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恨水通俗文学思想的两重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两重性论文,通俗论文,思想论文,张恨水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张恨水认为自己具有两重人格:“这个阶段,我是两重人格。由于学校和新书给予我的启发,我是个革命青年,我已剪了辫子。由于我所读的小说和词典,引我成了个才子的崇拜者。这两种人格的溶化,可说是民国初年礼拜六派文人的典型,不过那时礼拜六派没有发生,我也没有写作。后来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时候,我的思想,不会脱离这个范畴,那完全是我自己拴的牛鼻子。虽然我没有正式作过礼拜六派的文章,也没有赶上那个集团。可是后来人家说我是礼拜六文人,也并不算十分冤枉。因为我没有开始写作以前,我已造就成了这样一个胚子。”①正是这种两重人格导致了他的通俗文学思想的两重性,他的通俗文学思想和通俗小说创作是在这种两重性的矛盾张力中发展的。
一
既眷恋传统,又追求现代是张恨水通俗文学思想两重性的突出特征。
文学的现代化和民族化的矛盾、融合是张恨水思考的一个重要问题,他的通俗小说创作正是现代化和民族化矛盾、融合的成功范例。一方面,“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运动对张恨水的影响很大,另一方面,传统的通俗文学对他影响也很大。正是他的这种两重人格,使他在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的语境中,坚持用传统的章回体创作通俗小说。以城市市民、学生为主体的通俗文学读者群的出现,为张恨水对传统通俗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条件。经过自觉的改革,他创立了现代性的章回小说体式。在他的文学思想里掩饰不住自己对于章回体小说的喜好。“我一贯主张,写章回小说,向通俗路上走,绝不写出人家看不懂的文字。”②他立足章回体小说,追求一种新的叙事形式,他使章回体小说能容纳不同时代的题材内容,特别是能够表现新的时代的思想感情和现实生活。他尝试过言情、武侠、历史、侦探、讽刺、幻想、荒诞等不同的叙事方式,以把章回体小说形式改造为一种富有弹性的包容深广内容的文体。《金粉世家》就是他文体创新的开始。如果说《春明外史》还有融化各个独立的故事合成长篇的痕迹,那么《金粉世家》则有了统一的构思和结构。“《金粉世家》的重点,既然放在‘家’上,登场人物的描写,就不能忽略那一个人。而且人数众多,下笔也须提防性格和身份写的雷同。所以在整个小说布局之后,我列有一个人物表,不时地查阅表格,以免错误。同时,关于每个人物所发生的故事,也都极简单的注明在表格下。这是我写小说以来,第一次这样做的。”③
《金粉世家》是张恨水第一部具有现代意义的长篇通俗小说。小说写京城三世同堂的国务总理金家,以七少爷金燕西和出身寒门的女子冷清秋的婚姻悲剧为主线,穿插了和金家有关的近百个人物,描绘了官宦豪门的崩溃结局。作者对平民女子冷清秋才艺、诗情、操守的赞美,寄托了对东方式冰清玉洁的传统风范的向往,在她身上体现了一种道德理想,以及这种道德理想受到现实的摧毁而引发的伤感。他在谈《金粉世家》的创作背景时说:“就全文命意说,我知道没有对旧家庭采取革命的手腕。在冷清秋身上,虽可以找到一些奋斗精神之处,并不够热烈。这是在我当时为文的时候,我就考虑到的。但受着故事的限制,我没法写那种超现实的事。”④小说中人物描写的细致,人物心理分析的细腻,人物性格刻画的深刻,倒叙的开头,结尾呈现半开放式的状态等等叙事方式和表现手法,超越了传统的章回体小说的格局,和新文学中的高雅文学形成了有机的融合,使通俗文学的创作融入了高雅文学的元素。“有人说,《金粉世家》是当时的《红楼梦》,这自是估价太高。我也没有那样狂妄,去拟这不朽之作。而取径也各有不同。《红楼梦》虽和许多人作传,而作者的重点,却是在几个主角。而我写《金粉世家》,却是把重点放在这个‘家’上,主角只是作个全文贯穿的人物而已。”⑤传统章回体小说与西方现代小说叙事手法的结合,使他的小说形成了通俗文学和高雅文学的有机融合,吸引了一些高雅文学的读者,扩大了读者面。