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词学中的“自批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代词论文,学中论文,批评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 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3)04-0077-08
本文用狭义文学“批评”概念,“批评”是指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一般论文学“批评”,多指“他批评”,批评者是“专业评论家”,而不是作者本人。“自批评”是对自己和己作的批评,与“专业评论家”以他人作品为对象的“他批评”以及两人或两人以上的相互或交互批评的“互批评”,构成三维关系。学界长期以来通行的基本上是单维度的批评,即重视“他批评”,轻视甚至忽视“自批评”、“互批评”。“自批评”应是整个古代文论研究的重要议题,极有学术价值,可开拓古代文论研究的新领域,完善体系。视角更新,必然带来学术创新。兹事体大,一篇小文不可能完全解决问题,因此,本文专论清代词学中的“自批评”,以当引玉之砖。清代是词学史的“集大成”时代,“自批评”是清代词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惜长期以来基本上被学界忽视。将词学批评史仅仅理解为“专业词论家”对词人词作的批评史,是对词人的不尊重,也是对词学史“原生态”的轻视。
“自批评”最早出现于诗、文理论中。词学史上现存最早的“自批评”,是中唐刘禹锡《忆江南》词原题:“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①说明己作是依曲拍填词,可见词体“原生态”。宋代词人有不少“自批评”,晏几道《〈小山词〉自序》是词学史上较早的自成体系的“自批评”,概括交待了词作的创作背景、动机、感情基调、功用等。唐宋时,词人因观念上多卑视词体,词学批评不发达,词人“自批评”意识不强,故此方面材料相对较少,元、明两代也有一些“自批评”。
清代词学批评的“自觉”远胜过宋、元、明各代,不同时期的“自批评”皆有自己的特色。清初词学基本上承晚明云间词派绪余,崇尚香艳绮丽。龚鼎孳早年专学花间、柳永艳词,词作结集《绮忏》,自言忏悔,但仍欣赏绮语,表现出矛盾心态,可见清初盛行花间、柳词风气。纳兰性德自少即酷爱花间词,《与梁药亭书》自述:“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②纳兰词正如花间词声情并茂。清初,多数词人观念上仍卑视词体,故多“悔少作”,董以宁《蓉渡词话》云:“仆与程邨少时,笔墨颇滥,小词俱数千首。仆尤好作空中语,所刻《琴言》六卷,意欲焚之。”③这种“自谦式批评”发自内心,不仅仅是客套话。
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生于明末,少值家门鼎盛,词亦受云间词派影响,学花间,多“旖旎语”;入清后,颠沛流离,词作“穷而后工”。《王西樵〈炊闻卮语〉序》中,陈维崧自谦自己为糊口而背井离乡,只是“愁”,还谈不上“穷”,故词未“工”,而友人王士禄(西樵山人)遭受人生困厄(王氏曾于康熙二年因事入狱),“所遇最穷”,所以“为词愈工”。④词人过于自谦,其实,他的词是老而愈工。又《贺新郎》(一事然否乎)云:“一卷《乌丝》饶寄托,怪时人、只道填词手。说诗者,固哉叟。”⑤感叹时人没有真正了解自己词作寄托遥深,别有怀抱,仅看到《乌丝》词集风情旖旎的表面。词学界通行观点,清代,张惠言论词始倡“寄托”,开启了常州词派。实际上,陈维崧早已明确自称词作“饶寄托”。因观念上不重视词人“自批评”,清代词学观念演进史上这一“消息”便自然被忽视了。
浙西词派词尊南宋姜夔、张炎,意欲以姜、张醇雅救明以来尚《草堂》者浮艳浅俗之弊。朱彝尊自述词学宗尚,《水调歌头·送钮玉樵宰项城》云:“吾最爱姜、史,君亦厌辛、刘。”⑥又晚年作《解佩令·自题词集》云:“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⑦词人如实表达的词学渊源,正是浙西词派的理论旗帜。约康熙十三年(1674),朱彝尊作《陈纬云〈红盐词〉序》云:“予糊口四方,多与筝人酒徒相狎,情见乎词。后之览者,且以为快意之作,而熟知短衣尘垢,栖栖北风雨雪之间,其羁愁潦倒,未有甚于今日者邪?”⑧自述词作特色,认为词体最宜于表现“羁愁潦倒”之情。朱氏身处新朝羁縻环境,心境悲凉,故发此论。《解佩令·自题词集》又云:“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⑨是其年轻时恢复之志和晚年心境的独白,可见词人词风的变化。钱裴仲《雨华盦词话》云:“余谈古人词,唯心折于张、姜两家而已。……本朝词家,我推樊榭。佳叶虽不多,而清高精炼,自是能手。”⑩可知其词归依雅正而为浙派嫡传。“吴中词派”特别重视音律,“自批评”多强调合律,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五称戈载“所自负者,以为吾词能辨四声,能分宫调”。(11)曹楙坚《昙云阁词钞》自序云:“近取万氏《词律》,与吾友戈氏顺卿所著《词韵》稍事审定,存者十之二三而已。”(12)
