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落的文学不可能衰落--以魏晋南北朝文学为中心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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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提起

什么叫“衰世”?按照一般的理解,那应该是:政治黑暗,社会动荡,生产倒退、百姓蒙难,社会总体上呈现衰退、衰败、衰弱状态。再具体说,往往有战乱频仍、军阀割据、国家分裂等严重事态发生,那就是典型的衰世了。“衰世”是与“盛世”相对而言。中国历史发展有起伏,时势盛衰交替出现。过去常说“汉唐盛世”,这两个皇朝,总体状况是国家统一,社会稳定,经济发展,人民安康,集中表现为国力强大,在对外关系上也很强势、主动。汉、唐两个“盛世”之间,是漫长的分裂和战乱社会,它与前后两个盛世朝代对比鲜明,上述诸多衰世特征它都具备,这是一个马鞍形的底部,无疑就是“衰世”了。这就是魏晋南北朝。

魏晋南北朝历三百九十四年,说其整数,也就是四百年了。这四百年间,基本上是分裂社会,三国分裂,东晋与十六国分裂,南北朝分裂,北朝内部还长期分裂。当然也有一小段时间是统一的,即西晋晋武帝司马炎统治的中后期(275—290),晋灭吴,结束了三国纷争局面,实现了全国统一,当时司马炎很高兴,自以为做成了旷代盛事,为此他改元“咸宁”、“太康”,表示从此国家既“宁”又“康”,安定强盛,进入长治久安的“盛世”了。但是继任的白痴惠帝,愚昧专横的贾后,以及司马氏王族,又把国家弄得四分五裂,生民涂炭。所以西晋也实在算不上真正的“盛世”。长期的分裂和战乱,伴随着走马灯一般的政权更替。我算了一下,四百年中存在过的政权,有三国、两晋、十六国、南朝的宋、齐、梁、陈,北朝的北魏、东魏、西魏、北周、北齐,总共是三十个。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从夏朝算起,四千年来存在过各种政权五十多个,本时期以十分之一的年限,却占了政权总数的一半多。最长的政权是东晋,一百零三年;最短的是东魏只有十七年,萧齐也只有二十三年。所以说魏晋南北朝基本上就是“衰世”。在这四百年衰世里,文学领域的情况如何?它也“衰”吗?

这个问题历史上早就有人关注过,并且作出过回答。他们的结论曾经是:“衰”!

例如唐代著名诗人兼评论家陈子昂,曾经对魏晋南北朝文学说过总结性的话,一般文学史上都要提到的: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寄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唐诗纪事》卷七)

陈子昂认为,五百年来的文学是“道弊”的。“道”可以指“文章”中的“道”,也可以指“文章”本身之“道”。陈子昂(659—700)所生活的年代上推五百年,正好是建安时期(196—220),要之他是说整个魏晋南北朝文学(连带唐初)是“弊”的。“弊”与“衰”应当是一个意思。陈子昂之后,再有一位宋代文豪苏轼也发表言论,他在评论韩愈时说: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潮州韩文公庙碑》)

所说的“八代”,即指东汉、魏、六朝,主要是魏晋南北朝。苏轼直接说魏晋南北朝文学是“衰”的,需要韩愈这样的人来“起”一下。陈子昂、苏轼的观点,在文学史上影响不小,历来包括近代以来唱衰魏晋南北朝文学者大有人在。这应当是一种“衰世文学也要衰”的看法。不过我觉得这样的看法存在不少问题,基本的问题是,它不符合文学史实,所以需要提出来重新审视。

一 直面史实,平心而论:魏晋南北朝文学不“衰”的历史素描

如果我们能够直面事实,如果我们能够不怀成见、平心而论,那么我们考察魏晋南北朝文学之后的初步印象,应当是:本时期的文学事业,固然也受到世道衰败的影响,受到过不少沉重的打击,但并不像政治、社会、经济等领域内那样呈现明显的衰落疲敝景象,反而还出现过若干文学繁盛的局面,涌现了不少优秀的作者和作品;中国文学的多种品类,在本时期有重大、关键性的发展;而在本时期,在文学“自觉”问题上,也实现了基本的转型成功。这些都表明:本时期文学其实不“衰”,尽管这里似乎存在着一个悖论。以下请道其略:

(一)魏晋南北朝四百年中,文学繁盛局面曾经出现多次。尽管它们受社会环境影响,规模有限,时间上也并不彼此连接,有所间隔。

对此,我们不妨参考一些文论著作和文学史中的现成说法,其中不乏与我们相近的看法。我们首先看刘勰《文心雕龙》的《时序篇》和《明诗篇》,以及钟嵘的《诗品·序》,这些古代权威的文论、诗论家,都讲到过本时期内相关阶段的文学状况。他们的描述很生动具体,也较确切。

如刘勰说建安文学状况是“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钟嵘说:“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

刘勰还这样描述正始文学:“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合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余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也够热闹。

关于西晋文学(或称“太康文学”),钟嵘说:“有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

关于元嘉文学,刘勰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明诗篇》)钟嵘也说:“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而“元嘉三雄”,再加上陶渊明,当时诗坛比西晋还要兴盛一点。

关于永明文学,刘勰说:“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所谓“近世”,就是刘勰生活的萧齐永明时期。

这几个时期文学都有“兴”“盛”的表现,应该没有什么异议。此外,我以为还有东晋文学,梁陈文学,甚至北朝文学,这几个时期的文学,一般文学史上不大提到,至少不当作重点来讲,但实际上也有过相当程度的繁荣。

