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曙光初露时的一颗新星——陈衡哲创作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新星论文,曙光论文,新文学论文,一颗论文,衡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陈衡哲是第一个尝试白话小说创作、第一个在异域背景上反映异域人民生活的作家,是新文学的第一位女诗人,是中国创作童话的第一人,也是一位优秀的散文作家。本文在初期新文学创作和女性文学背景上,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创造两方面详细考察陈衡哲的艺术个性,确立她参与创建新文学的历史地位。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陈衡哲(1890—1976)是第一个尝试白话小说创作的作者。1917年,《狂人日记》发表的前一年,她就已经在《留美学生季报》第四卷第二期发表了初具小说雏形的白话作品《一日》。她最早的诗歌作品《人家说我发了痴》,见于1918年9月15 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她是新文学的第一位女诗人。她的第一篇知识童话《小雨点》,刊于1920年9月1日《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比叶绍钧的童话处女作《小白船》整整早了一年半,是中国创作童话的第一人。胡适在《小雨点·胡序》中说:“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陈衡哲)却已经用白话作文学了。”“她是我的第一个最早的同志。”〔1〕
作为一个以西洋史为专业的学者,文学创作是陈衡哲的副业,主要集中于新文学的头两个十年。第一个十年以诗歌、小说为主,兼有散文、杂文,第二个十年以散文、杂文为主。她的作品多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新青年》、《小说月报》、《努力周报》、《现代评论》、《独立评论》等刊物。部分作品结集为《小雨点》和《衡哲散文选》(上下卷),分别于1928年、1938年由新月书店和开明书店出版。1991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陈衡哲散文选集》。
一
陈衡哲生长于一个具有民主思想的家庭环境中。舅舅是一位向往西方现代科学文化的晚清官员。她从小就受到舅舅“造命”的人生观教育,决意要“学习西洋的独立的女子”,形成了自信坚定的个性和奋斗上进的人生态度〔2〕。1914年她到美国留学,学习西洋史和西洋文学, 全面接触西方现代思想,进一步发展了少时独立自强的意识。作为中国现代女作家的第一人,陈衡哲的创作没有封建闺秀的谦卑哀怨,也没有一般女性面对社会、面对男性世界时所常有的对自我生命的疑惧、困惑。她以女性无须证明自己的自信,坦荡地与新文学的第一代男作家并肩而立,并能超越自己的生活小圈,把目光投射到周围世界,以人道精神关怀现实人生,积极思考社会生活中的各种问题;也能以高扬的主体精神直接抒写自己奋斗不息的人生观;能以大自然主人的高阔胸襟感受自然景物的美。在那个还有许多旧式才女仍在闺中哦吟低诉、自怜自怨的时代,她就如一颗清新明亮的星,闪烁在新旧交替时曙光初露的天空中,为新文学的建设作出了最初的贡献。
