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之路--读史铁生_史铁生论文

哲学之路--读史铁生_史铁生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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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是在哪一年,那个闷热的夏夜我陷入了难耐的烦躁,彻夜的失眠使我不知做些什么。那时候我想起了史铁生,我记起了他的小说,他的散文,还有星星点点谈文学的文字。很奇怪为什么此刻竟想起了他,而在平静、自娱、狂欢的日子却从未有他的影子走来?我产生了一种愿望,想阅读他发表过的所有作品,我知道这一想法近于奢求,但在一种不安的心境下渴求一颗相知的灵魂,对我来说已成了精神中的惟一。后来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给了许多人,朋友们说当一个人缺少什么的时候,便寻找什么。我缺少史铁生式的感情么?缺少他的超越孤寂的心境么?人生有时莫明其妙的冲动,用概念是说不清的。史铁生之于我,不知为何有着这种奇妙的联系。

我后来有了阅读他的作品集的一个机会,那时候史铁生正在病中,作品也愈见稀少了。我冷静地沉浸在他的文字里,像一个潜海者,慢慢地向不可名状的深处滑去。最终的感觉和最初的体悟没有大的差异,他的精神气质永远被同样一种东西所固定。但那气质所折射出的气息是纷纭多样的,如一座迷宫,吸引着探究者不断地走下去。他的所有的痛楚、不安、困惑对我们每个凡人来说都是熟悉的,但我们却不经意地将其放过了,而他却用灵魂将其留住,描摹着,拆卸着,并且残酷地熬煎着自己的灵魂。精神的时空在他那儿忽然地开阔起来,但没有晴空,没有朗照。那是微明的晨光,也像昏暗的暮色,史铁生坐着轮椅,孤独地向苍茫中走去,多么像鲁迅笔下的过客!我在凝视他的背影时忽又想起了尼采,想起了贝多芬。虽然他的语境还缺少些什么,语体还略显笨拙,但阅读他的作品,你已忘记了它是文学,忘记了它是艺术。史铁生的魔力在于使我们暂将世俗一切外在的因素统统忘掉,而走进了哲学。当无数天才的感情天才的作家们狂热地钟情这个主义或那个主义的时候,史铁生却默默地行走在荒原里。他被冥冥中那个神秘所吸引,心灵弥漫着月色的余辉。他的自然无伪的独白使其生命泛起亮光,而使那些伧夫俗子们黯然失色。坦率说我深深喜欢上了他,同在一座城市我们无缘见面,但通过文字,好像已成了久违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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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是一个可以使人激动的文人。在他的目光中有时射出一种神性的色泽。他最初的文字不是这样,至少在八十年代前,还看不到那么明显的哲人的影子。他后来枯寂的生活使其丧失了与社会直接交流的可能。一个残疾作家,除了回忆早岁的梦和己身的苦乐外,对正在变动的世界的理解,是有限的。但正是这一有限,使他沉浸到了人性之海的深处,得以有了对生命静观的可能。也正是这一静观,他将人的感觉阈限伸向了人性的极限——他拷问着、自省着、盘诘着——那些苍冷的独白是多么撼人心魄呀!有限与无限、必然与偶然、平凡与奇迹、绝望与幻觉……他的世界充满了悖论,满溢着困境。那些意象决无世俗小调的浅陋和直白,我在他那儿感到了心灵的战栗。他的一切闪光的哲思似乎不是简单来自于对书本的抄写,而是内心的体味。他的生命被染上了悲怆的原色,灵魂永远在不安中漂泊。一个曾经在死神前复生的人,才可以具有这样的视角,这样的情怀。史铁生以其燃烧的生命揭示了生命的一个隐喻: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你惟一拥有的就是过程。他描摹了这一过程,展示了它的令人焦灼、幻灭、醒悟、企盼的复杂心绪。无论是小说《山顶上的传说》、《中篇1或短篇4》,还是散文《我与地坛》,交织于其中的,均是一个东西——人本的困境。他写残疾者的孤苦,写命运的不可理喻性,都是来自心灵的歌哭。我阅读他的直面苍穹的文字时,竟泪不能禁。一切经历过苦难的人,都可以在其文字里感受到心灵的呼应。一个常人很少这样冷静地解剖着自己的灵魂,解剖着所谓信念、理性乃至意义。在史铁生那里,俗谛的召唤消失了,他以文学的笔,唤起了隐伏在生命躯体里的神圣的情感,他尽可能绕过被千百万人重复过的思维之网,精神被还原到一片混沌之中。一个被实用理性过分操作的民族,有时是需要这种混沌的,因为只有走向这种混沌,才会有死而复生的可能。