东晋文学主要就是玄言诗,蔚成风气。刘勰、钟嵘都论到了玄言诗,但褒少贬多,“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钟嵘语),“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刘勰语)。不过这些贬词,多是从思想内容上说的,而刘勰、钟嵘在文学内容上的评论,基本都出自“宗经”“征圣”的儒学观念,以政教功能为主要出发点,这未必妥当。如果我们抛开政教观念的束缚,那么就应当承认,玄言诗,其实是一种古代的哲理诗,应当给予相当的重视。《兰亭集诗》是古代诗歌史上规模最大的雅集之一,参与者共四十一人,产生诗作三十篇。如此场景,似乎唐宋都很少出现过;虽然所产生的主要是玄言诗,但就繁盛这一点,则不能不承认。

再说梁陈文学。不说《文心雕龙》、《诗品》两部不朽著作,它们就都产生于梁代。即以当时创作最风靡的“宫体诗”言,也值得重视。以前论者多给予贬斥,说它格调“轻艳”,甚至说是“反动统治阶级腐朽情调的表露”等等,但那也是文学的政教观念在作怪。其实“轻艳”也是一种诗歌风格,你可以不喜欢这种风格,但应当肯定这种风格的文学史意义。文学的风格是愈多样化愈好。不应设置统一的要求。至于文学的内容取材问题,同样也应当多样化,可以表现国计民生、社会大事,也不妨写个人生活,内心欲望,甚至饮食男女。告子早就说“食色性也”,写人的本性又有什么不妥?与“腐朽情调”未必是一回事,只要不太庸俗色情就好。再说我们如果认真读宫体诗,其中的所谓“色情”描写,比起后世的《金瓶梅》等小说要“雅驯”得多,它不是洪水猛兽。而萧氏父子、庾氏父子、徐氏父子等宫体作者,当时人数不少,作品也多,形成流派,《玉台新咏》记载了当时创作的繁盛情况。

至于北朝文学,虽然文学创作的“密度”较南朝要小,但那几部文的杰作(《水经注》、《洛阳伽蓝记》、《颜氏家训》等),还有《敕勒川》、《木兰诗》等优秀民歌,分量很重,在文学史上是不能忽略的名著。唐代李延寿在《北史·文苑传》中评论说:“区区河右而学者埒于中原……”,“有魏定鼎沙朔,南包河淮,西吞关陇,当时之士……先后之间,声实俱茂,词义典正,有永嘉之遗烈焉。及太和在运,锐情文学,固以颉颃汉彻,跨蹑曹丕,气韵高远,艳藻独构,衣冠仰止,咸慕新风”,“及明皇御历,文雅大盛……”。描述得相当热闹,评价也相当高。

以上所说的都是在魏晋南北朝四百年衰世中出现的文学盛况,同时也提及了各繁盛时期出现的一些优秀的文学家。至于在四百年衰世中涌现的“一流文学家”,甚至“伟大作家”,我们就要说到陶渊明。这位诗人的出现,实在是个奇迹。当时社会给他提供的条件,无非是政治上的连年分裂和战乱,官场风气的伪善和污浊,还有社会民生的萧条,以及他本人物质生活的贫苦。就在这极端衰败的社会背景下,他竟以任真自得的态度,写下了许多朴素纯真的诗篇,表现着他对生活的独到体验和感悟,在诗歌史上独树高标。

当然本时期的文学高潮,规模上都不大,分散而且持续时间不长,与某些公认的盛世文学(例如唐代)相比,显得器宇狭小;有不少亮点,还不能说“大放异彩”。但我们将这些文学亮点合起来看,其灿烂的程度,似乎也不比盛世时期差很多。与此前的汉代盛世比较,同样四百年,辞赋、文章可与颉颃,而诗歌、小说、文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它“未必衰”,恐怕没有什么不妥。

(二)魏晋南北朝文学是古代各种文学品类、体裁的很重要的发展和完善时期。

1.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关键时期。

在两汉时期,诗歌并未得到全面的发展,只有乐府歌辞借着官方礼乐文化的确立而受到重视。文人诗歌在汉代数量少,质地也不甚高。大家可以去看古今所编的汉代诗选,那内容除了乐府歌辞,实在相当冷清寂寞。而在不多的文人作品中,又以四言诗为主,而那四言诗又未能发扬《诗经》的比兴传统,典诰有余,而生动不足,“艺术感染力”有限。建安时期,四言诗有了真正的发展,最显著的例子是曹操作品,他的《步出夏门行》、《对酒》等,堪称四言诗历史上《诗经》之后的不朽杰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慷慨悲凉,荡气回肠,可以说,四言这种古老诗体的生命,在曹操这里(还有其后的嵇康、陶渊明)得到了复活!

五言诗在魏晋南北朝得到大发展。五言体虽然发源甚早,但汉代文人并未注入多大精力写作,只有乐府歌辞中有较多应用。“一字千金”(钟嵘《诗品》)的“古诗”是汉末才产生的。五言诗普遍进入文人创作领域,并受到重视,主要也是建安时期开始的,其功臣就是三曹、七子。曹植《赠白马王彪》等篇章,体现了五言诗走向全面成熟。从此,五言成为整个魏晋南北朝诗坛上的主流诗体,阮籍《咏怀诗》等等后续佳作,层出不穷,拓展出五言诗的灿烂新天地。

七言诗起源也很早,但只是在民间谣谚或其他非文学文字(如镜铭等)中存在。汉代七言诗比五言更加寂寞,只有张衡《四愁诗》等为人所知。建安中曹丕在七言诗创作上抢了个头功,使他不至于在诗歌领域全面落后于乃弟曹植。《燕歌行》不是第一篇文人七言作品,但就成熟程度说,它是七言诗史上的里程碑。其后魏晋年间,虽然文士对七言的认识仍然存在偏见,说它是“体小而俗”(傅玄语),但到了南朝刘宋时期,终于出现了七言诗的高手鲍照,他的创作(《行路难》等)为七言进入诗坛主流打下坚实基础。

