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必柱下之旨归 赋乃漆园之义疏——刘勰论东晋文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义论文,东晋论文,文学论文,诗必柱下论文,赋乃漆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与曹魏、西晋文学相比,东晋文坛玄风弥漫,就显得沉寂了。檀道鸾说:“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至义熙中,谢混始改。”(《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续晋阳秋》)沈约说:“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遵丽之辞,无闻焉尔。”(《宋书·谢灵运传论》)萧子显说:“江左风味,盛道家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南齐书·文学传论》)各家论述都简要地概括了东晋文学的基本情况,也都指出玄言诗充斥诗坛的现象。钟嵘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诗品·序》)钟氏认为玄言诗在东晋是“微波尚传”,与以上诸家论断不同,恐与史实不符,当以檀、沈、萧诸氏说为是。关于东晋文学,与以上各家比较,刘勰的论述,内容比较丰富,很值得我们研究。本文拟对刘勰有关东晋文学的论述,提出一些粗浅的看法。
一
刘勰说“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胜;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文心雕龙·明诗》)。下引《文心雕龙》仅注篇名)这是说,东晋的诗歌,沉溺在清谈玄学的风气之中,玄言诗盛行于诗坛。袁宏、孙绰的诗歌创作成就,不是他们以后的诗人所能比拟的,至于郭璞的《游仙诗》更是突出的佳作了。
袁宏,字彦伯,小字虎,东晋文学家,今存诗六首,多为残篇,完整的只有《咏史诗》二首。钟嵘《诗品》将其引入中品,评曰:“彦伯《咏史》,虽文体未遒,而鲜明紧健,去凡俗远矣。”《续晋阳秋》曰:“虎少有逸才,文章绝丽。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少孤而贫,以运租为业。镇西谢尚时镇牛渚,乘秋佳风月,率尔与左右微服泛江。会虎在运租船中讽咏,声既清会,辞又藻拔,非尚所曾闻,遂住听之。乃遣问讯,答曰:‘是袁临汝郎,诵诗即其《咏史》之作也。’尚佳其率有胜致,即遣要迎,谈话申旦。自此名誉日茂。”(《世说新语·文学》注引)袁宏《咏史》二首,其一咏叹“周昌梗概臣”、“汲黯社稷器”等,“趋舍各有之,俱令道不没。”其二,通过杨恽的悲惨遭遇,慨叹处世的艰难。“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吐音非凡唱,负之欲何之”,充满了一个正直文士对狂狷之士不幸命运的真挚同情。这两首诗,亦曾遭到后人非议,如明代胡应麟说:“晋人能文而不能诗者袁宏,名出一时。所存《咏史》二章,吃讷陈腐可笑,当时亦以为工。”(《诗薮》外编卷二)持论未免失之偏颇。王夫之评曰:“先布意深,后序事蕴借,咏史高唱,无如此矣。”(《古诗评选》卷四)似较为中肯。这两首诗,当时被认为是佳作,钟嵘将袁宏诗列入中品,亦说明他对袁宏诗歌创作的肯定。这一点和刘勰的看法是一致的。
孙绰,字兴公,是东晋著名的玄言诗人。他和许询“并为一时文宗”。钟嵘《诗品》将他列入下品,评曰:“世称孙、许,弥善恬淡之词。”孙绰虽列入“下品”,但钟嵘说过:“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文申变裁,请寄知者耳。”(《诗品·序》)所以,孙绰仍然很自许,《世说新语·品藻》云:“支道林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孙曰:‘高情远致,弟子早已服膺;一吟一咏,许将北面。”其实,许询诗,当时评价颇高,晋简文帝就称许“玄度(许询字)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世说新语·文学》)。而孙绰胆敢如此自许,自然是因为他的诗为当时所推崇。其诗今存11首,以《秋日》诗为佳。此诗主要写山中自然景色变化和诗人的心理活动,最后归结为“淡然古怀心,濠上岂伊遥”,仍不脱玄言诗的俗套。此诗写景颇为生动,并不使人感到淡乎寡味,最能体现孙绰玄言诗特点的是那些四言诗,如《答许询》九章,其一云:“仰观大造,俯览时物。机过患生,吉凶相拂。智以利昏,识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则震惊,得必充诎。”全无诗的情趣。但是他与许询在当时影响很大,“自此作者悉体之”。
