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清照词“欲说还休”的复杂内涵,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欲说还休论文,内涵论文,李清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众所周知,李清照18岁与赵明诚结婚后,彼此志趣相投,情同胶漆。但是,为什么结缡不久,李清照却在词中屡屡发出“从今又添,一段新愁”的深重哀叹?又为什么出现“多少事,欲说还休”(《凤凰台上忆吹箫》)的难言之隐?笔者对此多有思索。
其实,早在明代,当杨慎读完了李清照词《凤凰台上忆吹箫》之后,就曾发出疑问道:“‘欲说还休’与‘怕伤郎,又还休道’同意。端的为着甚的?”(注:明·杨慎:《草堂诗馀》卷四。)这个问题问得好!可见早在500年前,就有人想解开个中之谜,只是它一直未能引起学界的注意罢了。
笔者想主要从对《凤凰台上忆吹箫》一词的分析中,对这个“谜”进行一番破译,以就教于读者。先看原词: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词的上片,从“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的情慵意懒的心态写起,先写出了李清照与启程赴莱州任的赵明诚分手时的沉重心理负担。按说,丈夫赵明诚在青州屏居十馀年后重新出任为官,她应高兴才是,但为什么她竟如此愁苦的打不起精神来?清照在词中自我解释说,她的情慵意懒,她的“新瘦”,既“非干酒病”,也“不是悲秋”;而是由于“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清照为什么说得如此激动呢?词的下片透露出了蛛丝马迹:“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在这里,清照一连运用了两个婚变的典实加以暗喻,十分说明问题:赵明诚此次赴莱州任,是抛下生妻独自前往,或将有婚变方面的情况发生。“武陵人”一词,有其专有的释义。据南朝宋之刘义庆《幽明录》记录:东汉浙江剡县人刘晨、阮肇深入天台山采药,迷失道路,遇二仙女邀至其家,结为夫妇;后刘、阮思念家乡,请求归去,而与仙女作别。后人因称遇仙女成婚者为“武陵人”,如北宋韩琦《点绛唇》云:“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这里,清照显然是化用了刘、阮典故及韩琦词意,以“武陵人远”,暗指赵明诚此去将可能纳妾而远离了家乡爱妻。接着,清照又承上运用“烟锁秦楼”的典故增强其词意,用意尤为明显。“秦楼”典故,是指春秋时秦穆公之女弄玉与萧史在秦楼吹箫引凤,乘之升天而结亲远去的故事,李清照在这里反其意而用之,说萧史独自升天,竟把妻子弄玉紧锁在秦楼之中,使她倍受无比孤凄的痛苦折磨。此情此景,与清照约同时所写《怨王孙》之“玉箫声断人何处?春归去,忍把归期负”同意。
李清照夫妇的感情虽然笃厚,但却抵不住封建礼教的重压。根据史料,李清照是“无嗣”的(注:宋·洪适:《隶释》卷二十六。),“无嗣”已犯封建伦理道德的“七出”之条;更何况赵明诚之父赵挺之原是当朝副宰相尚书右仆射,属大官僚,岂能容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大逆不道?因此赵明诚被强迫纳妾继嗣的可能性极大。加以宋代是士大夫纳妾之风甚炽的时代,即如品德高尚的苏东坡也曾多次纳妾,此不足为奇。这样,赵明诚因妻“无嗣”而纳妾,便是十分自然的事了。当然,可以想见,赵明诚固然因热爱清照而未必愿意纳妾,即便纳了妾,也未必会与之有真正的感情(详后)。但是,这种事总要影响到清照的情感和心绪,尽管她处在这种特殊的社会、家庭条件下,还是会顾“大局”、明“大理”的。虽然从理智上说,她因“无嗣”而理应同意明诚纳妾,甚至还会为他制造条件去达到为赵家传宗接代的目的;但爱情却是偏“私”的,她又怕因此而失去了明诚,被夺走了爱情。因此,她的心情非常矛盾、复杂而又痛苦,她有着满腹的怨愁和苦衷说不出口来。所以词在开始之时便直接描述出了作者的“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的内心隐秘。“生怕”,犹言最怕,“生”字是加重语气的副词。为什么“生怕”?原因就在于这次分别将可能对李清照的感情造成一次重大的打击——她预感到赵明诚这次分手后将可能与其所娶姬妾团聚。她価価惶惶,充满了失落感,欲待向丈夫诉说心绪,又最难开口。所以下片一声长叹:“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更何况,清照明知明诚爱自己,又何必在“离怀别苦”之时,去增加丈夫的苦恼呢?她这时也许应劝他走后不必牵挂自己,也不必顾及舆论;但也想劝他不可沉湎美色,不可忘怀了夫妻间的恩爱情感……。这不正是杨滇所指出的“怕伤郎,又还休道”的情感写照吗?