浙西词派过分迷信姜、张,流于琐屑饾饤、空疏薄滑,缺乏真情实感。这样,张惠言开启的常州词派便应运而生。常州词派以儒家诗教“温柔敦厚”论词,重“意内而言外”,推尊词体,故作词态度严肃,谭献《〈箧中词〉序》云:“至于填词,仆少学焉,得本辄寻其所师,好其所未言,二十余年而后写定。”(13)谭氏对作词的虔诚态度是前人少有的。学派内部注重师承,嘉庆九年(1804),周济始从张惠言外甥董士锡(字晋卿)学词,嘉庆十七年(1812)作《〈词辨〉自序》云:“晋卿虽师二张,所作实出其上。予遂受法晋卿,已而造诣日以异,论说亦互相短长。”(14)可见词学师承及词人间相互影响。陈廷焯自评《蝶恋花》(采采芙蓉秋已暮):“天下后世,读我词者,皆当兴起无穷哀怨,且养无限忠厚也。”(15)又云:“余曾作《菩萨蛮》云……起二语嫌着力,余皆悲郁而和厚,有风人之遗意。”(16)词人十分自信,又能客观指出己作不足。忠厚和平、哀怨悲郁,皆为常州词派的论词宗旨,词人“自批评”正是其整体词学观的体现。
近代战乱频仍,民众多灾多难。词人用词体表现离乱苦难,用艺术语言,将残酷的现实生活化为美丽的忧伤,谱成哀婉的感伤曲,用血泪凝成风雅。这一时代特征,“自批评”中有明显体现,蒋春霖《淡黄柳》(寒枝病叶)词序云:“扬州兵后,平山诸园林皆成榛莽,为赋数词,以寄哀怨。诒园索稿,作此谢之,悲从中来,更不能已。”(17)自述词作哀怨悲伤主题。光绪二十四年(1898)秋,郑文焯作《过秦楼》,词序云:“遭世乱离,游情匪昔,感时属景,不自知其词之凄异也。”(18)指出己作感情基调和风格。(19)
上述可见,清代词学史演进的各个阶段皆有不少“自批评”,“自批评”变化轨迹明显可寻,流派特征十分突出,亦有个性色彩,独具理论价值,构成清代词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非常值得重视。
清代词学“自批评”的著述方式多为序跋、书札、词序等,词话中有不少“自批评”,亦散见于笔记、诗话等文字中。“论词诗”中极少“自批评”,“论词词”中有一些“自批评”。与“他批评”相较,“自批评”较为零散,缺乏系统性。
“自批评”涉及清代词学各个方面。评论词人自己,如自述个性、学词经历、词学渊源、词学观念,作词态度、动机与目的、过程,等等。项廷纪《〈忆云词乙稿〉自序》云:“余性疏慢,不能过自刻绳,但取文从字顺而止。”(20)对自己个性有清楚的认识。王国维说:“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21)欣赏至情至性、以“血书”的李煜词,当然不喜多“代言”而缺少作者个人真实情感的花间词。不少“自批评”如实记述学词历程、词学渊源,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云:“余自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己丑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斠雠,余自是得阅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而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半塘亟奖藉之,而其他无责焉。”(22)将自己学词经历、审美趣味、词风变化交待得清清楚楚。词人“自批评”说明作词动机与目的,或别有寄托,项廷纪《〈忆云词丁稿〉自序》云:“患难以来,人事有不可言者。……读书之暇,唯仿《花间》小令自遣而已。”(23)或表达有意创新、自立门户之意,郑燮《刘柳村册子》坦陈:“板桥貌寝,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遂作《渔父》一首,倍其调为双叠,亦自立门户之意也。”(24)这些“自批评”皆是词人自我表态、自我画像,多本真可信。
