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古代的文体形态_语言风格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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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体的结构层次

在中国古今文论中,“文体”一词,义有多端:或指称体裁,或指称风格,或指称语体。 本文所用“文体”一词,指的是文本的话语系统和结构体式。根据文本的话语系统和结构体 式所指涉的范围不同,可以有个体文体(包括作品个体文体和作家个体文体)、文类文体、时 代文体、民族文体等。由于中国古代文论中所说的“文体”,主要是指“类型”或“文类” (即西方文学术语中的genre),所以本文所论也以文类文体为主。

明沈君烈《文体》说:“文之有体,即犹人之有体也。”就像人体是由全身各部位组成的 整体结构一样,文体也有自身的组织结构。文体的组织结构无疑是多层次的,古今文论家对 文体的多层次结构有着不同的划分方式。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附会》说:“夫才童学文 ,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他认为,文的体 制(即文体)由情志、事义、辞采、宫商等因素综合组成,这四者构成文体基本的组织结构。 北朝魏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也说:“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 ,华丽为冠冕。”他们对文体的构成因素所作的比喻略有歧异,如刘勰将“事义”比喻为“ 骨髓”,颜之推则将“事义”比喻为“皮肤”。但总体上看,他们都采用了文体结构的内、 外二分法:刘勰认为内在结构因素有情志与事义,外在结构因素有辞采与宫商;颜之推认为 内 在结构因素有理致与气调,外在结构因素有事义与华丽。这种文体结构的内、外二分法,是 中国古代文论家的习惯性思维。例如唐人白居易《与元九书》说:“诗者,根情、苗言、华 声、实义。”(《白氏长庆集》卷四五)明人王文禄《文脉》卷一说:“文显示目也,气为 主;诗咏于口,声为主。文必体势之壮严,诗必音调之流转。是故文以载道,诗以陶性情, 道在其中矣。”他们仍然是从内、外两个层次说明了诗的特征,比较了诗文的异同:言与声 、气与声、体势与音调,这都属于外在层次;情与义、载道与陶情,这都属于内在层次。

现代的语言和文学研究者借鉴西方现代文体学理论,对文体的结构层次作了更为细致的划 分。如王佐良、丁往道主编的《英语文体学引论》,在对每种文体的分析中,大致从语法、 词汇、语音、语义、篇章五个方面入手。但在分辨诗体和其他文类的不同特点时,却指出了 另外五个方面的特点,即:“诗反映生活往往是间接的、曲折的,但同时又是深刻的和强烈 的 ”;“比起其他文学形式来,诗更强调想象”;“诗有它独特的形式”,“诗句有一定的节 奏”;诗讲究修辞,“语言特别优美和精练”;诗在词汇和句法上多有变异。应该说,这五 个方面更足以包容文体的构成因素。但是略显不足的是:第一,该书注重对这些方面条分缕 析 ,却未能将这五个方面综合成一个有机结构;第二,在具体的分析中,该书分别论述了诗的 节奏、音韵、语言风格、语法、修辞等偏重于纯形式的特点,但却忽略了对诗体反映生活和 想象的特点的分析。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一书认为:“文体是指一定的话语秩序所 形成的文本体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它社会 历史、文化精神。”“从文体的呈现层面看,文本的话语秩序、规范和特征,要通过三个 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三个范畴体现出来,这就是(一)体裁,(二)语体,(三)风格。”该书 所论“文体”,取义较广,与本文所说的“文体”的涵义不同,本文所说的“文体”大致对 应于该书的“体裁”,同时兼容“语体”、“风格”的部分含义。但是该书认为文体作为系 统 ,其各个结构层次之间具有紧密的逻辑关系,这一研究思路对本文是极富启发性的。朱艳英 主编的《文章写作学(文体理论知识部分)》,认为文体结构的浅层因素包括五个层次,即形 态格式、语言风格、表达手法、结构类型、题材内容。这五个层次大致构成一个由外及内的 结构系统。

