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山南与夏风北学_康熙论文

季山南与夏风北学_康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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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际的学术界,有两个很重要的学术群体,一个是江南以刘宗周为宗师的蕺山南学,另一个是河北以孙奇逢为宗师的夏峰北学。这两个学派与稍后的二曲关学鼎足而立,同主顺治及康熙间学术坛坫风会。因而雍正、乾隆间史家全祖望论清初学术,遂将蕺山传人黄宗羲与孙奇逢、李颙并举,而有“三大儒”之目。至于晚近学术界以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为清初三大儒,则时移势易,视角各别,未可同日而语。以下,拟就蕺山南学与夏峰北学之间的关系试做一些梳理,旨在据以从一个侧面窥见明清间学术演进的脉络。

一、孙夏峰笔下的刘蕺山

明末清初的近一百年间,是中国古史中一个激剧动荡的时代。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也是一个孕育卓越历史人物的时代。刘蕺山和孙夏峰,就都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的杰出学术大师。他们以各自的学术实践,不惟开一方风气先路,而且影响所及,终清一代而不绝。

刘蕺山名宗周,字起东,号念台,学者以其居于蕺山麓而尊为蕺山先生。浙江山阴(今绍兴)人。生于明万历六年(1576),卒于清顺治二年(1645),得年68岁。孙夏峰名奇逢,字启泰,号钟元,晚号岁寒老人,学者以其晚年所居而尊为夏峰先生。河北容城人。生于明万历十二年(1584),卒于清康熙十四年(1675),得年92岁。刘蕺山长孙夏峰6岁,两位是同一辈人。惟蕺山于明亡后绝食而逝,夏峰则离乡背井,依然在世30余年。尽管蕺山生前,夏峰未得一睹丰彩,但正是在蕺山故世后的30余年间,随着夏峰与南北学者的过从日久,尤其是同蕺山学诸传人的数度往还,于是在他的笔下,高山仰止,追随恐后,则多见蕺山学行踪影。

孙夏峰笔下的刘蕺山,忧国忧民,志节耿然。明亡,东宫讲官刘理顺、兵部主事金铉身殉社稷,金铉即名在蕺山弟子之列。孙夏峰为文纪念刘、金二烈士,皆论及刘蕺山。所撰《刘文烈遗集序》云,天启间,刘理顺“与刘公宗周、金公铉、吴公甘来,缌缌为斯道斯民忧”(注: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4,《刘文烈遗集序》。)。而《金忠节公传》亦称:“刘宗周为少司空,尝就铉论学,与陈龙正、史可法、朱之冯道德经济,互相劝勉。”(注: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8,《金忠节公传》。)对于刘蕺山的以身殉国,孙夏峰备极推崇。顺治十二年六月,他将刘宗周与方孝孺、高攀龙、鹿善继、黄道周等五人学行汇为一编,题为《五人传忠录》。夏峰于卷首有云:“刘念台叙明理学,引方正学为首,非谓其为读书种子乎?倪献汝叙历代理学,以黄幼玄为终,亦谓其忠孝至性,百折不回,真伟男子也。”(注:孙奇逢:《孙征君文稿三种》之二,《五忠录引》。)同样的话,还见于夏峰为黄道周的《麟书抄》所撰序。他说:“刘念台先生序明理学,以正学为首。倪献汝序《理学宗传》,以石斋为终。……刘、倪二公,正谓其节之奇,死之烈,忠到足色,方于理学无憾耳。”(注: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4,《黄石斋麟书抄序》。)

根据以上所引述的材料可见,在孙夏峰看来,刘蕺山不惟以忠烈名垂史册,而且也是卓然成家的理学大师。于是在孙夏峰历时30年而精心结撰的《理学宗传》中,刘蕺山便以“理学而以节死”的大家著录。当《理学宗传》尚在结撰之时,顺治十六年十月,孙夏峰曾将书中评述诸家学术语辑为《诸儒评》存之箧中。其中之《刘念台》一目有云: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公谱微过、隐过、显过、大过、丛过、成过,条列分明,随事随念,默默省察。有犯此六科者,凛然上帝临汝,诛锄不贷。久久过自消除,而本心不放。此方是存之之君子,而免为去之之庶民。微乎!危乎!可不慎诸!(注:孙奇逢:《孙征君文稿三种》之三,《诸儒评》。)