乐府歌辞在本时期的文人化倾向,也是诗歌领域一大发展。汉代虽然有文士撰写乐府歌辞,如司马相如等,但那都是郊庙歌辞,是代人立言,而且是代皇家立言,缺乏个性,价值不高。开创文士写作乐府诗的是曹操及曹丕、曹植,其个人抒情的取向显示了强大的魅力。从此众人效法,蔚成大观。三曹的乐府歌辞还与音乐有密切关联,基本上是入乐的,有乐工演唱;他们拥有这方面的条件。但正始以后的文人乐府作品,大多没有条件入乐,基本上就与音乐脱离关系,于是“乐府歌辞”变成了“乐府诗”。陆机等人写的大量作品,只能说是乐府诗。虽然诗歌脱离音乐是一种损失,却也给予文人写作减少了羁绊,个人大量写作乐府诗才成为可能,否则如鲍照那样的不得志文士,不可能写作那么多的乐府歌辞。乐府诗走上了文人化、个人化的写作道路,由此萌发出新的生命力。

在诗歌领域,本时期的一大重要成就还有“近体诗”的萌生。这种古典格律诗,最能体现汉语诗歌的技巧美和音韵美。但是它的雏形,却是在本时期就形成了的。汉语中本来就存在声律的良好“潜质”(声、韵的客观存在),但对音韵研究的滞后,影响了诗歌中声律的自觉表现。直到萧齐永明时期,对于声韵的感觉,终于提升到理论上的认识,当时竟陵王萧子良,曾经邀集诸多文士及僧众研究声律问题,就在这前后,“四声”论正式提出。周颙《四声切韵》、沈约《四声谱》,都将汉语的声调分为四类,即平、上、去、入,主张在诗歌中将四声之字互相错落配置,“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沈约《答甄公论》),同时谢朓、王融等诗人也努力在创作中探索实践,使得诗歌声韵愈益向格律化发展。到南北朝文学的殿军庾信那里,有些作品很像是“近体诗”了。总之,若没有南朝一批文士的理论和实践探索,“近体诗”在唐代的大发展是不可能的。

以上这些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在诗歌领域发生的重大变化,应当说它们对中国诗歌的发展,具有关键性意义。

2.魏晋南北朝是赋的重要转型期。

基本的变化是:从两汉辞赋以体物大赋为主,到本时期的以抒情小赋为主。这种转变也是从建安时期开始的。曹丕曹植兄弟,还有建安文士们,撰写了大量篇幅短小、题材日常化、内容抒情化的“小赋”。曹植《洛神赋》等令人耳目一新。这种传统一直延续下去,流行于正始、两晋、南北朝。本时期也有规模宏大、以描摹“京殿苑猎、述行序志”为主的体物大赋,如左思《三都赋》等等,但抒情小赋总体上还是占了优势,代表着辞赋写作主流的转型。

3.魏晋南北朝是文的进一步成熟期,也是骈文的高潮期。

文,即“文章”(有人使用“散文”一语,我以为不甚合适。因为在古代,尤其是魏晋南北朝,“散文”是与“骈文”相对并存的文体,它专指“骈文”以外的文章,而我们这里说的,当然要包括骈、散所有文章在内)。汉代是文的成立定型期,尤其是各种制式文章,基本都在汉代得以定型。所以进入本时期后,文在品类上并无增加,体裁上也并无太多变化,但在内涵上、风格上,则变化甚大。

本时期散文(语体文)方面名家不多,但曹操、陶渊明两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的。曹操基本上不写骈文,他的一些朝廷公文,多以口语写成,完全打破了用典雅的骈文写作的惯例,如《止省东曹掾令》:“日出于东,月盛于东,凡人言方,亦复先东,何以省东曹!”面对省东曹还是省西曹的争议,令文中没有长篇大论讲道理,没有典故,只是用日常语词打了几个比方,然后就作结论。而文字通俗简洁,朗朗上口,好像是歌谣。这是真正的散文。曹操的文,气势盛大,气韵流贯,气骨强健,体现其人的强势性格。以曹丕“文以气为主”来评论,最为恰当。又鲁迅称之为“改造文章的祖师”,亦是。陶渊明的文章也以表现作者独特性格为主,平淡自然,不尚修饰;而真实朴素,似行云流水,内在力量强大,撼动人心,《五柳先生传》等皆是。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骈文盛行期,多数作家作文,以骈体为主。骈文的第一位作家也就是曹植,代表作有《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等,其文字华美,辞采丰赡,音节浏亮,声调铿锵,表现深厚学识修养和遣字造句功力,而文章气韵贯穿始终,虽篇幅较长,而可读性甚强。此后四百年中,骈文这种美文作家多不胜数,如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阮籍《大人先生传》,李密《陈情表》,张华《女史箴》,陆机《辨亡论》,沈约《谢灵运传论》,丘迟《与陈伯之书》,孔稚珪《北山移文》等等,最后一位大家是庾信,他的《哀江南赋序》也是传世名篇:“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骈文是将汉语言文字的形态美和音节美(对偶、均衡),发挥到极致的文章体裁,形成于汉代,终结于民国,而最为盛行,写作水平最高、经典作品最多的黄金期,则在魏晋南北朝。唐代中叶的“古文运动”,一般文学史上说那是韩愈他们有鉴于骈文存在“形式主义倾向”,为挣脱骈文对思想表达的束缚,所以提倡“古文”。我觉得这样说虽有一定道理,但不够全面,应当说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即唐人觉得自己写骈文写不过魏晋南北朝人,写不过曹植、庾信他们,所以想另辟蹊径、另寻出路。韩愈有句云:“余悲不及古之人兮,伊时势而则然。”(《闵己赋》)说的虽不是文章,但拿来形容他在骈文与古文问题上的无奈选择,倒也合适。如果有人问我更喜欢读骈文还是古文?我可以明确说:骈文!因为那里有真正的语言音乐美,骈文是另一种格律诗。