在史铁生那里,闪现的是陷入绝境中的人顽强地生存下来的信念。这一点,使他将自我与人类的困境联系了起来,在一定意义上讲,他的气质里流动着人类共有的悲哀。他的文字疏散着对彼岸的渴望,以及无法抵达这一渴望的悲凉。生命的炽热欲求却在寒冷的空间被凝成霜粒,不可知的未来正将人引向空无的所在。他写小说,故事永远是单调的,但内蕴竟如此丰满。而有时,艺术的界限被踏破了,使你不知道这是诗呢还是散文,是小说呢还是随笔。形式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漂泊的心。技巧、主义、思潮、热点均与其无缘,他的世界只有生命与苍穹。但这简单的原素却迸放着股股热流,你在红尘滚滚的商场可以看到这热度么?在变幻莫测的官场里能领略其风采么?不,你在世俗王国永远看不到它,在所谓精英文人那里也领略不到它。史铁生是一颗夜幕里的新星,虽微小而又微小,但其迷人的光泽,已使昏暗之夜显得更加无色。

史铁生最早回忆插队的小说,调子是明快的,虽文字里掩饰不住内心的苦涩,但你可以从其字句里感受到对一种纯净的向往。乡下的苦难岁月,被其以另一种笔墨所描绘着,那其间,有对生命活力的渴望吧?一个丧失了行走能力的人,对曾有过的天真烂漫的生活,自然掩饰不了眷恋之情,不管那一段生活如何艰辛,但纯情者奋斗的历史,是值得回味的。作者正是在这一回味中,发现了人性的美,人性的脆弱。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好似有一种汪曾祺式的韵味,小说是一种回忆,对史铁生来说,这种回忆,亦有自我升华的意味。他写陕北的乡间,能让人感到心性的纯厚。没有童心的人,不会那么动人地打捞出那美妙的瞬间。《插队的故事》尽管已很有些沧桑感了,但你在其间,可隐隐感到一丝自恋的痕迹。那已消失了的,成了历史的道道图景,正是作者生命力的外化。粗犷、劲健、苦涩的故事,内化着他生命的欲求。他并不以单一的目光去打量生活,他在美好中揣摩着丑陋,绝望中把握着希望。他好像在悲伤着什么,又礼赞着什么,至少在八十年代初,其作品是这样的。在《几回回梦里回延安》一文,他写道:

我不觉得一说苦难就是悲观。胆小的人走夜路,一般都喜欢唱高调。我也不觉得编派几件走运的故事就是乐观。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走运的事,企望以走运来维持乐观,终归会靠不住。不如用背运来锤炼自己的信心。我总记得一个冬天的夜晚,下着雪,几个外乡来的吹手坐在窑前吹响着唢呐,也凄婉,也欢乐,祝福着窑里的一对新人,似乎是在告诉那对新人,世上有苦也有乐,有苦也要往前走,有乐就尽情地乐……雪花飞舞,火光跳跃,自打人类保留了火种,寒冷就不再可怕。我总记得,那是生命的礼赞,那是生活。

