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法当代价值的新阐释——巴斯卡的自由辩证法探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辩证法论文,探析论文,巴斯论文,当代论文,价值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6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1)10-0059-08
“批判实在论”(Critical Realism)是一个为马克思主义辩护的哲学流派。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批判实在论的影响日益扩大，其哲学方法已经扩展到了人文社会科学的各领域。批判实在论的创始人英国哲学家罗依·巴斯卡(Roy Bhaskar)撰写的《辩证法：自由的脉搏》不但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著作”①，而且还被誉为发动了“哥白尼革命”，因为他旗帜鲜明地捍卫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当代性，批判后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对辩证法的解构与否定，断言否定辩证法的理论思潮拥有一个共同的错误：“试图把存在还原为知识，把本体论还原为认识论。”②巴斯卡强调，尽管当代辩证法理论在发展过程中呈现出多样性，但是却拥有共同的构造逻辑，即自由的逻辑。
巴斯卡从批判实在论哲学立场出发，对辩证法的自由的逻辑及其当代价值进行了新的阐释。他的自由辩证法理论一提出，就引起学术界极大关注，引发了激烈的论争。
一、巴斯卡自由辩证法理论的出场语境
巴斯卡辩证法理论的出场语境是20世纪末“突如其来的历史巨变”。随着苏东剧变与柏林墙的倒塌，马克思主义终结论甚嚣尘上，右翼学者福山宣布，历史已经终结，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竞争的历史已经结束，自由民主与资本主义在竞争中胜出。
为了反思时代的新情况与新变化，回击新自由主义的挑战，捍卫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性，西方左派提出了重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任务。重建马克思主义面临的重要任务是方法论的选择。③当代影响比较大的方法有以下几种：新实证主义的方法，新康德主义的方法，新尼采主义的方法。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学派推崇新实证主义方法，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批判理论学派选用新康德主义的方法，以拉克劳、墨菲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赞同新尼采主义的方法。这些方法虽然理论主张各异，哲学传统不同，但是却具有一个共同的立场：反对辩证法，否定本体论，主张把辩证法从马克思主义中排除出去。巴斯卡指出，新实证主义的方法是用“科学”排斥“社会”，新康德主义的解释学是用“社会”排斥“科学”，二者都割裂了科学与社会的辩证关系。④后马克思主义用话语理论解构辩证法，认为科学是神话，社会是话语。
巴斯卡对这些方案持批评态度，提出通过重建辩证法，重构马克思主义的解放规划。巴斯卡对辩证法的哲学传统、理论原则和构造逻辑作了全面的批判性考察，提出了批判实在论的辩证法理论，开创了反思辩证法当代价值的新范式。在后结构主义与后现代主义反哲学体系主张流行的今天，巴斯卡的理论主张产生了很大影响。巴斯卡宣布建构辩证法理论，是为了完成马克思计划写一本关于辩证法著作的遗愿，为了完成这一重要任务，巴斯卡对从巴门尼德、柏拉图到黑格尔、马克思的辩证法传统进行了深入的梳理与阐释。
