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的文言小说——《怀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鲁迅论文,文言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怀旧》作于1911年冬,最初发表于1913年4月《小说月报》第4卷第1号,署名周逴。作为革命的前驱, 作为积极探索救国救民之路精神界之战士,鲁迅的创作小说也是旨在唤起同胞之觉醒,而绝不是什么游戏人生。
早在少年时代,鲁迅就对封建文化感到厌烦,产生怀疑。他自幼爱听美丽动人的民间故事,爱看家乡多姿多彩的社戏,爱读野史,笔记和小说。1898年,他在家道中落后,否定了旧的科举道路,去南京进新的学校。当年4月,他考进江南水师学堂,1899年2月,又改进矿务铁路学堂。该校的总办是个主张“变法维新”的人,该校读新书的风习颇盛。鲁迅在这里学习了生物、化学、物理、数学、英语、德语等新知识,又读了赫胥黎的《天演论》,还研究过日本的明治维新运动。1902年1 月,鲁迅在矿路学堂毕业,4月派赴日本留学。 由于他了解日本维新是多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他在东京先进弘文学院补习日文,1904年,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他自己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但学医仅两年,他又产生了新想法,他认为要救中国,就须改变人民的精神,而文艺则是改变人民精神的有效武器,于是他开始从事文艺运动。
早在1903年,为了探讨“改造国民性”问题,鲁迅就取材于古希腊的历史故事,创作了《斯巴达之魂》。这篇文言的历史故事,颂扬了期巴达人的尚武精神,展示了温泉门之役的惨烈的战斗场面:三百个大无畏大无敌的斯巴达将士,包括两个王戚,全都执盾战死,“不作寄书邮”而生还。鲁迅赞颂说:“巍巍乎温泉门之峡,地球不灭,则终存此斯巴达武士之魂”。尽管从艺术上看,《斯巴达之魂》比较幼稚、粗糙,但是,一种激昂奋发、报效祖国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却始终贯穿在作品中间。鲁迅在《集外集·序言》中论及《斯巴达之魂》受时尚文风的影响时说:“尤其是那一篇《斯巴达之魂》,现在看起来,自己也不免耳朵发热。但这是当时的风气,要激昂慷慨,顿挫抑扬,才能被称为好文章,我还记得‘被发大叫,抱书独行,无泪可挥,大风灭烛’是大家传诵的警句。”这都表明了鲁迅赴日留学后,是站在资产阶级革命派一边,热情宣传民族民主革命思想的。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鲁迅作为杰出的思想家,他非常重视“改造国民性”、向民众进行革命启蒙思想教育的问题。这种立场与观点,既反映在他的论文诸如《中国地质略论》、《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里面,也表现在他的文言文的文艺创作诸如《斯巴达之魂》和《怀旧》当中。
鲁迅是中国小说史研究的拓荒者,是中国现代白话小说的奠基人。他的作于辛亥革命发生那年的文言小说《怀旧》,绝非什么无足轻重的练笔之作,更不是与他的《呐喊》、《彷徨》毫无血脉联系的即兴闲笔。我同意吴中杰和高云两位学者在《论鲁迅的小说创作》专著中的看法,他们从三个方面肯定了《怀旧》是成熟的作品,有其独到的社会、文化、思想、艺术价值:“我们说《怀旧》是一篇成熟之作,首先指的是它对社会现实揭示的深度。在这绘声绘色的描写里所显示出来的当时某些阶级和阶层的思想面貌是极其真实的,所发掘的问题,也是非常深刻的。不但为《斯巴达之魂》所远远不及,就是在当时的文艺界,也是绝无仅有的。这里的主题思想与《呐喊》、《彷徨》各篇已有直接联系。其次,人物性格的刻划也比较完整。金耀宗、秃先生不仅仅是作为某种意识的代表而存在,他们都有着分明的个性,按照自己的性格特点而行动着。此外,这里的讽刺艺术也较圆熟,为此后鲁迅小说中的喜剧性因素开其先河。”(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版)
我们之所以再三强调《怀旧》在中国近代小说史上的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还因为它是从晚清进步的谴责小说通向五四文学革命之后的高扬反帝反封建的旗帜、已经属于新民主主义文化艺术范畴的中国现代新小说的桥梁。赵遐秋、曾庆瑞在其所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认为《怀旧》描绘了“一幅辛亥革命时期的世态图画。论内容,像谴责小说,说思想,则又高出一筹。”“而且,就《怀旧》看鲁迅呼唤新小说诞生,不仅是作家思想有了深刻的变化,作品内容与旧小说划清了界限,还在于鲁迅在新小说的艺术形式上作了认真的探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怀旧》实际上也是鲁迅在小说技法上“古为今用”和“外为中用”的艺术心血的结晶。鲁迅在从事新文艺活动的过程中,也翻译了不少域外小说,象安特莱夫的《谩》、《默》,迦尔洵的《四日》,科幻小说《月界旅行》、《地底旅行》等,鲁迅在《域外小说集·序言》里说过,他介绍翻译域外小说的目的,是要使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显然,他是借小说的革新,来为革命进行思想启蒙。《怀旧》的为新小说的开荒辟路,非一时之心血来潮,而是目标明确的创新之举。