袁宏约卒于晋孝武帝太元元年(376),孙绰卒于晋简文帝咸安元年(371)。袁、孙以后,东晋作家众多(参阅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第四课《魏晋文学之变迁》,丙《潘陆及两晋诸贤之文》),但已无人与他们争雄了。
郭璞,字景纯,是西晋末、东晋初的杰出文学家,著名训诂学家。在训诂学方面,有《尔雅注》、《方言注》、《山海经注》、《穆天子传注》等。在文学方面,擅长诗赋。他的诗歌今存20余首,以《游仙诗》最有名。《游仙诗》今存19首,其中9首只有残句。《文选》选录的7首,是其中佳作。李善注云:“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俗累,见非前识,良有以哉!”(《文选》卷二十一)李善虽然对郭璞的《游仙诗》作了注释,但是,他并不理解这种新型的游仙诗。姚范说:“景纯《游仙》本屈子《远游》之旨,而撮其意,遂成此制。”(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引)可见郭璞的这种游仙诗是从屈原的《远游》来的。
郭璞的《游仙诗》常常借描写仙人和仙境,以寄托自己的怀抱,与一般的游仙诗不同。例如《游仙诗》其一云:“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豁可潜盘,安事登云梯。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蕃羝。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诗人认为荣华富贵的生活不如托身蓬莱。应该指出,诗中的蓬莱,并非仙境,而是指隐居的地方。于此亦可见郭璞《游仙诗》的特点。陈祚明说得好:“景纯本以仙姿游于方内,其超越恒情,乃在造语奇杰,非关命意。《游仙》之作,明属寄托之词,如以‘列仙之趣’求之,非其本旨矣。”(《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二)郭璞生活在玄言诗盛行的时代,其《游仙诗》萌发了新的思想和风格,受到很高的评价。刘勰说:“景纯艳逸,足冠中兴……《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才略》)钟嵘说:“晋弘农太守郭璞,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但《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咏怀,非列仙之趣也。”(《诗品》卷中)刘勰认为《游仙诗》诗境高超,钟嵘认为《游仙诗》为诗人坎坷失意的咏怀诗,表现的不是游仙诗的旨趣,皆深中肯綮。
在东晋诗人中,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有殷仲文和谢混。檀道鸾说:“玄言诗“至义熙中谢混始改。”沈约说:“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谢混字)大变太元之气。”钟嵘说:“先是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逮义熙中,谢益寿(谢混小字)斐然继作。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诗品·序》萧子显说:“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以上引文说明在东晋诗风转变过程中,殷仲文和谢混所起的作用。殷仲文诗今存三首,《文选》(卷二十二)选录的《南州桓公九井作》一诗是他的代表作,其中云:“景气多明远,风物自凄紧。爽籁惊幽律,哀壑叩虚牝。”写秋日山景,有清远之致。唯诗的开头说:“四运虽鳞次,理化各有准。”仍使人感到“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诗今存五首。《文选》(卷二十二)选录的《游西池》一首乃谢混诗中的佳作。诗云:“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和风轻拂,苑囿繁茂,白云朵朵,屯集山峦。夕阳西下,鸟集欢鸣,水光树色,清新华美。诗人笔下的景色确实迷人,所以沈约说他“大变太元之气”。钟嵘说:“义熙中,以谢益寿、殷仲文为华丽之冠,殷不竞矣。”(《诗品》卷下)谢、殷二人的诗作辞藻华丽,故为昭明所选录,其诗歌创作成就,殷是比不上谢的。
