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的光辉源于“诗”--明清庄子散文评论的诗学美学_庄子论文

“庄”的光辉源于“诗”--明清庄子散文评论的诗学美学_庄子论文

“《庄》之妙,得于《诗》”:明清《庄子》散文评点的诗性审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庄子论文,明清论文,的诗论文,之妙论文,散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13)02-0017-07

庄子是一个富有诗人气质的哲学家,庄子哲学是诗化的哲学或哲学的诗化。这种看法已成为今人的共识。近年来,学者们利用西方文论对《庄子》的诗性艺术进行了阐释,取得了不少成就。但学界较少有人注意到,其实自北宋伊始,中国古代文论家就经常将《庄子》散文与诗歌相提并论,以此来说明《庄子》的诗性品格。特别是明清以来,随着《庄子》评点的兴盛,学者们大胆地引入了传统诗文批评理论来解读《庄子》,极大地拓展了《庄子》散文的审美空间,具有重要的开拓意义。尤其是评点者将《庄子》与诗联系起来,认为“《庄》之妙,得于《诗》”(吴世尚语),以诗解《庄》,将庄子的诗人气质和《庄子》的诗性品格阐释得淋漓尽致,为《庄子》的艺术研究作出了较大的贡献,时至今日仍有积极借鉴意义。

历史上,《庄子》散文因诡谲奇特而又汪洋恣肆的艺术风格受到追捧,人们喜欢将《庄子》与《诗经》、《离骚》并称,以此来说明《庄子》散文的艺术特色。宋人陈师道云:“庄子、荀卿皆文士而有学者,其《说剑》、《成相》、《赋篇》,与屈《骚》何异?”(《理究》)①叶适云:“庄周者,不得志于当世而放意于狂言,湛浊一世而鱼以寄之,是以至此。其怨愤之切,所以异于屈原者鲜矣。”(《庄子》)②这些说法为解读《庄子》孕育了新的美学因子,为后人进一步阐释《庄子》的诗性艺术打开了思路。晚明时期,随着诗文理论的进一步融合,学者们对《庄子》与诗歌的关系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方以智首先将《庄子》披上了诗性气质:“屈子开渔父之眼,而甘以诶诒竭忠,故其词沉笃,气塞穹苍,神于怨创不避者乎?庄子休具黑白之眼,而甘以巧激旁寓,善用奇兵,神于怒创不避者乎?……其文亦可合而观之。”③钱澄之更直接提出了“庄子亦诗人”的大胆论断:“吾以屈子续《诗》,庄子亦诗人也。”④基于此种认识,评点者们大胆引入了诗歌批评理论来阐释《庄子》。释德清说:“庄子文章,观者似乎纵横汪洋自恣,而其中属意精密严整之不可当,即《逍遥》一篇,精意入神之如此。……言虽戏剧而心良苦矣,此等文要得其趣,则不可以正解,别是一种风味,所谓诗有别趣也。”⑤“诗有别趣”是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的观点,释德清将其引入《庄子》批评,意在说明解《庄》要得其诗趣,寻其言外之意、味外之旨。更多的学者则将《庄子》与《诗经》联系在一起来解读。朱得之在《刻庄子通义引》中说:“或乃以其命辞跌宕,设谕奇险,遂谓其荒唐谬悠,与《诗》、《书》平易中常者异,而摈黜于儒门。不知其异者辞也,不异者道也。即其发微唱幽尚真,耻迹之多方。盖道德优裕之后,用《易》而藏其用,肆其才而游于艺,于以寓其顺世开迷之心者也。然则《诗》、《书》固经世之准,而三子则立命之方。立命达于人人,经世存乎一遇,安得守此而弃彼乎?是故求文辞于先秦之前,《庄子》而已;求道德于三代之季,《庄子》而已。”⑥把《庄子》与《诗经》相比较,认为二者虽文辞不同,但其道不异,从而充分肯定了《庄子》。陈治安则第一次创造性地引入了《诗经》赋、比、兴的表现手法来解析《庄子》。他在《逍遥游》“汤之问棘也是已”寓言后说:“自篇首至此,皆寓言,全不露正意,正意已见于中,如诗人之比而兴者也。”⑦又在阐释《马蹄》篇时说:“此篇与前篇《骈拇》,俱用喻起,体各不同。前篇三项并起,如诗之比而兴。此篇说治马极详,而陶冶缀入数句,即推于求治者之身上,曰:‘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伯乐、陶匠不即加罪,而先罪治天下之人,如酷吏断狱,不罪下手之人,而先推求主使者,起原是譬喻,傍意即转作正意,此比而赋也。故下文直接曰:‘吾意治天下者不然。’”这种以《诗》解庄的做法,对理解《庄子》的诗性艺术特征是一次大胆的探索,意义非凡。后来清人章学诚说:“战国之文(当然包括《庄子》),深于比兴,即深于取象者也”(《文史通义·易教下》),与陈氏的观点一脉相承,极富创见。