据考,蕺山之论立身,有《人谱》之作,时在明崇祯七年甲戌秋八月。《人谱》之《续编三》为《纪过格》,所记诸过,依次为微过、隐过、显过、大过、丛过、成过。夏峰之评语依据,显然即由此而来。

由对刘蕺山志节的敬仰,引为同志,进而服膺其学说,以致潜移默化,不期而然,接受蕺山学术主张,走上合会朱王学术的道路。在孙夏峰的笔下,此一线萦若隐若现,依稀可辨。

康熙初,孙夏峰应河南内黄知县张沐邀,前往该县讲学,撰有《题内黄摘要后》一文。文中写道:“我辈今日谈学,不必极深研几,拔新领异。但求知过而改,便是孔颜真血脉。”(注: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5,《题内黄摘要后》。 )一如《诸儒评》之依刘蕺山《人谱》立论,此一书后语,亦当沿《人谱》而出。蕺山学说,初由主敬入手,中年则以慎独为宗旨,晚年合诚意、慎独为一,卓然领袖一方。所撰《读大学》有云:“《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慎独而已矣。”又说:“夫道一而已矣,学亦一而已矣。《大学》之道,慎独而已矣;《中庸》之道,慎独而已矣;《语》、《孟》、《六经》之道,慎独而已矣。慎独而天下之能事毕矣。”(注:刘宗周:《刘子全书》卷25,《读大学》。)孙夏峰之所论,如出一辙。始而曰:“刘念台曰,三十年胡乱走,而今始知道不远人。”(注:孙奇逢:《孙征君文稿三种》之一,《与友人论道书》。)继之云:“圣学只在诚意,诚意只在慎独。”最终归而为一,倡言:“慎独是一统的功夫,千圣万贤,总只是这一件事。无内外,无精粗,无大小,一以贯之。”(注:以上引文分见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7,《答陈子石》;卷2,《语录》。)

刘蕺山论陆、王学术传衍,归咎于杨简、王畿,他说:“象山不差,差于慈湖;阳明不差,差于龙溪。”(注:刘宗周:《刘子全书》卷13,《会录》。)又说:“阳明不幸而有龙溪,犹之象山不幸而有慈湖,皆斯文之厄也。”(注:同上书卷19,《答韩参夫》。)孙夏峰于此亦然,据云:“慈湖正以传象山,龙溪正以传阳明,而无声无臭,无善无恶,夫岂谬于师说?而虚无之教,食色之性,又未尝不借口焉。堂邑所谓传象山者失象山,传阳明者失阳明。甚矣,言之不可不慎也。”(注:孙奇逢:《夏峰先生集补遗》卷上,《答问》。)惟其如此,康熙初,《理学宗传》定稿付梓,孙夏峰特于卷末辟出“补遗”一类,杨简、王畿皆在此一类中。至于何以将杨、王之与程、朱、陆、王别编,夏峰于此解释说:“补遗诸子皆贤,乌忍外?尝思墨子固当世之贤大夫也,曾推与孔子并,何尝无父?盖为著《兼爱》一篇,其流弊必至于无父,故孟子昌言辟之。愚敢于补遗诸公效此忠告。”(注:孙奇逢:《理学宗传》卷首,《义例》。)