综合以上诸种观点,我认为,一种文体的基本结构,犹如人体结构,应包括从外至内依次 递进的四个层次,即:(1)体制,指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犹如人的外表体形;(2) 语体,指文体的语言系统、语言修辞和语言风格,犹如人的语言谈吐;(3)体式,指文体的 表现方式,犹如人的体态动作;(4)体性,指文体的表现对象和审美精神,犹如人的心灵、 性格。文体的这四个结构层次中,体制与语体,偏重于外,往往通过感官的观察和分析便可 以直观地把握;体式与体性,偏重于内,只能通过仔细的辨析和比较才能深入地体察。正如 美国文学批评家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所说的:“文学类型应视为一种对文学作品的分类 编组,在理论上,这种编组是建立在两个根据之上的:一个是外在形式(如特殊的韵律或结 构),一个是内在形式(如态度、情调、目的等以及更粗糙的题材和读者观众范围等)。”文 体结构系统及其相互关系可以表示如下图:

本文即拟从中国古代文论家对文体结构各个层次的构成、特征和功能等方面的论述,来考 察中国古代的文体形态学。

论体制

体制原指文章的格局、体裁,如郑玄《诗谱·周颂》孔颖达疏:“然《鲁颂》之文,尤类 《小雅》,比之《商颂》,体制又异。”刘勰《文心雕龙·附会》说:“夫裁量学文,宜正 体制。”本文用“体制”一词,指称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

中国古代的文类文体,如古诗、近体诗、词、曲等,每一种都有自身不可替代的外在形状 、面貌、构架。清田同之《西圃词说》说:“词与诗体格不同,其为摅写性情,标举景物, 一也。”他所说的“体格”,指的就是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文体外在的形状、面 貌、构架,既是文体使人凭借视觉和听觉就能辨识的外在特征,也是文体赖以建构的基本规 范、基本法式。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夫文章之有体裁,犹宫室之有制度,器皿 之有法式也。”明人顾尔行《刻文体明辨序》也说:“尝谓陶者尚型,冶者尚范,方者尚矩 ,圆者尚规。文章之有体也,此陶冶之型范,而方圆之规矩也。”(均见徐师曾《文体明辨 序说》卷首)

一种文体的体制,大致由三个部分构成:(1)字句和篇幅的长短;(2)音律规范与变异;(3) 句子和篇章的构架。试以五言律诗为例:就字句、篇幅而言,五个字一句,每首共八句,计 全篇四十个字;就音律而言,每首有固定的平仄格式,一句之中平仄交替,约有四种平仄格 式,即仄起仄收、首句不押韵,仄起平收、首句入韵,平起仄收、首句不入韵,平起平收、 首句入韵,而且押韵位置固定,只用平声作韵脚,每首一韵到底,不能换韵,只用本韵,不 能出韵;就句子和篇章的构架而言,每首每两句为一联,每首共四联,每联上句叫出句,下 句叫对句,一联之间平仄是相反的、对立的(称为“对”),两联之间后联出句的平仄与前联 对句的平仄是相同的(称为“黏”),第二、三两联要求严格的、工整的对仗。由此可见,首 先,中国古代对各种文类文体每句的字数、全篇的句数和全篇的篇幅长短,往往有着特定的 规范要求,有的较为严格(如格律诗、词、曲、骈文等),有的较为自由。以此为据,我们 可以划分出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杂言诗、词和曲,骈文和散文,杂剧、戏文和传奇, 话本小说和章回小说等不同的文体类型。

其次,汉语和其他大多数语种不同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它的声调变化能制约语词表达的意 义。汉语每一个词都有声调,声调是按照音量的起伏来区分的。清人李渔《闲情偶寄》卷三 《宾白第四》说:“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间仄,仄间平,非可混施叠用,不知散体之文, 亦复如此。‘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二语,乃千古作文之通诀,无一语、一字 可废声音者也。”因此,中国古代的各种文体往往都有或严格、或自由的音律要求,不同的 音律要求构成了不同的文体体制。

再次,中国古代各种文体往往有着特定的句子和篇章构架,通称句法、章法,而且讲究工 整、和谐,也是古代传统的审美趣味。即使是散文,也常常在散句之中,穿插运用对偶、排 比之类的整齐句式,像吕祖谦《古文关键》所说的:“一篇之中,须有数行整齐处,数行不 整齐处。”这样有整有散,整散结合。