巴斯卡捍卫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当代价值并不是孤立的理论行动。进入新世纪，英美马克思主义学者掀起一个辩证法保卫战，回击后现代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对辩证法的抛弃与否定。2008年，英美马克思主义学者推出了捍卫辩证法的论文集《新世纪的辩证法》；紧接着，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詹姆逊于2009年也推出了自己反思辩证法的巨著《辩证法的多维性》。这些成果都是对辩证法当代价值的新阐释。詹姆逊认为，辩证法是一种思维方式，是思考未来的、尚未完成的现代性思维规划，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马克思的辩证法是劳动力商品化的产物。⑤根据詹姆逊的推论逻辑，可以说巴斯卡的辩证法是经济全球化时代的产物，20世纪的思想史见证了辩证法的阐释历程，卢卡奇、阿多诺、萨特、列斐伏尔、奥尔曼、哈维与索亚等人多方面推动辩证法的发展，多角度阐述辩证法的当代意义，回击各种反辩证法思潮的挑战，开创了多视域的辩证法解释模式。有些论者认为，辩证法的当代发展，导致某些方面已经基本不属于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了，列斐伏尔对此发表过类似意见，他在提出空间辩证法时，这样评价辩证法阐释的多样性：“让辩证法回归自己的议程，但是空间辩证法已经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正如马克思的辩证法不再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一样。”⑥巴斯卡认为，辩证法的形态具有多样性，辩证法本身也是辩证发展的，但是，在辩证法理论体系的多样性中也存在着统一性，在多样性的辩证法阐释中拥有共同的核心、共同的构造逻辑：自由的逻辑。巴斯卡把自由的逻辑叫作辩证法的硬核。⑦
“辩证法是自由的逻辑”，这一命题吸引了许多研究者的目光。为什么巴斯卡把辩证法看作是自由的逻辑？有些学者感觉这一命题不好理解，原因是巴斯卡的著作结构复杂，概念繁多，涉及的理论史从古希腊到后现代，从巴门尼德到马克思，造成了理解上的一些困难。而且，国际批判实在论学会前主席阿兰·诺瑞尔认为，很难从整体上把握巴斯卡《辩证法：自由的脉搏》一书的主题。⑧奥尔曼也认为，巴斯卡著作中的新概念如“茂密的热带花园的花朵一样繁多”⑨，阻挡了对其辩证法理论的理解。但是，如果我们抽象出巴斯卡辩证法理论的核心命题，就可以比较容易地找到巴斯卡建构新辩证法的理论框架。
二、巴斯卡自由辩证法的三个核心命题
巴斯卡自由辩证法的构造逻辑让人感觉复杂的原因，一是巴斯卡在论证过程中使用了一些代数符号，二是论证方式应用一些数理逻辑方法。笔者认为，巴斯卡对辩证法当代价值的阐释体现在三个核心命题之中，把握住这三个核心命题，就比较容易理解巴斯卡辩证法的构造逻辑。巴斯卡说：“到目前为止，辩证法只赋予我们理解与改变现实的能力。”那么，什么是辩证法呢？巴斯卡给出的定义是：“辩证法的真正定义是缺失之缺失。”⑩因此，要理解巴斯卡对辩证法的新定义、新阐释，必须考察三个核心命题的理论逻辑：缺失是辩证法理论的合理内核；辩证法是自由的逻辑；辩证法的真理就是人类的普遍解放。
(一)缺失是辩证法的合理内核
巴斯卡对辩证法的重构是从探索马克思的“辩证法合理内核”之谜开始的，马克思曾经说他发现了被神秘外壳掩盖着的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但是他没有时间写出来。于是，马克思视域中的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就成为一个哲学之谜。后来，许多学者提出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是没有形成定论。直到今天，人们仍然在为破解这一辩证法之谜而争论。
鉴于此，有学者认为，辩证法也许并没有什么合理内核与神秘外壳，辩证法之谜可能是一种误导。但大部分学者认为，合理内核是存在的，而且也不神秘。如汪克认为，合理内核就三个要素：辩证矛盾、变化过程、相互联系。辩证矛盾是核心，矛盾引起变化，变化就是过程，过程就是联系，变化是矛盾的结果，矛盾是变化的原因，变化与矛盾紧密联系。(11)
但是，巴斯卡认为，辩证矛盾不是辩证法的合理内核，缺失才是辩证法的合理内核：“马克思谈论过辩证法的合理内核，而且是被黑格尔神秘化了的合理内核，那么，这个合理内核是什么呢？实际上，这个合理内核就是由缺失推动的发展过程。”(12)什么是缺失？巴斯卡说的“缺失”是指“absence”(名词)和“absenting”(动词)。名词“absence”是显示一种东西不在场，动词“absenting”是让不在场的东西出场，让在场的东西退场。“缺失”包括否定、过程、矛盾、冲突、弊端等，其中矛盾是缺失范畴中的一个概念。为什么说“缺失”就是马克思说的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巴斯卡的论证如下：当代世界与当代理论肯定不会尽善尽美，存在着不完善，不完善就是完善的缺失，完善的缺失引发了矛盾与分裂，这些矛盾与分裂的深化引发危机，危机的解决推动着事物的发展过程。这个发展过程可以概括为四个阶段：首先，由于完善的缺失引发了矛盾；其次，矛盾蕴涵的否定性引发了危机；再次，在超越危机过程中，创造出新的东西；最后，一个新的总体化过程又开始了。