夏峰之学,早年由朱子学起步。中年受同乡学长鹿善继影响,朝夕潜心《传习录》,成为阳明学笃信者。晚而钦仰刘蕺山学行,遂以修正王学,合朱、王于一堂为归宿。他为蕺山弟子金铉所写的小传称:“吾乡理学而忠节者,公与鹿伯顺也。鹿之学近陆、王,公之学守程,朱。”(注: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8,《金忠节公传》。 )以追随鹿伯顺而笃信阳明学者,竟去表彰学守程朱的蕺山弟子,一则可见孙夏峰非拘守门户之人,再则亦不啻表明他对刘蕺山师弟修正王学的认同。所以孙夏峰超然于门户之上,指出:“文成之良知,紫阳之格物,原非有异。”(注:孙奇逢:《四书近指》卷1,《大学之道章》。)又说:“两贤之大旨固未尝不合也。”他认为:“陆、王乃紫阳之益友忠臣,有相成而无相悖。”进而主张合朱、王于一堂,倡言:

我辈今日要真实为紫阳,为阳明,非求之紫阳、阳明也。各从自心、自性上打起全副精神,随各人之时势身分,做得满足无遗憾,方无愧紫阳与阳明。(注: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7, 《复魏莲陆》。)

这与刘蕺山的如下主张恐非偶然巧合,蕺山有云:

后之君子有志于道者,盍为之先去其胜心浮气,而一一取衷于圣人之言,久之必有自得其在我者。又何朱、陆、杨、王之足云?(注:刘宗周:《刘子全书》卷21,《张含宇先生遗稿序》。)

刘、孙之所云,实是同调共鸣,后先呼应。

如果说在孙夏峰结撰《理学宗传》的过程中,他对刘蕺山学说的了解尚未深入,那么当康熙六年该书刊刻蒇事之后,迄于十四年逝世,引为同志,倾心推许,蕺山学说对孙夏峰的影响,则非同一般。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在孙夏峰的《日谱》中,多所反映,弥足珍贵。

康熙七年九月初九日,孙夏峰读刘蕺山《学言》,有札记一则。他说:

读刘子《学言》,有《示韩参夫》云:“力划浮夸之习,深培真一之心。”又曰:“从闻见上体验,即从不闻不见消归;从思虑中研审,即向何思何虑究竟。庶几慎独之学。”参夫,宛平布衣也,严守程、朱。予以弱冠后即与之友,甲戌年(明崇祯七年——引者),同在武城署中,住三月余。游学江南,渠曾与高忠宪游,归而向予言之甚详。此在乙丙之前。后从念台游,则未及闻也。音问久绝,定作古人矣。读刘子语,晃见故人于字里行间。

一周之后,夏峰又记下了读蕺山《圣学宗要》的无限欣喜。他写道:

予之刻《宗传》也,妄肊以濂溪为孔子之闻知,以姚江为濂溪之闻知。此一时之偶见如此。忽友人寄刘子《圣学宗传》(传字误,当作“要”——引者),其言曰:“周子其再生之仲尼乎?明道不让颜子,横渠、紫阳亦曾、思之亚,而阳明见力直追孟子。自有天地以来,前有五子,后有五子,斯道可为不孤。”读之一快。公先得我耶?我先得公耶?抑南北海此心此理有同然耳。

翌年二月初六日,夏峰就读蕺山文致信弟子汤斌,再度称道蕺山“先得我心”。信中有云:

刘念台之言曰:“三十年胡乱走,而今始知道不远人。”念台集中多快语。至“周子其再生之仲尼乎?阳明见力直追孟子。自有天地以来,前有五子,后有五子,斯道可为不孤。”《宗传》一编,妄意以濂溪为孔子之闻知,以姚江为濂溪之闻知,不谓念台先得我心之同然耳。近读杨虞城集,皆真实做工夫人,不可少也。

事隔十日,同样的心境见于《复梁以道》中。夏峰说:“刘念台之言曰:‘三十年胡乱走,而今始知道不远人。’刘、杨两先生,其宗旨正与我辈相符,恨不即握手一详言之。”

康熙十二年,孙夏峰已届90高龄。是年八月廿六日,他就理气、心性的关系,在《日谱》中留下札记一则。据云:

理气之说,纷纭不一。有谓理生气。有谓理为气之理者,有谓有是气方有是理者。迩刘念台云,理即是气之理,断然不在气先,不在气外。知此,则知道心即人心之本心,义理之性亦即气质之本性。一切纷纭之说,可以尽扫矣。

以刘蕺山的主张为依归,而尽扫数百年诸家纷纭聚讼,倾心推许,从善如流,抑或可称孙夏峰晚年定论。

二、蕺山学北传的重要途径

一如前述,在刘蕺山生前,孙夏峰并未能有机会当面请益。用夏峰自己的话来说,只是“余从弱冠时,知向慕公。后王念尼从公游,公亦知有余也”(注:孙奇逢:《理学宗传》卷25,《刘宗周》。)而已。加以时值明末,兵慌马乱,已非从容论学之时,因之而大大地妨碍了蕺山学术的北传。而据蕺山弟子恽日初云:“先师为明季二大儒之一,顾自《人谱》外,海内竟不知先生有何著述。”(注:恽日初:《致董无休书》,载《刘子全书》卷首,董玚:《刘子全书抄述》。)这就是说,迄于康熙初叶,刘蕺山著述刊行于世者,不过《人谱》一种而已。惟其如此,康熙二十年前后,蕺山弟子始接踵而起,表彰师说。先是恽日初辑《刘子节要》,继之为黄宗羲撰《蕺山学案》,最后则是董玚重订《蕺山先生年谱》,编纂《刘子全书》。然而蕺山后学的所有这些努力,多在孙夏峰身后。既然如此,那么蕺山学术之于何时、通过何种渠道北传而影响孙夏峰,就成一值得探讨的问题。就目前所能读到的文献来看,顺治七年,夏峰弟子高鐈的南游会稽,当是一次开凿渠道的重要举措。

高鐈,字荐馨,河北清苑人。明季诸生。善书法,喜为诗。顺治三年,师从孙夏峰。三年,夏峰家园被满洲贵族圈占,含恨南徙新安(今河北安新)。六年冬,复因新安时局不靖,再度举家南迁。夏峰本拟渡黄河,越长江,直去浙东,以完先前同故友茅元仪所订儿女婚事。一则年事已高,不堪旅途劳顿,再则十数口千里跋涉,亦非易事。于是抵达河南辉县苏门山后,被迫改变初衷,侨居下来。夏峰南徙,高鐈始终相伴而行,所以孙夏峰90岁时撰《怀友诗》,于高鐈有句云:“垂老轻去乡,荐馨共旅食。”这应是孙、高师弟间此一段经历的真实写照。

据孙夏峰《日谱》记,高鐈南游会稽,始于顺治七年春夏间,至十二年春北返,历时近五年之久。高鐈何以要远游会稽,且一去就是五年?个中详情迄未得明,但是有一点则是可以肯定的,即受老师之命,携结撰中的《理学宗传》初稿,前往浙东请益。关于这一点,孙夏峰在《理学宗传》卷首《自叙》中,说得很清楚。他说:

此编已三易,坐卧其中,出入与偕者,逾三十年矣。……初订于渥城,自董江都而后五十余人,以世次为叙。后至苏门,益二十余人。后高子携之会稽,倪、余二君复增所未备者,今亦十五年矣。

渥城即新安,据汤斌辑《孙征君年谱》载,《理学宗传》在渥城初订,时当顺治四年,参预其事者为夏峰弟子高鐈、王之征、陈鋐及谱主第三子博雅。顺治七年夏初,夏峰师弟一行抵达苏门山,再理旧稿,旋即由高鐈携往会稽。