刘勰说:“殷仲文之孤兴,谢叔源之闲情,并解散辞体,缥渺浮音,虽滔滔风流,而大浇文意。”(《才略》)“殷仲文之孤兴”,疑指《南州桓公九井作》,诗中有“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之句。“谢叔源之闲情”,疑指《游西池》。《文选》李善注云:“混思与友朋相与为乐也。”这大概就是刘勰所说的“闲情”。(参阅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卷十)刘勰认为,殷仲文的《南州桓公九井作》,谢混的《游西池》,解散了高谈玄理的玄言诗,使飘浮的玄音渐渐虚无,虽然如滔滔洪水的玄风已经停息,而诗中残存在玄理,使文意大为浮薄。刘勰的论述,与沈约等人的观点大致相同,说明这是当时的共同认识。
关于刘勰为何没有论及陶渊明的问题,这里附带提及。《文心雕龙》全书,除《隐秀》外,皆未论及陶渊明,唯《隐秀》篇云:“彭泽之□□(豪逸)”而《隐秀》篇早已残缺。残缺之文系明人所补,而论陶一句又在补文之中。这就是说,刘勰并未论及陶渊明。联想刘宋以来有关史籍和文论,有助于对此问题之理解。颜延之《陶征士诔》,只赞扬陶渊明之品德,论及文章只有“文取指达”一句。沈约《宋书·隐逸传》仅述陶渊明之生平,全未论及陶之诗文。又《宋书·谢灵运传论》纵论刘宋以前的文学发展,也只字未提到陶渊明。钟嵘《诗品》认为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但是仅列入“中品”。萧统喜爱陶诗,亲编陶集,亲撰《陶渊明集序》,对陶可谓不薄,但《文选》只收陶诗8首,而选录谢灵运诗达40首之多。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论东晋文学,亦未及陶。为何如此?究其原因,大约有二:其一,晋宋以来,骈俪之风盛行,所谓“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明诗》),而陶诗语言质朴、自然,所以不受重视。其二,陶渊明出身贫寒,官位卑下,易为人们所忽视。钟嵘评鲍照曰:“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诗品》卷中)情况类似。此外,陶渊明隐居高蹈,远离尘世,亦可能是鲜为人知的原因之一。以上分析,纯系推测。很难令人满意,问题还可以进一步探讨。
二
东晋赋,刘勰论及者主要有两家,即郭《文选》与袁宏。他说:“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诠赋》)刘勰将郭璞、袁宏和王粲、徐干、左思、潘岳、陆机、成公绥,并称“魏晋之赋首”,作了较高的评价。
郭璞赋今存9篇,《江赋》为《文选》(卷十二)所选,最负盛名。《文选》李善注引《晋中兴书》曰:“璞以中兴,王宅江外,乃著《江赋》,述川渎之美。”其写作目的是为了维护东晋政权,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江赋》写长江之美,画面壮丽,激励了当时人们的爱国热情。其中写三峡云:
若乃巴东之峡,夏后疏凿。绝岸万丈,壁立駮。虎牙桀竖以屹萃,荆门阙竦而磐礴。圆渊九回以悬腾,湓流雷呴而电激。骇浪暴洒,惊波飞薄,迅復增浇,涌湍叠跃。……