古人常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等,一般所举之例,多言及汉之赋、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等,又有人补充说六朝之骈文,明清之小说,我认为正确。

4.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小说发展的初期即“发轫期”。

本时期,志怪、志人小说都有大的发展,《搜神记》、《世说新语》即是两大杰出代表作。在“志怪”、“志人”两大小说领域,它们可以称为“经典”。

5.本时期还是中国文学理论(文章学、诗学)的成熟期。其标志是出现了古典文论的经典著作《文心雕龙》和《诗品》。《文心雕龙》体大思精,自成体系,可以说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诗品》不但总结了五言诗发展的前期经验,也开了后来千余年中国诗歌评论中“诗话”形式的传统,影响十分深远。

这里还要连带讨论一个重要问题,即关于“中国文学的自觉”,究竟在哪个时期?自从鲁迅提出建安时期中国文学进入自觉时代以来,不少人表示赞同。近来也有人反对,说应当在汉代,还有人说在战国、在春秋,甚至有人说在西周。他们以一种近来颇为流行的思维方式,总想把中国文明历史现象往上推,以为推得越早中华文明便越是光芒万丈。我不大赞同这种做法。一切都应从事实出发。所谓“文学的自觉”,当然是指文学创作的自觉,而文学创作的自觉,主要是说在创作中能够总结出理论来,又反过来以理论指导创作,这样就进入了创作与理论良性互动的过程,文学自觉的时代遂得以到来。所以“自觉”的标志应当是理论的成熟或基本成熟。一般而言,理论的成熟总是要晚于创作的成熟。因为文学的创作植根于民间,几乎所有民族的早期先民们,都能够自发从事文学的创造,他们不需要多少文化准备就可以进入这个创造过程。而文学理论产生,则需要有文学理论家的出现为条件。有人说,中国春秋时期不是已经出现理论家孔子了吗?他不是有关于“诗三百”的一些理论(“思无邪”、“兴观群怨”等论述)了吗?我的看法是,孔子虽然对“诗三百”做了一些评论,但他是把“诗三百”主要当作人格修养或者伦理教科书了,没有将“诗三百”主要当作文学作品来谈论,所以只能说他的理论是文化论,或者是未独立的文学论。又有人说,东汉时期不是有王充吗?他在《论衡》中不是论述了关于文章和赋的一些问题了吗?他也有一些重要论点发表,如说“化民须礼义,礼义须文章”(《效力篇》)等;他还驳斥当时流行的“文儒(创作家)不若世儒(经学家)”(《书解篇》)观点,强调创作的重要性。不过王充虽然在文论发展史上有重大贡献,但他的文学理论仍然依附于他的社会政治理论,而理论的独立是成熟的前提。所以,我认为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还是在建安时期,那时出现了中国第一篇文章专论——曹丕的《典论·论文》,里面对“文章”的功能(“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特征(“文以气为主”)、文学的分类(“诗赋欲丽……”)、文人修养(“文人相轻”)等,作了比较系统的论述,它标志着文学理论的初步独立和成熟。文士们的创作,从此才进入了自觉的时代。此后如建安作家们互相讨论创作问题,陆机、陆云兄弟彼此切磋文章的构思和风格问题,再经过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等的发展,到刘勰体大思精的《文心雕龙》,再加上第一部系统诗论著作《诗品》,中国文论的高潮就此形成。理论的成熟,使得文学写作的自觉性大为提升。

总的说:各体文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都有重大的发展和完善。而文学理论的成熟,也使得本时期进入了“文学自觉”的时代。如此状况的四百年文学,你能够说它“衰”吗?

回头再说陈子昂对本时期文学作整体性否定的理由是什么?从他原话里看主要有两点,一点是他认为“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一点是齐梁文学“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从这两点上看,陈子昂强调的是文章的“风骨”和“兴寄”。不过他说“风骨”“晋宋莫传”,我认为说得有些绝对化了,因为晋宋时期也有文学是颇含“风骨”的,如左思《咏史诗》即是。钟嵘《诗品》就说他“其源出于公干”,而刘桢则被认为是“真骨凌霜,高风跨俗”,最具“风骨”的诗人;还有刘琨(“刘越石仗清刚之气”)、郭璞、鲍照(“骨节强于谢混”)等。陈子昂强调“兴寄”也不错,但他说齐梁诗歌“采丽竞繁,兴寄都绝”,这就把辞采和兴寄对立起来了,并且认为齐梁文学“都”没有兴寄,这是不合理的。实际上,齐梁文学还有晋宋文学,也有兴寄,只不过所“兴”所“寄”的不是传统儒家政教内容罢了。东晋玄言诗的兴寄就是玄言,就是老庄哲理加上佛学;梁陈宫体诗的兴寄就是妇女情态,女性美,这种兴寄或许不够崇高,也不够悲壮,从传统政教观念看,还颇为“靡弱”,但我们应当肯定它也是一种兴寄。所以陈子昂得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的大结论,不免片面。反映了在他的文学观念里,儒家政教意识太强太多,他的那个“道”字,影响了他客观全面地来衡量评估魏晋南北朝文学,看不到本时期文学的真正特点和优势。以前学界对于陈子昂的这篇文章,评价甚高,认为它是“明确反对齐梁时期的‘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形式主义诗风”,“这种进步的主张表面上是复古,实质上是符合时代要求的革新”(《中华文学通史》第二卷)。这样的解释,把陈子昂说成是“批判形式主义诗风”的勇士,认同他对于魏晋南北朝文学的贬低,未免偏颇。