陈衡哲的创作始于美国。作为一个万里别家的青年女子,她没有沉浸于“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传统情结中,而是以开放的心态迅速投入到新的生活学习中,关注周围现实。她的第一篇白话作品《一日》由九个相对独立的片断连缀而成,表现了美国女子大学的新生“一日间的琐屑生活情形”,“描写是很忠诚的”〔3〕,“又生动, 又有‘幽默’”〔4〕。第九个片断中虽然出现了一个中国籍的张女士, 但她的出现仍是为了表现美国学生对中国的生疏和好奇。这表明陈衡哲的创作一起步就关心自我以外的周围世界,带写实的倾向。《一日》更可说是现代第一篇留学生小说。
陈衡哲对周围世界的关注迅速由大学校园拓展到广阔的社会生活。她曾经这样评价英诗人格普生的诗:“他的诗材差不多都是在工厂和城市中觅取的;他诗的主人翁也大半是工厂中的工人,大海上的渔夫,矿中的矿工,以及各种贫苦和不幸的男女。他用写实的眼光,和诚实的同情,来表达出这般人的悲欢哀乐,艰难痛苦。……他诗中的人物,无论怎样痛苦绝望,却总不能做恭顺奴隶,总不会完全和爱决绝,最后的得胜者,总还是爱——即不是含笑的爱,也是含着眼泪的爱——不是恨毒。”〔5 〕对格普生写实文学的赞赏体现了陈衡哲文学观念的一个方面,也可用来评价她自己的创作。尽管她身处校园,不可能有格普生那么广阔的社会接触面,但她也同样把同情的眼光投注到美国社会中“贫苦和不幸的男女”身上,用写实的态度表现他们的不幸遭际,并且发掘他们之间的友爱亲情。小说《波儿》中,在鱼行做工的波儿生病在家、无钱治病,弟妹和寡母终日劳作,不得休息。但陈衡哲更为关注的显然是波儿一家母子兄弟姐妹间相互关怀、相互庇护的亲爱之情。小说《老夫妻》中,一位老太婆在终日劳作中不断抱怨丈夫,受到邻居寡妇的启发后,顿悟到夫妻情义的可贵,转而为丈夫做他爱吃的苹果点心,两人由此回忆起30年前的甜蜜岁月。在贫寒的生活中,亲人间的情义是驱散阴霾的寒夜之光。对贫苦人的理解同情充分体现了陈衡哲在美时期人道主义思想的特色。这时期她不是以贵族式的高贵姿态来怜悯低贱的人,而是以平等的人的资格来同情贫苦人的苦难,发掘他们身上的美好品格和友爱亲情。这种人道主义思想是建立在现代民主思想基础上的。这样的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文学,在五四初期是极为可贵的。
无论在美还是归国,陈衡哲始终坚持批判不合理现实的立场。她对社会的批判,细至世态人情,大到战争的罪恶。诗歌《人家说我发了痴》以一个美国老太太的独白表现世态的炎凉。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学习成绩优异,曾得过金钥匙奖,这回兴致勃勃地回母校参加毕业典礼,非但没有受到礼遇,反而被诬为痴子,关进医院。陈衡哲通过这个老太太的叙说批判了美国社会的势利、不公平。《波儿》对美国工人贫苦生活的反映,也表明陈衡哲眼中的美国社会并不是当年某些美国作家所沾沾自喜的理想世界。作为向西方学习的第一代现代知识分子,陈衡哲在吸收民主与科学的现代思想时,能一分为二地对西方社会作冷静的批判,没有盲目崇洋的情绪,是难能可贵的。《西风》等作品则表现了反对不义战争的主题。反战是陈衡哲一贯的立场。她在《西洋史·序》中就表明编史的目的是“揭穿武人政客的黑幕,揭穿他们愚弄人民的黑幕”,从而使人类避免战争。〔6〕《散伍归来的吉普色》1919年作于美国, 写一个吉普色(即吉普赛人)在战争中“血污了双手,恨黑了心”,“迷茫了”“清明的眼睛”,在家乡面前,良心发现,获得复活。《西风》是1924年在南京有感于军阀战争而作。陈衡哲对战争的艺术化感受是“时战云方漫空迷野,想把清丽的秋色逐出人间去”〔7〕, 使人间没有“自由”和“美丽”。陈衡哲以象征手法塑造了一个可以俯视人世的红枫谷世界来作为现实的对比,寄寓自己的理想。作者以意境的美来充实红枫谷的内涵,是对生活的一种艺术把握,但也说明她还无法在格调、韵致之外,赋予这个理想世界以直接的现代思想内涵。