缺失是推动事物发展的动力，因此，巴斯卡把缺失称为“决定性的缺失”。什么是决定性的缺失呢？在《辩证法：自由的脉搏》出版七年后的一次哲学演讲中，巴斯卡对这个抽象范畴作了通俗解释，他说：“批判实在论关注的缺失，是关于人们胃里食物的缺失，是关于人们头顶上方房屋的缺失。”(13)在社会领域，根据巴斯卡的解释，失业就是工作的缺失，歧视就是尊严的缺失。也就是说，缺失是社会的不平等，个人的不自由。可见，消除这些缺失，就成为社会进步与发展的动力。
巴斯卡还宣布，他不仅发现了辩证法的合理内核，而且还发现了掩盖“合理内核”的“神秘外壳”，黑格尔的神秘外壳不是人们所说的唯心主义哲学体系，“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外壳，其实也是西方思想史中的神秘外壳，正是缺失概念的缺失”(14)。因此，重建辩证法理论，批判地解读黑格尔的辩证法，指认西方思想史的缺陷，缺失仍然是一个关键范畴。
(二)辩证法是自由的逻辑
巴斯卡说，“辩证法就是对自由的追求，对限制追求自由的转化性否定”。辩证法为什么蕴涵着对自由的追求和对限制自由的否定呢？巴斯卡认为这是他的理论发现。在哲学史上，辩证法有多种形态，本体论辩证法、认识论辩证法、关系辩证法、实践辩证法等，这些辩证法差异非常大，但是所有的辩证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以自由价值观为核心。“辩证法是一个灵活的工具，但是它的建构围绕着一个硬核：自由的逻辑。”(15)辩证法是自由的逻辑命题是巴斯卡对辩证法理论的新阐释，也是理解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理论核心思想的主线。辩证法为什么是自由的逻辑？自由为什么是辩证法理论的核心？自由价值观如何在辩证法理论中生成？许多巴斯卡的研究者感觉不太好理解。例如，阿兰·诺瑞尔在其研究巴斯卡辩证法的新著中说：“《辩证法》是一本很难读的书，读懂它很不容易。我变得很沮丧，因为无法从整体上理解这本书，我感到某些方面被神秘化了，特别是我不能把握巴斯卡的伦理学是如何成为社会历史辩证法的基础。”(16)
理解辩证法是“自由的逻辑”，关键是缺失范畴，因为自由的逻辑就是“缺失的逻辑”。比如，社会不平等就是平等的缺失，争取社会平等就是缺失社会的不平等，争取社会平等一定会遇到许多限制，缺失这些限制就是争取自由，“这也给我们开辟了一条通向自由辩证法的道路”。巴斯卡把这个过程称为“缺失之缺失”(absenting absence)，“缺失之缺失”就是辩证法的定义。辩证法就是对自由的追求，对限制追求自由的转化性否定。“任何弊病都是限制，限制就是自由的缺失。”(17)资本主义总体性的主人与奴隶关系是最大限制，也是批判实在论要清除的主要对象。巴斯卡说，批判实在论的自由辩证法，是在继承了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和马克思三大自由辩证法传统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三)辩证法的真理就是人类的普遍解放
后马克思主义认为，传统社会主义陷入危机，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已经终结。巴斯卡不同意这些主张，他认为，今天人类对自由解放的追求并没有停止，自由的脉搏仍在跳动。巴斯卡转向了马克思主义：
一旦我们开始考察自由问题、价值问题，我们自然走向人类自由与解放的整个问题。现在是考察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了，马克思主义今天仍然是强大的思想体系。因为，马克思主义努力抽取出当代世界的基本特征。没有人否认资本主义仍然是我们社会存在的主要事实。(18)
巴斯卡认为，人类的普遍解放就是马克思说的共产主义社会，解放的标志就是每一个人的发展是所有人发展的前提条件。
“辩证法的真理就是人类的普遍解放”，这个命题可以从“缺失的逻辑”展开来理解。巴斯卡为了阐释辩证法与解放规划的联系，重新定义辩证法，他把辩证法进一步定义为“缺失对缺失之缺失的限制”(absenting constraints on absenting absences)(19)。巴斯卡把辩证法的定义“从缺失之缺失”发展为“缺失对缺失之缺失的限制”，就是为了说明“缺失的行动已经设定了人类的普遍解放”。(20)