清代学者在明人经验的基础上,对《庄子》与诗的关系作了进一步的开拓。吕履恒说:“上下五千言,固多韵语,若漆园‘诗礼发冢’之辞,与《左氏》所载诸谣歌同一风致,老庄何不可诗者?”⑧而吴峻更在《庄子解》中认为《庄子》是阐释《诗经》的,他直接以《诗经》解《齐物论》,沈楙德在《庄子解跋》中对其评论说:

先生又以为释《诗》,盖以子游问“天籁”之方,而庄子答以“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方向便可生出“国风”,故尔夫“风”可以乐律言之,亦可以《诗》篇言之。既称《齐物论》为释《诗》,则所谓“洼者”、“污者”,当是释《邶风》、《墉风》,其声下也;“激者”、“謞者”,当是释《卫风》、《王风》,其声高也;“叱者”、“吸者”,当是释《郑风》、《齐风》,其声疾也;“叫者”、“謞者”,当是释《秦风》、《魏风》,其声迟也;“宎者”、“咬者”,当是释《唐风》、《陈风》,其声重也;“于者”、“喁者”,当是释《桧风》、《曹风》,其声轻也。《周南》之声小和,是为“泠风”;《召南》之声大和,是为“飘风”;《豳风》之声兼乎《雅》、《颂》,众窍为虚,是为“厉风济”。厉者,大也;济者,过也。庄子所谓“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盖统十五《国风》言之也。⑨

将《齐物论》中自然界“风”的描写与《诗经》十五《国风》联系在一起,详细说明了风的乐律与《诗》的关系。此说虽有些奇谈怪论的味道,但无疑对人们理解《庄子》与《诗经》的关系有一定的深化意义。吴世尚在他们的基础上,提出了最富有代表性的看法:“《易》之妙,妙于象;《诗》之妙,妙于情;《老》之妙,得于《易》;《庄》之妙,得于《诗》。”(《庄子解》序)⑩在此种文化背景之下,明清评点家普遍喜欢以读诗的心态来阅读《庄子》,积极引入诗歌理论来解释《庄子》,在评点过程中将《庄子》的诗情、诗味、诗境阐释得淋漓尽致。

“《庄》之妙,得于《诗》”,“《诗》之妙,妙于情”(吴世尚语),明清散文评点家紧紧抓住这一“情”字,缘“情”入《庄》,以“情”解《庄》,对《庄子》散文的诗情进行了充分的挖掘与阐释。在明清《庄子》散文评点家眼中,庄子并不是一个逃避社会远离尘世的无情之人,也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并时刻关心民间疾苦的有情之人,因而批评家们在评点《庄子》散文的过程中,自觉还原了庄子作为现实生活中一个活生生肉体之人的复杂情感世界。林云铭说:“庄子似个绝不近情的人,任他贤圣帝王,矢口便骂,眼大如许;又似个最近情的人,世间里巷,家室之常,工技屠宰之末,离合悲欢之态,笔笔写出,心细如许。”(《庄子因·读庄子法》)(11)林云铭以一个散文家特有的眼光,认为庄子写出了世间的悲欢离合,是个“最近情的人”。胡文英又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无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庄子论略》)(12)胡氏透过庄子的内心世界,发现了其情感世界,认为庄子虽是表面眼冷,但是心肠极热,内心对人间充满了诗人般的丰富感情。因此,披文入情,以情入文便成了明清评点者们阐释《庄子》的一种重要方法。他们主要从三个方面对《庄子》的诗情进行了阐释。