“自批评”更多的是自评词作,评主题、风格、语言、技法、声韵、格律等。李佳《左庵词话》卷下载,刘炳照自题《秋窗填词图》云:“一寸词肠,七分是血,三分是泪。”(25)点明词作主题,此类“自批评”甚多,例子不胜枚举。词人自评己作风格,董以宁《蓉渡词话》自评:“仆隽永不如阮亭,澹远不如金粟,精绮不如程邨,但神韵偶到,时或相似耳。”(26)有的自评己作语言特点和艺术技巧,项廷纪《〈忆云词丁稿〉自序》云:“当沈顿无憀之极,仅托之绮罗芗泽,以洩其思,盖辞婉而情伤矣。”(27)况周颐自评《竹马子·赋看竹》“刻画博徒心理,无微不至矣”。(28)清代词创作多“学者化”,严谨认真,讲究音律,故“自批评”多论声韵、格律。或强调己作“协律”,陈元鼎《〈鸳鸯宜福馆吹月词〉自序》云:“余少嗜倚声,偶有一二曲流播歌筵酒座之间,遂为词家所赏,谓能免于仇山村‘言顺律舛,律协言谬’之讥。”(29)当然,亦有词人任性随意,不重音律,叶申芗《天籁轩词谱·凡例》末云:“素不谙音律而酷好填词,自束发受书,即窃相摹拟。”(30)
上述可见,“自批评”为我们研究清代词人思想及创作变化,分析词作特色,评定其词史地位等,皆提供了第一手材料,既有理论价值,又有文献价值,确实不该轻视。
清词人“自批评”具有多方面的特色和价值,可做不同角度的分析评价。有些“自批评”只是单纯记叙性的陈述,客观指出词作特点,不做价值判断,是谓“客观性批评”。如风俗词,多为纪事,是“实录”,不大计较文字工拙、艺术高下。朱祖谋《瑞鹤仙》(车尘萝薜碍)序云:“漫书此解,或亦他日考坊巷者之一助焉。”(31)词人有保存文献意识,文廷式《贺新郎》(天末春将老)序云:“词虽不工,姑录存之,以志鸿爪。”(32)清词人“自批评”更多的是“主观性批评”。词人性格气质各异,有个人好恶、审美偏嗜,对己作进行价值高低评判。有些词人颇自信,喜自赏自夸,是谓“自赞式批评”,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未刊手稿云:“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33)过于夸大自己词作成就,我们要谨慎看待。词人有时自拟古人,有意识与前人相比,余怀《浣溪沙·五十进酒词》四首并序自评“歌罢陶然径醉,绝似辛幼安唱‘千古江山’时也”。(34)这类“自批评”点出词作渊源,但有借古人抬高自己之嫌。词人亦多“自谦式批评”,沈谦《填词杂说》云:“余少时和唐宋词三百阕,独不敢次‘寻寻觅觅’一篇,恐为妇人所笑。”(35)坦率承认自己不足,自谦,却是实话。许多词人过分自我贬抑,可理解为场面话,“言不由衷”,此类“自批评”最为常见。谦虚,是传统美德,不张扬,不自夸,是许多人的习惯思维。这种“自批评”实际上是一种“礼仪式”言说,并非真实观点的自然表达,言者、闻者皆未必当真。因此,我们要透过表象看本质,不能停留于字面理解,应警惕“唯文本”迷信。无论是自赞还是自谦,皆带有明显的主观感情色彩,有时“情”与“理”合,是合理的评价,更多的时候,过褒或过贬,皆不合学理,我们皆需保留式理性接受。
清词人“自批评”并不总是如“自赞”或“自谦”那样简单分明,实际情形丰富而多彩,从中可见词人复杂变化的思想、心态和审美观念。词人常作“反省式自批评”,特别是中晚年后修正甚至否定自己早年的词体观。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自述:“吾十年来服膺白石,而以稼轩为外道,由今思之,可谓瞽人扪籥也。”(36)反思长期以来重白石词而轻稼轩词之偏颇。陈廷焯早期作词受浙西词派影响,袭姜、张之貌,光绪二年(1876)年21岁时结识庄棫,词学遂转向常州词派,说自己“自丙子年,与希祖先生遇后,旧作一概付丙,所存不过己卯后数十阕,大旨归于忠厚,不敢有背《风》、《骚》之旨。过此以往,精益求精,思欲鼓吹蒿庵,共成茗柯复古之志”。(37)此段话是后人认识陈氏词学转向的最可靠依据。“反省式自批评”多严肃冷静,学理性较强。
词人一生中不同年龄阶段,随着身份地位、人生际遇、学识、审美趣味的变化,“自批评”会随之改变。有些“自批评”,通过对早期词作的否定,试图遮盖一些不利于自己声誉者,为自己辩解,自我开脱。词史上普遍存在“悔少作”现象,可称“后悔式自批评”,清代词人中不乏“悔少作”者。嘉庆八年(1803),郭麐《〈灵芬馆词〉自序》后悔“少喜为侧艳之辞”,表示“序而存之,自此以往,息心学道,以治幽忧之疾,其无作可也”。(38)后又作《〈忏余绮语〉自序》,“自恨结习之难除,悔过之不勇也”,(39)再次“悔少作”。“悔少作”内容不同,有的后悔“少作”不成熟,有的后悔早年词风淫靡绮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坦承:“余初为词,亦不免淫冶叫嚣之失。”(40)“悔少作”是实际显现的“自批评”,表明作者当时的观点,同时还隐含着意思相反的“自批评”:后悔、否定,说明曾经喜爱过、肯定过,只是这种“肯定式批评”,没有用文字形式表达出来。(41)与其他文体相比,清词人“悔少作”出现频率较高。
