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净译经卧睡概念场词汇系统及其演变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词汇论文,概念论文,系统论文,义净译经卧睡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引言
卧睡运动,指人体躺在卧具一类的物体上,经过一个身心调整过程,然后进入睡眠状态这一事件。这是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因而在人们的心目中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卧睡概念场,并在语言中用词汇系统加以指称。在汉语的不同历史时期,这个系统可能是不一样的。该系统成员的历时演变,是汉语史上的一件大事,一直受到学术界的关注,历来的同义词研究都会加以讨论。(参看王凤阳1993:791-792)在词汇史研究领域中,汪维辉(2000:139-157)对本系统的几个成员从先秦到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演变情况作了深入全面的研究,获得了重要的认识。汪维辉(2000:156-157)认为,先秦汉语表示“睡觉”最常用的词是“寝”。战国开始出现“卧、睡、眠(暝)”三个新词。从战国后期起,“卧”逐渐战胜“寝”并在两汉时期成为表“睡觉”义的主导词。东汉三国时期,“卧”、“眠”、“睡”三者混用,但“睡”始终处于次要的地位。晋代以后,“眠”渐占上风,到南北朝后期基本取代“卧”,口语和书面语都以用“眠”为主了。在唐代以后的近代汉语阶段,“睡”又替代了“眠”而成为现代汉语表“睡觉”义的唯一口语词。粗略地说,这组词在汉语发展史上经历了三次更替:寝(战国以前)-卧(战国两汉)-眠(魏晋南北朝)-睡(近现代汉语)。
下面结合汪先生的成果进一步讨论问题,希望能对本概念场从古到今的结构及其指称成员的演变大势有一个更加细致明确的把握,并尝试探求演变大势背后的机制。我们将首先对义净译经中的情况作出描写,然后上探下连,观察历时演变情况。
义净(635-713),是我国佛教史上西行求法运动中的著名人物,与晋代的法显、唐代的玄奘齐名。同时他又是著名的佛经翻译家,与后秦鸠摩罗什、南朝陈真谛、唐玄奘并称佛教史上的四大翻译家。他一生“遍翻三藏而偏功律部。”(唐智升《开元释教录》)“前后所翻经一百七部,都四百二十八卷。”(唐卢璨《义净塔铭》,文存《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卷十三《义净传》)虽然时代久远,散佚较多,但至今尚能见到69部270余卷约200万字译著,数量仍然不少。其中的十八部律部译经和两部撰述《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南海寄归内法传》,为义净最重要的作品,共204卷,约170万字,口语性强,是优秀的汉语史语料(相关研究请参看王邦维1995;王绍峰2004)。我们就以这20部作品作为研究语料。
2 共时材料描写
在义净译经中,有“卧”、“寝”、“眠”、“睡”、“寐”等五个词共同指称卧睡概念场。
2.1 卧
“卧”共出现937次,指称本概念场800余次。
2.1.1“V+卧”
“卧”前可接指称本概念场的其他成员。如“眠”和“睡”:
(1)所食无过一升饭,眠卧唯须一小床。(T24/77A)
(2)我虽眠卧,心常恐怖。(T23/1053C)
(3)行至山谷,见一紧那罗睡卧。(T24/162A)
(4)苾刍睡卧时,获罪随轻重。(T24/640B)
从所引材料来看,“V卧”中的“卧”的动作性不强,指称的是睡眠状态。联系后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这是“卧”的早期用法。
2.1.2“卧+V”
“卧”后可接动词,用如“卧睡”、“卧息”。先看“卧睡”,如:
(5)若卧睡已,女人后至,或睡不觉。(T24/607C)
“卧睡”实际上就是“卧而睡”。如:
(6)身有乐触,倚卧而睡。(T23/634C)
“卧而睡”,就是躺在一个地方进入睡眠状态,“卧”前面的“倚”、“偃”都用作修饰性成分来描绘“卧”的具体姿态。
“卧息”的意思是躺下来休息。如:
(7)时健陀罗掘地作坑,满填牛粪,上安敷具,令王卧息,即便得睡。(T24/301B)
(8)苾刍既洗足已,即便卧息。(T24/244C)
例(7)中的“令王卧息,即便得睡”,比较明确地显示了“卧”和“睡”的关系,即“卧”为动作,“睡”为状态。