第一,诗情画意。《庄子》一书将山川树木、鸟兽虫鱼等富有生命力的生物皆纳诸笔下,绘制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花鸟鱼虫山水图。这本来是诗人眼中的风花雪月,却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在了庄子笔下,这如诗似画的情景,诗意盎然,处处寄予着庄子如诗人般热爱宇宙自然的内心情怀。学者们在阅读《庄子》时常常被庄子的诗情所感染,因而,他们在阐释《庄子》的过程中也喜欢诗意的发挥,借以抒写自己的情感世界。试看孙嘉淦评《齐物论》首段的阐释:

今夫大千世界,原其初生,虚空一气已也。俄而一气所化,万物流行;俄而一气所吹,万窍发生,山呼谷应,水响林鸣,鸟噪兽曍,人语鬼哭,禺于唱和,一时并起,人则自谓言非吹也,我乌乎知吹非言耶?既已言犹吹而吹犹言,则乌乎知山声之飕飕,不是乐至而歌?水声之潺湲,不是哀至而泣?莺啼燕语,不是各写其胸中之怀抱?驴鸣犬吠,不是互怪其语言之不通耶?夫以山川鸟兽之各写怀抱,互相讥弹,而自人听之,不过以为唱于唱禺而已,则乌乎知此炎炎而詹詹者?自山川鸟兽听之,不亦以为是泠风小和,飘风大和者耶?载籍所记,有通鸟语而识兽音者矣,是凡有声者,莫不有言。(13)

本来,作为清代理学重臣的孙嘉淦意在阐释其虚空一气的哲理观,但庄子笔下风吹万窍的情景触动了他内心的那根心弦,唤起了他的诗性,故而他眼前之自然尽是诗情:山声之飕飕,是乐至而歌;水声之潺潺,是哀至而泣;莺啼燕语,是其胸中之怀抱。大自然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有诗情画意。可以说,正是《庄子》字里行间“别样丰韵”的诗情,引发了批评者的盎然诗意。

第二,离情别绪。学者们发现,庄子十分钟情于描写离别场面,《庄子》一书写了几个离别情景,富有诗情画意,感人至深。明人陆西星最早发现了庄子的这一特点。《山木》篇中市南宜僚劝鲁侯到建德之国寻求大道,众人为其送行时,庄子塑造了这样一个场景:“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陆西星评云:“尝谓庄子善体物情,等闲发出送行二句,宛然离情别思,渭城朝雨之词不过是也。”(14)在陆氏看来,庄子能够充分体会到人世间离别时的那种复杂感情,因此才能写出送别之人的“离情别思”,与诗歌“渭城朝雨”具有同样美妙的意境,开后世别离文学之先声。清人林云铭则对此作了更为详细的发挥。他在《山木》篇“市南宜僚见鲁侯”一段后总结说:“庄叟善体物情,于《徐无鬼》篇撰出去国景况,于《则阳》篇撰出回乡景况,于此撰出送行景况,淋漓曲尽,笔有化工。嘻,技至此乎。”(15)《徐无鬼》篇中叙述了“越之流人”故事:“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庄子妙笔生花,于说理时无意描绘了一幅缠绵悱恻的离人图。林云铭对此十分深情地说:“数语写出寥落不堪之景,几使离人破涕,猿号鹃啼,声不堪闻也。”一切景语皆情语,在林氏看来,庄子寓情于景,描绘了一幅“离人破涕,猿号鹃啼”的情景交融的艺术画面,如诗似画,“声不堪闻”,几欲使人断肠,催人泪下,让读者体会到了庄子诗人的艺术气质。