辩证法如何设定解放规划的理论逻辑？理解这一逻辑需要具体化这一命题，也就是说，“缺失对缺失之缺失的限制”在逻辑上是一个四重否定的展开过程：(1)资本主义的压迫性的统治关系就是自由的缺失。(2)争取人类的普遍解放就是缺失之缺失。(3)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就是对这种缺失之缺失的限制。(4)打碎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就是缺失这些限制。(21)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约瑟夫(Joseph)把这个四重否定展开具体化为：(1)失业就是工作的缺失；(2)争取工作就是缺失的缺失；(3)通货膨胀是对缺失的缺失的限制；(4)消除通货膨胀就是缺失这种限制。(22)
因此，巴斯卡的批判实在论的辩证法是强调社会变革的实践辩证法，“是对限制争取自由行动的转化性否定”的辩证法，也是把哲学与解放规划联系起来的实践辩证法。
三、巴斯卡自由辩证法的四个维度解读
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的哲学基础是强调两个区别：(1)思想与存在的区别，强调存在先于思想；(2)本体论与认识论的区别，强调本体论先于认识论。
巴斯卡在吸取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当代哲学新发展，提出了超越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论规划。黑格尔的辩证法是由同一性、否定性与总体性三个部分构成，批判实在论的辩证法体系则由四个部分组成：非同一性(1M)、真正的否定性(2E)、开放的总体性(3L)、转变社会的能动实践性(4D)。(23)
“非同一性”是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的第一个维度，强调实在的非同一性。非同一性首先强调本体论与认识论的非同一性，肯定与否定的非同一性，结构与事件的非同一性。
本体论对批判实在论来说非常重要，是其辩证法的基石，本体论强调客观性，巴斯卡称作“自然必然性”。所谓“自然必然性”，就是强调客观事物的结构、规律、运行机制不依赖主体的认识而存在。巴斯卡说，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两者都认为本体论是不可能的，不承认本体论问题的真实性。事实上，每一个事物都包含在本体论之中，每一个事物都是真实的存在。这并不意味着在实际中没有区别。例如，关于实在的知识与实在本身有本质区别，全球变暖的事实不依赖全球变暖的话语而存在，全球变暖的话语不等于全球变暖的事实，这就是本体论辩证法的非同一性。
非同一性的另一含义是分层本体论。无论是自然领域还是社会领域，存在都是由实在、现实、现象三个层次构成。例如，社会实在是由社会结构、人的活动、人的意识三个层次构成，不能把社会结构的性质还原为主体的行动、意图与意识，三者之间不具有同一性。如果把对社会结构解释还原为对主体行动与意识的解释，就犯了“本体论平面化”(flat ontologising)的错误。
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的第二个维度是实在的否定性。巴斯卡的否定性范畴通过缺失来定义，否定性是辩证法的变化逻辑，巴斯卡认为，缺失(不在场)是辩证法的实质与核心。缺失(不在场)是一个非常广泛的范畴，包括矛盾、变化、过程等，都属于否定性。批判实在论认为，变化就是缺失，缺失优于在场，这是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的一个显著特征。
不完整性就是缺失。这些不完整性引发了矛盾，这些矛盾必然走向更大的总体性，用新的超越性概念、理论与实践，解释与改造世界。巴斯卡说，这是科学发展的基本过程，也是自然界和社会领域的发展过程。事物的一切发展都依赖于缺失，它们被缺失所推动，被缺失所修正。
缺失与“突现”(emergence)密切联系，突现是缺失范畴中肯定的一级。新事物与新概念的产生就是一种突现，来源于缺失。巴斯卡指出，西方哲学也关注否定性，黑格尔就是著名的一位。黑格尔的否定概念是无，认为事物发展是观念的外化，从无到突现，然后随着这些肯定性的展开，每一个事物出现了。所以，缺失性否定在黑格尔那里是非决定性的，而在批判实在论辩证法中，缺失是决定性的否定，这就是“决定性的缺失”。“决定性的缺失”是推动世界发展与科学发现的辩证法，这是缺失范畴的理论逻辑与实践意义。