1930年《啼笑因缘》在上海《新闻报》上连载,在中国南方引起了轰动,小说能够打入鸳鸯蝴蝶派小说市场,是因为《啼笑因缘》超越了鸳鸯蝴蝶派的通俗小说。“在那几年间,上海洋场章回小说,走着两条路子,一条是肉感的,一条是武侠而神怪的,《啼笑因缘》完全和这两种不同。又除了新文艺外,那些长篇运用的对话,并不是纯粹的白话。而《啼笑因缘》是以国语姿态出现的,这也不同。”⑥小说描写平民少爷樊家树和唱大鼓书的少女沈凤喜的爱情悲剧,除了他们两人主要的情节线索外,摩登女郎何丽娜、侠女关秀姑的插入,使故事具有了都市的富丽场景与乡间的传奇色彩。小说以人物的命运起伏为故事叙述的中心,以人物的情感变化为情节发展的动力,人物在通俗小说叙述中的地位有了极大的提高。刘将军强夺沈凤喜以及沈凤喜禁不住诱惑背叛樊家树的描写,已经超越了传统小说表面的道德谴责而深入到了女主人公的心灵深处。军阀势力对于传统弱女子沈凤喜的压迫,现代都市环境对她的戕害等赢得了作者的同情,和沈凤喜相比何丽娜没有赢得樊家树的爱情,是因为她身上的现代气息太浓,但她一旦抛弃繁华尘世归隐学佛之后,却又有了和樊家树相结合的可能。这些都表现出张恨水的思想感情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对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中失落的一种复杂心境。他的通俗小说的内容是现代的,形式是章回体的,但又超越了章回体,结构不再是一段一段的,而是根据自己的整体构思有一个不同于传统通俗小说的全开放的不交代主人公结局的结尾,人物心理的复杂描写,社会环境的细腻描写运用的是西方小说的叙事手法。
二
既追求文学的经济利益,又强调文学的社会效益是张恨水通俗文学思想两重性的重要内涵。
承认文学的商品属性,追求通俗文学生产的经济利益是张限水通俗文学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我既是以卖文为业,对于自己的职业,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万万不能忘了作小说是我一种职业。”⑦中国现代职业作家的出现,现代稿费制度的建立,具有消费通俗文学需求的现代市民阶层的形成,为通俗文学的生产提供了广阔生存空间和巨大的市场,张恨水是较早的面向市场进行写作的作家。《斯人记》是根据“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意思下笔的,小说以两个不能追随时代的男女为主角,他们都是爱好文艺的人,却因为思想上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陷于苦闷的环境中并在苦闷中结束。“老实一句话,写的时候,无论拿到多少稿费,写完了我可以拿去出版,就是一笔收入。我完全看在收入上,又给《世界晚报》写了一篇《斯人记》。”⑧作为从报纸上走出来的作家,他又用通过创作通俗小说获得的收入来发展他喜爱的新闻事业,《南京人报》就是张恨水用自己创作的通俗小说赚来的钱办的。
娱乐性是通俗文学获得经济利益和社会效益的重要保障,张恨水在文学思想上强调文学的娱乐作用,他的通俗小说也具有很强的娱乐性,根据读者的审美心理和审美需求来创作通俗文学作品。“中国的小说,还很难脱掉消闲的作用。”⑨他的《啼笑因缘》创了畅销书的记录,在国内和东南亚还出现了盗版的情况。作者生前就印行了二十多版,达十多万册,还改编成六集的电影,在读者的要求下,他不得不向通俗文学市场让步,又写了《续啼笑因缘》、《新啼笑因缘》、《啼笑因缘三集》、《反啼笑因缘》等续作,这就迫使作者违背初衷续写了十回,这十回却破坏了原来《啼笑因缘》的结构。张爱玲认为:“我们自己也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也喜欢听明星的秘史,将自己归入读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们所要的是什么。”⑩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金粉世家》在《世界日报》上连载后,为张恨水赢得了更大的声誉。“《金粉世家》的销路,却远在《春明》之上。这并不是比《春明外史》写得好到那里去,而是书里的故事轻松,热闹,伤感,使社会上的小市民阶层看了之后,颇感到亲近有味。尤其是妇女们,最爱看这类小说。”(11)