在文体结构层次中,体制的分辨是最具有客观性的,因此往往成为辨体的出发点和立足点 。在中国文学史上,各种文体体制的形成大都呈现出由散趋整的变迁,而各种文体体制的发 展则大都呈现出由整趋散的流变。由散趋整的变迁,形成了各种文体体制的基本规范,既使 作者有例可循,有法可依,也使文体结构规范化、精致化。而由整趋散的流变,既使作者破 体为文,也使文体在解体的同时分流别派,滋生出新的文体。

论语体

现代语言学认为,语体是适应不同交际功能,不同题旨情境需要而形成的运用语言特点的 体系。在文学作品中用得最多、最广的基本词汇和基本句型构成了文学语言的共核语言(com mon core),这种共核语言表明各种文体之间异中有同,同大于异。但是,不同的文本语境 要求选择和运用不同的语词、语法、语调,形成自身适用的语言系统、语言修辞和语言风格 ,由此构成一种文体特定的语体。因此,“一切文体,胥各有其特征,岂可比而齐之,乱其 畛域?”(清严既澄《驻梦词自序》)

中国古代的每一种文体都有一整套自成系统的语词。元人刘祁曾从语言的构成成分来论诗 文体类的异同,他说:

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欺。故古文不宜蹈袭前人成语,当以奇异自强。四六宜用前人成 语,复不宜生涩求异。如散文不宜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赋不宜犯散文言,散文 不宜犯律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归潜志》卷十二) 他认为,古文、四六(即骈文)、散文、诗歌、律赋等都有各自不同的语言系统,“判然各 异”,不可杂用。倘若杂用,那就混淆了各种文体的类的区别,弄得诗不成诗,文不成文。

即使都是诗歌,诗、词、曲,也有与其文体相适应的特殊的语言系统,各不相同,不可混 用。宋人蔡元长说:“近人昧此,作歌而为行,制谣而为曲者多矣。虽有名章秀句,苦不得 体 ,如人眉目娟好,而颠倒位置。”(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引《西清诗话》)清沈德潜《 说诗晬语》卷下说:“诗中高格,入词便苦其腐;词中丽句,入诗便苦其纤,各 有规格在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也说:“诗中不可作词语,词中不妨有诗语,而 断 不可作一曲语。”

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曾说:“同义的句子间之差异,可以称为是文体的差异。”在这一 意义上,语体实际上就是一种语言修辞手段。文体的语言修辞手段,包括语音方面(用韵)、 语义方面(用典、比喻、借代、双关等)和句法方面(对仗、并列、重复等),古代文论家对此 多有论述。如明人李东阳《春雨堂稿序》说:“夫文者言之成章,而诗又其成声者也。”( 《 怀麓堂集·文》后卷三)这是从语音方面分辨诗文体裁的异同。明人李开先《西野春游词序 》说:“词与诗,意同而体异,诗宜悠远而有余味,词宜明白而不难知。”(《李开先集· 闲居集》卷六)清人李渔《闲情偶寄》卷一《词采第二》说:“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 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忌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 词曲不然,话则本之待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这是从语义方面区别诗文与词曲的异 同。宋人黄庭坚说:“杜(甫)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瘐信,但过之尔。杜之诗法,韩(愈)之 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陈师道《后山诗话》引)这 是从句法方面说明“诗文各有体”,不可相混。

由不同的语言系统和不同的语言修辞,形成了各种文体独特的语言风格。英国18世纪文学 家J.斯威夫特在谈及风格时有句名言:风格就是“恰当场合的恰当的词”。黑格尔也说:“ 风 格就是服从所用材料的各种条件的一种表现方式,而且它还要适应一定艺术种类的要求和从 主题概念生出的规律。”中国古代文论家十分注意辨析各种文体的语言风格,略举数例如下 :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 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三国魏曹丕《典论·论文》)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 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陆机《文赋》)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 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 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 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刘勰《文心雕龙·定势》)