从上面的情况可以看出,“卧V”中的“卧”动作性强,与“V卧”中的“卧”不同。
2.1.3“卧+N”
N为名词或者名词性短语(包括介宾短语),用在“卧”后,表明“卧”的处所。如:
(9)但卧空床,未有毡席。(T24/269C)(10)卧单床上,呻吟而住。(T24/311B)
(11)卧在床上。(T23/825C)(12)卧在床席,覆以薄衣。(T24/341C)
(13)我等如何卧坚鞭地?(T23/784C)
“卧”与一些指称睡觉用设备类名词连用构成名词性短语,在语义关系上也属于这种情况。如“卧具”、“卧床”、“卧褥”、“卧物”等。如:
(14)于此中间,衣服、饮食、卧具、医药,所有资缘,幸不须虑。(T23/643A)
(15)世尊,看我卧床!看我卧床!(T23/1054A)
(16)时彼二人各怀高慢,不敷卧褥,已彻天明。(T24/314A)
(17)被谓卧物,枕谓偃枕。(T24/578B)
以上情况都明确地显示了“卧”在概念场中的指称情况,即它的动作性极强,不指称睡眠状态。下面“N+卧”的情况与此相同,N为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用在“卧”前也表明“卧”的处所。如:
(18)于一村中不许草卧,但眠鞭地,辛苦通宵。(T23/784B)
“草卧”就是在草上躺卧。这种表达方式用得不多,可能与佛经行文的四字格有关系,大多数情况是前面接介宾短语。如:
(19)在床上卧,不敢转侧,恐畏作声。(T23/1053C)
(20)见前刹利童予在树下卧。(T24/35B)
(21)在地上卧,竟夜不安。(T24/431A)
2.1.4“卧”单用
大量的“卧”单用,前面往往有修饰成分,指明“卧”的具体环境、姿态等相关情况。如:
(22)持彼衣囊,枕头而卧。(T23/648A)
(23)委胁而卧。(T23/834C)(24)当阃而卧。(T23/788B)
以上情况表明“卧”的动作性很强,外部表征很明显。同时,文献用例表明,“卧”指称的是与行、住、坐并列的一种姿势。如:
(25)其菩萨母欲产之时,不坐不卧,攀树而立。(T24/108A)
(26)放身坐卧者,谓极纵身,或坐或卧。(T23/789B)
(27)若行住坐卧,若睡若觉。(T23/882C)
综合以上情况来看,义净译经中的“卧”指称的是身体躺在物体上这一具体的运动事件。人们“卧”在物体之上,就会呈现出一种身体姿势,其目的可能是想要进入睡眠状态,也可能只是休息一下,不一定要进入睡眠状态。这些情况都表明,“卧”指称的是人进入睡眠状态之前的事件。
2.2 寝
义净译经中,“寝”出现37次。
2.2.1“寝+V”
“寝”前不接动词,后面可接“睡”、“卧”。如:
(28)虽复寝睡,其眼常开。(T24/109B)
(29)然于弊床寝卧不起。(T23/655A)
(30)寝卧床席。(T24/7C)
“寝睡”当为连动关系,即“寝而后入睡”。“寝卧”后面所接“枯叶”、“床席”等成分表明,“寝卧”当为并列关系,都指称躺在物体上这一具体的运动事件。
2.2.2“寝+N”
“寝+N”,N为“寝”的处所。如:
(31)于时妙贤即乘神通,至王寝处,其王犹睡。(T23/912C)
(32)或拄哭杖,或寝苦庐。(T54/216B)
这与“卧+N”的情况同,上引“至王寝处,其王犹睡”可以表明“寝”与“睡”不同。
2.2.3“寝”单用
“寝”可以单用,但大都用在比较固定的搭配中。如“昼寝”、“安寝”等,属于文言用法。如:
(33)时王于楼上独寝。(T23/876B)(34)欢喜而寝。(T24/115C)
(35)食已同寝,各问安不。(T24/337C)(36)通宵共寝。(T24/313A)
(37)仁等何不策修善品,昼寝而住?(T23/847B)
(38)坚鞭之地,若为安寝?(T23/784B)
(39)暂时安寝,以至天明。(T24/310A)
“通宵共寝”表明“寝”可以是一种持续的过程,还不仅仅指躺卧这一具体的事件。上引“食已同寝,各问安不”一例,则表明“寝”并没有进入睡眠状态。总的来看,“寝”的动作性强,不指称睡眠状态。“寝”在本文献中的分布有限,而且在相应环境中都有更多的相关成员出现。
2.3眠
义净译经中,“眠”共出现232次。
2.3.1“V+眠”
“眠”前所接动词,只有“睡”,“睡眠”出现40次。如:
(40)奴便睡眠。(T23/1049C)
(41)彼既睡眠,我今欲唤睡觉共食,为复自食?(T24/195B)
例(41)中“睡眠”和“睡觉”对举,表明都是指称的状态。
2.3.2“眠+V”
“眠”后面接动词,用如“眠睡”、“眠卧”。如:
(42)大名释迦再三觉之,王犹眠睡,曾不暂觉。(T24/117A)