顺治十三年春,高鐈北归。此次远游,无论带着何种目的,亦无论其目的是否悉数实现,然而仅就南北学术交流而言,高鐈此行,足以称做满载而归。

首先,高鐈圆满地完成了其师托付的使命。在同浙东学者的数年交往中,他不仅宣传了夏峰学说,为《理学宗传》初稿觅得了知音,而且通过频繁的书信,亦使孙夏峰得以了解蕺山学术及其传人的大致状况。其次,沿着高鐈的足迹,夏峰弟子马尔楹偕夏峰次子孙奏雅,于顺治八年夏秋间亦抵达浙东,从而拓宽了南北学术交流的通道。再次,通过高鐈、孙奏雅、马尔楹等人的努力,蕺山诸后学及时而准确地把蕺山学说及其代表著述,直接传递给了孙夏峰,在清初南北学术的此次重要往还中,如果说高鐈创辟榛芜,建树了开拓之功,那么在这条通道上孜孜以求,最终完成蕺山学北传历史使命的,则无疑应是蕺山诸后学。其中功绩最为卓著者,当首推倪元瓒。

倪元瓒,字献汝,浙江上虞人。其兄元璐,字玉汝,号鸿宝,崇祯间官至户部尚书,明亡,以身殉国,志节耿然。倪元璐少刘宗周15岁,于蕺山学术备极推崇。据蕺山子刘汋辑《刘子年谱录遗》记:

先生当党祸杜门,倪鸿宝以翰编归里,三谒先生,不见。复致书曰:“先生至清绝尘,大刚制物,动以孔孟之至贵,而为贲诸荆卞之所难。璐心服之,诚于七十子之于夫子也。”每于士大夫推尊不啻口,言及必曰刘先生云何。先是越之衿士无不信先生为真儒,而缙绅未尝不讪笑之。独鸿宝号于众曰:“刘念台今之朱元晦也。”于是始有信之而愿学者。自此,祁公彪佳、施公邦曜、章公正宸、熊公汝霖、何公弘仁,争以蓍蔡奉先生。

以刘蕺山比孔子,而自居于孔门七十子诸贤,倪鸿宝对蕺山学行之心悦诚服,无以复加。元瓒为元璐弟,受其兄影响,亦当在服膺蕺山学术诸后学之列。

高鐈南游,结识倪元瓒,将《理学宗传》初稿送请审订,实是托付得人。顺治十二年春,高鐈、孙奏雅北归,带回元瓒书札及其对《理学宗传》的评笺。孙夏峰喜得志同道合良友,于当年三月二十一日欣然复书倪献汝。信中写道:

仆燕右腐儒,衰迟漂泊,自鼎革以来,家于山岑水湄者若而年。自谓喘息余年,不填壑沟,尚欲策励耄耋,图报称穹苍于万一。年来求友于四方,而真实斯道者寥寥。荐馨南游,得良友为快。奏儿归,持手教,殊慰数年仰企。令兄先生以忠魂领袖一代,先生复以镛铎振教东南,真所谓凤翔天外,鹤唳云中。当剥床蔑贞,独存硕果,响往实甚。暨读序笺《宗传》,儒释防维,佩教良多。此书原甲申寓水乡时成之,未及订正。迩复有《七子》一编,其中有欲请益者,路遥不能就正。念台先生所选,未得一卒业,想自有定见。若水寤寐有年,此心此理,应不以南北海隔耳。(注:孙奇逢:《日谱》卷6,《寄倪献汝》。)

虽然今日我们已无从读到倪元瓒的来书,但是从孙夏峰的回信中可见,正是元瓒来信,把刘蕺山留有董理宋明理学遗著的消息,告诉了孙夏峰。所以,夏峰闻讯才会说“念台先生所选,未得一卒业。”

据《刘蕺山先生年谱》记,蕺山生前董理宋明理学,留有著述凡四种。一是《方逊志先生正学录》,成于天启四年;二是《皇明道统录》,成于天启七年;三是《圣学宗要》,成于崇祯七年;四是《阳明先生传信录》,成于崇祯十一年。刘蕺山认为,方孝孺“早师宋潜溪,接考亭正传,国朝理学当以公为首”(注:刘汋等:《蕺山先生年谱》卷上,天启四年四十七岁条。),故而于方氏学行,多所表彰。结合稍后孙夏峰辑《五人传忠录》及所撰诸文考察,则此处之言“念台先生所选”,当指表彰方氏学行之著述。惟其如此,夏峰于我们先前所引述的《五忠录引》和《黄石斋麟书抄序》中,才会一再重申:“刘念台叙明理学,引方正学为首。”