此写三峡形势之险要,波涛之神奇,令人感到惊心动魄。所以,《晋书·郭璞传》说:“璞著《江赋》,其辞甚伟,为世所称。”至于郭璞喜用难字、奇字,文字艰深,乃其美中不足之处。被刘勰称为“穆穆以大观”(《才略》)的《南郊赋》写晋元帝司马睿祭天的盛典,也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大典。描写祭祀仪式十分壮观,寄托了作者希望东晋王朝复兴的理想。《晋书·郭璞传》说:“后复作《南郊赋》,帝见而嘉之,以为著佐郎。”说明此赋在当时有一定的影响。其《登百尺楼赋》是篇抒情小赋。百尺楼即洛阳西北之大夏门城楼。郭璞登楼四望,缅怀古人,心系朝廷,赋中说:“嗟王室之蠢蠢,方构怨而极武。哀神器之迁浪,指缀旒以譬主。雄戟列于廊板,戎马鸣乎讲柱。寤苕华而增怪,叹飞驷之过户。陟兹楼以旷眺,情慨尔而怀古。”慨叹西晋王朝的衰败,流露了作者的忧国之思。《流寓赋》亦为抒情小赋,写作者从家乡闻喜逃往洛阳的沿途经历,赋云:“戒鸡晨而星发,至猗氏而方晓。观屋落之隳残,顾但见乎丘枣。嗟城池之不固,何人物之希少。”写猗氏经过战乱,城破屋毁,地荒人稀的凄谅景象。“游华辇而永怀,乃凭轼以寓目。思文公之所营,盖成周之虚域。”写作者将游洛阳而伤怀,思晋文公之营成周,预感西晋王朝之衰亡,表现作者忧国忧民的思想。刘勰认为郭璞赋绮丽巧妙,有丰富的内容。从以上论及的《江赋》、《南郊赋》、《登百尺楼赋》和《流寓赋》来看,这个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袁宏赋今存四篇,皆残缺不全,如《酎宴赋》、《夜酣赋》,仅有数句。《北征赋》,严可均《全晋文》从《太平御览》、《初学记》、《世说新语注》诸书中辑得20余句,并不连贯。只有《东征赋》,虽是残篇,较为完整。据《晋书·袁宏传》载:袁宏撰“诗、赋、诔、表等杂文凡三百首,传于世”。又刘勰推袁宏为“魏晋之赋首”之一,可见其赋散失很多。
袁宏赋以《北征赋》较为著名,晋废帝太和四年(269),桓温率众北伐。袁宏从桓温北征,作《北征赋》。《晋书·袁宏传》云:“宏有逸才,文章绝美。……从桓温北征,作《北征赋》,皆其文之高者。尝与王珣、伏滔同在温坐,温令滔读其《北征赋》,到‘闻所传于相传,云获麟于此野。诞灵物以瑞德,奚授体于虞者!疚尼父之洞泣,似实恸而非假。岂一性之足伤,乃致伤于天下’,其本至此便改韵。珣云:‘此赋方传千载,无容率耳。今于‘天下’之后,移韵徙事,然于写送之致,似为未尽。’滔云:‘得益写韵一句,或为小胜。’温曰:‘卿思益之。’宏应声答曰:‘感不绝于余心,诉流风而独写。’珣诵味久之,谓滔曰:‘当今文章之美,故当共推此生。’”从桓温、伏滔、王珣三人对《北征赋》的议论,亦可见当时对此赋的推崇。惜此赋佚文,只是一鳞半爪,无法窥其全貌。
袁宏的《东征赋》在当时亦颇有影响。《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续晋阳秋》曰:“宏为大司马记室参军,后为《东征赋》,悉称过江诸名望。时桓温在南州,宏语众云:‘我决不及桓宣城(桓温父彝,为宣城内史)。’时伏滔在温府,与宏善,苦谏之。宏笑而不答。滔密以启温,温甚忿。以宏一时文宗,又闻此赋有声,不欲令人显问之。后游青山,饮酌既归,公命宏同载,众为危惧。行数里,问宏曰:‘闻君作《东征赋》,多称先贤,何故不及家君?’宏答云:‘尊公称谓,自非下官所敢专,故未呈启,不敢显之耳。’温乃云:‘君欲为何辞?’宏答云:‘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则宣城之节,信为允也。’温泫然而止。”又《世说新语·文字》篇云:“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侃)。胡奴(陶侃子范)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以上记载至少说明两点:其一,当时对赋十分重视,所以桓温和陶范(胡奴)都想通过袁宏的赋为其父传名;其二,在赋的创作方面。袁宏获得较高的成就,故为当时名流所推重。可见刘勰推袁宏为“魏晋之赋首”之一,是有根据的。
刘勰认为“彦伯梗概,情韵不匮。”对于“梗概”,研究者有不同的解释。一说:“《东征赋》述名臣功业,皆略举大概,故云‘彦伯梗概’。”(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二)一说:“此二句所指,疑为宏之《北征赋》……据此,则‘梗概’应与《时序》篇‘梗概多气’之‘梗概’同,犹言慷慨也。‘情韵不匮’,亦即王珣所谓‘此韵所咏,慨深千载’之意。”(杨明照《文心雕校注拾遗》卷二)我们玩味《北征赋》佚文,未见慷慨之气。细读《东征赋》佚文,参之《世说新语》的记载,觉得此赋确实是“述名臣功业,皆略举大概”。因此,我们认为当以范说为允。
刘勰说:“袁宏发轸以高骧,故卓出而多偏。”(《才略》)“卓出”,指“文章绝美”;“多偏”如《北征赋》“写送之致,似为未尽”。刘勰的意思是说,袁宏文如高马快车奔驰,文章卓出而时有不足。持论较全面。