(43)口流涎唾,精转睑翻,状同眠睡。(T24/493C)
(44)我虽眠卧,心常恐怖。(T23/1053C)
(45)此大哥罗常在尸处而为眠卧。(T23/825B)
比较上面的引例,可以看出,“眠睡”、“眠卧”不同,“眠睡”指入睡的状态(如例(42))。“眠卧”则指进入状态之前的事件(如例(44))。这种情况分别是由“睡”、“卧”造成的,同时也反映了“眠”的具体的指称情况和它在“卧”、“睡”之间的连接作用。
2.3.3“眠+N”
“眠+N”,N为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用在“眠”后表明“眠”的处所。如:
(46)但眠鞭地,辛苦通宵。(T23/784B)
(47)我于昨夜眠一破床,极受辛苦。(T24/441C)
此格式凝固以后,成为卧具名称,但用例较少,只有“眠褥”,不如“卧”的组合能力强。如:
(48)卧具乃是眠褥。如何割截,用作三衣?(T24/495B)
此时也没有“眠在/于N”格式,这也是和“卧”的不同之处。“眠+N”的用法反映了“眠”指称的是本概念场的过程部分,而不是入睡的状态部分。
2.3.4“眠”单用
“眠”单用时,前后都有一些修饰性成分,表明“眠”的姿态、时间、状态等具体情况。表示姿态的如:
(49)时舍利子以神通力,令遣仰眠,不令觉知,告诸大众:“汝等大师,眠如孩儿。”(T24/203A)“仰眠”即仰卧而眠,“眠”的性质可以从外部表征看出来。表示时间和状态的有:
(50)初夜后夜,汝可安眠。(T23/910B)
“佯眠”不能说成“佯卧”。“安眠”不能说成“安卧”。以下几例对分析“卧”、“眠”、“睡”的关系很有帮助:
(51)要待全身卧,是谓眠应知,若其眠睡著,波逸底迦风。(T24/641C)
(52)父既食已,告其予曰:“汝当浣衣,我困且眠。”即便睡著。(T23/668B)
(53)有摩诃罗苾刍,共于此卧,不用心眠。便在梦中,见与故二共为聚集。(T23/839A)例(51)中“卧”、“眠”、“睡”三者形成一个很好的时间序列,即“卧”而后“眠”,而后“睡”。例(52)也是眠而后睡,例(53)表明“眠”是一个典型的过程动词,即“眠”需“用心”,表明“眠”的所指与入睡状态不同。
以上所举“眠”的句法分布,属于“眠”在共时材料中的表现,是历时层次积累的结果。综合以上分析,义净译经中的“眠”,指称的是卧睡概念场中的过程部分,即人躺在卧具上之后,努力使自己进入睡眠状态的这一过程。其具体的动作性不如“卧”。此时期的大量用法表明,“眠”的目的一定是想要进入睡眠状态,这比“卧”又进了一层。
2.4 睡
义净译经中,“睡”共出现261次。
2.4.1“V+睡”
“睡”前接有动词“卧”、“眠”,上文已述及,此不赘。
2.4.2“睡+V”
“睡”后接有动词“眠”、“卧”等。如:
(54)纵意睡眠。(T23/695C)(55)而受欲乐。因此睡眠。(T23/1001B)
(56)见一紧那罗睡卧。(T24/162A)
上引“睡眠”、“睡卧”都表明的是入睡的状态,而下引“睡著”更明显显示“睡”指称的是一种持续的状态。如:
(57)苾刍睡著,不自觉知。(T23/634B)
(58)皆生疲倦,咸悉睡著。(T23/1035B)
(59)恣意欢娱,遂便睡著。时诸宫人,见王睡已,心无畏惧。(T24/188B)
2.4.3“睡+N”
此分布中,“睡”充当定语,N为主体名词。如:
(60)若苾刍于眠睡苾刍行不净行,若睡苾刍于初中后不觉知者,无犯。其行淫者,得根本罪。
若睡苾刍初知,中后不知者,无犯。其行淫者,得根本罪。(T23/631A)“睡苾刍”指处于入睡状态的荪刍。这是“睡”特有的用法,与前举“卧+N”、“眠+N”都不同。
2.4.4“睡”单用
“睡”单用时,可以结合其前后的附加成分来把握它在概念场中的指称情况。首先,“睡”前后有“熟”、“重”等成分修饰,表明主体进入睡眠状态的程度。如:
(61)其十六人并皆熟睡。(T23/665C)
(62)我宜候妻中宵睡熟。(T23/888B)
(63)我时睡重,无受乐心。(T23/634B)
(64)时师子王,遇凉风吹,遂便美睡。鸟见睡已,以木著口,审细更看。(T24/177A)
例(64)表明“睡”的状态性,只有狮子王进入很深沉的睡眠状态之后,此鸟才敢仔细观察狮子王的口腔。尤其引人注意的是“睡”前接有否定性副词“不”等成分,“不睡”甚至是一种病,非运动主体所能控制。如:
(65)我今婴此不睡之病,日觉有增。欲设何方,令得瘳愈?(T24/301C)
(66)王既无睡,便于初夜与内宫人,共为欢戏。(T24/300A)