完全是哲思式的理解,他抒情的笔致里已透出了思想者的情趣。插队岁月如一个长长的梦,他好像已在这有限的经验里体味到了生命的全部。苍凉的西北、古朴的人群、凄清的命运……史铁生在感受民族苦难的同时,又捕捉到了人类共有的无奈。他似乎想于此将深切的哲思诗化地抽象出来。他后来越来越习惯于这样,当乡村的回忆已经枯竭,自我的历程一览无余后,便将目光全部集中于对命运的理性的冥想里。史铁生不是与生俱来就有玄学思维的人,他在哲学的表述上还十分笨拙,远未达到化境。但他的所有体味,均来自于内心的角斗,那一串串闪光的句子是只有经历过炼狱的人才会喷吐而出的。身处困境的本身,使他拥有了内省的可能,一切司空见惯的生活细节在他那儿都获得了意义,由文学的幻想而走向哲学式的沉思,史铁生完成了精神的一次飞跃。

1990年创作的《我与地坛》,给他带来了广泛的声誉。这是迄今为止我读到的他的最精彩的作品。一切常人都无法在这平凡的故事里抽象出什么,一切都太简单了,没有任何奇迹与怪异,但深湛的哲思正是寓于平凡之中,他将一个深切的生命预言昭示给了世人,《我与地坛》是一曲生命的交响,那寂寥的底色下涌动的是汩汩热流,作者在一片荒芜的园子里感受到了时间,感受到了命运。我还很少读过如此寂寞而苍冷的文字,除了鲁迅、张承志的作品曾这样荒凉地展示过人性的苦涩外,中国的新文学,绝少这类形而上意味的孤独的咏叹。在这里,只有灵魂与上苍的交流,人间的一切喧嚷都沉寂了。史铁生以其岑寂的声色,将己身的苦难与人类的苦难汇于同一个调色板里,在静静的荒凉里,倾听着生命慢慢的流逝声,倾听着岁月在自己躯体上的划过。一个灵魂又一个灵魂隐去了,一个场景又一个场景消失了,但惟有那颗心,它的脉息,还弥散在空中,你可以在其间感受到它的余温。当自觉地意识到人为什么活着,或者活着的指向是些什么的时候,语言似乎已丧失意义。在喧哗消失的地方,心性才会浮出世间。《我与地坛》对生命的垂思已远远超越了理性大限,那个世界拒绝谎言,拒绝确切,一切都是流动的,像肖邦的夜曲,宁静中隐含着悠远的韵致,你会感受到生命的无常,欲望的无常,但只有意志——善良意志与自由意志——却预示着永恒。《我与地坛》是一曲绝唱,任何典丽的附庸风雅之作都无法和他媲美。请看它的旋律是何等辉煌: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或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补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你难道没有听到一个哲人式的独白么?多么像大智者,又如同苦行的僧侣,在那以生命的光和热凝成的字句里,我感受到了人间最无奈而又最神圣的情感。多少学人的论著,名家的语录,均不及这孤寂者的独白。人间最富有魅力的文字,正是隐含在寂寞的存在中的。

3

于是,他纠缠上了哲学,像尾随在思辨哲学后的影子,游荡在天地之间。他的小说越来越晦涩,已失去了早期的明澈,史铁生好像厌倦了故事,厌倦了一切清晰的理性画图,而关注的却是冥冥中向人类闪动的那个预言。翻看九十年代后的作品,神秘感、宿命感越来越重,那是只有哲学家才沉思的地方,而今,他据有了,他好似已不再关心读者对自己的态度,要不然不会将那么多难解的意象抛给别人。他被那个不可理喻的命运之神深深吸引,并试图在作品中解释这个存在。这个选择在他那儿是自然而然的,毫无伪饰。但它的冒险性也在其中显示了出来。史铁生为此也付出了艺术代价。