就总体而言,陈衡哲的人道主义思想是徘徊于古典和现代之间的。1920年回国之后,作为现代第一位留洋归来的女学者,她在人群中体会较多的是“曲高和寡”的优越感。随着社会环境和个人处境的改变,其人道主义思想又有由现代向古典游移的倾向。《西风》中,拟人化的主人公——西风,先是个“厌世者”,而后转变为“悯世者”。他“知道下界的人民,是十分需要他的帮助的,于是他便年年到下界去一次,给他们带一点自由和美感去。”这里虽也一如即往地表达了陈衡哲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和悲悯。但这种同情悲悯与前期的平等理解不同,带着精神贵族的优越感和施舍意味。即使在高于尘世的红枫谷家族中,西风也是特别高人一筹的。树叶儿、白云全都必须仰仗西风的帮助才能行动。对西风形象的塑造折射出陈衡哲博爱同情与孤芳自赏并存的心态。
在同情穷苦人、批判社会现实之外,陈衡哲集中思考的是妇女问题。传记散文《亚波拉与爱洛绮斯》中,陈衡哲盛赞热烈追求爱情的才女爱洛绮丝,“她是中古时第一个敢于做她自己所欲做的女子,她敢于恋爱,敢于生活,敢于尽量的表现她自己。‘她的智识是无人能及的,’但她的恋爱容量,却更是无人能及的。在这两方面——智识与情感——她都可以做文艺复兴的一个好代表。”这说明陈衡哲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才智与情感全面发展的现代女性,截然不同于“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行”〔8〕的封建烈女, 她的妇女观是建立在现代民主主义思想上的妇女观。陈衡哲既把女性看作是与男性同等的人,又能肯定女性不同于男性的生理、心理特质,并把妇女解放定位在“平等的发展个性的机会”上,认为“……一个真正解放了的女子,必是受过相当教育,明了世界大势,有充分的常识,独立的能力,与自尊的人格的。 ”〔9〕这种强调提高妇女素质、反对封建男权思想对女性的精神奴役,是现代女性的自强之音;但脱离了妇女受奴役的经济根源来追求“平等的发展个性的机会”,对于大多数仍处在家庭女奴地位的中国妇女来说,实际上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站在现代女性立场上,陈衡哲探讨了现代女性生活中的多种矛盾,首先是事业与婚姻的矛盾。问题小说《洛绮思的问题》中,洛绮思为了事业,牺牲爱情、放弃婚姻,终于在哲学研究上取得国际声誉。但功成名就之际却觉得生命有所欠缺。名誉、成功、学术和事业,这些“或者能把灵魂上升至青天,但他们终不能润得灵魂的干燥和枯焦。”面对特别有才华的女子,对事业与婚姻矛盾问题的解答,陈衡哲与绮洛思一样,处于两难境地中,既难以义无反顾地舍弃一方,又找不到两全的办法。对于一般女性,陈衡哲则明确认为“大多数女子的以家庭为世界,不但是一件当然的事,而且也是一件值得保持的社会情形了。”在她看来,这并不是歧视女性、压抑女性,而是因为“凡是靠了体力及智力所做的有目的和有成绩的工作,都可称为职业”,“贤妻良母的责任,不比任何职业为卑贱”〔10〕。把贤妻良母的责任看作与社会职业同等重要,陈衡哲的妇女观从思考问题的起点上与歧视女性的封建男权思想划清了界限;但没有把妇女职业问题同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问题结合起来考察,认识不到“只要妇女仍然被排除于社会的生产劳动之外而只限于从事家务和私人劳动,那么妇女的解放,妇女同男子的平等,现在和将来都是不可能的”〔11〕,陈衡哲思考的终点仍然还是摆脱不了封建男权对女性的限定,提高贤妻良母工作的社会评价只能是缺乏社会基础的空想。