《怀旧》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是借一个九岁的孩子(作品中的吾、余、予)的观察与感受,表现了辛亥革命在乡间不同社会阶层人们中引起的不同反应,主要是写了豪绅金耀宗和“吾”的熟师秃先生两个人的反应,另外还旁及了“吾”家之阍人王叟、仆人李妪,还有一批来秃先生处打听消息的乡邻。金耀宗和秃先生是沆瀣一气的莫逆。社会上一有风吹草动的变故,他俩就要凑到一起,共谋对策。小说以漫画式的辛辣笔触,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金耀宗和秃先生在乍听革命风声到来时“皇皇然若丧家之犬”的丑态。
金耀宗是个拥有巨资的地主豪绅,住在“吾”家左邻。这是一个既吝啬、又腐朽的满脑子封建思想的蠢家伙、寄生虫。虽然他有万贯家财,竟“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黄肿如秋茄”。此公不学无术,聪慧不如“吾”家看门的王叟,连王叟讲给孩子听的故事,他也“多不解,唯唯而已。”这厮“自幼至长,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不出而交际,故识语殊聊聊。”是个闭目塞听,孤陋寡闻的愚不可及的土财主:米不别粳糯,鱼不分鲂鲤。因此连王叟、李妪也看他不起。金耀宗虽则粗鄙愚蠢,但因笃信封建伦理道德,而和秃先生相交甚密。比如,当金耀宗“曾以二十一岁无子,急蓄妾三人;而秃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尝投三十一金,购如夫人一。”辛亥革命发生了,毫无政治历史常识的金耀宗,竟然前来通告秃先生是“长毛且至矣!”而王叟、“吾”都知道“长毛”(即太平天国义军)之事已过去四十余年了。金耀宗的消息又是从何墟三大人那里得来的,而秃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于圣”,所以他深信不疑,急得大惊失色,绕案而踱。耀宗还告诉秃先生,他已派人去何墟探听详情了。尤为荒唐的是,金耀宗还把来到当地的八百革命党人,推断为是“山贼”或“赤巾党”等山贼海盗,统称之为“长毛”。金耀宗虽则愚鲁,但他却有反动的政治经验与手腕,他尊从家训,已拟借地方宽敞的张睢阳庙庭,备饮食宴请革命党人,以表示他是早早归附的顺民。塾师秃仰圣先生,则比金耀宗更为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他断定:“此种乱人,运必弗长”;“饭之”虽可,“然亦不可太与亲近”;他又建议金耀宗“惟尊眷却宜早避,特不必过远耳。”金耀宗似解非解地感佩而去。
秃先生是一个依附豪绅的颇为狡猾的封建帮闲文人。耀宗一走,他亦止书不讲,虽“状颇愁苦”,亦当机立断,匆匆忙忙,携破箧中衣履而去。往常,他归家之时,必带《八铭塾钞》一类的八股文范本,这次却弃之不顾了。在小说中“吾”的眼里,秃先生无异于是残酷压迫孩子的凶煞恶神。他的教《论语》,读《纲鉴易知录》,他的为金耀宗出谋划策,他的视革命党人为山贼海盗,都表明他是一个守旧的、顽固的、狡猾的、迂腐的封建文人。鲁迅借书中孩子的心理、眼光,辛辣而尖刻地鞭笞了这个冬烘先生:“人谓遍搜芜市,当以我秃先生为第一智者,语良不诬。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痏,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犹巍然拥皋比为予顽弟子讲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思倘长毛来,能以秃先生头掷李媪怀中者,余可日日灌蚁穴,弗读《论语》矣。”
当金耀宗派人从三大人那里探来了真情,“长毛者谎,实不过难民数十人,过何墟耳”时,金秃二人才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众邻里也一哄而散。秃先生又连夜回归慰其家人,这次又如既往,又带了《八铭塾钞》去。一场虚惊过去了,乡里又一切如故了。
《怀旧》的主题思想是相当深刻的,作者在表现金、秃二人的皇皇仓仓的同时,又借王叟李媪关于长毛(太平天国义军)当年来到芜市情景的回忆,形成了一种耐人深思的对比: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迫使官绅土豪望风而逃,十室九空,一些顽抗的忠仆受到惩处;如今,当辛亥革命发生时,不过是有数十难民逃过何墟,其声威、影响,远在太平军之下。如同小说里有的戏剧式情景:“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这种相对运动、易地逃难的情形,实属罕见。更令人涕笑皆非的,是那些富家姨太太,“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似视逃难亦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小说在揭露乡绅土豪及其帮闲文人的投机、卑怯、愚顽的同时,也嘲讽了乡镇居民的庸人自扰,富家姨太太的荒唐可笑。