我阅读《钟声》、《第一人称》、《中篇1或短篇4》、《〈务虚笔记〉备忘》等作品,为其宿命感而震动。小说在他笔下已哲理化了。现实中的种种生活正远离他而去,鲜活的人间气息也正在消失。他将人置于了一种梦幻般的世界里,像卡夫卡,也如艾略特,但又无他们那股汪洋恣肆的气魄。史铁生想从中寻找着一种属于自我的精神表达式,这个形态半是绝望,半是坦然,但其中绝无纯粹性与确切性。他被一种无奈和宿命笼罩,视角里满是暮色。《钟声》一再写教堂的神秘的影子,在那悠远的钟声里,好像向人间启示着上苍的隐秘。读这篇小说已没了激动,而是沉下去、沉下去,人间的恍惚、苦楚就那么流动着。《第一人称》很有些怪诞,文字中溢出的气息让人不知所云。但那画面与情感却已把人间的荒谬怆然地引出。在这里,不需要解释什么,乞讨什么,那份无法理喻的情感已将一切托出。人注定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而人间角色的选择亦充满歧意。“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这声音正是无法读懂命运的惟一慰藉。西方非理性哲学曾向世人暗示过这一点,在萨特的文本中,虚无与荒谬其实正是他的哲学。史铁生从自我的苦命中好似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不断诘问着操纵命运之神的第一因,但似乎又永远没有答案。在《中篇1或短篇4》里,作者叙述故事的方式完全偏离了传统,它已被寓言化或玄学化了。作者已消解了绝望与希望这类简单的命题,单值化的思维被多维的视角所代替。这个时候,怨天尤人的史铁生已经不在了,沉郁悲慨的史铁生也消失了。叙述者好似成了上帝,在那里,正值与负值,真值与假值,善值与恶值,美值与丑值永恒地存在着。小说借着人物的对话这样描述着:

T问:你是谁?

那人说:有人说我是好人,也有人说我是坏蛋。

C问:你从哪儿来?

那人说:有人说是从天堂,也有人说是从地狱。

C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当然,无事可做我就不存在了。

C心里忽然有所觉,便把那个盒子拿给他看。

那人把盒子托在掌心,笑道:噢嗬,一个没有了烦恼的世界。

C:它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盒子里的众生为什么都一动不动?

那人:他们全都成佛了,你还要他们做什么呢?

C:要他们行一切善事,要他们普度众生。

那人又笑一笑:所有的人都已成佛,这盒子里还有什么恶事呢?他们还去度谁呢?没有恶事,如何去行善事呢?

T:至少他们的大脑应该活动吧?

那人:你要他们想什么呢?无恶即无善,无丑即无美,无假即无真,没有了妄想也就没有了正念,他们还能想什么呢?

T:也许他们可以尽情欢乐?

那人:你这位老兄真是信口开河,无苦何从言乐?你们不是为他们建立了消除一切痛苦的程序么?

C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问: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那人:再输入无量的差别和烦恼进去,拯救他们。同时输入无量智慧和觉悟进去,拯救他们。至少要找一个(比如像我这样的)坏人来,拯救这些好人。要找一个魔鬼来拯救圣者。懂了吗?

T:可是,哪怕只有一个人受苦,难道亿万人可以安乐吗? 佛法说,要绝无例外地救度一切众生,不是吗?

那人:你们忘了佛祖的一句至关重要的话:烦恼即菩提。普度众生乃佛祖的大慈,无路无极是为佛祖的大恶。

那人说罢,化一阵清风,不见了。

T:C,我们到底怎么办?

C: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俩半斤对八两, 不过是一对狂妄的大傻瓜。也许,惟有自然才是真正的完美。

这是典型的“乐观”的宿命。在茫然的人生之旅里,史铁生陷入了“不可知”式的苦恼里。虽然描述这一图式他是那样坦然,但文字间不免还留有怅惘。诘难的结果是不再诘难,追索之后是不必追索,天地间的一切都已设置,你无法改变自己的前定。而此刻,人间未来的召唤已丧失意义,人们只好停留在一种宿命的陷阱里。这是真实的史铁生么?如果这样,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当你撕去了罩在人类躯体上的外衣后,难道没有聆听到另一种声音?对未知的东西只好沉默,折衷的解释等于没有解释,当他以自然主义态度茫然地默许存在时,其实正在否定自我。史铁生的跋涉是痛苦的,当他爬上了人性的极限后,又退了下来,那个远方神异的召唤变得越发稀小。读到这里时,我真为作者捏了一把冷汗。