母爱与两性之爱的冲突是五四女作家集中表现的主题。陈衡哲从独特的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小说《一只扣针的故事》中,西克夫人与马昆·勿兰克一生心心相印,但年轻时错过爱情,勿兰克因此终生未娶;西克先生去世后,西克夫人为母爱的完满不愿再婚,只是几十年从不离身地扣着马昆·勿兰克赠送的耶路大学校针。二人心有灵犀地遥遥共守一份恋情,直至各自生命的终结。在母爱与两性爱的冲突中,西克夫人:“为了这个母爱,这个从她的儿女推广到他人的儿女的母爱,可以牺牲其余的一切的一切,虽然有许多牺牲是十分痛苦的。”在陈衡哲的思考中,母爱之所以伟大,由于它能庇护儿女,更由于它能推广到他人的儿女身上,同时还由于它隐含着施爱者的巨大牺牲。这样的母爱就不是狭隘的人伦亲情,而闪耀着更为宽广博大的人道主义光芒。陈衡哲并不象冯沅君、苏雪林、陈学昭等其他现代第一代女作家那样,以儿女身份去接受母爱的庇护或向母爱感恩,并且陷入自己的爱情追求与母亲的礼教观念之间的冲突而难免妥协。她是以平视的态度,由衷地去赞扬伟大的母爱,也感叹不朽的爱情。这里,母爱与两性爱的冲突,与礼教的压抑无关。顾及母爱牺牲两性爱不是懦弱的妥协,而是当事人坚强意志和高尚人格的体现,爱情并没有因为受到压抑而变异,它恰是在牺牲压抑中得到升华,由此变得更为纯净忠贞,并取得丰厚的道德内涵,而得以永恒、不朽。陈衡哲在盛赞母爱的伟大时,也初步涉及到母亲对儿女的爱与儿女对母亲的爱不对等的问题。西克夫人这样一位“理想的母亲”,在儿女一一成婚后,“便开始去过那西方老人的孤寂凄凉的生活”。西克夫人把自己的家“作为教育一般青年的工具”,西克夫人晚年的孤独展示出不同于中国社会的异域风情。
作为一个尊重母职、赞扬母爱的女作家,陈衡哲关注儿童世界、关怀少年儿童的成长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主要表现在她对儿童内心世界的细心体察和为儿童创作童话这两点上。知识童话《小雨点》把小雨点拟人化为一个天真、可爱、富有同情心的儿童,把泥沼、涧水、小河、大海、青莲花、死池等拟人化为年龄不同、性别各异的各类人物,凭借下雨、流水、空气蒸发等气象变化写出小雨点下地上天的奇异经历,达到知识性、教育性、趣味性的统一,是中国童话的第一篇,是中国新文学最早的儿童文学作品。儿童心理小说《孟哥哥》,取材于作者的童年生活。景妹妹与表哥孟哥哥是青梅竹马的好伙伴。孟哥哥随父母到云南,却病死在那儿,再也没有回来了。小说从景妹妹的角度来写,逼真地表现了小姑娘天真敏感的心理特征。陈衡哲笔下的儿童世界有无邪的童心、快乐的嬉戏,有深挚的情谊、刻骨的怀念,也有死亡,有年长者的欺压、长辈的不合理袒护等悲哀的阴影,是一个纯真而又丰富的世界。
在一个较为广阔的视野中思考人生哲学问题、阐发“造命”的人生态度是陈衡创作的另一个重要内容。这主要体现在诗歌《鸟》、散文诗《老柏与野蔷薇》、《运河与扬子江》以及童话《小雨点》中。从小,舅舅就告诉陈衡哲“……世上的人对于命运有三种态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命,其三是造命。”并且希望她能“造命”〔12〕。“造命”相对于“安命”和“怨命”而言,是对命运的驾驭,意味着自由的奋斗,是主体对生命意义和生存方式的主动把握。