之后,孙夏峰与倪献汝书札往复,历有年所。顺治十二年十一月,献汝遣族子前来苏门山问学。翌年,夏峰再度致书献汝,据云:

《宗传》一书,迩在订正,于评笺中服足下大中至正之教,灯照来兹。其波澜一柱……(下缺——引者)。留附姜二滨转至,未审达否?近读黄石斋先生《大涤函书》,学不依经,语属开山,方正学之后一人。诗文中皈依君家昆仲,读至此段应求,不可向他人道也。(注:孙奇逢:《日谱》卷8,《寄倪献汝》。)

夏峰此信,取黄石斋与方正学后先辉映,实足见蕺山学术北传之初对孙夏峰的深刻影响。

在这里值得指出的是,夏峰信中提到的姜二滨,如同倪元瓒一样,也是此时将蕺山学术北传的重要功臣。

姜二滨,名希辙,号定庵,浙江余姚人。希辙为蕺山弟子,在蕺山诸后学中,若论同孙夏峰的交往,他应是开启先路的人。顺治九年,姜二滨由浙江温州教谕改任直隶元城知县。抵任之后,即拜谒过孙夏峰。十二年,二滨又修书请益,于是夏峰答书云:

前接光霁,极蒙延款。最是人所棘手时,独能脱然行所无事,该是元公、明道一流人。恨相隔远,山中筒寄未便。不谓学道君子,虚怀益甚,于悲天悯人之际,益切事贤友仁之思。仆即衰朽,何敢负此下问?

就是在这封信中,孙夏峰向姜二滨通报了倪献汝评笺《理学宗传》的消息,也谈到了新近辑录《七子》的情况,还随信过录有关资料请教。夏峰说:

仆生长北方,见囿一隅,少而有志,老无所成。年来与二三同人辑有《诸儒语录》一编,偶同人携之会稽,得倪献汝评定阐发,匡我不逮。继而念“宗传”二字,宁严勿滥,颜渊死而孔子之道不传,曾子外余不得与。又于众多人中,标《七子》另为一选。俱无刻本,路远不便寄去,各家之书俱在,谨录其姓名暨所评请教。(注: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7,《答姜二滨》。)

由于刘蕺山遗著的迟迟不得结集刊行,因而清初蕺山学术的北传,进展甚缓。迄于顺治十六年,传至孙夏峰处的蕺山著述,仅是《人谱》一种而已。所以,一如前述,他在当年所撰《诸儒评》中,评蕺山学术只及《人谱》改过诸节。这样一个局面沿续近十年,直到康熙六年,《理学宗传》定稿刊行,始得局部改善。这便是《学言》、《圣学宗要》、《古易抄义》诸书继《人谱》之后,为孙夏峰列入刘蕺山主要著述目录。同时,《学言》、《古易抄义》中精要语,夏峰亦摘出十三条,录入《理学宗传》中。其后数年,孙夏峰不断消化蕺山学术,进而融为我有,在弟子后学间倾心表彰。蕺山学术的北传,进入了一个健实的发展阶段。康熙十二年五月,姜二滨遣其子尧千里问学,师从孙夏峰,并寄来刘蕺山遗著数种暨《易说》。至此,就对夏峰北学的影响而言,蕺山学的北传遂告完成。

三、从《理学宗传》到《明儒学案》

学术交流,总是互为影响,相得益彰。清初,通过南北学者间的往还,在蕺山南学北传的过程中,夏峰北学亦同时南传。前述倪元瓒、姜希辙之引孙奇逢为同调而共鸣,相继分遣族子和亲子远道跋涉,追随夏峰,即是一有力证明。此外,孙夏峰代表著述《理学宗传》的南传,则是另一个富有说服力的佐证。考察此一著述的南传过程,对于把握夏峰北学予蕺山后学的影响,抑或更有意义。