还有一些特殊形式的“自批评”。词人词集命名,不少隐含“自批评”,或自赞,或自谦,更多的是指出特色,突出主旨,如戈载《翠薇雅词》、郭麐《忏余绮语》、况周颐《存悔词》。不少词人在词选中选入己作,附骥名人,表面自谦,实为自我欣赏,自我推销,亦是一种“自赞式批评”。南宋黄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十选录己词三十八首,是词人附骥名人始作俑者。清词人承明人习气,更多此举,邹祗谟与王士祯同辑《倚声初集》二十卷,大量录入己作,王士祯更是几乎罄其所有。一般论文学批评,仅看“显性”批评,上述几种“隐性”的“非理论形态”的“自批评”,独具理论价值,却一直被忽视,应给予必要的重视。
“自批评”与“他批评”有复杂的“关系”。有时,“自批评”是对自己词作的首次批评,是“元批评”。有时则相反,是对“他批评”的“回应”,是“衍生批评”,但换一角度看,作为词人对自己词作的首次批评,亦是一种“元批评”。纯粹的“自批评”是“直接自批评”,还有“间接自批评”。词人转述他人对自己词作的称赏喜爱,是间接的自我赞许,郑燮《刘柳村册子》云:“拙集诗词二种,都人士皆曰:‘诗不如词。’扬州人亦曰:‘词好于诗。’即我亦不敢辩也。”(42)“他批评”者没有正式“出场”,词人引述证明自己观点。引用他人之言,多正面褒扬肯定,极少引用讥贬否定者,势必“遮蔽”一些客观评价。“当世批评”中,不少讥贬否定式批评都没有记录下来,“遮蔽”了词学史部分真相。词人对“他批评”的“回应式批评”,可称“反批评”。有被对方说服,认可“他批评”者,如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二提及时人对自己的批评:“此君才气,非我辈所能企及,独倚声一门外汉耳。”词人虚心接受,“缘此绝不填词者十余年”。(43)不接受“他批评”,是为“反驳式自批评”,徐《词苑丛谈》卷五云:“阮亭尝戏谓彭十是艳情当家,骏孙辄怫然不受。”(44)“批评”不是批评家的“专利”,作者并非只是被动的批评对象,他有权利为自己辩护,应充分尊重词人自己的观点。有些词人对他人的批评,多自我辩解,甚至狡辩,属于非理性的情绪化表达,我们需慎重看待。“自批评”与“他批评”观点一致或不一致,是由“自批评”者和“他批评”者的关系决定的。有时两者一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云:“丙戌之秋,余曾赋《丑奴儿慢》一篇,极郁极厚,有感而发也。”自负己作已达到最高境界。其外甥包荣翰评云:“有感而发,极郁极厚,白石、碧山,合而为一。”(45)因血缘因素,难免主观感情倾向,“他批评”者自然认同“自批评”者的自我赞誉,并进一步发挥。词人喜引用他人对自己的赞赏,自己表面上不做评论,实际上是借他言而自赞,况周颐《水龙吟》(声声只在街南)词序云:“己丑秋夜,赋角声《苏武慢》一阕,为半唐所击赏。”(46)因学缘、业缘因素或属于同一流派,同一“圈子”,交往密切,观念相近,故多赞美对方。词人引述“他批评”,即代表“自批评”,两者似二实一。有时,赞美式“他批评”只是客套话,词人引述只是“一厢情愿”,与“他批评”者并没有形成互动的“学术对话”关系。因此,这种借他人以自重的“自赞式批评”的局限性是明显的。“自批评”与“他批评”观点有时不一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自评:“余旧作艳词,大半付丙,然如《菩萨蛮》十二章……虽属艳词,似仍不背于古。”包荣翰评云:“丽而有则,雅而不纤,合端己、正中为一手。”(47)作者自谦,论者偏爱。词人“自批评”,他人或认同或批评,角度不同,故评价各异。历史“当事人”的“自批评”和他人的评价往往差异很大甚至完全相反,我们要充分“体认”,将两者结合起来综合评价。
词学思想是历代词人和词学家的共同创造,许多思想是“层累”地造就的。应充分肯定词人“自批评”的原创价值,同时也应肯定所有针对“自批评”的“他批评”的价值。他人和后人对词人“自批评”沿袭或修正,对“自批评”不断争鸣,推动了批评对象的传播。一部词学史,一定程度上是“自批评”不断产生,“他批评”不断“反应”的历史。
“自批评”记录了词人思想变化及创作的真实细节。谭献《〈复堂词录〉序》云:“献十有五而学诗,二十二旅病会稽,乃始为词,未尝深观之也。……三十而后,审其流别,乃复得先正绪言以相启发。”(48)讲究源流正变,清代词学师承脉络由此可见一斑。(49)
“自批评”可见清代词史及词学史“原生态”。余怀《浣溪沙·五十进酒词》四首并序云:“作《浣溪沙》词,命红袖歌之。歌一阕,聊进一杯。歌罢陶然径醉。”(50)自我陶醉,神情毕现。陈维崧《念奴娇》(空江采石)序云:“顾梁汾雨泊蛟桥,填词见寄,得‘软绣迷香’二语,狂喜跳踉,失脚堕水。书来语我以故,不觉捧腹,词以调之,亦用朱希真韵。”(51)词人毫不掩饰得意之情。我们仿佛走进词人生活,走进历史“现场”。