对生命意义的认识上,陈衡哲看重生命的质量,而不是寿命的长短。《小雨点》中,青莲花邀请小姑娘把她折下戴在头上,让她的美点缀人间,从而实现了生命的价值。这导致青莲花迅速枯萎,但她对死的痛苦只是由于“想到温柔的小雨点”,并不哀感自身生命的夭亡。《老柏与野蔷薇》中,野蔷薇“美丽”、“柔媚”,虽然只有三日的寿命,但那“仅仅三日的光荣,终究完成了生命的意义:圆满,彻底,和尽量的陶醉。”“圆满之后,跟着毁灭,岂不更漂亮,更清洁。”对生存方式的选择上,无论“快乐”还是“怨尤”的奴隶都是她所鄙视的。她选择的是做“辛苦的主人”〔13〕。自己穿岩凿壁的扬子江对人造的运河说“你的命,成也由人,毁也由人;我的命却是无人能毁的。”《鸟》中那只自由的鸟儿在“狂风急雨”中,“扑折了翅膀,睁破了眼珠,也找不到一个栖身的场所!”而那只有“金漆的栏杆”可倚靠的笼鸟却想“我若出了牢笼,不管他天西地东,也不管他恶雨狂风,我定要飞他一个海阔天空!直飞到筋疲力竭,水近山穷,我便请那狂风,把我的羽毛肌骨,一丝丝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正因为包含了对奋斗代价的思考,陈衡哲的奋斗哲学才显得蕴蓄、深沉。“奋斗的辛苦呵!筋断骨折;奋斗的悲痛呵!心摧肺裂”,但只有“生命的奋斗是彻底的,奋斗来的生命是美丽的!”〔14〕陈衡哲“造命”的人生观是一种蕴含着现代个性主义内涵的刚健的人生观,是觉醒了的人对主体意识的高扬,与封建时代为臣、为仆的奴隶的人生观有本质的差别。
作为一个个性健全、能以开放的心态关注周围生活的现代知识分子,陈衡哲对大自然的美也有高度的敏感。对自然美的欣赏主要集中在她的游记散文中,她的小说较少有自然景物的描写。《加拿大露营记》记叙了她在美时期到加拿大的一个荒岛露营的过程。《北戴河一周游记》则是她归国后到北戴河度假的记录。两篇均记叙描写了所见、所感、所为。但《加拿大露营记》更侧重于行程的记叙,《北戴河一周游记》则更侧重于景物的描写。面对大自然,陈衡哲不是寄情山水以慰藉人生失意、排遣牢骚的古代文士,也不是一般从都市“返回自然”的焦灼的现代人。她带着中国第一代现代知识分子的自信与从容,把自然当作相知的朋友去欣赏它的美,并且从中感悟人生。“那铺展在你眼前的,可不是六年来萦绕在你梦魂中的大海吗?那苍苍的,浩漫的,弧形的一片汪洋,立刻使你回想到那个漫无涯际的太平洋。它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满而不溢;它岂仅仅为你荡涤一点尘氛的俗虑?它的伟大与恬静,岂不是我们生命的最好模型?”〔15〕在自然美的感摄中“涤荡”“尘氛的俗虑”,并不引向超尘出世,而是引向对生命更精粹的感悟,引起精神的升华。荒芜的小岛、宽阔的大海、风雨交作的天气、淡红的霞光都是陈衡哲喜爱的自然美景。她特别偏爱雄伟瑰丽和秀逸空灵的景物。这些总能触动她豪放潇洒、细腻悠然的心怀。目睹中国的几个避暑景点都被趾高气扬的外国人占据着,她心中也总涌起“不快”的民族自尊感。
二
“……我的小说不过是一种内心冲动的产品。他们既没有师承,也没有派别,他们是不中文学家的规矩绳墨的。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真诚,是人类情感的共同与至诚。”〔16〕这种真诚的情感便是陈衡哲对社会现象的真实理解和她对人生的真实态度。这两方面的内容分别展示为写实的文学和浪漫的文学。她的创作方法表现出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并存的多样性。其写实文学多数以美国社会生活为背景、以美国人为主人公,表现出独特的异域色彩。现代文学史上,在异域背景上反映异域人民生活,陈衡哲是第一人。“没有师承,也没有派别”,“不中文学家的规矩绳墨”,则体现出陈衡哲可贵的创新精神。陈衡哲的创作是现代小说、诗歌、散文诗、散文各类全面铺开的。这些体裁都是不同于旧文学的崭新样式。在新文学的草创时期,它们的艺术规范还在逐步形成中,不可能像成熟期那么明晰。陈衡哲的创作自然体现了这个探索、创造时期的特点。