孙绰是东晋著名的玄言诗人,也是有名的赋家。他的《游天台山赋》为《文选》(卷十一)所选录,是一篇赋中的名作。《世说新语·文学》篇云:“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他为创作《游天台山赋》而颇为自许。
《游天台山赋》写孙绰自己游山寻仙。作者把游山与佛道思想融合在一起。赋的最后说:“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人和自然合而为一,归于玄理。
刘勰说:“孙绰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才略》)这是说,《游天台山赋》将游山与佛道思想融合,文章在佛道思想中回旋,写得有条有理而较少山水景色的描写。其实,孙绰的玄言诗亦复如此,这一论断,颇为深刻。
刘勰还论到晋明帝司马绍的赋,说他“振采于辞赋”(《时序》)。司马绍“雅好文辞”(《晋书·明帝纪》),其赋今存《蝉赋》一篇,而此篇仅存6句:“寻长枝以凌高,静无为以自宁。邈矣独处,弗累于情。任运任时,不虑不营。”此写蝉的清高独处,委运乘化,展示了司写绍的文采,确有可取之处。
三
除了诗赋之外,刘勰对东晋散文论述颇多。《才略》篇说:“庾元规之表奏,靡密以闲畅;温太真之笔记,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孙盛干室,文胜为史,准的所拟,志乎典训,户牖虽异,而笔彩略同。”这里论及的有庾亮、温峤、孙盛和干宝。
庾亮,字元规,《文选》(卷三十八)选录其《让中书监表》。这是庾亮章表的代表作。晋明帝即位之后,任命庾亮为中书监,庾亮坚决辞让,他上表曰:“臣领中书,则示天下以私矣。何者?臣于陛下,后之兄也。姻娅之嫌,与骨肉中表不同。虽太上至公,圣德无私,然世之丧道,有自来矣。悠悠六合,皆私其姻,人皆有私,则天下无公矣。是以前后二汉,咸以抑后党安,进婚族危。向使西京七族,东京六姓皆非姻族,各以平进,纵不悉全,决不尽败。今之尽败,更由姻昵。”文章辞旨切至,如刘勰所说,具有细密、从容、畅达的特点。《章表》篇说:“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庾亮的《让中书监表》,确实比以往章表写得好。刘勰对此篇备致优评。应该看到,庾亮历任元帝、明帝、成帝三朝,据《晋书》本传记载,元帝时,“辟西曹……累迁给事中、黄门侍郎、散骑常侍。”明帝时“代王导为中书监……徙中书令。”成帝时“迁亮都督江、荆、豫、益、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可谓官高爵显。而庾亮在辅佐成帝,消灭苏峻、祖约等反叛东晋王朝的军事力量方面,功勋卓著,所以他在文学方面的才能反为其政治、军事业绩所掩。刘勰说:“昔庾元规才华清英,勋庸有声,故文艺不称;若非台岳,则正以文才也。”庾帝如果不做官,会因文才而著名。分析得很有道理。
温峤,字太真。《晋书》本传说他“博学能属文”。《隋书·经籍志》四著录:“《晋大将军温峤集》十卷,梁录一卷。”但散失很多,严可均《全晋文》辑录其文二十二篇,大都残缺不全。比较完整的只有《晋书》本传所引用的《请原王敦佐吏疏》、《奏军国要务七事》、《重与陶侃书》、《移告四方征镇》等。刘勰说他的笔札,合乎事理而文辞清通。他是这方面的高手。从上面提及的文章看,确实如此。
温峤有一篇《侍臣箴》,其中说:“勿谓其微,覆篑成高;勿谓其细,巨由纤毫。故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话言如丝,而万里来享。无以处极,而利在永贞。……”这是温峤对侍臣提出的箴言。刘勰说:“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铭箴》)以这个标准去衡量《侍臣箴》,刘勰认为它“博而患繁……鲜有其衷。”即《传臣箴》内容广博而显得繁杂,写得不能恰到好处,严肃地提出了批评。
《奏启》篇云:“刘颂殷勤于时务,温峤恳恻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刘颂且不论。这里是说,温峤的《上太子疏谏起西池楼观》,对当时耗费民力深感不安,这是体察国事的忠言。对温峤所上之疏表示了肯定的评价。