开放的总体性是辩证法的第三个维度。在辩证法思想史中，最重要的概念是总体性，因为，普遍性、客观性、因果性等概念都离不开总体性。总体性强调联系，把分散的现象看成是统一性整体的组成部分。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的总体性是开放的总体性，开放的原因是由于不在场东西的存在，总体性永远是开放的且尚未完成的总体性。开放的总体性也是复杂的总体性，总体性可以包括多种层面。总体性强调相互联系与相互作用。以社会认同为例，后马克思主义者拉克劳认为，当代社会认同方式发生深刻转型，从普遍性与确定性转向差异性与不确定性。(24)巴斯卡不这样认为，根据总体性辩证逻辑，社会认同可以分为四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普遍性：普遍性是理解认同特殊性的基础，是对特殊性的概括。同样，要理解一个具体认同，不得不去理解全部认同中的每一个认同。这样，不得不去考虑第二个层面，认同的具体性：考察认同的差异是什么？妇女、青少年、物理系学生、篮球运动员这些身份认同具有明显的差异性。然后考虑第三个层面，认同的社会历史性：这些认同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也就是考察社会认同的来龙去脉。第四个层面就是认同的独特性：世界上的每一个事物，实际的或潜在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所有的认同既具有共同性，包括它们的差异、踪迹、地理历史轨迹，同时又存在着不可还原的独特性和唯一性。
巴斯卡指出，这就是总体化的普遍性辩证法，一般与具体的辩证关系。这种普遍性辩证法意味着每一个普遍性在具体形态上是独特的，每一个具体的特殊性都可以被普遍化。
第四个维度是实践的辩证法，转变社会实践就是对社会的再总体化，实践辩证法的主要作用是确保历史永远不会终结。巴斯卡对4D的定义是：“在实践中的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性。”(25)转变社会的实践是有意识的能动性活动，体现在对社会总体性的修复，批判实在论的能动性由以下几个方面构成。第一是行动的意向性，在人类的行动中包括着思想与情感，思想与意识能发挥作用，但本身不是人类行动。第二是行动的强制性，你没有选择，只能行动，不得不行动。“假如你躲避行动，这本身也是行动，不行动也是行动。”(26)第三是行动的自发性，许多行动是无意识的，这是行动的自发性。第四是行动的物质性，如果只是想着要做某事，但并不打算行动，事件就不会发生。
改造社会的实践性，可以从四个方面来理解，第一个是改造自然活动的层面，第二个是社会成员之间相互作用的层面，第三个是社会结构层面，第四个是人的发展层面。巴斯卡认为，所有的人类活动都是在这四个层面上展开的。
如何改造社会？马克思的著名论断是，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人自由发展的前提条件。这说明，自觉性是能动性的重要方面，自觉性就是主体的自我改造，自我改造具有本体论性质，自我改造是社会改造的基础，只有行动才能塑造自我。当人改变了自己，也同时改变了社会，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社会的组成部分。(27)
辩证法的四个维度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辩证法体系中每一个维度都相互依赖、相互作用与相互制约，也就是说，1M产生了2E，2E产生了3L，3L产生了4D；反过来，4D以3L的存在为条件，3L以2E的存在为条件，2E以1M的存在为条件。(28)批判实在论辩证法四个维度展开的逻辑关系是：1M的非同一性是同一性的不在场，同一性不在场就是对同一性的否定，由此引出2E的否定性；2E的否定性强调缺失、矛盾、变化与发展，这样就提出了3L的总体性要求；3L的总体性要求是将各种关系进行整合，但是，由于缺失的存在，3L的总体性是开放的、不完整的、未完成的总体性，总体性的不完善性和开放性，引出了4D；4D是一种再总体化的社会实践，人类为了完善社会而进行的社会改造活动，本质上就是对自由的追求，追求自由的社会实践，彻底拆除了黑格尔的历史终点站。
巴斯卡认为，卢卡奇的辩证法和黑格尔的一样是3L(总体性)辩证法，阿多诺的辩证法属于1M(非同一性)辩证法，葛兰西的辩证法是2E(否定)和4D(实践)的辩证法。(29)
四、自由辩证法的当代价值
