功的标准发展的合理性,牛顿力学对高速运动的微观粒子的不成功丝毫不会抹煞它在低速、宏观领域中的辉煌成功。因为当我们讨论低速宏观领域的机械运动时,牛顿力学总是成功的、无可怀疑的。同一理论从一个领域中的“成功”到另一个领域中的“不成功”,并不是理论的成功是没有标准的或者理论的成功标准具有随意性,夏皮尔说,这正好相反,理论的成功性与域的紧密的联系,体现了成功的标准的客观性和合理性:一个理论、信念是否成功主要由科学自身的发展来决定而不是由心理的、政治的或权威等外部因素来决定。
二、对“元科学概念意义不变”的批判
元科学概念最先是由逻辑经验主义学派提出的。逻辑经验主义者认为,科学哲学的任务是分析“元科学概念”和解答“元科学理论”问题。元科学概念是指“理论”、“公理系统”、“说明”、“确认”等用来“谈论科学的”、表示科学活动的概念,它与科学概念之间有严格区别,它不同于具体的科学概念,如“力”、“质量”、“基因”等在科学内部出现的科学名词,因此它比科学概念的层次更高,由此可知科学哲学是直接研究自然科学而不是直接研究自然界的学科。这个观点已成为大多数科学哲学家的共识。元科学概念遭到非议的原因并不在于此,而在于逻辑经验主义认为,元科学名词的意义不受科学内容的影响,元科学概念的意义不是科学内容的涵项,不随科学中使用或接受的特殊概念、命题、论证的变化而变化,进而,科学哲学是关于任何理论的不变特征、关于元科学概念本身和元科学意义本身的理论。
对于这种元科学概念意义不变的观点,库恩与夏皮尔共同持有完全相反的态度。范式和背景信息都是哲学概念,但两者的意义都是随科学内容的变化而变化的。库恩在他的科学发展模式中,即在前科学—常规科学—革命科学—新的常规科学的动态模式中展示了范式概念的意义与科学历史发展的相关性;夏皮尔则在“科学发展的内在化模式”中再现了背景信息的可违背性。
在库恩眼里,科学是一个动态的历史过程。在每一不同的阶段,范式的内容和形式都不同。前科学是科学发展的原始阶段,这时各学派相互争持,共有的范式尚未形成;在常规科学时期,出现了在某一显著的理论成就的基础上所形成的解决疑难的传统;在革命科学时期,旧的科学传统出现危机,相互竞争的理论之间进行选择;进入新的常规科学时期,危机结束,理论之间的选择完成,新范式取代旧范式。
夏皮尔认为科学发展是一个基于理由的内在化过程,背景信息的意义与科学内容息息相关。由于背景信息与具体的科学研究领域密切联系在一起,与组成域的项,如经验材料、经验材料所呈现出的关系、研究方法以及域中的问题密切联系在一起,当上述要素的某一个发生变动,先前成功的理论或信念可能不再是成功的;曾经是无可怀疑的理论或信念也许表现了具体的怀疑;过去全为背景知识的理论现在看来与研究课题已不甚相关。所以当域发生变动时,被称为背景信息的信念和理论必将产生相应的变化。而且,如果按照背景信息的理由功能来看,把什么作为背景信息,在科学发展的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标准。在科学的童年时代,某些表面的相似性也许就是说明自然现象提出理论的理由,就是当时研究自然现象的“背景信息”;在近代初期,只有使经验完全一致的定律或者一个完美的演绎体系假说,才能作为提出新的科学理论的根据;20世纪以来,自然科学向纵深方向迅猛扩展,研究对象出现交叉、部分重叠,专业越分越细,作为科学根据的信念或理论,一方面在范围上日益宽泛,各种学科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另一方面所受的限制又日益严格,各种信念、理论相互制约,因而,应该以及能够把什么信念和理论当作科学理由和根据,应该把什么当作背景信息的资格,这一点也随科学的发展而变化,甚至我们谈论科学所使用的某些概念,比如背景信息本身,也可能根据新的科学知识或新的有充分根据的科学信念而被放弃、修改或取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夏皮尔不承认与科学无关的“元科学”及其概念,〔10〕他认为具有“永恒的”超科学内容特性的所谓元科学概念只是一个神话。