4

但他不会使你失于迷津。作者所有的文字都是真诚的。即使是那些过于晦涩的文字,亦闪现着一种纯情的精神审视。一方面是精神气质的单一性,另一方面是这持续的单一性所呈现的价值难题的多样性,这激发了他作品的内在张力。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显示了这一特点。可以说,他目前的所有艺术技巧和精神沉思,都融化到了这部作品里。《务虚笔记》已完全哲理化和意向化了,它的深邃、驳杂、明暗不定,仿佛一个谜让人难以揣摩。史铁生拒绝了平庸读者与自己的接近,他完全走进了玄学的孤境里。《务虚笔记》思辨的句子和诗意的独语,模糊了艺术与哲学的限界,你已完全再也看不到传统小说的形态,人物形象也稀释于朦胧的理念里。流动在作品中的仅仅是印象、梦幻、呓语,精神飞升的无限可能,被其以精湛的笔再一次证明了。这不是一部史诗性的小说,也不是简单的精神自传。史铁生创造了一种属于自己的梦幻曲,一本关于人性,关于中国人心灵的沉思录。我在这里不仅体味到了史铁生式的悲怆,也感受到了我们民族的悲怆。多么悲天悯人的长叹呀,难测的命运、孤魂野魄、生离死别、无极之维……人类被无形的力量拴在巨大的网上,好像一切已经前定,一切又不可预知。作者写诗人、写医生、写导演、写残疾人,实际是写苦难的人间。这里已没了故事,没了情节,一切都是情绪化的、幻想化的,那些精彩的独语,撼人的哲思,像风景一样向你扑来,让人喘不过气来;而有时,又岑寂得像月下的旷野,清冷中散出彻骨的寒意。拷问灵魂是痛苦的,史铁生没有一点的闪烁其辞。你在他的文字间,可以领略到悠长的苦涩,甚至可看到灵魂在流血。他的笔下常常是一些奇妙的句子,例如:

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人的本性倾向福音。

但人根本的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

那无以计量的虚无结束于什么?结束于“我”。

我醒来,我睁开眼睛,虚无顷刻消散,我看见世界。

虚无从世界为我准备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消散,世界从虚无由之消散的那个网结上开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随着我的盼望拓展……

这些感叹都不是故弄玄虚,他的自语充满了对那个神秘存在感知的渴望。他裹在混沌中,他想清晰,但实在让他朦胧。一个在绝境中挣扎过来的人,维系内心的正是一种渴望。《务虚笔记》有时让人不知所云,但却被同一个旋律所支撑着。史铁生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着自己,那是神性的闪光呢,还是心灵中的意志?他不仅看到了己身的苦难,更重要的是看到了自己同类的更深切的苦难,这使他的思考与自己的读者,在更深的层次上,有了相通的可能。但他却放弃了一切温和与优雅、放弃了逻辑与实证。惟一真实的只是幻觉,他将历史与人生,流泄到生命的意志里,主体性与先验性,实有性与虚幻性,可证性与不可测性,这些玄学的命题与其痛楚的感觉之河,搅到同一个程序里了。