称博雅,则颂论为其标;语清典,则铭赞居其极;陈绮艳,则诗赋表其华;叙宏壮,则诏 檄振其响;论要约,则表启擅其能;言切至,则短诔得其实。(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 南卷隋人刘善经《四声指归》中的“论体”)

此后,从唐至清,类似的言论不胜枚举。可以说,从语言风格的角度辨析不同文体的语体 特征及用语功能,是中国古代文论家的习惯性思路。

在一种文体中,语词、修辞和风格三者是密切相关的。例如方苞《古文约选序例》说:“ 古文气体,所贵清澄无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其光精,则《左传》、《史记》之瑰丽浓郁 是也。”(《方苞集·集外文》卷四)而这种“清澄无滓”的风格,正来源于桐城派作家对古 文特殊词汇的要求:“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 歌中隽语、《南北史》中俳巧语”(沈莲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经过这么一番精心洗涤 ,桐城派作家的古文语言就趋向流利清新、雅洁生动了。西哲亚里士多德也把“最明晰的风 格”看成是“普通字”的使用,把“高雅”的风格归结为“使用奇字”,认为“语言的准确 性,是优良的风格的基础”。从语词、修辞入手,把握一种文体的基本风格特征,这无疑是 一种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在这方面,中国古代文论家为我们提供了相当丰富的例证。

论体式

体式原指体裁,本文特指文体的表现方式。文体的表现方式,古代有赋、比、兴的说法。 如南朝梁钟嵘《诗品序》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抒其事,寓言 写物,赋也。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 ,是诗之至也。”(《诗品》卷首)古代文论家认为,不同的文体应有不同的表现方式,这种 表现方式由赋、比、兴的多元选择和复杂组合所构成。易言之,对赋、比、兴的多元选择和 复杂组合,构成不同文体的表现方式。

清人田同之《西圃词说》曾这样比较诗词在表现手法上的区别:

从来诗词并称,余谓诗人之词,真多而假少,词人之词,假多而真少。如《邶风》:《燕 燕》、《日月》、《终风》等篇,实有其别离,实有其摈弃,所谓文生于情也。若词则男子 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 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此诗词之别也。

田同之指出,诗中所写,往往是作者亲历之事,可谓情因事发,文由情生,因此说“真多 而假少”。而文人之词最初多为代言体,作者模拟女子口吻抒写儿女之情,久而久之,又由 此发展为借男女之事,写君臣朋友之情,家国兴亡之感。因此说它“无其事,有其情”,“ 所谓情生于文也”。因此,清人沈祥龙《论词随笔》说:“诗有赋比兴,词则比兴多于赋。 或借景以引其情,兴也;或借物以寓其意,比也。盖心中幽约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徊要眇 以出之,而后可感动人。”谭献《复堂词录序》也说:“其感人也尤捷,无有远近幽深,风 之使来。是故比兴之义,升降之故,视诗较著。”(《复堂词话》卷首)

清人吴乔在《围炉诗话》卷一中提出“诗酒文饭”之说:

问曰:“诗文之界如何?”答曰:“意岂有二?意同而所以用之者不同,是以诗文体制有异 耳。文之词达,诗之词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词达;《诗》以道性情,故宜词婉。意喻 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辞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 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词,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

他结合功用和表现方式说明诗文的区别:诗文都是用来达意的,但文以实用为主,因而力 求明白显豁,要把“意”直接表达出来,如同“饭之不变米形”;而诗则以抒情为宗,要婉 转曲折地表现“意”,产生难以名状的艺术感染力,如同“酒之变尽米形,饭之则醉也”。 所以他又说:“文为人事之实用”,“诗为人事之虚用”。“诗酒文饭”说生动地说明了诗 有别于文的体式特征。后来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袭取此说,提出:“大抵文善醒,诗 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着者。”

现代文体学在区别文体的表现方式时,常用抒情体、叙事体、戏剧体、议论体、说明体等 概念。中国古代文论家也有类似的区分。如宋人真德秀编辑文章总集《文章正宗》,便明确 地 用表现方式的名称类分文体,将文体分为辞命、议论、叙事、诗赋四类。明徐师曾《文体明 辨序说》曾论及不同文体具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如论碑文说:“主于叙事者曰正体,主于议 论者曰变体,叙事而参之以议论者曰变而不失其正。至于托物寓意之文,则又以别体列焉。 ”正体即正统体制,变体即流变体制,别体即个别体制。他认为,碑文以叙事为正体,以议 论为变体,而以抒情为别体。