张恨水善于精心编织情节,巧妙的情节结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符合传统的文学审美心理,将缠绵悱恻的言情小说与惊险紧张的武侠传奇融为一体,特别能够吸引读者的眼球。张恨水的第一篇武侠小说是《剑胆琴心》,先在北京的《新晨报》上发表,后来在《南京晚报》上转载,改名为《世外群龙传》,最后由上海的《金刚钻小报》拿去出版,又叫《剑胆琴心》。“我写武侠小说,是偶然的反串,自不必走别人走的路子。所以这部《剑胆琴心》里,没有口吐白光,及飞剑斩人头之事。我找了些技击书籍,作为参考,全书写的是技击一类的事情。把我家传的那些口头故事,穿插在里面做了主干。当然,无论写得怎样奇怪,总不会像《封神榜》那样热闹。我又不甘示弱,于是就在奇禽异兽方面去找办法。如我描写蜀道之难,就插一段猿桥的描写。这是屡屡见于前人笔记的,而且也不违背科学。意识方面,我就抓着洪杨革命后的一点线索,把书里的技击家变为逸民。这自然比捕快捉飞贼,飞贼大捕快有意思些。”(12)他的武侠小说和传统的武侠小说有了很大的不同,特别是其中体现的反抗强权的精神更是赢得了受压迫的市民的赞许。《啼笑因缘》在言情之中又加入了武侠的元素。“报社方面根据一贯的作风,怕我这里面没有豪侠人物,会对读者减少吸引力,再三地请我写两位侠客。我对于技击这类事,本来也有祖传的家话(我祖父和父亲,都有极高的技击能力),但我自己不懂,而且也觉得是当时一种滥调,我只是勉强的将关寿峰、关秀姑两人,写了一些近乎传说的武侠行动。”(13)言情和武侠的融合,虽然是他的不自觉的行为,却使他这个久居北京的南方文人的通俗小说的北方气质被南方文化接受并融合形成了温柔与豪侠有机融合的特色,除暴安良,锄强扶弱的豪侠精神,典型地表现了当时的市民阶层的理想。
三
既追求小说的纪实性,又肯定小说的虚构性是张恨水通俗文学思想两重性的主要表现。
作为一个报人,他的通俗文学创作是从报纸开始起步的,所以强调通俗小说的新闻纪实性特点是他文学思想的另一个重要方面。
1918年,张恨水经人推荐到《皖江日报》任总编辑,他的长篇小说《南国相思谱》随后在该报副刊上连载。1924年,他接编《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他的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在《夜光》上连载五十七个月,标志着他真正走上了通俗文学的创作之路。他以报人的眼光观察社会,体验生活,小说以新闻的宽广的视野描绘了北京的历史社会生活画卷,较为真实深刻地揭露了军阀显贵的腐朽糜烂生活,尔虞我诈的黑幕骗局等等社会丑恶现实,小说继承了社会谴责小说和社会言情小说的传统,以主人公报人杨杏园的恋爱史为情节主干。“《春明外史》,本走的是《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这条路子。但我觉得这一类社会小说,犯了个共同的毛病,说完一事,又递入一事,缺乏骨干的组织。因之我写《春明外史》的起初,我就先安排下一个主角,并安排下几个陪客。这样,这些社会现象,又归到主角的故事,同时,也把主角的故事,发展到社会的现象上去。这样的写法,自然是比较吃力,不过这对读者,还有一个主角故事去摸索,趣味是浓厚些的。当然,所写的社会的现象,绝不能是超现实的,若是超现实,就不是社会小说了。因之这篇稿子,在《世界晚报》发表以后,读者都还觉得很熟识,说的故事中人,也就如在眼前。而这篇小说也就天天有人看。”(14)主人公杨杏园为人正直,少年老成,洁身自好,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置身于社会的大染缸中,却能够把持自己出污泥而不染。他能分清善恶,对贫困者重侠义却对邪恶势力不敢进行斗争,只能在恬淡学佛中追求道德上的自我完善,他向往的理想境界是“新旧合璧”。他以“一律忍耐”的诫条来约束自己,又以“不能解放过度”的规范去请求别人,这是一个具有两重人格的人物形象。杨杏园这个人物形象上面有作者自己的影子。“《春明外史》主干人物,依然带着我少年时代的才子佳人习气,少有革命精神(有也很薄弱)。”