以上这些表明,对于科学概念、科学内容与谈论科学的哲学概念之间关系,夏皮尔和库恩有关相同的见解:两者相互联系不容分割;范式与背景信息都不是所谓的元科学概念,因为它们既是谈论科学的哲学概念,又是包含着科学内容的概念,因而随着科学的变化而变化。科学的发展,不仅改变了科学问题、概念、方法、理论等科学内容,改变了人们对自然的基本观点,而且也改变了谈论科学的术语,并且改变了衡量问题的真实性与重要性的标准,改变了把什么看成是范式或背景信息的标准。同时,既然范式和背景信息既是谈论科学的概念又是具有科学内容的概念实体,夏皮尔与库恩认为背景信息或范式在科学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在如何起作用的问题上,两位哲学家又有较大分歧。
库恩认为范式的变换是作为整体实现的,类似一种突然的、无结构的格式塔转换;范式一经被取代就为新的科学共同体所抛弃;新范式一经形成,对于科学的发展便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在心理上,范式是科学共同体所共有的信念;在理论方法上,它是科学共同体所共有的模型和框架。它是某一科学家集团在某一专业或学科中所具有的共同信念,这种信念规定了他们的共同的基本理论、观点和方法,为它们提供了共同的理论模型和解决问题的框架,从而形成该专业或学科的一种共同传统,并为该专业或学科的发展规定方向。
与库恩怕这种范式决定一切的观点不同,夏皮尔认为,背景信息在科学发展中发挥“理由”的作用时,并不类似范式起作用,而是以特殊的方式被运用于特殊的问题中,在不同的情况下以不同的方式发生作用〔11〕。尽管有些背景信息在科学发展中比其它背景信息的作用更广泛(可用于更多的情境)和更深刻,却没有任一个背景信息或某组背景信息以某种单一的方式发生作用,从而能够决定属于“某个传统”的每一情境和每项科学活动。而且,在夏皮尔看来,科学历史中也不存在这样的时刻,在它之后,先前的所使用的一切背景信息都被抛弃了,不存在库恩意义上的革命,即旧范式被一个与其不可比的新范式所替代。
三、对“观察决定理论”的否定
认为观察决定理论是逻辑经验主义者的主要特征之一。他们把科学当作静态的知识逻辑体系,科学知识是由两种性质不同的陈述即观察陈述和理论陈述组成的,前者严格的由所谓观察名词和相应的逻辑常词构成,后者则同理论词汇及相应的逻辑常词构成。观察词汇只指称人们的感觉经验,而不涉及任何不可经验的理论实体和理论概念,其内容是直接被解释的,其意义是明确的、能为人们所完全接受的;理论词汇指称的是一些理论实体和过程,其意义是不能自足的,需要通过对应公设与观察词汇建立一定的联系。因此,观察词汇是整个科学理论的基础,是对理论陈述进行实证还原的最终基础。库恩与夏皮尔完全不赞成逻辑经验主义的这一观点,认为他们把观察和理论严格区分开来、使观察中立于理论,使它决定理论的意义、可接受性的做法是错误的。库恩和夏皮尔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上,分别从范式或背景信息的科学功能出发,否定了观察决定理论的观点。但是,他们否定的方式和由此所得出的结论却不同。
在库恩看来,由于作为理论的范式具有巨大的作用,范式在科学中具有决定性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范式决定了观察:范式是观察的来源;它规定了如何操作和测量;规定了如何以观察语言写实验报告。在谈到观察时,库恩说“对于科学观察……科学家除了用他的眼睛和工具看到的以外,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如果有更高的依据,只要求助于它就可以证明他的视觉已经转变,那么这种依据本身就会成为他的资料来源,他的视觉行为就会成为各种问题的来源〔12〕。这里所说的“更高依据”不是别的,正是范式。