第一篇白话作品《一日》,陈衡哲自己认为“它既无结构,亦无目的,所以只是一种白描,不能算为小说。”〔17〕其实《一日》按时间顺序截取几个片断写来,材料亦有取舍,并非没有结构,只是没有传统小说的完整情节,没有刻意去安排结构。它也并非没有目的,只是不以教化为目的,而以表现趣味、反映现实为目的。夏志清说“事实上,最早一篇现代白话小说是陈衡哲的《一日》。”〔18〕这是有道理的,虽然因《留美学生季报》国内不易见到,国内读者见到这篇作品一般是到1928年陈衡哲创作集《小雨点》出版时;而且这篇作品无论在思想还是艺术上都还十分幼稚,根本无法与现代第一篇优秀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相比。结构布局的随意和注重趣味的特点,使《一日》接近散文;注重对话的描写而不是行动、外貌刻划又使它具备了戏剧文学的一些特点。正是凭借对散文、戏剧特点的借鉴,《一日》摆脱了传统小说情节完整、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特点,初步尝试了陈衡哲横截而取材、注重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现代小说追求。从1918年的《一日》到1926年的《一只扣针的故事》,是陈衡哲小说艺术日趋成熟的过程。1926年后,她较少有小说作品发表。在突破旧小说窠臼、创造新小说中,陈衡哲从西方现代小说中吸收了养分,并且借鉴戏剧、散文等的写法,留下拙稚的脚印,也取得成功的经验。
陈衡哲小说对散文艺术规范的借鉴首先体现在她并不着意叙述事件过程、塑造人物形象、刻划人物性格,而是将小说重心落在人物情感的发掘上或对事件意味的感受上,造成抒情的效果。注重对情感的挖掘体验,而不重视外部事件的把握是陈衡哲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特点。《波儿》、《老夫妻》虽然都分别写到一个家庭困苦的生活,但作者真正关注的是家庭内部各个成员之间的情感状态,而不是他们的外部生活条件。《一只扣针的故事》中西克夫人与马昆·勿兰克终生不渝但“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恋情本也可以演绎成波澜起伏、情节生动的故事,但陈衡哲并没有把叙述重心落在故事的铺陈上,甚至也没有深入去探究人物内心一次次的情感冲突,而是在简要的叙述中表达自己对圣洁母爱的歌唱、对永恒爱情的礼赞。陈衡哲小说对散文艺术规范的借鉴还体现在某些小说对意境美的追求上。《西风》中的红枫谷中有桂宫、芙蓉穴、蓼花塘、薜荔谷、野菊圃,住着月亮、西风、蝴蝶秋虫、涧水白云和红叶黄叶等,意境瑰丽清寒,造成动人的抒情效果。《波儿》与《老夫妻》两篇则集中体现了陈衡哲对独幕剧艺术的借鉴。这主要表现在通篇都是对话和人物的内心变化富有戏剧性这两点上。这两篇作品均一贯到底的以对话来表现人物内心世界,少数动作描写嵌在对话中就像戏剧中的提示。波儿探问医生的话,爱伦娜欲掩弥彰;老夫妻前后态度陡然变化,都富有喜剧意味。对散文艺术规范的借鉴使陈衡哲的小说摆脱了传统小说过分注重情节的束缚,而取得抒情美;对戏剧因素的借鉴,使小说生动活泼,但有些小说对人物形象的丰富性重视不够,表现手法上舍弃了对话以外多种富有表现力的描写手法,这使得她的小说质量参差不齐。有些,如《波儿》、《老夫妻》等,未免显得粗陋。《西风》、《一只扣针的故事》则是较为成功的作品。