巴斯卡的自由辩证法理论，承接了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德国古典哲学的精神，继承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伟大辩证哲学传统，旗帜鲜明地为辩证法的当代价值辩护，坚持认为辩证法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与理论说服力，是把握当代世界基本特征不可或缺的方法，并对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后马克思主义否定辩证法给予了严厉的批判。巴斯卡强调，辩证法是把哲学与马克思的解放规划连接起来的桥梁，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的新途径。
奥尔曼追问，今天我们谈论辩证法有何意义？今天我们还需要辩证法吗？(30)巴斯卡对这个问题作了明确回答。当代世界的新变化、新特征，需要新的理论话语与方法。面对后现代主义思潮在世界范围内的蔓延，以及各种否定辩证法的学派与理论的纷纷登场，捍卫辩证法的当代性，阐释辩证法的当代价值，就成为当代英美马克思主义重要的研究领域和理论任务。马克思主义与辩证法具有密切联系的传统，卢卡奇、萨特、阿多诺、巴斯卡都属于这个传统，通过辩证法发展马克思主义，用辩证法解释当代世界，是这个传统的显著特征。关于辩证法的当代价值，詹姆逊认为，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在三个领域仍然具有重要意义(31)：一是意识形态批判领域，在把握意识形态多样性与主体身份多重化方面辩证法具有价值；二是历史叙事学批判需要辩证法，把握当代世界的深刻历史变迁，辩证法是不可或缺的；三是认识当代世界矛盾与冲突离不开辩证法，正确认识与把握当代世界与当代思想理论的深刻矛盾性，需要辩证法的矛盾分析理论。正如布洛赫所说，哪里充满矛盾，哪里就需要辩证法。德里达说辩证法就是发现矛盾，思考对立东西的统一性。巴斯卡说辩证法是自由的宣言，解放的号角，因此，可以说辩证法不是对世界的简单预测，而是对当代世界矛盾的深入思考与剖析。面对全球化与当代资本主义霸权，辩证法仍然是认识世界与改变世界的锐利思想武器。
正如阿兰·诺瑞尔所说，对巴斯卡辩证法理论进行评价是一件困难的事，巴斯卡对辩证法当代价值的反思引来一片赞扬，同时也遭到许多激烈的批评，尤其是批判实在论学派的一些重要成员也批评巴斯卡的辩证法转向，认为巴斯卡用缺失逻辑取代马克思的矛盾逻辑，既脱离了批判实在论的哲学立场，也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传统。同时，如克林尼科斯所说，现在哲学界公认没有必要尝试建立哲学体系，巴斯卡却提出了辩证法的理论体系。(32)笔者认为，巴斯卡对辩证法的反思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人们的不理解是暂时的，一方面是由于巴斯卡从新角度反思辩证法，有些超前，人们对这个辩证法理论的理解与认识有一个过程。另一方面，巴斯卡的辩证法体系非常难理解，造成一些误读。随着理论界对他的辩证法认识的深入，这种现象会逐渐改变。
我们也注意到，国际批判实在论学会前主席阿兰·诺瑞尔刚出版的新著《差异与辩证法》(2010)对巴斯卡的辩证法进行了系统解读，经过十多年努力，他认为现在已经基本理解了巴斯卡的辩证法理论及其当代价值，以前由于没有完全理解其理论的创新性，对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理论的批评是建立在误读巴斯卡基础之上的。
批判实在论的突出特征是辩证法当代价值的阐释路径的创新性，巴斯卡从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中发现辩证法的创新与发展的多样可能性，辩证法的理论形态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世界是辩证发展的，辩证法理论自身也在辩证发展。因此，巴斯卡自由辩证法的理论创新性应该给予肯定，“辩证法是自由的脉搏”的思想是其理论创新的主要标志。巴斯卡的自由辩证法与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是一种互补关系，不存在所谓“推翻”与“取代”的问题。巴斯卡从自由解放的角度思考辩证法，阐释辩证法的当代价值，是对后马克思主义否定辩证法的理论回击。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理论的三个核心命题与四个理论维度，体现了辩证法的新发展。当代英美马克思主义对辩证法理论的创新研究，增强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活力与理论影响力。
