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经济思想新论——小说母题与作者思想新创性的关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聊斋志异论文,思想论文,新论论文,新创论文,关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35(2002)02-0061-05
蒲松龄《聊斋志异》所取得的成就世所共见。这不仅是作家个人天才的创造,也是在传统文学之树上生长出来的。关于作品的继承性不少论者已说了千言万语,本文仅从一个较少为人注意到的主题学——母题流变角度,试陈鄙见。
在明清惩恶扬善的伦理浪潮中,《聊斋志异》的经济思想也不免带有明显的伦理特色。其中作者所关注的人与金银财宝关系问题,就涉及了多种重要观念。若是从跨文化的主题学视野加以仔细追寻,同其他作品多方比较,蒲松龄的思想创获才会更加准确定位并客观真切地揭示出来。
一
首先,旧有母题总是垂示梦兆幸运者得金,(注:王琰《冥祥记》:“宋沙门法称临终曰:‘嵩山神告我:江东刘将军,应受天命,并以三十二璧、一饼金为信。’宋祖闻之,命僧惠义往嵩山,七日七夜行道,梦有一长须翁指示。及觉,分明忆所在,掘而得之。”)而蒲公《聊斋志异》则借以讽刺相信梦兆者反倒自取祸。《牛飞》(卷十二)(注:本文所引卷数,均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济南:齐鲁书社,1981。)与某人梦牛生两翼飞去,担心丧失,就折价卖掉,以巾裹银子缠臂上,路上见鹰很驯服,就将巾头系在鹰腿上,不料鹰飞把银子也带走了。作者评:“某每谓定数不可逃,而不知不疑梦,不拾遗,走者何遽能飞哉?”这显然超越了凡俗看法。某人损财的原因,乃是他欲益反损,贪图本不属于自己的财物,此与金银变化母题劝讽的核心之旨相符,但又不是以这类贵金属意象本身变化展开的,同中有异,同中出新。为传统母题增强了现实性。
其次,《聊斋志异》该母题体现了掘宝习俗中重要的民俗企盼,渲染了可获得金银财宝的灵物的功用。如《桓侯》(卷二十四)中写的点金草。桓侯(张飞)指点鼓好士:“所怀香草,鲜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点金;草七茎,得金一万。”又如《八大王》(卷十三)中的鳖宝,幸运者:“……自念所获必鳖宝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随口而出其名。于寝室中掘得藏镪数百,用度颇充。”临洮冯生得了“鳖宝”便可轻易获取金银,但一旦在梦中被原主鳖精八大王索走,又如同常人。这样,作品将获取财宝的财力又移注在“灵物”这一道具上,便于展开更多更丰富曲折的故事情节。传统母题里,有的是“漱金鸟”、“银树”之类传闻,王嘉《拾遗记》卷七载魏明帝时,昆明国贡嗽金鸟,“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宫人争以鸟吐之金用饰钗珮,谓之‘辟寒金’”。褚人获《坚觚余集》卷二引《谢氏诗源》载:“薛琼家贫,苦无以养。有一老者以物与之,曰:‘此银实也,种之得赡汝亲。’琼如言种之。旬日发苗,又旬日生花,花如钿螺,又旬日结实,实如樱李。种而收,收而复种。一岁之间,所得银实无限。琼曰:‘真仙所赐,我岂可以自封!’凡有亲而不能养者,皆遍周之。”这些都不如蒲公笔下此物来得便捷,引人入胜。
其三,提出了长辈给小辈遗产的时机问题。而这一时机的选择乃是因人、因其人能力性情及其所处人际环境而异的。《李八缸》(卷二十三)写其弥留之际,分给次子月生窖藏银二,其兄为八。并非有意偏向,原因有三,一者:“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二者:“尚有二十余年坎壇未历,即予千金,亦立尽耳。”三者:“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月生果然由于天真懦弱,为乡里无赖所鱼肉,家道渐落,兄与妻子先后死,山穷水尽之时,父才托梦指示窖藏银子,使其摆脱困境。据文后异史氏评,作者与李家交往密切,了解其为人,感叹:“呜呼!翁临终之治命,昔习闻之,而不知其言言皆谶也。亦何其神哉!”只有中年后饱经风霜,洞察世事艰辛人生坎坷,才可领会翁所考虑的用心良苦。作品注意到蒙人施银之后,受者能否承领、承领后能否保住的实际效果,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表面化、一时性的善良动机上。至于长辈控制掌握时机的能力,则超越了生死幽明的限制。