例(66)讲此王不能入睡,故说“无睡”,“睡”似乎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睡”前后的一些成分还可以表明“睡”的环境、时间、状态等情况。如:
(67)然此寺中有一苾刍,开户而睡,衣裳撩乱,生支遂起。(T23/634B)
(68)尔时僧护在沙碛上睡,日炙便觉。(T23/1035B)
(69)于一树下,困乏而睡。(T24/335A)
“睡”中有梦,明显反映了其在本时期指称睡眠状态。如:
(70)时未生怨王于其睡中作如是梦。(T24/409B)
由于“睡”是一种状态,具体说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所以从外观上不能直接确定其是否入睡。如:
(71)后于异时,王罢朝已,暂为偃息。时二童子,各在一边,为王按摩,摇动王足。见王不语,一云王睡,二云如是。王闻起念:“岂非此二有私语耶?”遂便佯睡,伺其所说。(T24/268A)
综合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义净译经中,“睡”指睡着,即入睡的状态。
2.5 寐
在义净译经中,“寐”共出现5次:
(72)通宵不寐。(T23/790A)
(73)权居门下,假寐通宵。(T23/885A)
(74)此世及后生,寤寐常安乐。(T24/267A,又T24/267B)
(75)时猛光王曾于寐后,作如是念。(注:“寐后,作如是念”表述有误,因为“寐”是一种入睡状态,不能如此表述,文献中也没有见到这种用法。疑“寐”当作“寝”。)(T24/312B)
这几个用例的分布与“睡”十分接近,“寐”指称的是入睡状态,很明显是文言成分。
2.6 共时描写小结
从以上分析看出,本时期的卧睡概念场被分成了三段,我们称为动作、过程和状态。动作指人躺卧在物体上这一具体的运动事件,过程指人体躺卧在物体上之后,调整精神,努力使自己进入睡眠状态这一事件,而状态就是动作和过程的结果,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所以,我们把本时期的卧睡概念场的结构以及相应的指称成员示意如下:
3 历时考察
3.1 战国前期
这里所谓的战国前期,指“卧、眠、睡”出现以前的时期。我们结合汪维辉(2000:139-157)的研究,首先对此时期的情况作一些分析。
《说文解字·宀部》:“寝,卧也。”“寝”在先秦用法相当丰富,有一些格式成为后来的成语。如:
(76)《论语·乡党》:“食不语,寝不言。”
(77)《管子·戒》:“管仲寝疾,桓公往问之”。
(78)《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79)《国语·晋语一》:“献公田,见翟柤之氛,归寝不寐。”韦昭注:“寐,瞑也。”
(80)《吕氏春秋·仲夏纪第五》:“乃令鼍先为乐倡,鼍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
(81)《战国策·秦策四》:“郢威王闻之,寝不寐,食不饱。”
“寝不言”的要求从一个侧面反映有的人在“寝”时还要讲话,可知“寝”指称的不是入睡状态。“偃寝”即仰面躺着,此例表明了“寝”的动作性,“寝不梦”、“寝不寐”等表明事件的过程。“寝”此时当在概念场的动作和过程部分活动。
《说文解字·宀部》:“寐,卧也。”段注:“俗所谓睡着也。”“寐”在先秦时期的用法很丰富,有一些格式成为后来的成语。如:
(82)《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83)《诗·卫风·氓》:“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84)《战国策·秦策四》:“郢威王闻之,寝不寐,食不饱。”
(85)《国语·晋语一》:“献公田,见翟粗之氛,归寝不寐。”
“寝不寐”表明“寐”表示入睡,指称本概念场的状态部分。
在战国前期,只有“寝”、“寐”指称本概念场,其结构可以概括为:
只有“寝”、“寐”两个成员指称整个概念场,表明在此时期中,本概念场在人们的心目中只是分成了两段。
3.2 战国后期
到了战国后期,文献中出现了“卧、眠、睡”三个新成员,从此“寝”、“寐”再也没有进一步发展,而是逐渐走向衰落。
“卧”,《说文解字·卧部》:“卧,伏也。从人、臣,取其伏也。”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说:“余谓古文臣与目同形,卧当从人、从目。盖人当寝卧,身体官骸与觉时皆无别异,所异者独目尔;觉时目张,卧时则目合也。”杨树达的论述很有道理,表明“卧”的本义指的是一种睡眠状态。这一论述对理解本概念场词汇系统的发展演变有重要价值。汪维辉(2000:144)认为,“卧”始见于战国,“卧”在先秦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睡觉,尤指睡着了;二是躺着。我们认为,“卧”在最初指称的应是睡着了,躺着乃是后起义。例如:
(86)《孟子·公孙丑章句下》:“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日:‘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注:对此例中“卧”的理解,学界有不同意见。我们赞同理解为睡觉的意见。有关讨论请参看汪维辉(2000,144)。)
(87)《管子·宙合》:“大揆度仪,若觉卧,若晦明,若敖之在尧也。”
(88)《墨子·经上》:“卧,知无知也。说,所以明也。梦,卧而以为然也。”
(89)《礼记·乐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以上几个用例都应该理解为睡眠状态,《墨子》的表述很明白。
“眠”,字本作“瞑”。《说文解字·目部》:“瞑,翕目也。”《玉篇·目部》:“瞑,寐也。”又“眠,同瞑。”《篇海类编·身体类·目部》:“眠,寐也。”可见,“眠”指的也是睡眠状态。文献用例如:
(90)《庄子·德充符》:“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
(91)《楚辞·九章·悲回风》:“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
(92)《山海经·东山经》:“有兽焉,其状如菟而鸟类喙,鸱目蛇尾,见人则眠。”
“睡”在先秦的意义是“坐着打瞌睡”,进而引申指睡眠状态,即睡着了。《说文解字·目部》:“睡,坐寐也。”段注:“知为坐寐者,以其字从垂也……此以会意包形声也。”段玉裁认为字形义反映了此时的语言义。文献用例如:
(93)《韩非子·外储说右下》:“俄而王已睡矣,吏尽揄刀削其押券升石之计。”
(94)《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昭王读法十余简而睡卧矣,王曰:‘寡人不能读此法。’夫不躬亲其势柄,而欲为人臣所宜为者也,睡不亦宜乎。”
(95)《战国策·秦策》:“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
(96)《晏子春秋》卷第六内篇杂下第六:“景公畋于梧丘,夜犹早,公姑坐睡,而梦有五丈夫北面韦庐,称无罪焉。”
从上面的情况来看,“卧”、“眠”、“睡”三个新成员都是从睡眠状态开始指称本概念场的,而且三者在此时期就已经开始组合了,其关系是平等的列举关系。同时,这种情况又有可能反映了它们在更古时期的某种联系,或者三者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寝、寐”则是另一个独立的系统。我们可能看到的是两个系统的竞争场面,即“卧、眠、睡”系统和“寝、寐”系统的竞争。所以,战国后期本概念场的结构及其指称成员可以构拟为:
进一步,“卧”开始侵入“寝”的领域,情况就变为:
3.3 西汉时期
从这个时期向后“卧”、“眠”、“睡”彻底占据了“寝”、“寐”的地盘。西汉时期是“卧”的天下,而“眠”“睡”的覆盖域仍然有限,文献用例罕见。(参看汪维辉2000:145)
此时期的结构及其指称成员可以构拟为:
“卧”的文献用例如:
(97)《史记·高祖本纪》:“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
(98)《史记·高祖本纪》:“行数里,醉,因卧。……后人至,高祖觉。”
(99)《史记,高祖本纪》:“汉王病创卧,张良疆请汉王起行劳军。”
(100)《史记·外戚世家》:“传十余家,至宜阳,为其主入山作炭,暮卧岸下百余人,岸崩,尽压杀卧者,少君独得脱,不死。”
前两例指称睡眠状态,第三例指称睡眠动作,第四例指称睡眠动作和过程。
3.4 东汉至初唐时期
“眠”从指称状态部分转移到指称过程部分,“卧”被排挤到动作部分,“睡”则专门指称状态部分。故此时期的概念结构及其指称成员可以构拟为:
相关文献用例如:
(101)安世高译《长阿含十报法经》卷上:“譬如住人观坐人,坐人观卧人。”(T01/234C)(动作“卧”)
(102)边韶《塞赋序》:“试习其术,以惊睡救寐,免昼寝之讥而已。”(《全后汉文》卷62:转引自汪维辉2000)(状态“睡”)
