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悲壮的坚守到主动的放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悲壮论文,主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不管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高调唱得如何,中国知识分子也是不可能完全独立的。我们从张炜的长篇小说《柏慧》到阎真的长篇小说《沧浪之水》,可以看到追求所谓“独立精神”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可避免的宿命。
如果说长篇小说《柏慧》描写了有些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悲壮的坚守,那么,长篇小说《沧浪之水》则反映了不少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主动的放弃。这标志着当前中国知识分子历史分化的现实完成,这次历史分化是因为有些中国知识分子彻底背叛了他的社会出身。
在长篇小说《柏慧》中,“我”没有退却,没有逃避。“退却的年代已经过去了。退却的机会再也没有留给我。我命中注定了要迎上去,要承受,要承受这一切。我说过我从属于一个特殊的家族,当我慢慢辨认出这一点时,我就明白了该做些什么。我只有一种结局,就是迎上去,奔向那个我应该去的地方。这是非常光荣的。”长篇小说《柏慧》尽管存在人性论的局限,“我”的坚守不过是血缘的不同,“我越来越感到人类是分为不同的‘家族’的,他们正是依靠某种血缘的连结才走到了一起……——不是一族的人,最后仍然归不到一块儿。”但它却提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背叛问题。“由于我的特殊的经历,特殊的血脉,我一直铭心刻骨地记住了:永远也不要背叛和伤害,永远也不要对丑恶妥协。”而当前有些中国知识分子在精神上背叛了,对丑恶势力妥协了。这种历史分化不完全是血缘上的分化,而是社会的分化。
首先,“我”认识到了“善,就是站在穷人—边。”“这就是我的道德,也是我的立场,我出发求善的根本。”
其次,“我”对现实生活的认识是清醒的。“如果一个时代是以满足和刺激人类的动物性为前提和代价的,那么那个时代将是一个丑恶的、掠夺的时代。那个时代可以聚起粗鄙的财富,但由于它掠夺和践踏的是过去与未来,那么它终将受到惩罚和诅咒。”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本质方面的反映。
最后,“我”坚守的“是一种被一代代继承又一代代扼杀,最终总是存活的——精神”。“我”找到了这种精神的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人们都常常缺乏面对这个基本问题的勇气。人不愿意在血缘上确认自己,总是首先忘记自己是谁的儿子。”“我”没有精神背叛,“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我这个后来人可千万别溜掉,我得挺住。”
长篇小说《柏慧》是在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历史分化中坚守和弘扬了高贵的人生。
而长篇小说《沧浪之水》则是反映了有些中国知识分子对这种高贵的人生的主动的放弃。
可以说,长篇小说《沧浪之水》在某种程度上扬弃了张炜的血统论人性论的缺陷,但却放弃了对高贵的人生的肯定。
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也有长篇小说《柏慧》的“我”的同样血脉。“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的不同的血。”“平民也可以坚守自己心灵的高贵。”池大为对现实生活也有同样清醒的认识。“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道理是假的,利益是真的。道理随着利益转,因此各有各的说法。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小人物没有力量左右事情的方向。”“公事公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个人化的时代改变了权力的存在方式。”“这个世界是强者恒强,大小通吃,一路吃过去,吃了鱼还要吃虾,能吐一点骨头屑出来,就是很有良心了。”这些真知灼见不能不说是对现实的真实感受的升华。但是,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的不同,就是池大为没有悲壮的坚守,而是主动的放弃。
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细腻而生动地刻画了池大为的两次主动的放弃,一是掌权之前,一是掌权之后。
如果说池大为在掌权之前的主动的放弃是为了“曲线救国”,为了自尊和尊严,希望掌权之后重建崇高,重建神圣。那么,池大为掌权之后的主动的放弃就是完全彻底的了。池大为掌权之后,“还是想当个好官,做点好事。”然而,还是不得不主动的放弃。“我还幻想要群众口服心服,要让他们满意,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我经历了干山万水千难万险千辛万苦走到今天,本来是为了做点事的,但事情却由不得我。”
有人认为,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主动放弃的人的价值和尊严是建立在“圣王崇拜”的基础之上的旧“道”。今天的知识分子必须抛弃旧“道”,建立新“道”。其实,无论是长篇小说《柏慧》的“我”悲壮坚守的,还是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主动放弃的人的价值和尊严,不是抽象的人的,而是穷人的价值和尊严。池大为放弃了弱势群体的价值和尊严,赢得了强势群体的价值和尊严。
长篇小说《柏慧》的“我”始终认为,“我与贫穷的人从来都是一类”。“父亲长大之后,却开始慢慢地往自己的血脉上靠拢,这个过程简直就是靠本能来完成的。他大概记起了自己是谁的儿子——那片大山的儿子贫穷山民的儿子。于是他的生命开始有了着落。”“我们家流血流泪都是为了穷人,为了要做个好人——有信仰的人才算真正的好人啊!”“我将站在失败者一边。”“我”悲壮坚守的就是这种精神的根。而精神背叛就是背叛“土地、父亲以及我所代表和维护的给了我血液生命的穷人”。“原来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谁的儿子。”“我常常叮嘱自己:你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后来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腾到了你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种人。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我这个后来人可千万别溜掉,我得挺住。我其实一生下来就得接上去,这是我一点一点弄明白的,越来越明白了。”长篇小说《柏慧》的“我”的这种精神寻根,绝不是旧“道”,而是为弱势群体说话,维护和捍卫弱势群体的根本利益。