对冥冥中那只上帝之手的感知,在史铁生那里完全是自然而然的。由对命运的感叹走向对存在的诘问,这是他生命的必然。小说家有时与哲学家在做着同样的工作,史铁生的小说已显示艺术与哲学沟通的可能。阅读他的文字必须耐心,当你的心与他的心共同浸沉到相似的沉默里时,才可以谛听到来自那个世界真实的声音。史铁生撕破了世俗价值解析人的尺度,他由怀疑开始,走向对神圣的不可确认的未来的体认之途。作者在神秘的漫步中感受到了时间,《务虚笔记》处处是时间空洞折射出的精神幻相。在《结束与开始》那一章节,很有一点“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意味,亦有一丝海德格尔式的寂寞感。史铁生的语言开始散发着“存在没有达到其本质的光亮那里”的虚无的叹息。这一点多么类似存在主义!但是,史铁生命定中注意的是另一种宿命:即人类的一切已在时光中被注定了:“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们还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他们。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务虚笔记》有着很深的思想张力,许多人性之谜都被其触及到了。对不可知的存有只能体味,逻辑判断已失去力量。这部作品是《我与地坛》的延伸,己身的哀乐被人类的哀乐所代替。我在这个世界里看到了无奈,抗争,坦然,迷惘等纷纭的意象,虽然某些佶屈聱牙的段落破坏了阅读的快活,但作者于无路可走中大胆趟行的勇气,使此书变得非同寻常了。

史铁生所有的哲学都在这里。认识史铁生必须阅读《务虚笔记》,虽然它没有《我与地坛》那么完整和谐。海德格尔曾在《时间》诗中写道:

何其迢远?

惟当那钟点在往返摆动中,

你听:它逝去,已经逝去,

而又不再逝去。

白昼已晚,那钟点,

只是去向时间的苍白踪迹,

趋近有限,

从中脱颖而出。

我在史铁生的文字里感受到了这种时光的流动。当艺术敲开了理性的极限,走进混沌时,便走向了哲学。史铁生已与他的生命实在,相距得很远了,但却与精神的本质,有了亲昵的联系。

5

现在,可以对史铁生进行小结了:在我们俗人沉默的领地,史铁生的一切开始了。他停下脚步的对面,正是人们永远钟情的地方。倾听史铁生必须默然,躁动于红尘的不会与其相会。我在他的灵魂里与其说感到了一个残疾者的精神代偿,不如说看到人类对自身缺陷填补的渴求。史铁生的文字印证了这样的谶语:所有的欲望都是本然的,而本然的一切又是虚妄的。人无法离开虚妄,正像无法超越本然。人注定要在这个世界承受焦灼、忧虑、思念、乃至死灭。史铁生以战栗的声音,诘问着一切无所有,诘问着“生命何为”这类内容。《务虚笔记》的一个章节曾经说:

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

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

(F医生终有一天会发现,人比“机器人”所多的,惟有欲望。 过去和未来无穷地相联、组合、演变……那就是梦想,就是人的独特,以及每一个人的独特。)

……

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使我们不是一批中的一个,而是独特的一个,不可顶替的一个,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个?惟有欲望和梦想!

欲望和梦想,把我们引领进一片虚幻、空白,和不确定的真实,一片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们的独特吧,看重它,感谢它,爱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独特”不可能被“统一”接受的地方,在“独特”不甘就范之时,“独特”开辟出梦想之门。无数的可能之门,和无数的可能之路。“独特”走进这些门,走上这些门里的这些路。这些路可能永远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们便走进爱情,惟其一旦相交我们才可能真正得到爱情。

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

因而焦灼,忧虑,思念,祈祷,在黑夜里写作。从罪恶和“枪林弹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乐园。

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作“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

所有的挣扎、努力、绝望、渴求,都展示在这里。史铁生以其天才的笔触向世人预示了人的价值难题。以往人们对人的存在的简单的社会学解释在此苍然失色了,作者向我们预示了人本的困境给人类带来的一切。这一冥想使其文字获得了一种普遍的价值,也使文学的存在具有了另外一种可能。浅薄的意识形式之图在这里已经死去,史铁生让“尚未被思”的情感活了起来。人类已长眠的精神之流在这里涌动了,一切有着自由意志的人,都可以在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亲昵和抚慰。史铁生以自己的孤独而获得了朋友,其作品也因此与流俗区别开来。我相信他已不再简单的隶属于文学史,在窥测我们这个时代人的精神河流时,他提供了一种价值可能。而未来的哲人或诗人,或许正是通过这类文人的著作,看到我们这一代的苦境。

这虽只是猜想,但是史铁生,对此当之无愧。

1998.1.11于天坛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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