(103)陆机《答张士然诗》:“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转引自汪维辉2000)(过程“眠”)
(104)《世说新语·言语》:“丞相小极,对之疲睡。顾思所以叩会之,……丞相因觉,谓顾曰:‘此子珪璋特达,机警有锋。’”(状态“睡”)
从我们对义净译经的研究情况来看,初唐与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同。
3.5 晚唐五代
初唐以后,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睡”逐渐向过程部分扩展覆盖域,占据了“眠”的领域。而“眠”则向“卧”的领域移动,把“卧”从系统中排挤出去了。故此时期的概念结构及其指称成员可以构拟为:
“眠”表示躺卧动作(注:清翟灏《通俗编·器用》:“眠桅,按,舟人讳倒桅曰眠桅。”此“眠”也是躺的意思。)的文献用例如:
(105)唐令狐楚《白杨神新庙碑》:“巨柢交柯,龙翔虎眠。”(注:此例采自张永言等(1986)“眠”字条。)
(106)唐贯休《上冯使君五首》,“渔父无忧苦,水仙亦何别。眠在绿苇边,不知钓筒发。”
(107)《敦煌变文集·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干处儿卧,湿处母眠。”
(108)《敦煌变文集·盂兰盆经讲经文》:“干处唯留与子眠,湿处回将母自卧。”
(109)《祖堂集·第三十三祖惠能和尚》:“横眠直卧有何妨?”
“眠”的这种用法在明代文献中还可以看到:
(110)《金瓶梅》第五十三回:“金莲正与经济不尽兴回房,眠在炕上,一见西门庆进来,忙起来笑迎道:‘今日吃酒,这咱时才来家。’”
(111)《拍案惊奇》卷十七“西山观设篆度亡魂,开封府备棺迫活命”:“那刘达生见要打娘,慌忙走去横眠在娘的背上了。”
(112)《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四“庵内看恶鬼善神,井中谈前因后果”:“自实软倒来,只得眠在石坛旁边歇息一回。”
“睡”表示状态的用例多见,不举。表示过程的文献用例,目前笔者见到的最早用例始于宋代,而晚唐五代文献中暂时还没有发现。如:
(113)《朱子语类》卷第一:“如大睡一觉,及醒时却有精神。”
(114)《古尊宿语录》卷第三十八:“睡一觉起来看取,是什么道理。”(注:这也是后来只说“睡觉(jiào)”而不说“眠觉(jiào)”的原因。在觉(jiào)的出现及流行时代,“睡”已经取代了“眠”。)
3.6 宋元以降
“睡”进一步向概念场的动作部分扩展覆盖域,把“眠”彻底排挤出本系统,从而形成一统天下的局势。如《字汇·目部》说:“睡,今睡眠通称。”此时的卧睡概念场结构及其指称成员可以构拟为:
“睡”表示睡眠动作的文献用例如:
(115)宋本小说《错斩崔宁》:“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116)元话本《闹樊楼多情周胜仙》:“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
(117)元代王冕《送僧住院》:“鲇鱼跳上竹竿头,胡孙睡在崩崖下,看他只是寻常恶。”
(118)《儒林外史》第十二回:“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叫我睡在街心里,把膀子伸着,等那车来。”
(119)《封神演义》第二十四回:“你至黄昏时候,睡在坑内,叫你母亲于你头前点一盏灯,脚后点一盏灯。”
(120)《西游记》第十八回:“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喷喷的不绝。”
(121)《喻世明言·任孝子烈性为神》:“睡在床上啼哭。”
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现代汉语。
4 结语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有以下几点思考:
1)每一个时期的卧睡概念场的结构可以不一样,依据是各个时期的成员的指称情况。典型的被划分成三段,即动作、过程和状态。如东汉到唐代的概念场结构,用了“卧、眠、睡”三个成员指称。近代汉语时期只有两段,即动作用“眠”指称,过程和状态则合在一起,由“睡”统一指称。现代汉语则统一由“睡”指称,实际上概念场内部不再作切分了。可见,只有通过观察词汇系统,才能确定概念场的内部结构。