至于苏轼,他显然是将文学的盛衰与“道”的兴替联系起来考虑的,因为“道”“溺”了,所以“文”也“衰”了。他还是从传统“文以载道”角度来评价魏晋南北朝文学。他的视角存在问题,影响了他公正全面地考量和评估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成就和地位。

其实无论陈子昂或苏轼,还是其他人,他们并非看不到魏晋南北朝文学并不“衰”的诸多历史事实,因为曹植、阮籍、陶渊明、鲍照、刘勰、钟嵘、《世说新语》、《搜神记》、《木兰辞》等等都明摆在那里。他们之所以会作出“道弊五百年”或者“八代之衰”之类的判断,主要是价值观念发生了偏差。首先是社会伦理观念的偏差,他们坚持传统政教观念,以为文学必须贯彻正统“诗教”和“道统”,凡越出纲常名教之外,便是文学之歧途。还有审美观念方面的偏差,他们多坚持传统的“中和之美”原则,凡是个性突出的作品,便被视为“异端”而予以否定和排斥。这当然会导致对魏晋南北朝文学作出总体评价上的误判。

二 解析表象,捕捉因果:魏晋南北朝文学不“衰”的机制讨论

魏晋南北朝文学为何居衰世而不衰呢?从根本上说,当然是文学与社会政治是两个领域,它们虽然有密切的关联,但各有自己的生长演变规律,其发展轨迹未必是同步的。

具体一点说,则衰世对文学的影响,应该是多方面的,有负面的,也有正面的。

衰世对于文学的负面影响很清楚。对于国家民族,对于国计民生而言,“衰世”是件不幸悲哀的事;当时百姓承受了多少深重的灾难和痛苦,我们后人无法真切体会。曹操在诗里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蒿里行》)当时实情就是如此。对于文学而言,衰世的含义首先也是破坏性的。衰世社会各方面都处于混乱衰败状态,文学所需要的生存和发展的起码物质条件就不能得到保障,甚至文学家的生命都处于危险境地。“魏晋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这句话最能概括文学家在衰世的处境。汉魏、魏晋易代之际,名士被杀害的人数很多,如孔融、祢衡、杨修、崔琰、何晏、李丰、夏侯玄、嵇康、吕安等。而西晋后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中遇害的文士更多,张华、卫瓘、潘岳、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嵇绍、刘琨、郭璞等等。我们常说的西晋文士“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大部分人都无善终,真是“少有全者”。东晋以后,包括南北朝,文士因各种原因被杀害的也不少,如殷仲堪、殷仲文、谢混、谢灵运、颜延之、鲍照、谢朓、王融、丘巨源等等,还有萧衍、萧绎、萧纲等死于非命的帝王文人。这么多作家死于政治乱局中,都是非正常死亡。如果他们不是英年早逝,在文学上的贡献肯定更多。我还要提一下挚虞,他是个老实文人,在政治上从不像潘岳、陆机那样投机钻营,只是本分地在朝廷里做他的秘书监,用功整理文献。可他也不得善终,这位《文章流别论》、《文章流别集》的作者,在五胡乱华中活活饿死了。从文学生存的基本社会条件这一点说,“衰世”肯定不是件好事。

不过在衰世年代里,在社会环境的某些方面,也还存在有利文学生长发展的因素,甚至还能使文学取得一定的繁荣。在这里,社会政治与文学事业的发展轨迹,并不完全对应。这里我想从三个方面来阐述这个机制问题。

第一,衰世中最常见的现象就是社会分裂,政治权力分散化、弱势化。政治无力或者无暇干预思想文化,文士的生存和活动空间相对比较大,比较宽松,文学创作自由度遂得以增加。历史上多个政权同时并存,对于该时期的士大夫而言,其活动余地肯定比大一统的强势政权下来得大。战国时期的策士们“朝秦暮楚”,为实现自身的抱负和利益去游说君主,习以为常。当时比较拘谨的孔子、墨子、孟子等学士型人物,也曾经到多个诸侯国活动。除屈原之外,很少有人死守一国,誓与母国共存亡。这种状况下,文士的写作活动基本不受限制,所以他们可以“处士横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魏晋南北朝四百年,基本上是分裂社会,文士在敌对政权间流动,虽不十分方便,但也还有例可循。汉末王朗任会稽太守,因不肯在孙策手下做官,“展转江海”,逃到北方投奔曹操,后来做到司空高官。东晋末刘裕击败了桓玄,作为桓玄重要幕僚的文士殷仲文,就逃到北方(姚秦)姚兴那边去,继续做官,刘裕拿他无可奈何。北齐著名文士温子升,本是东晋温峤后裔,其祖父就是在刘宋时期因卷入政争,失败后“避难归魏,家于济阴冤句”(《北史》本传)的。东魏才子荀济,本亦南朝人,且与梁武帝萧衍是“布衣知交”,只因上书讥嘲佛法,惹怒了梁武帝要杀他,他就逃奔北朝。北朝后期著名文士王褒、颜之推、庾信等人,原来都是南朝人,梁元帝时都在朝廷任职,后来同时被俘至长安,从此在北方长期生活,当时北周宇文泰兴奋地说:“昔平吴之利,二陆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贤毕至,可谓过之矣!”(《北史·文苑传》)这种流动的可能性,给文士的创作增添了空间和自由度。