有些词人结合具体词作“自批评”,提炼出具有理论深度和普遍意义的词学范畴。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卷三引江顺诒《〈愿为明镜室词稿〉自序》云:“余性刚而词贵柔,余性直而词贵曲,余性拙而词贵巧,余性脱略而词贵缜密,余性质实而词贵清空,余性浅率而词贵蕴蓄,学词冀以移我性也。”(52)作者自陈个性气质与词作风格的关系,强调作词可移情。这类“自批评”富于理论色彩,学理性强,对清代词学理论建设有独特贡献,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可惜学界重视不够。
影响“自批评”的因素是多方面的。“自批评”因人而异,如年龄因素影响词人“自批评”即非常明显。年轻气盛时,词人难免自傲自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即多处自夸己作,如卷六评《买陂塘》(最愁人)一阕云:“呜咽缠绵,几不知是血是泪,盖天地商声也。”(53)随着年龄的增长、地位的变化,词人也会自我反省,自我修正,光绪十七年(1891),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自序》云:“暇日寄意之作,附录一二,非敢抗美昔贤,存以自镜而已。”(54)态度明显谦逊许多。“自批评”因时因地而异,“公开自批评”多发表于公共场合,因此,多场面话、门面语,自谦成分较多;“私下自批评”多亲友间交流谈心时自然流露,多真实可靠,当然,亦有场面话。词人的身份、立场、态度与审美观念,言说对象的不同,具体的情境,等等,皆是“自批评”的影响因子。
“自批评”多是一时一地对具体词作而发,有特定的情境,只表明作者一时的观点,切勿轻易普泛化理解,过度阐释。有时只是一时即兴之言,尤其是“礼仪式”自谦,我们都不能随便当真。有的甚至与实际完全相反,真实观点恰恰在字面背后。姚斯《走向接受美学》说:“第一个读者的理解将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链上被充实和丰富,一部作品的历史意义就是在这过程中得以确定,它的审美价值也是在这过程中得以证实。”(55)“第一个读者”,就是第一个批评者,他的观点即是“元批评”。词学“自批评”,词人是作者,同时也是读者,是第一读者,是评论者,且许多时候是最合格的评论者,绝不应该将词人与评论者分离甚至对立起来。“自批评”多是首次开创性的“元批评”,是词学“命名”,具原创价值,享有发明“专利”,应充分肯定“发明”者之功。有些具体的“自批评”被后人征引,重复接受,当作“元典”使用。不少“自批评”当时在“圈子”内有一定影响,具“时效”价值,但因肤浅片面、粗陋平庸,缺乏深度,后世影响有限,有的甚至只是一次性的“昙花一现”。“自批评”的价值评定,既要重其原创价值,又要看其实际影响,有些影响虽不大,但具有理论上的“潜价值”,仍值得我们用心发现“挖掘”。“自批评”推动和扩大词人词作影响,推动词人转向和创作风尚,甚至改变词史演进轨迹,改变词学史走向,影响广泛深远,对词学史做出独特贡献,应充分重视其创新价值,系统梳理,给予合理的历史定位。
应从正负两方面评价“自批评”。从正面看,清代词学“自批评”多创作背景介绍,是最原始的词学史料,极具文献价值和理论价值,后人据此得以走进历史“现场”,认清词史及词学史“原生态”。作者的创作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特别是背景、主题介绍,词人的自述往往最本真可靠。俞樾《洞仙歌》词序云:“余素不善倚声,而次女绣孙颇好之,因亦时有所作,积久遂多,但于律未谙,警牙不免,是所愧耳。”(56)词人有自知之明,直白指出己作不足,态度诚恳。后人的理解阐释,往往主观发挥,多“误读”和“附加”成分,有的虽具“片面的深刻”,但远离历史真实,给人“终隔一层”之感,有的甚至“肢解”作者,“曲解”原作。不少“自批评”严肃、理性、客观,是对自己的“定评”,可作为评价依据,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未刊手稿云:“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57)如实认真陈述词学观念和词作特色,这种“自批评”最具学理性。“自批评”价值及影响虽有大小高低之分,但因是词人“夫子自道”,是“原创”,我们皆应重视。