一如前述,《理学宗传》尚在结撰过程中,其初稿即已陆续南传。顺治七年,高鐈携师稿南下,送请倪元瓒、余增远评笺,应为夏峰北学南传之发轫。顺治十二年,孙夏峰修订《宗传》旧稿,从中辑出《七子》,将目录、评语分别录送倪元瓒、姜希辙审正,则属北学南传所迈出的坚实一步。康熙六年,《理学宗传》定稿刊行,随后远播浙东,成为黄宗羲《明儒学案》的先导。此一阶段,当可视为夏峰北学南传的完成时期。

从《理学宗传》到《明儒学案》,其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前哲时贤于此,罕见董理。1983年,笔者曾以《孙夏峰与黄梨洲》为题,在《清史研究通讯》撰短文一篇提出讨论。之后,又相继在拙作《清初学术思辨录》和《中国学案史》中加以重申。借此机会,谨再略做一些梳理。

《理学宗传》刊刻蒇事,是否及时寄送倪元瓒、姜希辙,文献无徵,已难知晓。然而时隔六年之后,该书即已送达刘宗周高第弟子黄宗羲之手,则是有文献依据的。据黄炳垕辑《遗献梨洲公年谱》卷下康熙十二年六十四岁条记:“太夫人八十寿辰,孙徵君夏峰先生(原注:奇逢,时年九十矣。)寄到《理学宗传》一部,并寿诗一章。”这就是说,至迟于康熙十二年,《理学宗传》已传至浙东。又据黄宗羲著《明儒学案》卷57《孙夏峰学案》记:“所著大者有《理学宗传》,特表周元公、程纯公、程正公、张明公、邵康节、朱文公、陆文安、薛文清、王文成、罗文恭、顾端文十一子为宗,以嗣孟子。之后诸儒,别为考以次之。可谓别出手眼者矣。岁癸丑,作诗寄羲,勉以蕺山薪传,读而愧之。时年九十矣,又二年卒。”该书于案主小传后,且辑有《岁寒集》中论学语录十八条。可见此时不惟《理学宗传》刊本南传,而且孙夏峰诗文集亦已为黄梨洲读到。

康熙十二年,《理学宗传》和《岁寒集》的得以南传,功臣当为孙夏峰弟子许三礼。三礼字典三,号酉山,河南安阳人。顺治十八年进士。后候选在家,历有年所,直到康熙十二年,始赴京谒选,得授浙江海宁知县。行文至此,请允许笔者就《清史稿》卷256 《许三礼本传》的疏失做两点必要说明。

据徐文驹撰《安阳许公三礼墓志铭》载,三礼赴京谒选,时当康熙癸丑,即十二年。而《史稿》本传不载谒选之年,于“顺治十八年进士”之后,即接以“授浙江海宁知县”。由此,遂酿成传主始任海宁知县为顺治十八年的失实。此其一。其二,据《康熙起居注》载,许三礼以海宁知县行取入京,授福建道御史,时当康熙二十年七月。而《史稿》本传由于漏载传主始任海宁知县时间,故于“在县八年,声誉甚美”之后,为弥缝缺失,自圆其说,竟将三礼行取入京,授福建道御史的年分误植为康熙八年。这样的失误,显然是应当澄清的。

据孙夏峰《日谱》记,康熙十二年,许三礼赴海宁任前,曾于是年十月二十四日拜谒夏峰,多所请益。《理学宗传》、《岁寒集》及贺黄氏母寿诗等,当系此时交三礼携往浙东。三礼抵海宁任,建书院以振兴学术,作育人才。自康熙十五起,聘黄宗羲主持书院讲席,迄于二十年离任,历时达五年之久。正是在此期间,黄梨洲呼应孙夏峰,结撰《明儒学案》以作同调之鸣。