第三,“悲”、“怨”的情感风格。明清学者从“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治学方法出发,发现庄子绝非无情,道是无情却有情。批评者联系自己的身世处境,以己观庄,赋予了庄子以“悲”“怨”之情。黄中说:“盖庄子生于战国,天下大乱,群言混淆,其污浊邪僻,有不堪闻见者。庄子愤世嫉俗,慷慨激烈,而叹息悲伤,其言似为放荡恣肆,而原其情,则出于悲天悯人也。”(16)清代评点家在此基础上将庄子的“悲”、“怨”之情进行了深入的挖掘。

首先,学者们在深入了解庄子时代背景的情况下,往往联系社会现实和自己的生活经历,借庄子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故以庄子之志为“悲”而悲其“悲”。孙嘉淦虽然位高权重,但也十分理解庄子心中的苦恼,以其志为“悲”:“吾读此而悲庄子之志也。……君子读其书,论其世,谅其遇,悲其心可也。”(《人间世》评语)(17)孙氏以己之处境与心境来审视庄子,感同身受,故能深入理解庄子的内心世界,悲庄子之“悲”,与庄子发生了共鸣。他如宣颖、胡文英、刘凤苞等皆对此有所阐释。如宣颖解《齐物论》篇“终生役役而不见其成功”一段时说:“与下凡三节迭迭为世人寄痛,以深见其可悲,直从明眼慈心流出一幅血泪来也。”“怪叹众生汶汶,反借自己为普天一哭。”(18)认为庄子“明眼慈心”,内心藏着一股强烈的悲世悯人之情,流出的是“一幅血泪”。刘凤苞生于乱世,一生宦海沉浮,更从《庄子》中体会到了其“悲”情。他在解《天道》篇中说:“庄子为天下后世深致悲痛,一腔心血,一副眼泪,信手挥来,正和秋夜寒砧,音传空外。”又解《大宗师》篇“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一日”一段文字说:“鼓琴而若歌若哭,曲传哀怨之音,却以父母天人,在空中摩荡,亦人穷呼天,疾痛则呼父母之意。无心流露,皆属真情,而终归之于命,断非矫情镇物,强作排解之言。歌诗当不止二句,妙在以‘不任其声’二句作省笔,极写其词旨悲凉,听者酸心,不可卒读,似闻三峡猿唬,声未终而泪已沾裳也。”(19)在他笔下,此段描写无异就是一首深切哀婉、让人泪下沾裳而又令人回味无穷的优美诗篇。

其次,进一步提出了庄子散文具有“怨”的风格。“诗可以怨”、“怨而不怒”一直是中国传统诗学的重要命题。而到了清代,评点家们将这种诗学命题引入到了《庄子》评点中,在他们看来,庄子“悲”中有“怨”,“怨”中有“愤”,谱写了一曲悲苦哀怨之歌。胡文英是持此见的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认为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表面上无情,但无情之中有着深情。于是,胡文英大胆地提出了“哀怨”说:“庄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怨在一时,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昧其指者,笑如苍蝇。”(20)在他看来,庄子笔下的世态世情具有典型意义,是为“千古鄙夫”(林云铭语)痛下针砭,“穷途衰世,合千古为一哭。”(胡文英《人间世》评)胡氏以古视今,以今观古,在他看来,庄子为千万世而痛苦,即是为今人而痛苦,所以说庄子冷眼看穿,“最是深情”,其情“哀怨”,“合千古为一哭”。胡文英“庄子最是深情”的哀怨之说,在庄学史上意义深远,它使庄子从极为玄言的思辨回归到了普通世人的悲歌,使《庄子》的文学性大大迈进了一步,也使庄子的诗人气质得以还原。

