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王》中的“自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自然论文,李尔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的一部社会哲理悲剧,它不是单纯描写家庭成员的关系,而是反映人际关系乃至社会、国家的秩序。它真实地再现了十七世纪初英国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制度过渡时期的社会变革、冷酷的现实以及围绕破坏和维护自然和谐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的尖锐斗争,“它标志着它所代表的文明在意识领域发生变化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1]莎氏对由权欲引起的忘恩负义、灭绝人性的反自然行为进行了无情的挞伐,表达了对人类的仁爱、和谐的自然秩序的渴望。
"nature"一词早在伊丽莎白时代就是个多义词,它具有较宽的涵义,在《李尔王》中,它既含“大自然”,又包括“天然”(与人造、虚假相反)、“性格”、“人性(天性)”、“身心”、“法则”和“秩序”等多种意义,从宏观到微观,从天、地、人、社会的外部客观世界到思想性格的主观内部世界,很难准确地界定其定义范畴。归而纳之,在外为“秩序”,在内为“世界观”。"nature"及其派生词(加前缀un—,或后缀—al,或加两者等)在剧中出现了45次(在《麦克白》中出现28次,《雅典的泰门》25次),使用频率最高。这便使之成长为本剧关键词和令人注目的中心主题,正如前苏联著名莎学专家阿尼克斯特言:“从其中看得出一条普遍的自然法则,它保证着家庭到国家的一切人类集体和谐的相互关系。”[2]本文拟就《李尔王》中的“自然”入手,探讨和分析莎氏本剧深刻的社会意义和卓越的艺术成就。
一、两种自然观
人类社会中的“自然”是人类行为的规范,是指“不在人的干预或人的主动的与有意识的干预情况下所发生的一切”。[3]著名英国莎评家丹比(John F.Danby 1911-)曾在他的《莎士比亚的自然观:〈李尔王〉研究》(1949)中提出,剧中存在着两种绝然相反的自然观:一种是以李尔王为代表(包括葛罗斯特、肯特、考狄利亚和爱德伽等)的“仁爱的自然”;另一种是以两女儿高纳里尔和里根为首(包括康华尔、爱德蒙和奥斯华德等)的“残酷的自然”。这一分类方法虽然失之粗劣,但对于我们理解和剖析《李尔王》是颇有裨益的。
诚然,剧中相互对立的两种自然观确实无法简单地以“善”、“恶”来区分,因为它是当时英国社会变革时期人类复杂行为规范和人性的总暴露,且人们的自然观处于不断变化之中。
属于“善”类的李尔和葛罗斯特一开始并非很仁爱。李尔久居王位,独断专横,听惯了宫臣们的谄言,失去了辩别是非真伪的理性,误把闪光的外表当成真象,是个不了解民情、社会的昏庸的暴君。他做了许多违反自然的事。只是在亲历了一场残酷的风暴之后,他才由昏聩、发疯变得清醒起来,开始体恤民情,懂得仁爱和是非真伪,恢复了自然。
葛罗斯特也经历了类似李尔的创深痛巨的身心体验。当爱德蒙伪造假信诬陷爱德伽有谋财害父之心时,葛罗斯特轻信馋言立即勃然大怒,欲置亲生子爱德伽于死地。其后他的财产被剥夺,他自己也被剜双眼而到处流浪。在风暴中他经历了巨大的思想转变,认清了混乱、黑暗的社会现实和人类真假善恶的本质。
考狄利亚、爱德伽、肯特和弄人是本剧的一代人文主义新人,他们诚实、机智,坚持真理,忠于父辈和君主,敢于同黑暗势力作不懈的斗争,体现了莎士比亚维护和谐自然的社会秩序和人际关系的人文主义新理想。他们是完美的仁爱的自然,认为“自然是一种有秩序的美好的安排,人们必须适应这种安排”,[4]各在其位,各司其职,不可强行超越等级(自然的安排)去攫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或阴谋篡权,否则必将导致混乱、流血和灾难。这正是莎氏历史剧的重要主题思想。
当两个大女儿竭尽恭维之辞时,考狄利亚在一旁考虑“应该怎么好呢?默默地爱着吧。”轮到她说明,她已“没有话说”,“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ibid)正是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和真诚朴素的话语使她被爱虚荣、喜谗言的昏庸的父王逐出国境。她虽台词不多,但这并未影响她成为莎氏人物群像中突出而别具个性的优美的女性形象。肯特由于仗义直言而遭放逐,但这并未削弱他对君王的忠心,他和葛罗斯特一样有着封建的“天命论”思想和等级制度观念,敢于同坏人抗争而曾被锁入脚枷,一直忠诚地保护着李尔。爱德伽在荒野风暴中装成疯丐,曾有过归隐自然的思想,然而大敌当前时他又奋起抗暴;解救想自杀的父亲,同凶残的敌人作殊死搏斗。弄人则一直跟随李尔,以其超群的睿智和幽默揭露黑暗,揭示真理,教育李尔:“那篱雀养大了杜鹃鸟,自己的头也给它吃掉。”“命运如娼妓,贫贱遭遗弃”。他的敏锐的洞察力,乐观忘我的精神,助人为乐和真诚善良的品质,正是剧中和谐仁爱的自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剧中“残酷自然”是以元凶高纳里尔和里根为代表的社会恶势力。