不论是批评还是褒扬,都表现出温峤的是非分明,文辞清新而雅正。刘勰说:“晋氏中兴,唯明帝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自斯以后,体宪风流矣。”(《诏策》)东晋明帝爱重人才,温峤“文清”,所以被引人中书省。从此以后,中书省之体制有了可遵循的法度,此风就流传下去了。这说明温峤之文风对后世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孙盛、干宝都是史学家。《晋书·孙盛传》云:“盛笃学不倦,自少至老,手不释卷。著《魏氏春秋》、《晋阳秋》,并造诗赋论难复数十篇。《晋阳秋》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焉。”其《晋阳秋》久已散失,刘勰说它“以约举为能”(《史传》),即以简约成为良史,已无法证明。《晋书·干宝传》云:“(干)宝少勤学,博览书记,以才器召为著作郎。……著《晋纪》,自宣帝迄于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晋纪》虽亦亡佚,然而萧统《文选》(卷四十九)选入其《晋纪·论晋武帝革命》、《晋纪·总论》,尚可窥其一斑。刘勰谓干宝《晋纪》“以审正得序”(《史传》)。即精审正确而次序井然。持论是十分公允的。
应该指出,魏晋以来,文学观念逐渐明确,西晋荀勖《中经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等书;二曰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三曰景(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杂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隋书·经籍志》)东晋李充“重分四部:五经为甲部;史记为乙部;诸子为丙部;诗赋为丁部。”(钱大昕《元史·艺文志》序)可见文学和历史分属两部。为什么刘勰又混为一谈呢?这可能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例如,中国在传统上认为文、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难以分清的。再说,史学著作大都富于文采,《史记》、《汉书》不用说了,就是干宝《晋纪》亦复如此。刘勰认为孙盛、干宝“文胜为史……笔彩略同。”就看出了这一点。因此论及史学著作是十分自然的。萧统《文选》是文学选本,不也是选入班固《汉书》、干宝《晋纪》和范晔《后汉书》里的文章吗?但是,不论如何解释,都难以掩盖刘勰混淆文、史界限的缺点。
郭璞和孙绰都是东晋的重要作家。刘勰不仅论述了他们的诗赋,也论述了他们的散文。
《杂文》篇说:“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刘勰认为,郭璞的《客傲》,情志显露,文采丰富,虽模仿前人,而成就较高。《晋书·郭璞传》云:“璞既好卜筮,缙绅多笑之。又自以才高位卑,乃著《客傲》。”显然,郭璞的《客傲》是他“才高位卑”的不平之鸣。文章一开始就写客人讥笑郭生说:“玉以兼城为宝,士以知名为贤。明月不妄映,兰葩岂虚鲜。今足下既以拔文秀于丛荟,荫弱根于庆云,陵扶摇而竦翮,挥清澜以濯鳞,而响不彻于一皋,价不登乎千金。”郭生认为人的志趣各有不同,在怀才不遇的情况下,他打算“寂然玩此员策与智骨”。即寂寞地玩玩这些用来占卜的蓍草、龟甲度日。表现出玄学的人生态度。
《颂赞》篇说:“及景纯注《雅》,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意思是说,郭璞注《尔雅》,对其中动物、植物都写了赞,有赞美,有贬抑,亦似颂之变化。刘勰说:“赞者,明也,助也。”即赞是说明、辅助的意思,并无褒贬,如《文心雕龙》各篇结尾皆有“赞曰”,总结全文,无褒无贬。但是,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始“托辞褒贬”,有一些“赞”就有褒有贬了。这好像颂体,先是“美盛德而述形容”,到了魏晋时代也“褒贬杂居”了。郭璞的《尔雅图赞》是有褒有贬的,如《梧桐》云:“桐实嘉木,凤凰所栖。爰伐琴瑟,八音克谐。歌以永言,噰噰喈喈。”这是褒,又如《■鼠》云:“五能之鼠,技无所执。应气而化,翻飞集。诗人歌之。无食我粒。”这是贬。再如《杜若》云:“蘼芜善草,乱之地(蛇)床。不陨其实,自别以芳。佞人似智,巧言如簧。”这里有褒有贬。这大概是赞体的变化。