如果仅仅理解为这是写实,则未免褊狭。按,此故事命意当来自西晋志怪故事,干宝《搜神记》卷三中说隗炤临终书板,嘱妻慎莫卖宅,五年后有个姓龚的来,以此板责之,届时龚果来,卜卦,告曰:“吾不负金,贤夫自有金,乃知亡后当暂穷,故藏金以待太平。所以不告儿妇者,恐金尽而困无已也。知吾善《易》,故书板以寄意耳。”“算出金埋在堂东,掘之果然”《晋书》卷九十五《艺术传》采用这个故事,其中也有卜者对隗炤 “镜穷达而洞吉凶”的赞叹。而聊斋作者则将其用于长辈给晚辈财产上,并且提出了涉世未深性情懦弱的青年如何能够处理好家业的问题。
其四,《聊斋志异》对传统母题的超越,还体现在揭示主客知遇所焕发的感染力问题,其可使浪荡公子迷途知返,发奋自立,振兴家业。《宫梦弼》(卷六)写保定慷慨好客的柳芳华,家中客宫梦弼与柳“寝处时最多”,柳之子柳和幼小,称之为宫叔,宫叔有个嗜好,常常“兴发贴地砖,埋石子伪作埋金为笑。屋五架,掘藏几遍”。惹得众人屡笑其幼稚。后芳华过世,家道败落,宫叔仍“时自外入,必袖瓦砾,至室则抛掷暗陬,更不解何意”。而当柳和对宫叔忧贫时,宫叔的看法是:“子不知作苦之难。无论无金,即授汝千金,可立尽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此处但明伦评:“今之不知以此教子者多矣,况父执乎?”“如此父执,只合于神仙中求之,顾神仙不可多得,奈何,奈何!”[1]宫叔离去后,柳和家道愈加零替,黄家欲悔婚,好在黄女志不为夺,扮乞妇来到柳家。不想黄女在柳舍闲屋角落中发现一堆银子,原来“宫往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柳和不禁解悟:“因念儿时常与瘗石室中,得毋皆金?”急忙赎回典出的故第,昔日所藏石子,露出的还是石子,但砖下的竟真的全是白银,顷刻间数至巨万。于是赎产买仆如昔。
如此失银得银,一贫一富的变化,令这位浪荡公子真的为之灵魂震撼:“若不自立,负我宫叔!”——作品借此母题,不仅写出了门客受主人相知挚情后,其侠义感而通神石能化金;更写出了义客所创造出的物质奇迹,还让主人的遗孤产生了精神巨变,巨大的人伦关怀使得其能在潦倒中奋起,树自立于世,振兴家业之大志,他居然还刻苦读书中了乡选。此外柳和还能知恩图报,并最终以宽容的态度对待势利的岳家。正如异史氏评:“……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而何守奇评也指出了此中某种必然性:“柳父挥金获报,非能散者乃能聚哉?……至宫尝戒和以不知作苦之难,和恐负宫而奋其自立之志,则既富且贵,故非倖至耳。”磨难和侠义所激发的青年发愤立业问题,便这样被警醒地提出来了。
作者写出了笔下中心人物的境遇转折关键,其发迹变泰并不是因为侥幸、天佑,而是在经历人生困苦磨难之后,对社会众生相认识深刻了,将人与财富关系理解深入了,对于侠义人情的价值切实珍重了。财富的得失只是一时的,在此已显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能否具有主宰财富的决心、志向和能力。蒲公作品就这样在银子归属尤其是持守的问题上,突出了人的精神境界提高和主观努力作用。而先在文本,以及嗣后之作,所强调的却只不过是“天运”的主宰力量。(注:如刘敬叔《异苑》卷十写扬死后,先所埋金皆移邻人陈家。陈晨起见门外忽有百许万镪封题是扬姓字,然后“知财物聚散,必由天运”。)可见,蒲松龄的小说创作在多方面超越了传统母题所蕴含的思想。
二
寻究与《聊斋志异》该母题相仿佛的若干同类型故事,看母题运作的前前后后,对于蒲松龄构思主意的境界、思想新创可以留下更加鲜明深刻的印象。
一者,是写出不该得到财富者,偷掘是徒劳的。朱一玄先生找出过明周玄《泾林续记》一个相关本事:父李劳埋银不告子,母也因子浪荡而秘不言。直到子痛悔改行,母才告知,但旧宅已转售陈翁,陈翁一面拖延,一面暗令家人偷掘;然而李子还是如数掘出了银子,原来陈家人发掘时只见到清水一泓。[2]明陈良谟《见闻记训·瓮中金银》亦转述:“嘉兴有一贾人,积银数百两,贮以瓷瓮,以金钗耳股置其上,瘗地中,乃出贾于外。不虞为其子窥见之,窃发其瘗,视瓮中唯清水一泓耳。以手搅探之,无物,遂封盖如故。比其父归,发瓮取金,覆其数不减,而次置搅乱。问其妻曰:‘吾瘗金,谁曾发耶?吾所置金钗在上,今顾在下,何邪?’后其子稍自言其故,众人相骇叹。以父之财,子犹不得而有之,况可非分觊耶!”