其次,分裂社会的政权,大多是弱势政权。本时期最长的朝代东晋,它所统治的地域也只有南方半壁江山,而且东晋朝廷长期被“强臣”如王敦、桓温、桓玄等所制,本身就不是个强势政权。不断发生的政变、篡权、改朝换代,使权力呈现分散甚至解散,皇权专制体制被严重削弱。政权的弱化,决定了政治对于思想文化领域的干预也比较弱,不能设想本时期也会发生“焚书坑儒”或“独尊儒术”之类的事态。

分裂社会的统治者为了自我利益,也需要争取人才,为我所用,为此需要显示自己的宽容和大度,甚至做出一些谦恭下士的姿态。曹操在建安时期多次发布“求贤令”,要求部下广泛荐举“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予以任用。此时的君主主要关心的是自己地位的牢固,所以只要求臣下在政治上忠于自己,至于思想文化甚至道德方面则很少干预。分裂社会中统治者对士大夫的这种怀柔政策,实质上是一种利益“交换”策略,即君主在文化上采取某种宽容态度,以换取文士们在政治上的忠诚。对于文士而言,是增添了本身在社会利益博弈中的“权重”。所以本时期不少文士受到优待。如曹操就笼络了大批文士,让他们充当“侍中”、“军师祭酒”、“太子文学”之类职务;后世的“鲁公二十四友”、“竟陵八友”等,莫不是权势人物的笼络对象。而那些文士们在受到宠任的同时,也表现得颇为自信、自负、自得,他们的胃口也变得大了起来,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兄弟,刘舆、刘琨兄弟等等,都是例子,他们在政坛上非常活跃,兴风作浪、左右逢源。陆机就曾投靠过不同的诸侯王,而且都得到重用。当然也有对现实遭遇不满者如潘岳、左思、谢灵运、鲍照、范晔等,其实他们并非真的穷困潦倒,只能说是他们的欲望没有得到充分满足而已。

相反,在大一统的盛世社会里,往往有强势政权的高压政策,文士的创作空间和自由度就会受到压缩。秦、汉时期,皇权体制建立并巩固起来,文士的唯一出路便是通过种种“察举”制度投身官场;先秦时期“处士横议”的局面结束了。清代康乾盛世,国力强大,但文字狱也很严厉,写作诗文,动辄得咎,影响到许多有才华文士,不敢写作,而转而投入学问考据方面了,虽然乾嘉考据学取得重大成就,但文学方面的损失是毋庸讳言的。

还有一点也需要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替多靠武力,所以不少君主是武夫兼为政客出身,文化修养不高。如刘宋开国君主刘裕,基本上就是武夫,因战功显赫而逐渐控制东晋政权,并取而代之。当时另一将军刘毅与他竞争,后者出身士族,作风儒雅,文化修养甚高,因此颇鄙视刘裕,刘裕亦明知自己在文化方面不如刘毅。然而胜负是以武力来解决的,刘毅最后失败被杀。萧齐开国君主萧道成,也是“武功潜用,泰始开运”(《南史》本纪)。萧梁开国君主萧衍“有文武才”(《南史》本纪),但他主要也依靠武力取得政权。至于陈朝开国君主陈霸先,更是“多武艺”(《南史》本纪)一流人物。南朝君主还算文化水准好的,那北朝君主更是纯以武力取胜,是“刀把子里出政权”,有的君主基本就是文盲。如十六国时期的石勒等人,就是目不识丁者。武夫政权对于文化事业,当然存在隔膜或者忽视,所以对于思想文化的管制,也往往比较松弛,不会来多管闲事。

这里必须说明一个问题:既然说文化环境相对宽松,文学的生长空间比较大,为何“文士少有全者”?对此现象,其实不难解释:因为本时期文士的非正常死亡,只需稍加考察,即可明白其原因几乎都与政治问题相关。他们或者在政治斗争中被当作敌对势力成员(如何晏、夏侯玄、嵇康、张华等),或者文士本人过度介入政治利益集团斗争(如石崇、潘岳、陆机、欧阳建等),或者本人的行为被视为政治上的“反叛”举动(如谢灵运、范晔等),还有就是在战乱中被动地不幸遇难(如陆云被陆机连累而死,挚虞在战乱中饿死,鲍照在乱兵中遇害),几乎没有一个是因为思想文化原因而被害的,他们都不是“思想犯”、“文学犯”,多数是“政治犯”。司马氏父子、刘裕者流,对于文士的思想文化倾向,也基本不关心,儒家、道家、佛家都无所谓,司马昭自己字“子玄”,也算是半个玄学家。嵇康说“非汤武而薄周孔”,因为司马昭自命周公,他才受不了。

第二,衰世中思想文化呈现多元化、异端化取向,士风也有乖戾化趋势,这直接通向文学的个性化发展方向,有利于作家充分展示其才华和个性。

魏晋南北朝时期儒学衰微,玄学勃兴,道教兴盛,还有佛教东渐,影响所及,导致思想观念和审美趣味的多元化趋势。

儒学衰微,始于汉末,一批清流名士对抗宦官与皇帝势力,实际淡化了忠君立场,而以“清高”为标榜。清流领袖陈蕃、李膺等率皆如此,他们基本的取向就是淡化以忠君为核心的纲常理念,而突出“清”“高”准则,以及士人的个人尊严和气节。魏晋南北朝政权几乎都不存在明确的主流意识形态。因为这些分裂政权来不及关心文化正统的建设问题。一定要说它们有什么主流文化,那只能说是“政治实用主义”,凡是对维护政权有利的文化都受欢迎,而对政权无直接为害的东西,也可以不管。于是汉代以来的正统思想文化受到严重的冲击和消解,形成主流意识形态和正统文化的缺位。所谓“正统”,即西汉董仲舒改造后的以“三纲”“五常”为核心内涵的儒学传统伦理。所谓“名教”“礼法”,皆是宗法正统伦理的代名词。清流名士们将正统宗法伦理的神圣地位推倒了,为此后的各种非正统思想文化的兴起,打开了方便之门。