中国古代文论家对抒情体与叙事体的区别,大多见诸诗之辨体之中。如金人元好问《杨叔 能小亨集引》说:“诗与文,特言语之别称耳。有所记述之谓文,吟咏情性之谓诗,其为语 言则一也。”(《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六)明人张佳胤《李沧溟先生集序》说:“诗依情,情 发而葩,约之以韵;文依事,事述而核,衍之成篇。”(《沧溟先生集》卷首)正因为如此, 古人对用诗歌来叙事、议论,颇有非议。如明人李梦阳说:“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 耶?”(《空同集》卷五二《缶音序》)屠隆说:“夫以诗议论,则奚不为文而为诗哉?”(《 由拳集》卷二三《文论》)陆时雍《诗境总论》也说:“叙事议论,绝非诗家所需,以叙事 则伤体,议论则费词也。”明人周之标还用抒情体与叙事体的区别,来论述散曲与戏曲的文 体特征。他在戏曲、散曲合集《吴歈萃雅》卷首《题辞二》中,曾对“时曲”(即时兴清曲 )和“戏曲”两个不同概念的内涵作了深刻的比较,指出:

时曲者,无是事,有是情,而词人曲摩之者也;戏曲者,有是情,且有是事,而词人曲肖 之者也。有是情,则不论生旦丑净,须各按情,情到而一折便尽其情矣;有是事,则不论悲 欢离合,须各按事,事合而一折便了其事矣。

这就是说,时曲主要是一种抒情性的演唱艺术,戏曲则是一种抒情性和叙事性兼备的演出 艺术。时曲创作只是对抒情主人公的感情的单纯摹写,戏曲创作则要求叙述和描写“生旦净 丑”的故事以体现出感情来,“事合”才能“情到”,“了其事”方能“尽其情”。因此, 正如抒情性是时曲的艺术构造原则一样,叙事性是戏曲的基本艺术构造原则,它使戏曲在本 质上有别于传统诗词。

论体性

文体虽然主要是一个揭示文本的形式特征的概念,但由于文本自身的形式与内容具有不可 分离性,决定了特定的话语形式总是反映着特定的审美对象,涵蕴着特定的精神结构。在对 不同文体的语言风格和表现方式的论述中,中国古代文论家已经论及不同文体具有不同的审 美对象,适合不同的审美精神。本文拟用“体性”一词,来指称文体的审美对象和审美精神 。

刘勰在《文心雕龙·定势》中说:“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 ”任何文体都是一定的审美需要的产物,也是适应一定的审美需要的。古代文论家认为,文 体所赖以生成和确立的审美需要,有时是现实性的,有时是观念性的。例如,《乐记·乐本 篇》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 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章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这说的是文体生成和 确立的现实性审美需要。而《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 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也。”(《毛诗正义》卷一)这说的是文体生成和确立的观念性审美需要。现实性 审美需要生成并确立各种文体独特的审美对象,而观念性的审美需要则生成并确立各种文体 不同的审美精神,这二者的综合构成文体的体性。

古代文论家认为,不同的文体对应于、适合于不同的审美对象。如《毛诗序》认为,风, “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是表现一个国家的风化作品;雅,“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 风”,“言王政所由废兴”,是朝廷中谈论王政、用于朝会宴享的作品;颂,“美盛德之形 容,以其成功告之神明”,是祭祀之词,是以圣王的成功告于鬼神的作品。(《毛诗正义》 卷一)正是不同的审美对象,成为《诗经》风、雅、颂分类的依据。又如南朝梁萧统《文选 序》说:“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 赞 兴。”(《文选》卷首)“补阙”、“弼匡”、“析理”、“序事”、“美终”、“图像”等 不同的审美对象和审美功能,便派生出箴、戒、论、铭、诔、赞等不同的文体。