他们各具马基雅维利式钱、权、情欲和凶险残暴的自然观。为了达到其极端利己主义的目的,攫取更大的权势和更多的钱财,他们不择手段,肆意超越并破坏原来和谐的自然秩序,造成社会的混乱。这便是他们所营造的“自然”。两女儿为争得李尔的王权,竭尽谄媚之能事,搜肠刮肚讨好李尔,用其美丽的外表掩饰其恶毒的本性;达到目的后,便恩将仇报将李尔逼出家门;后又为爱德蒙争风吃醋直至自相残杀。康华尔、爱德蒙和奥斯华德是残暴的帮凶和打手,又是两女儿豢养的走狗。他们和姊妹俩同流合污,为虎作伥,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帮人肆无忌惮地满足其个人的欲望(奈茨称“自然冲动”),代表着兽性的自然,他们是莎氏时代典型的反面人物,即英国新的历史时期所产生的大批敛财贪权的贪婪之徒、冒险家和阴谋家。
爱德蒙是典型中的典型。为获取爵位和财产诬陷兄长使其遁入山林;为讨好两姊妹出卖父亲使其被挖双眼;为篡夺王权许婚两姊妹使其互相嫉妒、自相残杀。他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但他自有干坏事的一套理论,即其丑恶的自然观。由于他是个私生子,不仅无权继承财产而且饱受凌辱,这便是其父“天命”、宗法观念的体现。他要反抗这种不公的世俗和宗法对他的歧视和虐待,但他却以破坏自然法则和现有制度的罪恶行径来谋取权位、财产等,并用其“自然冲动”观念为自己辩护。似乎社会对他不公,他便有理由不择手段地进行报复(丹比称其为“新人”,受到莎氏的理解和同情)。正如夏洛克由于是犹太人受到鄙视欺辱的不公待遇而获人们同情之泪一样,爱德蒙也有着同样的际遇,但他们都选择了凶恶残忍的报复手段,由被同情者转变为迫害者。他们跟由于残疾而变得凶恶毒辣的理查三世,因官场失意而充满报复心理的伊阿古一样,只能遭到人们的唾弃。这些人物正是当时英国社会许多资本主义冒险家、阴谋家的典型形象,体现其疯狂地满足日益膨胀的权、钱、情的欲望和野心的“残酷的自然观”。
综上所述,剧中人物在英国特殊的历史时期,其思想观念不断变化,较为复杂,但剧中确有两个自然观绝然不同的阵营,他们为各自的理想抱负或私欲野心相互对垒,冲突迭起,由于李尔分国而治的舛误,加速了悲剧的出现。
二、自然的破坏
剧中自然的破坏似乎是由李尔和葛罗斯特犯了错误而引起的,其实这只是加剧了破坏,使社会更混乱动荡。在此之前,和谐的自然已经不再和谐,平安的生活已经不再平安。正如葛罗斯特所说:“亲爱的人互相疏远,朋友变为陌路,兄弟化成仇雠;城市里有暴动,国家发生内乱,宫廷之内潜藏着逆谋;父不父,子不子,纲常伦纪完全破灭。……我们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只有一些阴谋、欺诈、叛逆、纷乱,追随在我们的背后,把我们赶下坟墓里去。”莎氏借古喻今,通过葛罗斯特之口揭示当时英国社会的黑暗、资本主义正处在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涌现了许许多多自私、凶险、薄情的冒险家和阴谋家;一切自然秩序、道德法律都崩溃了;疯狂的“钱、权、情”欲在英国横流;广大人民正遭受圈地运动的浩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英国到处是饥寒交迫的流浪者。然而,对于社会的混乱和人民的疾苦,李尔一无所知,皇城宫墙阻隔了他的视线,宫臣的阿谀逢承麻木了他的理性,使他看不见社会的真正现实,听不到人民痛苦的呼喊,失去了分辩真伪、是非、善恶和美丑的能力。故在三个女儿“爱的表白”中只信表象,忽视本质,而没象巴萨尼奥在金银铅三匣子择婚时不为艳丽的外表所动,毅然选择后者。而葛罗斯特太重封建宗法(万古不变的等级观念),轻信谄言,逼走爱子。从此悲剧已不可避免。
不和谐的混乱局面随着两姊妹的掌权加剧了。才表白的“爱的誓言”已被她们忘得一干二净,连起码的父女情都丧失殆尽。李尔先遭冷遇,后屈尊下跪,最后还是被无情地逐出门外。作为昔日的旧臣,葛罗斯特设法暗中帮助李尔,为此他付出沉重代价,被剜双眼,也流浪进入风暴中的森林,并由同情他的老人和装成疯丐的爱德伽领着游荡,用他的话道出了一个脱了节的时代的象征。“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是这时代的一般病态。”
狂怒成疯的李尔流浪在凄凉的荒野上、森林中,亲眼目睹了他的臣民的“贫无栖身之地”的穷困生活,赤裸裸的黑暗现实使其思想感情起了巨大变化,他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社会与人生。“衣不能蔽体的不幸的人们,无论你们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着这样无情的暴风雨的袭击,/你们的头上没有片瓦遮身,你们的腹中饥肠雷动,/你们的衣服千疮百孔,怎么抵挡得了/这样的气候呢?啊!我一向太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了。安享荣华的人们啊,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这段肺腑之言将广大劳苦大众的生活惨景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它既是一个耄耋、执拗的专制君主的醒悟与忏悔,也是对整个腐朽和黑暗社会的暴露与批判!