从负面看,清代词学“自批评”也有天生的不足,数量上无法与“他批评”相比,极少有系统的专文,更无自成体系的专著。除少数词人如陈廷焯、况周颐、王国维,多数词人“自批评”意识不强,给词学史留下很多空白,难以弥补。质量上,“自批评”不如“他批评”有较完整的体系和理论深度,影响自然相对较小。“自批评”多偏重背景、主题介绍,艺术上多点到为止,没有展开论证,不够深入;多对单篇词作而发,往往仅论述某一方面,过于简略,不够全面;又多一时感悟,主观色彩强,学理性总体上不如“他批评”。词人自己评论自己,很难做到客观公正,不少观点准确度、可信度反而不如“他批评”。对“自批评”的理解、评价,不可完全“唯文本”,作者说出的未必是真实的,我们应保持足够的警惕。“自批评”往往两极思维,二元对立,过分自赞或自谦,极端化评价。优点与缺点常相伴而生,“自批评”的得与失,经验与教训,皆应认真总结。
“自批评”是整个清代词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他批评”各占清代词学“半壁江山”,只是“自批评”领域较窄,比重较小。我们应在清代词学整体中考察“自批评”,同时应重视其“个性”特色,切忌孤立评价。不少“他批评”是在“自批评”基础上展开的,是“衍生批评”,我们不自觉的错误是轻视甚至忽视“自批评”,而拔高“他批评”的价值,有的因不知有“自批评”存在,有的是观念上的问题。对历史“当事人”的自我评价,我们应具“了解之同情”,充分“体认”,给予起码的尊重。自批评“缺席”的词学史,是残缺、片面的词学史,有必要作学理上的深刻反思。
①刘禹锡:《刘禹锡集》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95页。
②纳兰性德:《通志堂集》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32页。
③朱崇才编纂:《词话丛编续编》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6页。
④陈维崧:《陈迦陵诗文词全集·陈迦陵文集》卷二,《四部丛刊初编》本。
⑤钱仲联选编:《清八大名家词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354页。
⑥钱仲联选编:《清八大名家词集》,第435页。
⑦钱仲联选编:《清八大名家词集》,第438—439页。
⑧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四部丛刊初编》本。
⑨钱仲联选编:《清八大名家词集》,第438页。
⑩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11、3014页。
(11)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558页。
(12)曹楙坚:《昙云阁词钞》,清道光二十三年刻本,卷首。
(13)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988页。
(14)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附,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二册,第1637页。
(15)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六,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504页。
(16)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十,第770页。
(17)周梦庄:《水云楼词疏证》卷二,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版,第71页。
(18)郑文焯:《樵风乐府》,第33页,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十卷,上海:上海书店1982年影印本。
(19)参见欧明俊《清词中的离乱书写》,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主办“行旅、离乱、贬谪与明清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11)大会报告。
(20)项廷纪:《忆云词》卷首,第1页,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八卷。
(21)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第4274页。
(22)况周颐原著,孙克强辑考:《蕙风词话 广蕙风词话》,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43页。
(23)项廷纪:《忆云词》卷首,第2页,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八卷。