古代文论家还认为,不同的文体涵蕴着、昭示着不同的审美精神,如刘勰《文心雕龙·明 诗》说:“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用异实,唯才所安。” 刘勰持“宗经”之说,所以将源于《诗经》的四言诗奉为“正体”,而以后起的五言诗列为 “流调”。而四言诗的“雅润”和五言诗的“清丽”,则彰显着“华用异同”的审美精神。 明人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三六说:“古、律、绝句,诗之体也;诸体所指,诗之趣也。别 其体,斯得其趣矣。”他所说的“趣”,殆即指文体内蕴的审美精神。

我们还可以古代文论家论词体为例,说明他们是如何发掘词体有别于诗体的审美对象与审 美 精神的。古代文论家认为,同样表达感情,词比之诗文,更为深婉细致,曲折幽微。宋人张 炎《词源·赋情》说:“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 也 。”清人对此多所论析,如朱彝尊《红盐词序》说:“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 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曝书亭集》卷四十)查礼《铜鼓书堂词话》说:“ 情有文不能达,诗不能道者,而独于长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江顺诒《词学集成》卷 五 说:“有韵之文,以词为极,作词者着一毫粗率不得,读词者着一毫浮躁不得。夫至千曲万 折以赴,固诗与文所不能造之境,亦诗与文所不能变之体,则仍一骚人之遗而已矣。”近人 王国维《人间词话》也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言诗之所能 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他们都认识到,词的审美对象有独特之处,适于抒发在诗文中 难于表达的感情。清人焦循在《雕菰楼词话》中谈到了词与诗文这种文体分工的根源,说:

人禀阴阳之气以生,性情中所寓之柔气,有时感发,每不可遏。有词曲一途分泄之,则使 清纯之气,长流行于诗、古文。

他认为词与抒发“纯清之气”的诗文不同,主要用来分泄人的阴柔之气。因此,它有一种 不同于诗文的柔婉风格。当然,词体并非不能表现重大题材,举凡时事政治、家国兴亡,都 曾纳入词人的笔下,但他们在表现这类审美对象时,往往借助于对个人身世之感的抒发和比 兴手法的运用,如同朱彝尊《红盐词序》所说:“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于《离骚 》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耳。”(《曝书亭集》卷四十)

余论

如上所述,中国古代文体的基本结构由体制、语体、体式、体性四个层次构成,古代文论 家对这四个层次都作了深入的考察和精到的论析,由此构成中国古代的文体形态学。

任何一种文体都不是一种简单的拼凑或混乱的杂糅,而是文本的基本要素在相互作用中所 形成的和谐的、相对稳定的特殊关系,正是文本诸要素的完美的结合,构成了某一体裁的独 特的审美规范。文体结构层次的区分仅仅是为了描述和论析文体的需要,就其本质而言,文 体基本结构不同要素、不同层次之间是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的,它们共同形成一种文体 独特的审美规范。古代文论家考察一种文体的审美规范,往往注意从多因素、多层次着眼。 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 ,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 体也。

刘勰认为,“睹物兴情”是赋体生成与创作的本源,写物和抒情这两种独特的审美对象和 审美需要,促使赋体在体式上既重叙事,又重抒情,而在语体上则要求“义必明雅”、“词 必巧丽”,这样才能符合“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的文体要求。这种多要素、多层 次综合分析的方法,是中国古代文体形态学的精要所在,值得我们借鉴和发扬。

对中国古代文体结构的分析,有助于我们从多角度、多层面考察中国古代的文体源流、文 体分类、文体风格以及文体的文化意味和文化内涵。考察一种文体的来源与演变,不能不分 别考察该种文体基本要素和结构层次的来源和演变。不同的文体构成要素,可以分别作为划 分文体类型的标准。文体风格的考察,与文体的语体、体式和体质更有着直接的关系。而文 体的文化意味和文化内涵,也正是由不同的文体构成要素个别地或相关地、具体而微地加以 体现的。在这一意义上,文体形态学可以说是文体源流学、文体分类学、文体风格学、文体 文化学的前提和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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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中国古代的文体形态_语言风格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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