我们这样理解,并非出自主观臆度、捕风捉影,可有清照自己的词篇作为佐证。如《青玉案》所云:“买花载酒长安市(暗指赵在京城蓄有姬妾),又争似家山见桃李(“家山”为古时夫妇互称语)。”在词中,清照直劝丈夫要安分守己,莫要贪恋“长安”花枝,不要辜负“家山”桃李的温馨。此词有人当作“存疑之作”。如确系清照之作品,则赵明诚蓄姬妾之事早在长安居住时即已开始了。又如《怨王孙》“帝里春晚”云:“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舍,又是寒食也。”这里的“多沾惹”,与上述《青玉案》的词意是近似的。所以清照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中所说的“多少事,欲说还休”,并非无的放矢。她万般无奈,只好用暗示的方法,去让明诚会心自琢。可见,在“欲说还休”的背后,是隐藏着很多潜台词的。
封建官本位的专制制度、三从四德的儒家教条、无子触犯“七出”的“罪孽”,都给李清照安排了既定的悲苦命运。残酷的现实使她无以自主,只好让丈夫去纳妾或携妾赴任。剩下的,她只有满怀悲痛地“终日凝眸”着“楼前流水”了;但是“凝眸处”,倍加孤寂,于是,“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个结语,突出了一个“新”字,言外有深意,旧愁之上复添新愁,令人掩卷低回不已。——“清风朗月,陡化为楚雨巫云;阿阁洞房,立变成离亭别墅”。(注: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四。)李清照日夜惊诧的茕独湉冷的煎熬处境已经到来了!所以她紧接着又写有《蝶恋花》词,是当明诚单独赴莱州任后,她从青州追往莱州而路过昌乐时写给她姊妹的。词中,她向姊妹倾吐衷情说:“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道千千遍……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此时此地,清照的“方寸乱”了,以至“乱”到这种地步:连临行之际酒盏的深与浅都搞不清楚了。词意写得十分急切、真实。去找丈夫团聚,“方寸”何至于“乱”?个中缘由,难道不值得思索吗?
当然,如果仅从《凤凰台上忆吹箫》等几首词中去寻找赵明诚纳妾的确凿消息,似带有较大的偶然性,还需有力的旁证。当我们遍读了李清照现存诗词文以及有关事迹的资料之后,发现了更多的证据,说明赵明诚确有纳妾之事:
(一)李清照的《全石录后序》,是学界公认的纪实性散文,其中写到赵明诚临死之时,有这样一段话:“(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这里的“分香卖履”一语十分重要,它典出曹操《遗令》:“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馀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注:见《文选》陆机《吊魏武帝文》引。)“分香卖履”显然是曹操临死前对其众婢妾的善后安排之嘱。李清照作为学识渊博的才女,她不会不懂得使用此语的含意和份量;清照在其《词论》中又特别强调使用“故实”和“典重”的重要,故她在《后序》中运用曹操“分香卖履”的典实,决不是故弄玄虚,无的放矢。我们认为,李清照与赵明诚临终前这段纪实性文字,恰正反映了赵明诚对李清照的无比恩爱的情感——他只把她当作自己至死不渝的爱妻,至于其他姬妾,他连提都不提。这种无言的表露,也正可透露出赵明诚的纳妾并非出于本意,仅是封建的“传宗接代”观念所造成的事实而已。
(二)李清照与赵明诚既是情笃的恩爱夫妻,为什么在清照与明诚离别时她又屡屡产生将“失宠”和被“遗弃”的复杂感受呢?这也往往引起我们的思索。譬如在《小重山》词中,首句便写道:“春到长门春草青。”大家知道,“长门宫”是汉代陈皇后失宠于武帝而被幽禁的地方;“春草青”显然是化用了《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辞意,这都表现了清照“哀怨”明诚蓄妾而轻别离的缭乱心绪。再如写于屏居乡里的《多丽》词,虽然那时正是清照夫妻“纵爱惜”、“人情好”的难舍难分之际,但词中却突然用重墨写出了“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的复杂心绪。“汉皋解佩”,是记述一则艳遇故事:“郑交甫将往楚,道之汉皋台下,有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卵。交甫与之言曰:‘欲子之佩。’二女解与之。”(注:见《太平御览》卷八百○三引《列仙传》。)而“纨扇题诗”,则是指班婕妤失宠于汉武帝的史实:汉武帝即位之初,有班氏被选入宫,极受宠幸,随即为婕妤(汉宫中女官名);而后赵飞燕又得宠,班婕妤失宠而请求供养太后于长信宫,乃作团扇(即纨扇)诗《怨歌行》云:“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注:见《文选》班婕妤《怨歌行》。)李清照在这里连续运用了两个“失宠”和“弃捐”的典实,难道又是空穴来风、无病呻吟吗?