(15)由于小说的纪实性的特点,造成一些读者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春明外史》里的人物,后来有许多人索隐,也有人当面问我,某某是否影射着某人。其实小说这东西,究竟不是历史,它不必以斧敲钉,以钉入木,那样实实在在。《春明外史》的人物,不可讳言的,是当时社会上一群人影。但只是一群人影,绝不是原班人马。”(16)他的《丹凤街》在用写实的精神来表现现实生活方面具有开拓性。小说描写以菜贩子童老五为首的一群民间义士救助被卖给赵次长做姨太太的秀姐的故事,民间的重许诺轻生死的侠义精神贯穿小说的始终,这种侠义精神在抗战的背景下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起到了用章回体小说贴近现实、反映现实的作用。
作为作家的张恨水在强调纪实性的同时也十分清楚虚构对于通俗小说的重要性,在《金粉世家》他开始了对于典型化的追求,努力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小说故事的纪实性淡化了。“这是人人要问的,《金粉世家》,是指着当年北京豪门哪一家?‘袁’?‘唐’?‘孙’?‘梁’?全有些像,却又不全像。我曾干脆告诉人家,哪家也不是!可是到现在,还有人不肯信。但这些好事的诸公,都不能像对《春明外史》一样,加以索隐了。”(17)他的《八十一梦》以梦幻的形式,参照传统的谴责小说的笔法,站在民间的立场,讽刺国民党贪官污吏以及大后方官绅们的腐朽丑恶生活。“在《疯狂》写得我无法完篇的时候,我觉得用平常的手法写小说,而又要替人民呼吁,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之,我使出了中国文人的老套,‘寓言十九托之于梦’。这梦,也没有八十一个,我只写了十几个梦而已。何以只写十几个呢?我在原书楔子里交代过,说是原稿泼了油,被耗子吃掉了。既是梦,就不嫌荒唐,我就放开手来,将神仙怪物,一起写在书里。书中的主人公,就是我。我做一个梦,写一个梦,各梦自成一段落,互不相涉,免了做社会小说那种硬性熔化许多故事于一炉的办法。”(18)这是一篇形式上虚构性很强,内容上现实性很强的作品。小说想象的依据来自于神话传说、历史典故和传统小说,它的梦幻结构每一个单元都是独立的,是传统小说的,但梦幻的意念又是现代的。通过自己不断地努力,张恨水实现了传统通俗小说向现代通俗小说的成功转型。他自己认为:“八十一梦,无可足称。倒是我写的那种手法,自信是另创一格。”(19)
张恨水一生写了三千多万字,中长篇小说有一百一十多部。他在通俗小说创作的基础上还写了大量的体现其通俗文学思想的理论著作,使它的通俗文学创作和通俗文学思想形成互动的、共荣共生的态势。张爱玲对他的小说这样的评价:“张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欢一个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蓝布罩衫,于罩衫下微微露出红绸旗袍,天真老实之中带点诱惑性。”(20)他的通俗小说之所以拥有很大的市场、众多的读者,与他的文学思想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创作为他的思想的形成提供丰富的土壤,思想又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创作起到指导作用,使他的通俗文学创作和通俗文学思想都表现出了自己的独特性。
注释:
①③④⑤⑦⑧(11)(12)(13)(14)(15)(16)(17)(18)(19)张恨水:《张恨水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279页,第293页,第293页,第293页,第4页,第296页,第293页,第299页,第295页,第289页,第292页,第292页,第292页,第313页,第313页。
②⑥⑨张恨水:《我的写作生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9页,第45页,第109页。
⑩(20)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82页,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