(24)郑燮:《郑板桥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9页。
(25)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146页。
(26)朱崇才编纂:《词话丛编续编》一,第96页。
(27)项廷纪:《忆云词》卷首,第2页,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八卷。
(28)况周颐著,孙克强辑考:《蕙风词话 广蕙风词话》,第491页。
(29)陈元鼎:《鸳鸯宜福馆吹月词》,清同治元年刻本,卷首。
(30)叶申芗:《天籁轩词谱》卷首,道光十四年《天籁轩五种》本。
(31)钱仲联选编:《清八大名家词集》,第877页。
(32)钱仲联选编:《清八大名家词集》,第806页。
(33)王国维撰,黄霖等导读:《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页。
(34)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34页。
(35)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第633页。
(36)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二册,第1634页。
(37)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六,第496页。
(38)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69页。
(39)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第571页。
(40)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907—3908页。
(41)参见欧明俊:《论词学史上的“元批评”》,《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二十九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9—230页。
(42)郑燮:《郑板桥集》,第188页。
(43)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654页。
(44)徐编著,王百里校笺:《词苑丛谈校笺》卷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68页。
(45)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六,第506页。
(46)况周颐著,俞润生笺注:《蕙风词话·蕙风词笺注》,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6年版,第665页。
(47)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六,第524、526页。
(48)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987页。
(49)参见欧明俊《近代词学师承论》,《上海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
(50)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第二册,第1234页。
(51)钱仲联选编:《清八大名家词集》,第233页。
(52)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第3532页。
(53)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六,第503页。
(54)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首,第2页。
(55)姚斯等著,周宁等译:《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5页。
(56)俞樾:《春在堂词录》卷二,光绪九年重定《春在堂全书》本。
(57)王国维撰,黄霖等导读:《人间词话》,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