巴斯卡开创了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形态的新反思。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体系的构成，英美学者存在着激烈的争论，概括地讲有三种解释影响非常大(33)：(1)以史密斯和阿瑟为代表的辩证法体系学派，他们认为，马克思的辩证法是体系辩证法，是建构《资本论》概念逻辑的辩证法；(2)奥尔曼和詹姆逊认为，马克思的辩证法是历史辩证法，是关于历史叙事的辩证法；(3)巴斯卡认为，马克思的辩证法是自由辩证法，是关于自由解放的辩证法。这样问题就出现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有三种形态，哪一个解释是正确的？这是当代英美辩证法研究中的热点问题。巴斯卡的辩证法研究成果，为我们思考这些争论、启发认识、探索马克思辩证法的三个维度的意蕴，提供了新的可能性。笔者在这里提出一个理论假设：马克思的辩证法应该具有三种形态：(1)体系辩证法；(2)历史辩证法；(3)自由辩证法。三种形态之间的关系不是排斥关系，而是相互联系、相互补充的整体。如果把体系辩证法、历史辩证法与自由辩证法看成是马克思的辩证法的三个维度，或者是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也许可以结束英美马克思主义学者持续多年的争论。辩证法三形态缺失的是总体性的统一工作，深入研究辩证法三形态的内在统一性，可以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当代创新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空间。
综上所述，巴斯卡的自由辩证法推动了辩证法研究的新发展，其建构逻辑的根本出发点是捍卫辩证法的当代价值，用批判实在论的话语重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实践意义。巴斯卡突出的理论贡献是开创了阐释辩证法的新角度，把辩证法视为对自由的追求，把自由解放价值观看成是辩证法的核心，强调辩证法的价值取向就是让缺失的自由出场，去除对自由的限制，在现实社会领域消除当代资本主义的主人与奴隶的总体性关系，也就是压迫性的统治关系，这无疑对我们研究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当代价值具有重要启发意义。
注释：
①Hans G.Ehrbar,Marxism and Critical Realism,www.econ.utah.edu/ehrbar/marxre.pdf.
②Roy Bhaskar,Dialectic:The Pulse of Freedom,London:Verso,1993,p.11.
③美国《科学与社会》杂志1998年秋季号推出“辩证法新前沿”专刊，奥尔曼的《辩证法的舞蹈》(2004)、阿瑟的《新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资本论》(2004)、奥尔曼与斯密斯主编的《新世纪的辩证法》(2007)、杰姆逊的新著《辩证法的多维性》(2009)、诺瑞尔《辩证法与差异》(2010)，这些著作都是对这种新趋势的理论反映。
④⑦Roy Bhaskar,The Possibility of Naturalism:A Philosophical Critique of the Contemporary Human Scienc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8,p.123,p.374.
⑤Fredric Jameson,Valences of the Dialectic,London:Verso,2009,p.280.
⑥Rob Shields,Lefebvre,Love and Struggle:Spatial Dialectic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p.119.
⑧Alan Norrie,Dialectic and Difference:Dialectical Critical Realism and Grounds of Justice,New York:Routledge,2010,p.xii.