借鉴散文、戏剧的表现手法之外,陈衡哲还向西方现代小说学习,在剪裁、叙事方式方面进行现代小说艺术的探索。从主题表现的需要出发,她有时选择生活的一个横截面来写,有时则选择人物较长一段时间的经历来写。《波儿》截取的是傍晚时分波儿坐在病床上分别与母亲、弟妹对话的场景,《老夫妻》截取的是晚饭前后一对老夫妻呕气、和好的片断。选择一二个场景来写,是因为由此已经能够表现人物情感、反映社会问题。《洛绮思的故事》情节跨越二十多年的时间,是适合表现绮洛思事业与家庭婚姻矛盾的需要的。婚姻与事业的选择一般是在青年时进行的,而舍弃婚姻的失落往往只有人在中年或老年时才能充分体现。在小说的叙述方式上,陈衡哲也进行了有益的尝试,《一只扣针的故事》是这种尝试的优秀之作。小说以偶尔去西克夫人家作客的“我”为主要叙述者。“我”丝毫没有介入西克夫人生活的主要矛盾,于她的母爱、两性爱关系毫无影响。但“我”的限制性第一人称叙述角度,使“一只扣针的故事”并不按它自然的时间顺序展开,而是按“我”所见、所闻的先后顺序展开,造成悬念,形成扑朔迷离、引人入胜的动人效果;以“我”的认识来组织材料,许多事件发生时,“我”都不在场,这就要不断引进别的叙述者,也造成叙述角度的丰富多重。同时以“我”的认识来组织材料,“一只扣针的故事”就被拆散成一个个小片断,组织在“我”的思考中,小说结构的中心自然就从故事情节或人物的内心情感转移到了“我”内心的赞美之情上,从而圆满完成了小说赞美母爱、赞美爱情的主题。在小说末尾,作者又以书信的方式再次悄悄改变叙述者。第一人称的叙述者由“我”滑向当事人勿兰克,由此补叙西克夫人与马昆·勿兰克的为母爱而牺牲爱情并升华爱情的高尚心怀,使读者直接触摸到当事人的内心,弥补了局外人充当限制性叙述者带来的隔膜感,使作者和读者的赞美之情在结尾处走向高潮。
陈衡哲是继胡适之后现代新诗的第一批作者。她的诗是言志抒情的,但并没有过滤去情绪之外的生活流程,往往含有较大的叙事成分。这种叙事又常常是通过抒情主人公的自我陈述来实现,与主人公的主观情绪水乳交融,使诗歌呈现出抒情与叙事相结合的特点。她最早的新诗作品《人家说我发了痴》,全篇都是那个被人诬为“痴子”的老太太的叙说。老太太边叙说自己的遭遇,边辩白自己,边对事情的结果表示担忧。诗的结构中心仍是人物愤懑的情绪。事件的流程被剪成几段组织在情绪的经纬中,但仍能轻易地找出其发展脉络和前因后果。《鸟》全篇由一只自由之鸟的叙说构成,即使是那只笼中之鸟的想法,也是由自由之鸟的推测来传达。全诗的主旨是抒发渴望自由生活的愿望,但作者仍安排了雨中雨后两个富有对比性的场景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叙事过程。《散伍归来的吉普色》亦有一个人物前后变化的过程。陈衡哲诗歌这种借助叙事成分来完成情绪抒发的特点,体现了新诗萌芽发展过程中的脚印。略去事件过程的纯粹抒情在古典诗歌中有非常丰厚的传统,新诗要突破旧体诗的窠臼,直接开始崭新的抒情是不容易的。引进叙事因素来助一臂之力,完成诗歌革命、创作出现代新诗是陈衡哲的有益尝试。