庄子的“哀怨”说得到了后人的广泛认同。梅曾亮在《读庄子书后》说:“庄周也,屈原也,司马迁也,皆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皆怨悱之书也,然而庄子之怨悱也隐矣。”(21)庄子与屈原、司马迁一样,不得志于时,其情则怨悱,由怨而愤,与司马迁所提倡的“发愤著述说”可谓异曲同工。吴世尚亦有同样的看法:“(庄子)愤举世沉浊,不可与庄语,不得已托之乎悠谬荒唐之辞,是盖变风、变雅之流,长言嗟叹之声也,然而知之者已寡矣。学之有本,深不易窥,意之所寄,高不可测,河汉其言,大抵然耳,而究未尝远于人情也。”(22)在他看来,庄子之怨愤,就如《诗经》中的变风、变雅,因对现实的不满使然,庄子具有诗人一样的怨情。总之,在学者们看来,庄子身上带有强烈的诗人气质,《庄子》一书极富诗情,哀怨悲苦,缠绵悱恻,令人动容。这种看法成了清代评点者对《庄子》的一种独特认识,反映了这一群体的独特内心世界和审美风尚。

明清学者提出了“庄子重情说”的理论,为《庄子》的美学阐释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在《庄子》散文研究史上无疑是一次重大的理论突破,意义不同一般。从此《庄子》诗化的艺术特色渐为世人所重,清代《庄子》散文评点家几乎都在“情”字上下工夫,使《庄子》重“情”的审美特征大放异彩,也使得庄子的诗人气质得以充分显现。

从南宋开始,学者们开始借鉴诗歌理论来尝试着体悟《庄子》散文之文境。但宋人对《庄子》散文还没有形成完整系统的认识,因此在评点中还只能是零金碎玉式的只言片语。明清学者对《庄子》散文诗性的理解比前人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特别在清代评点家们眼中,庄子成了一个具有诗人般“踔厉孤行,藐然高寄”(李世熙《南华雪心编序》)气质的文人,其文“时而海市蜃楼,须臾幻灭,时而仙灵神怪,缥缈往来,其布疑阵也。雾塞云迷,其生机趣也。柳焉花笑,是真能吐弃凡庸,不食人间烟火者。允宜颉《骚》冠《老》,成千古一家言也。”(李泰开《南华雪心编》序)“行文如云霞,有情有韵,千古无二。”(吴世尚《大宗师》解)故学者们在评点过程中对《庄子》散文的艺术性不惜大量笔墨进行了诗意的讴歌。宣颖在《南华经解·自序》中说:“呜呼!庄子之文,真千古一人也!……吟讽之下,渐有所解;屏去诸本,独与相对,则涣然释然,众妙毕出,寻之有故,而泻之无垠。真自恣也!真仙才也!真一派天机也!”刘凤苞亦语出惊人:“南华泄天地之秘者也。其光之灿烂,如日月星辰之悬象而著明;其气之鼓荡,如风云雷雨之顺时而布令;其根柢之深厚,如岱华嵩衡之并峙;其波澜之奇诡,如江海河汉之奔腾。合天地之有象、有声者以为文,是以为文之至。”因此,评点者在前人的基础上大胆引入了诗歌的“意境”理论对《庄子》散文进行赏析,使得庄文的意境得到了极大的揭示。