主流意识形态和正统文化的衰微,造成了文化多元化趋势。曹操说“性不信天命”,这就是非主流、反主流思想观念。王弼、何晏、嵇康、阮籍、向秀等玄学名家出现,形成一股强大的异端潮流。他们宣扬“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礼岂为我辈设耶”等等,都是异端宣言。

几乎与此同时,佛教也在东汉时期传入,并迅速传播,至东晋已经大盛,南北朝时期更臻于极盛。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应当不是唐朝,而是南朝遗留下的佛寺。北朝佛教兴盛状况不下于南朝,看今存三大石窟佛教艺术,皆在北朝地区,即可知道其大概。佛教兴盛,是异域文化“入侵”,更属于明显的“异端”。尽管有人企图调和折衷,说“佛即周孔,周孔即佛”(东晋郗超语),但将佛陀与周、孔相提并论,消解了“独尊儒术”,本身就是异端之说。南朝士人,普遍杂学旁收,多浸染于佛家之说,又不宗一家,而实际上并无确定专一信仰,不少文士只是以追求自我欲望为主,道德面貌低下,仍然属于异端之类。还有一些文士,连基本的历史观、文学观都改变了。例如萧统编《文选》,就收入了扬雄的《剧秦美新》一文,将赞美王莽的作品当作正面文章推出。而王莽向来被认为是大奸大伪之人,与萧统同时代的颜之推,就说“扬雄德败美新”(《颜氏家训·文章篇》)。有意思的是,本篇《文选》李善注中牵出另一位怪人即东晋葛洪,说“《抱朴》方之仲尼,斯为过矣”,可知在萧统之前,葛洪也曾将扬雄比作孔圣人。在其他朝代恐怕很少见到这样与传统、正统观念拧着说的惊世骇俗言论。

魏晋南北朝的士风,与士大夫的思想文化取向相表里,有着任诞、乖戾化的倾向。文士们背离传统纲常“礼教”准则,好做种种“出格”行为,有许多不“正常”表现。从建安文士中的孔融、祢衡,到正始时期的“竹林七贤”,还有西晋末的“八达”,东晋名士周、王羲之等,他们是“任诞”行为的先锋,做出各种违背传统道德伦理的事情。除了药与酒外,还增添了不少怪癖,如有人聚敛财富,有人热衷功名,有人攀附权贵,特别是放纵个人欲望,到变态程度。如石崇、潘岳攀附贾谧,有望尘而拜等等表现;谢鲲因调戏邻家妇女被打折两颗门牙,而他本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犹不废我啸歌”;魏末刘伶、西晋谢鲲、东晋王忱等人,都喜欢喝醉了酒“裸体而游”;东晋名士周,看到同僚家中美妾,竟当众“欲通其妾,露其丑秽,颜无怍色”。因此被“有司奏免颉官,诏特原之”(《世说新语·任诞篇》)。这周够下流无耻,不过朝廷居然对他的丑事,“诏特原之”,可知当时对这种任诞行为,已是见怪不怪。谢灵运游山,大队人马在荒山野岭中跋涉半月,地方官员误以为来了“山贼”,其任诞也到了极点。总之,本时期许多文学家,敢想敢说,敢爱敢恨,敢做好事,也敢做坏事,不怕耻笑,不怕谴责,不怕触犯礼法,不怕“悖礼败德”,不怕出丑,不怕丢官,不怕治罪,甚至不怕杀头。不少名士如祢衡、潘岳、陆机、谢灵运、颜延之,还有写了《后汉书》的范晔等,本来不是什么政治实力人物,他们都可以说是自己不顾一切地往政治漩涡里钻,是自己“找死”。至于夏侯玄、嵇康、刘琨等能做到“临刑,颜色不变”,也可以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表演着他们的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文士为自己写《挽歌》,好像在历史上除了陶渊明也没有第二个。以上种种,可以说是极端化的性格表现,包括一些任诞乖戾行为,无论其含有正面的和负面的意义,都表现出奇特性格。魏晋南北朝四百年中,文坛上活跃着一大批怪人,他们乖戾的士风,在其他朝代实所稀见。

“士风”与文风,基本上是对应的。以正始文学为例,刘勰云:“嵇康师心而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师心”、“使气”,意思都是“由着性子来”,随心所欲,将情绪化和任诞风气,都写进诗文里去。“师心”、“使气”的结果就是任诞化、乖戾化,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它直接导向个性化。阮籍可以一醉六十日,他就写得出“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的《咏怀诗》;谢灵运没日没夜去游山玩水,他就写出了中国诗歌史上第一批优秀的山水诗;陶渊明弃官归家,他的“田园诗歌”古今无两。个性化不等于文学的优质化,但个性化无疑是文学走向优秀、走向伟大的起点。

魏晋南北朝思想文化取向上的非正统化、异端化,士风上的乖戾化,意味着文士们在文学立场上,挣脱儒家教化学说的束缚,从事自我表现式的写作,文学个性也相应得到释放,从而出现普遍的个性张扬局面。所以我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实际上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期。思想解放导致了文学内涵和文学风格的解放,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文学生产力的解放。若无那些异端思想观念的流行,决不能产生那么多棱角突出惊世骇俗的文人作品,如曹操《自明本志令》、阮籍《大人先生传》、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刘伶《酒德颂》、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等,以及一些记载乖戾行为和大谈“怪力乱神”的小说。而若无南朝时期儒家政教观念的全面消解,不可能形成玄言诗的一代风气,也不可能出现那么多罔顾传统道德伦理、充满唯美主义的宫体诗作家和作品。我认为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极少见的现象,弥足珍贵。