二者,天赋财运,谁也夺不走。稍后干蒲公的徐昆,在《柳崖外编》卷三中,又说某州牧幼女见园中有羊两只,肥泽可爱,时或多达八只,但父母不信。女长大嫁某生,生为官来故地,女又见群羊,夫嘱她暗记,果掘出白银十瓮,简直像专为此女所留。作者柳崖子评:“前若兆之,后乃实之,所谓物各有主也夫!”同书卷十一写林二父子在京开酒店,偶发现两坛,满是黄土块碎石灰。恰巧街邻富姓家仆李七之女,秃头又不慧,石灰块到秃女手中就真成了纹银。林二悟出女有福,就娶做儿媳,将坛放其床下,取来便全是黄白之物,女也长出头发,聪慧勤俭。作者认为:“以秃晦貌,以痴晦才,以石灰晦黄白,时至疑亡,物得主而家道成矣。晦之为用大矣哉!”似乎有福之人总是能及时地发现表面现象下深蕴的价值。然而,故事还是偏重在幸运者天赋的财运,而非后天的主观努力,境界也逊于蒲公。
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卷四《天财》写,瞽者给韦某算命说明年会得“天财”,次年他果从古墓旁发现一坛银子,以为此非天财而不取。夫妻争吵,邻居听到后去发掘,却见一坛蛇,以为韦某故意相骗,夜登屋顶揭瓦将蛇倾下,银从天降。夫妻又梦金甲神告知:韦命中应得天财。而坛中尚留银一锭酬邻居之劳。(注:[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第176型“蛇罐”:“1.某人获知埋金罐的地方,想把它挖出来。2.另一个人也知道了这件事,偷偷地把它挖了出来,在里边只找到了蛇。3.他把蛇通过房顶倒进了有权得到金罐的人的家里,蛇变成了金子。”见该书,王燕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262。但该书忽略了上引故事。)强调的还是运气。
三者,母题表现的金银归属问题,也是遗产领受者是否具有承领资格的问题。李庆辰《醉茶志怪》卷三载:“谚有云:‘时来则黄土变金,运败则黄金成土。’此虽寓言,然实有之。邑有朱某者,其先家本富,母溺爱过情,藏得白镪六罂,为之私瘗于室内。嘱曰:‘毋妄奢费,汝他时乡会试,可取作川资也。’母死后,游荡不羁,呼卢唤雉,柳巷花街,无所不为。不数载,家产荡然,而妻亦亡。孑然一身,空如悬罄。因忆所瘗之金,发之,则罂固如故。启之,满贮皆清水,六器皆然。朱卒以困死。噫,异矣!”说明不肖浪子倘若不知改悔,还是会与财富失之交臂。伊园主人(王景贤)《谈异》卷五也称:“山阴成生家小康,父没,有金三千瘗马厩石下,遗命:‘非赤贫不得启。’会荒岁,家亦中落,因入京师依某部办,由供事选衡州,经历数年,任满,以与上官不合,谢病归,会计宦囊,复得三千,将徐置田宅,为自娱计,密检藏金,乃乌有矣。而临村某孝廉,即日锄地,得金三千。此与前人所记巡方见藏神事无异,此得彼失,不爽分毫,尤奇耳。”突出了不到时机贸然发掘,会无可挽回地丧失其原本可能得到的宝藏。
上面两个也是晚于《聊斋志异》的故事,从反面向世人示警,虽说也注意到以金银变化母题来突显遗产承领时机、条件的重要,比起蒲公还是显得逊了一筹,不如聊斋故事那么感人。
此外,《钱流》(卷三)也单纯地写了与金银有关的钱:“沂水刘宗玉云:其仆杜和,偶在园中,见钱流如水,深广二三尺许。杜惊喜,以两手满掬,复偃卧其上。既而起视,则钱已尽去,惟握与手者尚存。”突出了其作为货币的流动特性。此当来自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八“钱谷能飞”条:“吾友王荫伯教谕铜陵时,闻有王姓民初富后贫,遣空仓数十间。一夕,闻风雨声,晨起视之,则仓皆谷实之矣。而谷每粒有二微翼如糠秕然,归语予。则表兄诸迁佩曰:‘予在山东日,薄暮空中轰然有声,众曰钱飞矣。明日询之,城隍庙后某家得数万钱。予始信蝴蝶满苑树,殆不虚诞。’”相比之下,钱流还是比钱飞更加形象。