第一,空灵澹淡的“道”境与文境。我们知道,道家以“道”为自己哲学思想的最高范畴,而庄子对它的描述,颇为玄虚。明清以前,学者们大都是从哲学角度对“道”进行解读,不乏真知灼见。而明清学者却另辟蹊径,他们创造性地运用诗歌的“意境”理论来解读《庄子》之“道”,认为庄子之“道”是“不可以文句穷,不能以智意尽也”(宣颖《庄解小言》),境生象外,“妙悟于象先”,“道”只能参悟。因而,评点者独出匠心地来体悟“道”境。宣颖是较为突出的一个,他认为“道体,千言万言说不出,究竟止须一个字,并一两言,还是多的;究竟止可意会,并一个字还是多的。《庄子》内篇题目虽有七个,文字虽有七篇,总说得这一个物事,要人心领神悟而已。”(《庄解小言》)于是他运用诗歌中妙悟的方法来悟道、参道。如他解《大宗师》说:“大宗师毕竟是道,此处方点出,详写一番,如水中味,月中色,妙不可寻。”解《天地》篇中云:“描写‘道’字,如凉月空霄,清光满映,从字句之外直透现出来。”又诠释《天运》篇时说:“此篇凡八大段。前三段言天下无一件不是道为之主,帝王惟当顺之。后五段又恐逐其粗而遗其精,言道不在形迹,变化无方,纯以神明用事。细读之,其晶融透脱,真有天花灿坠之乐。”此外,他或把庄子道境描绘成“如寒潭秋月”(《齐物论》解),或描绘成“精微融彻,如玻璃中映丝映发”(《天地》解)。总之,《庄子》一书处处充满了“道”的空灵意境,道境超越于时空之外,空虚玄妙,难以言说,如同雾里看花,水中看月,给人以空灵缥缈之感。宣颖进一步认为,与浑囵的道境相适应,庄子创造了一种空灵澹淡的文境,这种文境的特点也如水月镜花般,有“骀荡之姿,浩瀚之势,空灵幻化,殊诡清越之趣。”(《南华经解自序》)他在《庄解小言》中说:“《庄子》之文,长于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脱变化,有水月镜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设喻,不啻峡云层起,海市幻生,从来无人及得。”因此,宣颖认为,庄子的文境与道境交融在一起,相得益彰,浑然一体,达到了“文愈超脱,意愈缥缈”(《齐物论》解)的艺术境界。

刘凤苞在宣颖的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对庄子散文意境的认识。他认为庄子之“道”,如性月空明,又如寒冰破热,沸羹沃雪,读之让人冰冷雪淡,使人透入清虚。“道之化境,亦文之神境也。”(《应帝王》评)“一部《南华》,如秋水澄鲜,云影天光,无非化境。”(《寓言》评)故他将庄文的意境阐释得淋漓尽致,比宣颖更高一筹。

第二,意境繁富多变。在明清评点者看来,庄子文章的意境远远不止“道”境这样简单。黄越在《读庄子文书后》说:“庄则何似?浑浑灏灏,气象万千,微阴起縠,惊飈浪生,吾直似以地之海,必无后逝之波,必肖已逝之波也。”(23)在评点者眼中,《庄子》语言形式本身富有美感,气象万千,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故他们从自己的主观感受出发,以心造境,通过对《庄子》语言空间变化的直观感悟,营造了一个个生动可感、千姿百态的意境,并用诗一样的语言,将《庄子》那种浑然天成的语言艺术之美揭示了出来,开拓了《庄子》多层次多角度的立体审美空间,把《庄子》散文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如胡文英评《大宗师》篇“泉涸,鱼相与处于陆”句云:“泰山之云,触石而起。”评《天地》篇“厉之人”一段说:“扫一篇之议论而空诸无有,愈使通体缠绵哀婉。”评《徐无鬼》篇“丘愿有喙三尺”句云:“住得韵味悠然。”又如宣颖评《人间世》篇云:“七大段文字,不自着一语,而意旨隐约无不尽,真大炉锤手”评《养生主》篇结尾处“指穷于为薪”三句:“如天外三峰,隐跃映现”,实为“悠然又奕然”。评《秋水》篇“夔怜蚿”寓言故事:“突起一喻,飘飖鼓舞,文有仙气”等等。在评点者眼中,《庄子》满目诗情,处处诗境,空灵缥缈,含蓄蕴藉,韵味无穷,让人陶醉。