因此,如果把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与《蝶恋花》、《小重山》、《多丽》诸词联系起来看,特别是以之印证《金石录后序》中的“分香卖履”记实典故,则可毋庸置疑地确认赵明诚是有纳妾之事实了。我们认为,这正是造成李词“愁”绪多端,复杂深沉,委婉感人而内涵隐晦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我们证明赵明诚有妾云云,并非出自本意,也非目的本身,而是想通过对李词的复杂内涵进行深入探析,而开拓出一条研究李词复杂“愁”情的新路。过去的学者对赵明诚有妾之事可能有意忽视,因为他们在主观上太爱护李清照夫妇了,生怕由此而损伤了这对恩爱伉俪的名声。然而,在我们看来,事情恰好相反,这正可突现李清照在特定历史时代下所表出来的中国传统妇女的善良、贤惠、大度之美德。清照自知“无嗣”而愧对明诚,首肯了明诚的纳妾之举,但这并不等于她不会自怜,不去伤心,不会产生“失宠”、“弃捐”和“方寸乱”的心绪。李清照作为大家闺秀出身、才貌双全的名士,她能够在复杂的现实面前识大体,顾大局,做到善自处理、不伤大雅,这是令人尊敬的。不错,李清照处在她那个罪恶的封建社会中,蒙受了屈辱和损害,是一位具有悲剧性命运的妇女典型;但是,也正由于这种悲剧命运的促使,她才成为了一位具有中国传统美德的妇女代表人物。更何况,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绝对完美的事物;对于赵明诚纳妾之事,也应还它以历史的真面目,将它放在封建伦理社会的大背景下去观察、去评价。我们同意陈祖美先生在其《对易安内心隐秘的破译》一文中所持的类似看法。(注:见《李清照研究论文集》,齐鲁书社1991年5月出版,第173页。)此其意义之一。
其二,对赵明诚纳妾的实证,这可获得对李词研究的另外两个积极的效果:
(1)对于李词的分期问题,过去和现在的学者多以南渡为界,分为“早期词”和“晚期词”两大类。但现在看来,李清照“早期词”中应别有复杂的“离愁”一组,且其数量多、份量重,与她早年仅仅描写伉俪之间暂短的离愁如《一剪梅》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那种单一、淳朴的情调,是迥异其趣的。因而似应据此将李词划分为前期、中期、晚期三个时期,这便更符合实际些。属于中期词者,除上述诸首外,尚有《蝶恋花》(泪温罗衣脂粉满)、《怨王孙》(帝里春晚),《点绛唇》(寂寞深闺)、《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青玉案》(一年春事都来几)、《生查子》(年年玉镜台)、《怨王孙》(梦断)等,这便更能使我们比较清晰而深入地分析和理解其“愁”情之复杂性了。因而,这样分期应是有其学术价值的,特提出来,供学者们参考和研讨。
(2)由于确认了赵明诚纳妾之事实,可进而探寻到李词复杂的情感内涵,这便使过去某些存疑的李词也可随之得到确认。如《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一首,各家辑《漱玉词》均未收,仅汲古阁未刻词本《漱玉词》收此词,而杨金本《草堂诗馀》前集卷上虽载此词,却无撰人姓名。有人误认为系秦观所作,然亦无何根据,四印斋本《漱玉词·补遗》注云:“秦集无。”可见它与秦观无涉。现将原词抄录如下,以供分析和思考: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此词情婉景绝,低回曲折,恩深意苦,无比复杂,与李清照中期词颇相符合。词中“梨”谐“离”。而其“新啼痕间旧啼痕”句,与《凤凰台上忆吹箫》之“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词意相类。李攀龙《草堂诗馀隽》卷一眉批云:“新痕间旧痕,一字一血”;并《评语》云:“形容闺中愁怨,如少妇自吐肝胆语。”这种情感颇似清照手笔。而下片所写“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亦可与《凤凰台上忆吹箫》“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的词意相参照,这与清照的思维习惯和生活方式也颇为近似。杨慎批点本《草堂诗馀》卷二评此词说:“无限含愁,说不得。”又在其前集卷上中复云:“此词形容愁怨之意最工。如后叠‘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颇有言外之意。”这种艺术格调也与清照的哀婉词风十分相像,仿佛非清照其人,莫能为之者。这就促使我们考虑:《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一词以属李清照名下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