库恩认为,科学共同体成员在进行观察时,已经戴上了他们所从属的“范式”这副有色眼镜,或者说,范式已经影响了观察者的视觉,而观察恰恰又是通过视觉为主的感官系统对观察对象的感知,所以库恩断定范式是观察资料的来源。不仅如此,库恩认为范式还规定了观察得以进行的实验活动。他说:“一个科学家在实验室所进行的操作和测量并不是经验‘给定的’,而是‘艰难地收集到的’,它们并不是科学家所看见的东西……操作和测量是由范式决定的”〔13〕。在科学中,观察的最终形式是观察报告或观察语言,库恩认为,任何以观察语言组成的观察报告都从属于一定的范式,在不同的范式下,对同一对象使用相同的仪器、进行相同的操作,关于它们的观察报告会完全不同。因此,不存在一种普适于任何范式的、不依赖任何范式的中性观察语言,观察总是由理论来决定的。
夏皮尔认为背景信息对科学具有理由作用,因而强调观察对理论具有依赖性,没有理论就不能形成观察。他以太阳中微子实验为例来说明这一观点。在观察中微子的活动中,确切的规定什么是观察、什么是可观察的、什么是直接观察,这些都是当时自然科学知识的一种功能。更确切的说,在观察过程中,是自然科学的知识规定了什么是“适当的接受者”、什么是“信息”、信息的种类和各类信息的传播和接收方式、规定了干扰的特点和类型、干扰出现的环境和频率。科学知识的这种规定作用表现在有关太阳核释放信息的理论、信息传播理论和信息的接收理论等方面。没有这些理论知识,通过探测中微子来观察太阳中心是不可能的。不仅现代科学观察是这样,即使是近代初期,伽利略在观察自由落体运动时也是如此。自由落体能够被观察,也是当时的物理学知识状态所决定的。但是,与库恩不同的是,在这里,观察既可以依赖一个时代的背景信息群,又可以依赖单个的背景信息,甚至可以依赖根据尚不充分的理论;观察对不同理论的依赖方式和程度是依各种理论对观察的距离远近、作用大小而不同的,观察对理论的依赖具有多样性;库恩却认为范式完全以一种从上至下的方式决定了观察。
另外,对于观察检验理论的问题,库恩与夏皮尔也有不同的观点。在库恩的那里,由于对于科学问题、对象、方法、观察及其相互联系等方面具有单一的、决定性的作用,不仅观察以范式为依据并通过范式来表述,而且就连什么是观察也由范式来定义;用观察去检验范式就相当于用范式所决定的、所产生的东西去检验范式,检验的手段蕴含在被检验的对象之中,因而对范式而言,用观察来检验理论是无效的。至于为什么在常规科学阶段存在着观察检验理论的情况,库恩的解释是,常规科学是范式已确立的阶段,这时我们看到的用观察检验理论的情况,仅仅是在被检验的陈述是科学共同体中个别成员的猜想的时候才有效。用库恩的话说:“常规科学尽管不断受到检验,却属于一种特殊的检验,受检验的毕竟只是个别科学家,而不是现行的理论”〔14〕。在科学革命时期,持不同范式的科学家观察时不再有相同的世界和语言,对于相互竞争的范式,观察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库恩从否定观察对于范式中理论的独立性,进而得出了观察对理论的检验是无效的结论。
夏皮尔也不赞同观察决定理论的观点,但他认为科学中的任何理论最终要由观察来检验。他从观察依赖理论方式的多样性来说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观察依赖理论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方面,观察所得到的观察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过去已有的知识或背景知识转化的成果,而不是与理论无关的、远离人的主观状态的纯“事实的”东西;另一方面,由于理论的层次性和丰富性,观察情境的多样性,因而观察与理论联系不是只有或者观察决定理论或者理论决定观察如此简单的方式,而是多种多样的,相对于理论,观察既具有依赖性,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相对不同的理论,观察对理论的依赖程度和方式不尽相同,独立的程度和方式也不一样,所以,用以检验理论的观察与被检验的理论之间可以构成这样的关系:前者不由后者而由另外的理论来说明,同时,前者又与后者相关。因此,观察对理论检验的作用不仅是可行的,而且是必然的。在夏皮尔看来,正是通过观察这一环节或子项,我们可以将过去的理论作为基础来建构新理论,从而推动科学向前发展。