评点者还发现,《庄子》每篇文章的意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往往富有变化,给人以审美享受。如胡文英评《逍遥游》篇云:“前段如烟雨迷离,龙变虎跃;后段如风清月朗,梧竹潇疏。”文章由“烟雨迷离”的意境转为“风清月朗”的意境。又如评《应帝王》篇云:“分而读之,则如十里蟪蛄,泠泠入耳;总而读之,则如幽涧泉鸣,随风断续,非听之以气,无从领赏其毫末。”认为此篇文章不仅一会儿将读者带入“十里蟪蛄,泠泠入耳”的意境,一会儿又带入了“幽涧泉鸣,随风断续”的意境,让人心醉。宣颖特别欣赏《齐物论》篇庄子所描写的风的意境,他说:“写地籁,忽而杂奏,忽而寂收,乃只是风作风济之故。以闻起,以见收,不是置闻说见,止是写闻忽化为乌有。借眼色为耳根衬尾,妙笔妙笔!初读之,拉杂崩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既读之,希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庄子以风喻乐,把仅仅可以诉诸听觉的音乐意象,巧妙地转化成了可以诉诸其他感官的各种艺术形象,使人能享受到一种全身心的运动感,因而宣颖感悟到庄子文章从“万马奔趋,洪涛汹涌”的意境,忽而转变为“希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的意境。虽然这些说法不免有些牵强,但能使我们看到明清评点家们敏锐的感悟力和《庄子》文章在他们眼中的非凡魅力。

清代评点者这种引“境”入庄的作法与清人的审美时尚是一致的。清人非常重视散文的审美意境。林纾在《春觉斋论文》中认为境由意生,强调为文造境是创作的最高追求,“意者,心之所造;境者,又意之所造也。”“意境者,文之母也,一切奇正之格,皆出于是间。不讲意境,是自塞其途,终身无进道之日矣。”(24)因此,“意境”理论也成为了散文鉴赏理论的最高审美范畴。明清《庄子》散文评点引“境”入庄,体现了时代的审美风尚,无疑具有积极的理论建树意义。

总之,明清《庄子》散文评点家们以诗解庄,用诗一样的语言,饱含激情,将《庄子》散文的诗味、诗情、诗境演绎得酣畅淋漓,让读者充分感受到了庄子独特的诗人气质,享受到了《庄子》散文的诗性美学特征,在中国文学批评理论史上是一次有益的尝试,对当今民族文学批评理论建设也具有很好的启示意义。

注释:

①陈师道:《北山集》卷二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叶适:《水心先生别集》卷六,丛书集成续编本。

③方以智:《文章薪火》,王水照《历代文话》(第4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208页。

④钱澄之:《庄屈合诂自序》,《田间文集》卷十三,清康熙刻本。

⑤释德清:《庄子内篇注》,严灵峰《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本。

⑥朱得之:《庄子通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

⑦陈治安:《庄华真经本义》,清道光十五年红兰山房重刊本。

⑧吕履恒:《冶古堂文集》卷二,清乾隆十五年刻本。

⑨吴峻:《庄子解》,清道光二十四年世楷堂刻《昭代丛书》本。

⑩吴世尚:《庄子解》,民国九年刘氏刊《贵池先哲遗书》本。

(11)林云铭:《庄子因》,光绪庚辰六年白云精舍刻本。

(12)胡文英:《庄子独见》,清乾隆十六年三多斋刊本。

(13)孙嘉淦:《南华通》,清乾隆刻本。

(14)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明万历六年李齐芳刻本。

(15)林云铭:《庄子因》,光绪庚辰六年白云精舍刻本。

(16)黄中:《黄雪瀑集》,清康熙泳古堂刻本。

(17)孙嘉淦:《南华通》,清乾隆刻本。

(18)宣颖:《南华经解》,半亩园刊本。

(19)刘凤苞:《南华雪心编》,清光绪晚香堂刻本。

(20)胡文英:《庄子独见》,清乾隆十六年三多斋刊本。

(21)梅曾亮:《柏枧山房全集文集》卷四,民国七年蒋国榜补修本。

(22)吴世尚:《庄子解》,民国九年刘氏刊《贵池先哲遗书》本。

(23)黄越:《退谷文集》卷四,清雍正五年光裕堂刻本。

(24)林纾:《春觉斋论文》,范先渊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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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的光辉源于“诗”--明清庄子散文评论的诗学美学_庄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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