⑨奥尔曼：《辩证法的舞蹈》，第225页，田世锭、何霜梅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⑩Roy Bhaskar,Dialectic:The Pulse of Freedom,London:Verso,1993,p.374.
(11)David Walker,Marx,Methodology and Science,England:Ashgate,2001,pp.78—79.
(12)(13)Roy Bhaskar,Reflections on Meta-reality,New Delhi:Sage Publication,2002,p.42,p.44.
(14)巴斯卡在分析黑格尔辩证法的根本缺陷时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有缺失思想，却没有相应的概念，“黑格尔丢失的并不是缺失——他的体系不缺少这些，而是丢失了缺失的概念”(Bhaskar,Reflections on Meta-reality,New Delhi:Sage Publication,2002,p.131)。
(15)(17)(19)(20)Roy Bhaskar,Dialectic:The Pulse of Freedom,London:Verso,1993,p.374,p.182,p.233,p.372.
(16)Alan Norrie,Dialectic and Difference:Dialectical Critical Realism and grounds of justice,New York:Routledge,2010,p.xii.
(18)Roy Bhaskar,Reflections on Meta-reality,New Delhi:Sage Publication,2002,p.129.
(21)批判实在论辩证法强调缺失逻辑(absence)，是用四段论的辩证法取代黑格尔的三段论辩证法。黑格尔的三段论辩证法是：(1)肯定(从某物开始)；(2)否定(发现了自身的缺陷)；(3)否定之否定(克服这些缺陷)。巴斯卡的四段论辩证法是：(1)缺失(开始于不完善)；(2)缺失之缺失(清除这些不完善)；(3)缺失之缺失的限制(清除过程遇到障碍)；(4)缺失这些限制(克服这些障碍)。
(22)Andrew Brown,Steve Fleetwood,John Michael,Critical Realism and Marxism,New York:Routledge,2002,p.234.
(23)巴斯卡的《辩证法：自由的脉搏》2008年由Routledge再版时，《批判实在论词典》的主编哈特维格(Mervyn Hartwig)AI写作了新序言，并介绍说，批判实在论辩证法理论已经发展为七个维度，这七个维度的辩证法体系是在原来四个维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其发展顺序是：1M＜2E＜3L＜4D＜5A＜6R＜7A。1M非同一性，2E否定性，3L总体性，4D实践性。新增加的5A代表精神解放的反思性，6R代表脱出祛魅领域的复魅，7A代表非二元性的存在之存在。其实，从5A开始，巴斯卡的“精神哲学转向”已经使他偏离了批判实在论的哲学传统。关于这个问题，柯林尼克斯(Alex Callinnicos)曾评论说：“巴斯卡已经不再和我们同行，他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Critical Companion to Contemporary Marxism,Edited by Jacques Bidet and Stathis Kouvelakis,Boston:Brill,2008,p.585)
(24)Ernesto Laclau,New 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of Our Time,London and New York:Verso 1990,p.190.
(25)(28)(29)Roy Bhaskar,Dialectic:The Pulse of Freedom,London:Verso,1993,p.9,p.9,p.307.
(26)(27)Roy Bhaskar,Reflections on Meta-reality,New Delhi:Sage Publication,2002,p.50,p.51.
(30)奥尔曼：《辩证法的舞蹈》，第200页。
(31)Fredric Jameson,Valences of the Dialectic,London:Verso,2009,p.279.
(32)Alex Callinicos,"Critical Realism and Beyond:Roy Bhaskar's Dialectic",Critical Companion to Contemporary Marxism,Edited by Jacques Bidet and Stathis Kouvelakis,Boston:Brill,2008,p.584.
(33)体系辩证法学派与历史辩证法学派存在激烈争论，参见：Bertell Ollman and Tony Smith(eds.),Dialectics for the New Century,New York:Palgrave,2007.关于辩证法的不同理解，参见詹姆逊：《辩证法的三个名字》，载Fredric Jameson:Valences of the Dialectic,London:Verso,2009,pp.3—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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