关于观察与理论的关系,夏皮尔明确指出,不仅理论需要由观察检验,而且几乎所有科学知识的获得都无法与观察活动割舍,所有自然科学知识都是观察信息与先前的知识相结合的产物。例如在目前自然科学状态下,我们不能仅由四种基本相互作用理论就得出有关太阳核的理论,而必须依靠观察所获得的相应的特殊信息、如太阳的质量和化学成分分布等信息才能完成这一理论。观察往往具有一种同化(assimilation)作用,或至少趋于同化的作用,这种同化或趋于同化的作用,一方面“确立了我们在探求知识和检验信息过程中理解观察作用的重要论点,另一方面把我们关于自然的信念整合成为巨大的理论实体。正是在这个整合过程中,科学观察摆脱了哲学联系的主观性和日常观察的不可信赖性,抓了在探索知识和信念辩护中所涉及的客观性”〔15〕。所以在夏皮尔看来,观察与理论之间实际上是难以严格区分的,在科学中虽然不是观察决定一切,但观察仍然是科学的感性依据。理论与观察的渗透是双向的,或者说“观察”与“理论”互相渗透。
作为库恩和夏皮尔科学哲学理论的中心概念,范式与背景信息这两个概念的涵义如此不一样,反映了库恩和夏皮尔的科学哲学目标的不同。库恩哲学工作有两个目标,一个是彻底的反对逻辑经验主义的静态的科学知识观,这种观点把科学看成是没有发展的积累过程,另一个是反对波普的不断革命论,不断革命论认为科学是旧理论不断地被新理论取而代之的过程。库恩从科学史的研究出发,指出这两观点都不符合科学发展的实际,他提出了一个大而全的范式概念,以范式的变化形成常规科学与革命的科学的交替,以此建立了科学发展的动态模式,以便把静态的知识观和不断革命论统一起来。如果以动态的眼光看科学哲学,库恩的范式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概念。但他没有料到,由于范式无所不包,由于赋予它的作用方式过于独断,使它几乎成了众矢之的,他所受到的具有相对主义倾向的指责也是从范式发源的。与此相似,夏皮尔的哲学目标也有两个,一个是反对包括逻辑经验主义在内的预设主义,另一个是反对包括库恩范式论在内的相对主义倾向,他想走一条既避免预设主义又避免相对主义的哲学道路。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他不是着力阐明科学认识的理想国度的意义,而是在研究近现代科学的基础上努力阐明科学的意义,毫不动摇地坚持科学合理性。不过,他所走的路,只是一条比较狭隘的、历史经验主义的小道。从两位哲学家的哲学目标来看,范式虽然涵盖面大,却难免有些空泛;背景信息虽然精致,与范式相比,却缺少某种气势,这也是它们的特征之一。
本文1997年3月收到。
注释:
〔1〕〔2〕〔3〕〔9〕Shapere:Objectivity,Rationality,and Scientific Change.P4、6、7、4.
〔4〕〔6〕拉卡托斯:《批判与知识的增长》周寄中译,华夏出版社1986年版,第77、320页。
〔7〕〔14〕库恩:《必要的张力》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第326、268页。
〔5〕〔8〕〔10〕〔11〕〔15〕Shapere:Reason and the Search for Knowledge,第48、265、279、13页。
〔12〕〔13〕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李宝恒、纪树立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94、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