散文是一种外来的文学样式。陈衡哲把接受外来文学样式与吸收民族传统表现手法结合起来,参与现代新体裁的创造。《运河与扬子江》、《老柏与野蔷薇》则是对话体的散文诗。富有诗意的情绪、自由无韵的形式以及象征与主观抒情相结合的表现手法,都体现了作者在散文诗文体上的自觉。通篇对话是对独幕剧艺术规范的借鉴。此外陈衡哲还吸收了古代寓言作品的表现手法。运河与扬子江、老柏与野蔷薇这两种具有对比性的客观事物经拟人化处理后,兼具物性与人性,在相互对话中显出一是一非,表达作者的人生体验。老柏与野蔷薇在争论到底谁的生命更有意义时无法断论,终以第三者——主人——的唱词为准,确定野蔷薇的生命更有意义。对比性事物拟人化和请第三者来作判断的方式也是古代寓言已有的表现手法,如东郭先生与狼请持犁杖的老人来评判是非。对其他文学体裁的借鉴、对传统文学表现手法的继承,丰富了散文诗的表现能力,也提供了转换外来文学形式的较为成功的范例。
散文方面,陈衡哲则较多地继承了古典散文传统。她善于融化古诗意境,在塑造意境、欣赏自然美的过程中表达自己的情感。“当我们坐在一个短墙之上,正向海面凝望之际,忽见有帆船一只,在月光波影间,缓缓驶来,因念乘坐此船之人,定非俗子。是时月华愈升愈高,海上的银波,也是愈射愈远,直至天际。明知隔海的故人们,离此处的天际,仍是甚远;但目见海天交尽,总不免思念到远在他洲的许多故人,好像他们就在那天涯海角似的。‘一水牵愁万里长,’遂忘凉露的沾衣了。”〔19〕这月下见帆船、望远思故人的情境完全是沿着古诗的想象方式、融化古诗意境来表达现代人的情思。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除了对话之外,陈衡哲还大量运用了对比和象征的手法。对比手法多种多样,有相异事物之间互相对比,突出各自的特性,由此阐发人生哲学,如老柏与野蔷薇、运河与扬子江对比;有人物自身前后思想情感对比,揭示人生的某种道理,如绮洛思前后思想对比,老夫妻前后情感状况对比;有事物应有的状态与实际现实对比,批判社会,如校友回母校参加毕业典礼应得的待遇与被诬为“痴子”的处境对比。对比能突出事物特点,更明晰地表达出作者对人生、社会问题的思考。对比手法的普遍运用,表明作者在价值重建的五四时代是非分明的心态特点。象征手法也是陈衡哲较为普遍使用的艺术手法。老柏与野蔷薇、运河与扬子江都分别象征着不同的人生态度,红枫谷象征着与现实相对照的理想世界。象征使作品具有更为丰富的理性内涵,使思想成果与美的形式得到很好的融合。
在文学作品的语言方面,陈衡哲是最早用白话写作的作家。她的语言是以现代口语为主,吸收了文言以及英语语法的现代汉语。在对日常口语的吸收中,她也能精粹提炼,而避开过俗、过于芜杂的口语字人文。在对英语语法的借鉴中,她往往能兼顾民族思维方式的差异,避免了晦涩、冗乏的倾向。在熔铸文言语汇中,陈衡哲的创作则表现出比较复杂的情况。有时她能用恰当的古典语汇入文,出神入化地塑造出瑰丽的意境;有时则由于堆砌过多的文言语汇,破坏了白话语言的流利。
注释:
〔1〕《小雨点·胡序》
〔1〕〔12〕陈衡哲:《我幼时求学的经过》, 《衡哲散文集》(下)。
〔3〕陈衡哲:《一日·题记》,收入《小雨点》。
〔4〕任叔永:《小雨点·任序》。
〔5〕陈衡哲:《英诗人格普生的诗》,《衡哲散文集》(下)。
〔6〕陈衡哲:《西洋史·序》。
〔7〕陈衡哲:《西风》篇末注,《小雨点》。
〔8〕《论语·颜渊》。
〔9〕陈衡哲:《复古与独裁势力下的妇女的立场》, 《衡哲散文集》(上)。
〔10〕陈衡哲:《妇女与职业》,《衡哲散文集》(上)。
〔11〕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13〕〔14〕陈衡哲:《运河与扬子江》,《陈衡哲散文选集》。
〔15〕陈衡哲:《北戴河一周游记》,《陈衡哲散文选集》。
〔16〕陈衡哲:《小雨点·自序》。
〔17〕陈衡哲:《小雨点·一日附志》。
〔18〕夏志清:《小论陈衡哲》,《新文学的传统》
〔19〕陈衡哲:《北戴河一周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