实际上,鲁迅在这篇小说里,真实又生动地触及了辛亥革命未能深入民众,发动民众,进行革命启蒙的严重问题。资产阶级革命派领导的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于此可见。十年后,鲁迅在他的举世闻名的代表作《阿Q正传》里,更加简练、 精萃地描述了辛亥革命未能带来实质性的社会变动,是走了过场的,失败了的:“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怀旧》里的“吾”家的雇工王叟,女仆李媪,眼睁睁地看着金耀宗、秃先生惊慌失措、相谋逃难,但竟不知道是发生了推翻帝制的革命,而是懵里懵懂地误认为又发生了“长毛变乱”。当金耀宗、秃先生探得真情,而自嘲他们先前的惊慌失态时,王叟、李媪和围聚“吾”家的农民,也都相随哄笑,竟自散去,就好像什么政治风云都未发生一样。这些辛苦麻木的乡村劳动者的不觉悟、急待启蒙等精神病态,全都被鲁迅入木三分地揭示出来了,这不能不是作为杰出思想家的鲁迅在其文艺创作中与众不同的特殊贡献。
文言小说《怀旧》在中国近代小说史上,是举足重轻、独具慧眼的力作。在继承中国古典小说优良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基础上,它没有因循晚清谴责小说的旧路,而是显示了带有启蒙主义特色的相当清醒、冷峻的现实主义新小说的勃勃生机,和《斯巴达之魂》那样的探索性的浪漫主义作品相比,其变化之大,历历在目。这与时代风气息息相关。当资产阶级革命派要造舆论时,激昂慷慨的才是好作品。《斯巴达之魂》里就有狂飚似的热情。到写《怀旧》,他转向了对卑污的世态进行冷静刻画的新现实主义。当然这种现实主义,已不同于古典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而是在新的、形成的世界观、文艺观指导下的爱国的真诚同情农民的坚决反对专制暴政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土壤上萌生的清醒的现实主义。
从艺术形式上看,《怀旧》亦有多方面的探索、创新。首先,如同捷克学者普实克所说的:“用回忆童年经历的形式叙述故事,以及故意不去发展故事情节,这是十分新颖的成分;然而,这篇小说与中国传统小说形式的最大区别,还在于记录这种无关紧要的谈话。”(《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这种回忆录形式富于抒情的情调,早于欧洲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抒情散文作家的创新。其次,它不以讲述娓娓动听的故事为主,而是以展现生活场景、刻划人物性格为重点。全篇主要展现了六个场景:秃先生迂腐执教、金耀宗突然造访、秃先生仓皇归家、众居民盲目逃难、金耀宗二次报信、王翁李媪忆旧;主要刻划了愚顽乡绅金耀宗、帮闲文人秃仰圣、麻木佣工王叟李妪等人物。小说不论中外,均属叙事性文学体裁,均由人物、情节、环境三个要素构成,自然,三要素之中,居于中心位置的又是人物。中国古代、近代小说,多重视情节因素,这类小说占主导地位。鲁迅的《怀旧》不以情节曲折、故事离奇取胜,而是截取了生活的若干横断面,写辛亥革命在农村不同阶层人物中引起的不同反应。其中自有对外域小说形式、结构、技法之成功借鉴。再次,《怀旧》中的线索人物——九岁的孩子“吾”是一个颇为重要的角色,小说中的事件、场景、人物,均是借他的眼光、感受来表现的。尽管他未成年,有的意识、观点、情感,却比小说中的顽冥不化的麻木不仁的成年人要进步、要清醒、要深刻。他不满死气沉沉的私塾教育,不爱读《论语》,爱听李妪、王翁讲述山家故事;他生性活泼,热爱自然;他聪恝敏锐,和佣仆亲密无间,受他们纯朴的劳动者美德之影响,鄙视金耀宗这个豪绅的吝啬、愚蠢,怨恨秃先生的专横、世故、狡猾。在“吾”的艺术形象里,依稀可见少年鲁迅的身影,赫然闪现作家笃信进化论的思想光辉。这些也都是明显高于晚清谴责小说的地方。最后,对照手法运用颇为精巧。小说中的对照是多方面的,从事件说,有辛亥革命与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之对照;从人物说,有乡绅及其帮闲文人和他们眷属这些剥削者与市镇居民、乡村农民、佣仆等被剥削者之对照,也有迂腐专横的塾师与活泼正直的塾童之对照;从观点、评价说,有太平天国起义的历史功绩、真实情况与尚不觉悟的农民佣仆中对“长毛”的稀奇古怪的传闻、轶事这对照。鲁迅是历来反对视小说为闲书的,《怀旧》的字里行间,不时闪烁其作为进步思想家的真知灼见的逼眼光芒。
鲁迅的《怀旧》是一篇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文言短篇小说,在我们充分肯定其文学、历史、思想价值的同时,无需讳言,也要看到文言形式,既妨碍了作品对历史大变动时期复杂动荡的社会生活的全面、深入的表现,也限制了作家对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精深的社会见解的充分、自由地表达,更限制了这样文情并茂引人深思的小说佳作的普及、广泛传播。从中国近现代小说的发展趋势来说,白话小说的取代文言小说,无人可挡,实属必然。
1997年8月8日于首都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