三、自然的回归
虽然这部悲剧以大多数善类与兽类主人公的死结局,但莎氏的人文主义理想却实现了。“《李尔王》是一出为理想斗争而理想胜利的戏剧。”[5]原先和谐和自然关系和社会秩序又重新建立起来了,不仅如此,而且剧中人物在不同程度上都表现出人性的恢复,充分体现了自然的回归。
当李尔王认清了整个世界的黑暗、冷酷和罪恶后,他祈求雷雨来摧毁它:“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尽管轰吧!尽管吐出你的火舌,尽管喷出你的雨水吧!李尔发疯后心却明了,他从一个暴戾专横的君主变成充满民主,仁爱和正义的人。
被逼进大自然的爱德伽扮成疯丐“可怜的汤姆”,接近于动物,赤身裸体,抵抗着风雨的侵袭,“吃的是泅水的青蛙、蛤蟆、蝌蚪、壁虎和水蜥……老鼠和死狗,喝的是一潭死水面绿色的浮渣。”这是人类文明被迫向野蛮的倒退,是莎氏对黑暗丑恶的人类社会最尖锐、最悲愤的揭露和控诉。奈特和郑敏都认为这象征着人类厌恶虚假文明,摆脱社会和人生的束缚和羁绊,而向往返回自然。
葛罗斯特也在风暴中经历了巨大的转变过程。以前他眼睛正常,但无法看清真象、认清本质,而双目失明后反而“看清”了世界的本来面目。他从老人口中得知汤姆的惨象后,悲叹一个人不过等于一条虫,思想也变得极为民主,并从“汤姆”那儿得到了人生真理的形象化的教育;世道如“猪一般懒情,狐狸一般狡诡,狼一般贪狠,狗一般疯狂,狮子一般凶恶。”他经历了风暴的洗礼,经受了苦难,从跳崖自尽未遂的避世观念,经爱德伽的教育变得坚忍了,精神也坚强了。
面对残暴凶恶的两姊妹及其走狗,许多有正义感的人敢于挺身而出,以其凌然正气抗拒着罪恶的行为。
肯特对两姊妹的忘恩负义极为不满,因而打大出手,结果被缚上足枷;葛罗斯特暗中帮助李尔,被剜双眼;考狄利亚袒护父亲,却丧失了自己的生命。这是正义力量的召唤,是对反人性、反自然的世界的有力挑战。
普通平凡的人也为正义毅然奋起反抗。在康华尔残害葛罗斯特,剜他双眼之时,一仆人挺身而出,拔剑与之决斗,结果同归于尽,表现了反抗强暴、嫉恶如仇的浩然正气;一老者目睹了双目失明的葛罗斯特和“可怜的汤姆”的惨景,同情之心顿生,便帮助他们一起渡过难关。
爱德伽痛苦地经历了从糊涂单纯、悲惨难忍到彻底而深刻的清醒,他以自己的言行教育葛罗斯特和李尔,使他们深刻认识自我、人生和社会,激发他们民主、仁爱的本性,使他们返朴归真。他敢于同奸险强大的爱德蒙决斗,并给对方以致命的一击,表现了极大的勇气和反抗精神。爱德蒙这个贪婪之徒在爱德伽仁慈正义的言辞的感召下,临死时终于良心发现,并有回心转意的表现(未实现):“天道的车轮已循环过来了。……我快要断气了,倒想做一件违反我本性的好事。”他要派人撤消他处死李尔和考狄利娅的命令。
两姊妹为争风吃醋而相互残杀,无限的贪欲和无情无义又伴随着无耻的淫乱。她们及其走狗所构成的集团以“自然冲动”说为其所作所为进行辩解,然而到头来这种利己主义哲学只能是自取灭亡。
“仁爱的自然”与“残酷的自然”冲突的结果是同归于尽,这是莎氏对现实美好希望的破灭,但从道义上、精神上、理想上讲自然关系又恢复,理想的社会秩序重又建立,反映了莎氏人文主义理想的胜利。
注释:
[1][3][4]《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P.283.P.284,P.229。
[2][5]阿尼克斯特(苏):《莎氏比亚的创作》,P.515,P.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