《诔碑》篇云:“及孙绰为文,志在碑诔,《温》、《王》、《郗》、《庾》,辞多枝杂,《桓彝》一篇,最为辨载。”这是说,孙绰作文,其志在于碑的写作。他的《温峤碑》、《丞相王导碑》、《太宰郗鉴碑》、《太尉瘐亮碑》,辞多枝蔓,杂乱无章,只有《桓彝碑》最为明辨而剪裁恰当。孙绰的《温峤碑》,已佚。《丞相王导碑》、《太宰郗鉴碑》、《太尉庾亮碑》,已残缺不全。《桓彝碑》亦佚。我们现在已无法全部证实刘勰的论断了。《晋书·孙绰传》说:“绰少以文才垂称,于时文士,绰为其冠。温、王、郗、庾诸公之薨,必须绰为碑文,然后刊石焉。”可见《温峤碑》等,皆为应酬之作,实非碑中上品。
李充,字弘度,东晋学者。《序志》篇云:“……宏范《翰林》,各照隅隙,鲜明衢路。……《翰林》浅而寡要。”宏范,应作弘度。这里,刘勰批评李充的《翰林论》像魏晋时期曹丕的《典论·论文》、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玚的《文质论》、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一样,只能看到一角一孔,很少能看到康庄大道。《翰林论》所论亦浅薄而不得要领。这个批评是十分严厉的。
《隋书·经籍志》四著录:“《翰林论》三卷,李充撰。梁五十四卷。”根据这个记载,有的研究者推测李充与挚虞所著类型相拟;挚虞有《文章流别论》和《文章流别志》,李充有《翰林论》和《翰林》。前者为论述部分,后者为作品选集。这个推测是合理的。由于其书已佚,也无法证实了。
李充的《翰林论》今存佚文十余则,如:“表宜以远大为本,不以华藻为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谓成文矣。诸葛亮之表刘主,裴公之辞侍中,羊公之让开府。可谓德音矣。”“研求名理而论难生焉。论贵于允理,不求支离。若嵇康之论,成文矣。”“潘安仁之为文也,犹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绡穀。”或论文休,或评作家,论述虽较简略,持论亦有可取之处,刘勰的批评未免过于苛求了。
刘勰关于东晋文学的论述比较全面,他既论述诗赋,也论述散文。同时他的论述又能突出重点。东晋的作家作品很多,他所论的主要是一些著名作家和优秀作品。他论述作家作品皆要言不烦,或三言两语,击中要害;或一语破的,入木三分。这些论述对于我们研究东晋文学是颇有参考价值和借鉴作用的。
关于东晋文学的论述,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篇中作了一个简要的小结。他说: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更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逾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及成、康促龄,穆、哀短诈。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情理,函满玄席;淡思浓采,时洒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这是说,晋元帝建立东晋王朝,他披阅典籍,兴建太学,刘隗、刁协因深明礼法而被器重,郭璞因文思敏捷而得提拔。到了晋明帝,他禀赋聪明,很喜欢聚会文士。从做太子到即帝位,不倦地讲习六经,在写作诏诰、策书和辞赋上,他注意提炼内容,发挥采藻。庾亮因为有写作章表的才能而愈被亲近,温峤因为文思敏锐更受重视。他提倡文学,也可算是当时的汉武帝了。到晋成帝、晋康帝,寿命短促,晋穆帝、晋哀帝,在位不久。晋简文帝蓬勃兴起,他的性格深远清峻,微妙的言辞和精深的道理,充满在清谈的几席间,淡泊的思想,浓艳的文采,时时散落到文学的园地里来。到晋孝武帝,没有好的继承人。到晋安帝、晋恭帝,东晋也就完了。当时文学家兼史学家有袁宏、殷仲文、孙盛、干宝这批人。他们的才学虽然有高有低,但是如同玉中的珪璋,足够朝廷任用了。自从西晋崇尚谈玄以来,到东晋更为盛行,由于谈玄风气的影响,形成一种文风。因此时势虽极艰难,而作品内容却很安泰平和,写诗一定表现老子的思想,作赋等于给《庄子》作注解。……我们认为,刘勰以“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概括东晋文学的主要倾向,并以之揭示东晋文学的时代特征,是十分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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