本时期文学的个性化风貌,在文学史上显得非常突出,在中庸之道盛行的中国文学史上,在十分重视“中和”之美的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值得我们备加珍视。鲁迅就很欣赏本时期文学,他写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样的著名论文,而对于其他时代文学,似乎还没有投入类似的关注。他花费许多精力作的《古小说钩沉》,对象也主要是魏晋南北朝文学。为什么他对本时期文学怀有如此强烈兴趣?我以为重要原因就是他喜爱个性化的文学,众所周知,鲁迅不喜欢中庸之道,在他的小说和杂文里,他曾猛烈抨击过中国人性格中的“中庸之道”传统。而魏晋南北朝文学是个性化很强的文学,它是“非中庸”的文学。

第三,“衰世”作为一种社会状态,它还能够给作家提供一种“盛世”所无法提供的特别的条件:即以人类苦难为主的大量生活体验和写作题材,利于产生伟大的悲剧作品。

文学创作需要动力,其动力就是作家的内心激情。人类最强烈的内心反应,莫过于面对灾难和死亡的恐惧悲哀,救赎或者抗争。而衰世时代,社会充满着灾难和死亡,无数的不幸和悲苦。文学家作为时代的先觉,精英分子,他们中多数人的思想比较敏锐,也拥有较多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他们面对着衰世的现实,体验着身边的灾祸,目睹社会的破败和民众的苦难,内心激发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悲悯情绪,“悲天悯人”成为他们的基本情绪指向。悲情充斥心田,激励他们从事悲情文学写作。

司马迁说: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史记·太史公自序》)

这里指出了作者的创作激情,多出于身受不幸和苦难的“郁结”,包括司马迁自己亦如此。司马迁认为,连周文王、孔子等“圣贤”,都曾经是不幸的悲情人物,他们的那些作品也都具有悲剧性质。其中以“屈原放逐,著《离骚》”最为典型,无论屈原的人生还是作品,悲剧色彩都很浓烈。

其实这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学现象。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古今中外文学理论,都认可悲剧比喜剧具有更强大的感染力,它最能撼动人心。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肯定比四大喜剧更感人。鲁迅自己的《阿Q正传》,也是悲剧。鲁迅是在什么社会背景中产生的?那是中国最为衰败沦落、饱受列强凌辱的时代,而周家也正处于家族衰败的极度困境之中,鲁迅从小经受了种种物质和精神上的折磨苦难,长大后他心理上又经历了一系列社会的、民族的冲击和挫折,包括在日本仙台学校中的看电影事件、匿名信事件等,遂形成他特有的观察社会人生的深邃而锐利目光,激烈而冷峻的个性立场,而他的杰作,无不流露出强烈的忧愤意识。一代文豪出现于中国积弱积贫时代。衰世时代,现实生活中的灾难悲苦最多,作家的悲情最多,而产生的悲剧也最多。不妨说:衰世出悲剧。

魏晋南北朝正是这样一个衰世。它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社会,产生的悲情文学也最多。面对战乱频仍、人民大量死亡场景,曹操、曹植父子曾写出《蒿里行》、《送应氏》等感人篇章。蔡文姬别夫抛儿孤身归汉后,面对故乡破败凄凉景象,“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五内俱裂,写出千古绝唱《悲愤诗》。王粲目睹了逃亡路上的惨剧,从而写出了《七哀诗》。阮籍身处复杂残酷的政治险境,内心被悲情所充斥,“有悲则有情,无悲亦无思”,《咏怀诗》八十二首本质上都是悲情诗。陆机在经历了不少政治斗争风险之后,也负载着许多悲愁哀伤:“寒鸟悲而饶音,衰林愁而寡色。嗟余情之屡伤,负大悲之无力。”(《述思赋》)庾信在身经战乱流落到北方之后,写出《哀江南赋》,他在序中自我归结为“惟以悲哀为主”。杜甫诗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五首》),很确切地总结了他的悲剧“平生”与“诗赋动江关”之间的必然联系。

以上从三大方面解释衰世文学未必衰的机制。可见,文学不仅在盛世能够得到发展,在衰世也能够有所生长、有所成功。在不少情况下,文学在衰世的发展不比“盛世”差,甚至还可能有所超越,产生出优秀的作家和作品、特别是悲剧作品来。衰世社会的本质是腐朽的,而优秀的文学体现着神奇。腐朽出神奇!

结语

“衰世文学未必衰”这个命题,至此已经大致说完。我觉得,这个命题不仅适用于魏晋南北朝,它应当可以适用于多数(不是全部)“衰世”场合,亦即它在一定意义上具有普适性,是一种“普遍原理”。

至于这个命题是否可以反推,说“盛世文学未必盛”,我想也有探讨的价值。“汉唐盛世”,从文学的规模上说,的确比较繁盛。不过从质地上看,汉代盛的只有赋和文章,似乎文学发展很不平衡。比较而言,唐代文学的繁荣更加令人钦佩信服,体现了泱泱大国的文化风范和气度。看来“盛世文学”可能盛,也可能不盛。这是从大的历史时期说的。如果将考察时期再缩小一点的话,那么有些现象也很值得深思。比如大家公认的唐代初年有“贞观盛世”,可是那时的文学似乎并不很盛;唐诗中的“盛唐”期是指开元、天宝之际,可那时距贞观已经有五六十年了,社会实际上已经在走衰落之路。不过这个问题涉及面更广,已经远远越出我的讲题,其中机制也更加复杂,在此不敢妄加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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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落的文学不可能衰落--以魏晋南北朝文学为中心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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