学如积薪,后来居上。取《明儒学案》与《理学宗传》并观,无论是史料的翔实,体例的严整,还是对不同学派渊源传承的梳理,《学案》皆胜过《宗传》。然而,始为工者难,继成之者易,这亦是情理中事。惟其如此,尽管在《明儒学案》卷首《发凡》中,黄梨洲对《理学宗传》颇有微辞,评为:“钟元杂收,不复甄别,其批注所及,未必得其要领,而其闻见,亦犹之海门(周汝登,撰有《圣学宗传》——引者)也。”但是,宗羲亦在书中辟出专节,表彰孙夏峰学行,赞许《理学宗传》“别出手眼”。以往,论者每每取梨洲《发凡》语,而不及其夏峰学案语,故而忽略了从《理学宗传》到《明儒学案》之间,存在一个后先相承的关系。

其实《明儒学案》之与《理学宗传》,不惟因同属学案体史籍而体例略同,而且由于著者学术宗尚的相近而立意亦类似。一言以蔽之,皆旨在为阳明学争正统。所以,孙夏峰把由周敦颐经朱熹到王阳明,视为宋明理学的必然发展过程,断言:“接周子之统者,非姚江其谁与归?”(注:孙奇逢:《理学宗传》卷首,《自叙》。)而黄梨洲亦以阳明学为明代理学大宗,宣称:“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注: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0,《姚江学案》。)所不同者,只是二书起止时间范围各异。《理学宗传》通古为史,《明儒学案》则断代成书。通古为史而仅26卷,断代成书而竟达62卷,详略悬殊,不言而喻。

康熙二十年七月,孙夏峰高足汤斌,以翰林院侍讲出任浙江乡试主考官。黄宗羲闻讯,遣子百家专程赶往杭州,以所辑《蕺山学案》和《蕺山先生文录》送请撰序。乡试结束,汤潜庵于返京途中,致书黄梨洲。信中写道:“承命作《蕺山学案序》,自顾疏陋,何能为役?然私淑之久,不敢固辞。目下匆匆起行,不敢率尔命笔。舟中无事,勉拟一稿请教,得附名简末,遂数十年景仰之私,为幸多矣。”(注:汤斌:《汤子遗书》卷5,《答黄太冲》。)翌年,潜庵再由京中致书黄梨洲,据云:

去岁承乏贵乡,未得一瞻光霁。幸与长公晤对,沉思静气,具见家学有本,为之一慰。《蕺山先生文录》承命作序,某学识疏陋,何能仰测高深?……某生也晚,私淑之诚,积有岁年,但识既污下,笔复庸俗,不能称述万一。惟望芟其芜秽,正其讹谬,不至大有乖误,受赐多矣。……《文录》、《学案》,何时可公海内?早惠后学,幸甚幸甚。(注:同上书卷5,《与黄太冲书》。)

由汤潜庵之致黄梨洲二书,可见孙、汤师弟之于刘蕺山学行,一脉相承的景仰。孙夏峰既以刘蕺山为“先得我心”,汤潜庵秉其遗教,亦以蕺山私淑为荣幸。蕺山学术对夏峰北学的影响,已然两代不衰。

康熙二十四年,黄梨洲北游苏州,汤潜庵时在江苏巡抚任上,神交有年,终得握手。据梨洲事后追记,潜庵曾同他议及《明儒学案》,认为“《学案》宗旨杂越,苟善读之,未始非一贯也。”(注:黄宗羲:《南雷文定四集》卷1,《明儒学案序》。)至此, 清初南北学派间的两世交流,终以汤斌为《蕺山学案》和《蕺山先生文录》撰序,以及汤斌、黄宗羲二人会晤苏州,《明儒学案》得潜庵首肯,写下了令人击节叹尝的一页。至于其后北学传人李恕谷南游浙东,师从蕺山后学毛西河问古乐学,时过境迁,学风丕变,已未可同日而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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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山南与夏风北学_康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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