2)指称本概念场的“卧、眠、睡”三个成员的发展趋势是从状态向过程、动作方向发展,直至在动作处退出(指“卧”和“眠”)。这是一个统一的发展趋势。我们可以认为这是本词汇系统流变的一个内部规律。那么,这个规律的能量来自哪里呢?目前对此还缺乏足够的研究。而前引杨树达的观点对我们深入讨论此话题有启发作用。
3)根据趋势,“寐”本来可以逐渐向“寝”的领域扩展,进而占据整个概念场。但由于“卧睡眠”新系统的侵入,“寐”的扩展进程被中断了。我们看到的是两个新旧系统的竞争历程。然而,旧系统经历了何种历程,新系统来自何处,其本来关系如何,目前还不得而知。
4)被淘汰的成员及其组合对象也会在后代出现,并且可能被用来命名新概念,例如在现代汉语中还可以说“寝室”、“卧室”,而没有“眠室”、“睡室”的说法。但“寝”、“卧”都属于文言成分,对于本时期的概念场来说,都只能是“名誉”成员而已。这种观察对我们分析共时材料与共时系统的关系有重要价值。
5)现代汉语中的“睡”还能独自指称整个概念场多长时间呢?是否有某个或某几个新的成员有取而代之的趋势呢?如“躺”、“瞌”,方言词“睏”、“眯”等,这些词又将会如何发展呢?这些问题都值得深入研究。
总的来看,以前的研究只把“睡觉”当作一个整体概念,讨论“概念是如何变了名称的”,(注:参看房德里耶斯(1992:238)、王力(1980:565)的相关论述。)没有明确把本概念场的内部结构划分出来,没有把每一个成员的指称领域明确下来,所以对有些关系总有点雾里看花的味道。本文实际上是在讨论“概念场是如何变了名称的”,这是我们在汉语历史词汇学中引入概念场和概念场词汇系统研究思路的初衷之一。从本项研究所获得的这些相对细致的认识来看,这种研究思路是有一定理论价值的。当然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的研究框架,有一些问题还可以深入探讨。
附注
为节省篇幅,本文所引用的义净译经只是标明其在大正藏中的卷数、页码和栏数。详细目录如下:《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50卷,1442/23/P0627(大正大藏经编号/卷次/起始页码,以下同此)。《根本说一切有部苾刍尼毘奈耶》,20卷,1443/23/P0907。《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4卷,1444/23/P1020。《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安居事》,1卷,1445/23/P1041。《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随意事》,1卷,1446/23/P1044。《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皮革事》,2卷,1447/23/P1048。《根本说一切有部昆奈耶药事》,18卷,1448/24/P0001。《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羯耻那衣事》,1卷,1449/24/P0097。《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20卷,1450/24/P0099。《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40卷,1451/24/P0207。《根本说一切有部尼陀那目得迦》,10卷,1452/24/P0415。《根本说一切有部百一羯磨》,10卷,1453/24/P0455。《根本说一切有部戒经》,1卷,1454/24/P0500。《根本说一切有部苾刍尼戒经》,1卷,1455/24/P0508。《根本说一切有部昆奈耶尼陀那目得迦摄颂》,1卷,1456/24/P0517。《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摄颂》,1卷,1457/24/P0520。《根本萨婆多部律摄》,14卷,1458/24/P0525。《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颂》,3卷,1459/24/P0617。《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2卷,2066/51/P0001。《南海寄归内法传》,4卷,2125/54/P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