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在精神上背叛的绝不是旧“道”,而是“小农意识”。池大为说“我”是小农意识,“我在山村过了十年,知道山民是怎么活着的,我忘不了那种极度的贫穷和艰难,人总要讲点良心。”如果撇开“小农意识”的狭隘层面,这恰恰就是中国知识分子所要追寻的精神的根。
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每一个企图代替旧统治阶级的地位的新阶级,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抽象地讲,就是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惟一合理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如果剥开这种普遍性的形式,我们就可以发现这些思想是维护和捍卫哪个阶级的根本利益的。我们如果不局限于抽象的人的价值和尊严,就能发现长篇小说《柏慧》的“我”悲壮坚守的东西,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主动放弃的东西是维护和捍卫哪个群体的特殊利益的。
因此,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精神背叛和迎合需要,就是从基层民众中分化出去,跻身到了上层社会的行列,就是白毛女嫁给了黄世仁。
鲁迅曾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有人认为这是鲁迅对悲剧和喜剧的科学界定。这是不准确的。其实,鲁迅这里只是突出了悲剧和喜剧所具有的破坏性。他说:“但悲壮滑稽,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因为都有破坏性,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毁灭不是悲剧。只有在毁灭中抗争,在抗争中毁灭,才是真正的悲剧。因此,长篇小说《柏慧》的“我”的毁灭是悲剧,而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的毁灭不是悲剧,而是滑稽。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指出:“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20世纪最后20年至今,呼唤人的价值和尊严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人的价值和尊严从悲壮的坚守到主动的放弃,也可以看出一幅同样的漫画。
的确,长篇小说《沧浪之水》非常真实地画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有些知识分子的灵魂。但是,为什么长篇小说《柏慧》和长篇小说《沧浪之水》都反映了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正不压邪的现象,都不缺乏反思和批判,然而前者令人认同真善美,后者则令人认同假丑恶呢?
看来,长篇小说《沧浪之水》还不够现实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尽管长篇小说《沧浪之水》提供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真实画面,但这些都是表面现象,局部现象。它既没有深刻揭示这些丑恶现象必将溃灭的历史趋势,也没有写出基层民众的真正反抗或斗争力量,只看到了底层群众的消极方面。晏之鹤说:“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你想谁能够对你负责,给你更高的工资、位子、房子、自尊、一切?当官没有别的门道,对给他那张椅子的那个人负责就行了。只要对他一个人负责,老百姓一万个都没有用。”池大为对晏老师这种处世哲学所暴露的当前社会权力异化的历史真相是有些抵触的,但还是逐渐认同和实行起来。这不能不说是批判的严重缺席。
当然,作家对中国知识分子这种人性的扭曲不是完全没有批判。池大为不是一开始就随波逐流,而是进行了多次抵抗。但是,作家没有深刻挖掘池大为身上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缺陷,即漂浮状态。这种处于漂浮状态的中国知识分子在社会权力异化的历史进程中不是碾落成泥、潦倒,就是戴上镣铐,是没有力量抵抗的。“在这个时代,我们遇到了精神上的严峻挑战,我得承认这一点,我们没有足够强健的精神力量来回应这种挑战,在不觉中,就被打败了,缴械投降了。我们失去了身份,这似乎是时间的安排,不可抗拒。中国知识分子失去了根基,他们解放了自己,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精神绝地。”这是不可轻易的真理。
董柳说:“我们家有今天靠的是谁?靠人民群众?我们住筒子楼那么多年,人民群众谁说过一句可怜?人民群众是个屁!”董柳所说的可以说是当前中国不少知识分子的认识。他们在精神上背叛了其社会出身,既不依赖基层群众,也认识不到他们的斗争力量。
这些中国知识分子所追求的“独立精神”超越不了“浮萍”的命运。池大为的人生感受就是这种漂浮状态的反映。“我为了自尊和骄傲而不愿顺势而为,可越是想坚守那点自尊就越没有自尊。”“我没有身份,这使我气短,我沉痛地感到了身份是多么重要。没有身份而想拥有自尊,那不可能,这是痛到心尖尖上的感受。”为了摆脱这种难以忍受的漂浮状态,“边缘的滋味,被人遗忘的滋味,可真不是滋味。”池大为争取“入局”,“这个局不是为小人物设计的,小人物要跳出去,惟一的办法就是想出无数的办法变成大人物。”这不就是从基层民众中分化出去,跻身到上层社会的行列吗?
池大为成为大人物后,似乎有了机会,下了决心要在自己心中重建崇高,重建神圣。但是仍然失败了。“圈子好像是个黑洞,好像有一种神秘的魔力安排了一切,进去了就身不由己。”
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池大为在精神上彻底背叛再次证明了追求所谓“独立精神”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不是继续漂浮,就是精神寻根,或者跻身上层,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