三
金子变化,乃是中古汉译佛经中一个值得重视的母题,蒲公的创获肯定离不开此,然而,似乎较少为研究者所注意。
金蛇互化。说佛与阿难在旷野中见一大毒蛇,某耕人看却是一块真金。王把他捕系狱中要加刑戮,他说出原委,称此时才悟解佛言:财宝真是使人心迷苦恼的毒蛇。(注:马鸣:《大庄严论》,卷五,后秦鸠摩罗什译,[日]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卷四,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年影印,289c~290a。)
金钱化金猫。说恶生王见一金猫到园西南角,掘得一个铜瓮,满是金钱,深掘又得一瓮。尊者说是他往昔施惠的宿因所得福报。[3]
金人和金化人至迟元魏时已进入中土。说波罗奈王梵誉常夜闻冢间呼唤声,自称“贝尔伏藏”,对前来打探者说欲至王库中,明日将八个道人驱赶可得赏。他遵嘱行事,道人变成八盎金子。王派人来,金却化为毒蛇。[4]据说这是该人奉行八戒——八关斋所得的善报。梁代佛经故事说,某家千斛谷被一个无头目手足的大肉块吃光,其在道边,有数百乘黄马车的人驻车呼“谷贼”,肉块答曰因吾食人欲故在此。主人问欲贼来者谁,答曰金宝之精,居三百余步外大树下,主人即得瓮金,原来谷贼先前食谷不语姓字,是欲令某得金以为报。[5]
兔金人三者互化。说某辟支佛入城乞食遇卖柴人,后者把卖柴所得食品施与,吃完辟支佛腾空而去。卖柴人道见一兔,以杖撩之,兔变成了死人抱住他脖子,持归家后死人变成金人。卖柴人截其头,头生;截其手脚,手脚生,遂获得不少金头金手脚。国王使者来却仍是死人;一到了卖柴人手里又成真金。[6]又说阿泪吒道见一兔,追逐中兔化为死人抱其头,推却不下,回家,变成了一具阎浮檀金,(注:贤愚经,卷十二,波婆离品,元魏慧觉等译,大正藏,卷四,435a~b。按,本节故事,连同《夷坚志》、《稽神录》等金人银人故事,当为《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同类描写直接取材之一,谭正璧先生《三言二拍资料》和胡士莹先生《话本小说概论》均失检。)王派人察看,仍是死人,往返七次均如此。后来还是阿泪吒取了一小块奉王,说明施舍辟支佛的缘故,王才慨叹拜其为大臣。
金鼠狼化金。说某人途遇一只金鼠狼,“心生喜踊,持置怀中,涉道而进。至水欲渡,脱衣置地。寻时金鼠变为毒蛇。此人深思,宁为毒蛇螫杀,要当怀去。心至冥感,还化为金。……”[7]按,佛经金精故事当早于《列异传》,因大量佛经亡佚无考。(注:据考,东汉永平十年至唐开元十八年(67~730)译经2278部,7046卷,而到了唐开元十八年,只存1130部,5066卷,其间大量译经散失,参见童玮:中国佛教和大藏经,任继愈、季羡林等编:中国佛学论文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197。)笔者认为,那些散失篇章之中,肯定有不少流传过,还可能保留一些本母题(以及别的)更早的源头。何况,支谦在吴国建业时也是译过《百喻经》的。可见,金精故事岂可为旧题曹丕《列异传》所独专?
此外,金在树下鸟鸣悦耳。《经律异相》卷四十一引《贤愚经》第十一称,树上有一雉,它在别的树上鸣声都不悦耳,“若在此树,鸣声哀和”,请檀腻代问,王答:“由彼树下,有大釜金,是以于上,鸣声哀好,余处无金,音声不好。”于是王就让檀腻掘出此金作贸易所需。
无疑,佛经故事启示作用是多重而巨大的。其对于金银变化母题的确立,也是根本性的。
首先,佛经金蛇(鼠蛇、人、猫等)变化母题,其中的金意象是稳定的,而金变化的“异相”形象却为多种,可相互置换。此基于佛教六道轮回观念,但轮回尽管显示了早期图腾崇拜印痕,毕竟两者明显不同。图腾是在人活着的时候人兽互变,往往是动物生人;而佛教六道轮回则是在人的来世变化。金银变化也是体现在当世,因此,它是受六道轮回观念的强化,显示了变化(生物与无生命物)的某种合理性,但在其变化形式上,颇接近于向远古图腾崇拜的回归。
二是提供了众态纷呈的意象,特别是一系列引人入胜、鲜活的小动物意象,成为母题持久保留的。以其具有自由活动的诸般物种性质,小玩具般风趣幽默色彩,使金银这无生命物具有了生命体的某些功能,使其去留弃取的伦理选择成为可能,很契合母题表现和拓展需要。
其三,佛经故事展示了人与金银的双向辩证关系,人对于金银获取不是一相情愿的。即使对于真金,也要辩证地看,注意金银财宝的本质及其与人的祸福相依的关系。显然,佛经故事的深刻哲理启示着:金银财宝这件事物,关系到人的命运幸福,对于它具有的多样化功能,不能简单孤立地看待。在人的感觉世界中,把它不仅仅看成是金银财宝,其“正相”中可能会出现种种“异相”——给人带来好运,也可能相反。如何不再是单一性地对于财富抱有肯定的态度,这反映了人们对财富复杂本质认识的进步,不能不说是形象而富有启发力的。
其四,汉译佛经母题中一个尴尬的对象每每是国王,总是风趣地教训国王,说明国王也对金子变化无奈,颇带君权有限的讽刺意味,国王权威受到大胆挑战;而《聊斋志异》对此没有涉及,只是向市民阶层发家致富理想上靠近,这是官本位、君主本位文化和清初专制政治透过民间习俗,对于旧有母题的有意误读。此外,佛经故事调侃幽默气息较浓,而蒲松龄笔下故事却是深沉严肃的,带有沉潜静默中百般玩味后得出的人生忧患意识。
四
银变型故事是世界性的。世界民间故事类型编码作AT834型。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母题索引》所列二型为834“穷兄弟的财宝”及其亚型834A“一坛金子和一坛银子”。[8]但研究似乎还很不够。
从世界范围内来看,论者认为:“变形和脱魔的能力只是在民间故事和传说中较为普遍的魔力的一种。这种魔力境界具有十分完善的信仰背景,因此所有类型的魔力在故事中都变成了不言而喻的现象,而在故事的主要情节方面,这些现象几乎总是作为插曲处于次要地位。在大量的混杂的这类资料当中,一部分母题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这些母题在一部分重要的文学作品中,或是作为插曲,或是作为民间传说而变得家喻户晓。”[9]文学主题史也是思想史。衡量某一作家作品在主题中、母题史长河中的价值品位,主要看的就是其新创,是否在旧有母题中注入了新思想。而如何处理人与金银财富的关系,《聊斋志异》就在前人既有母题中,赋予了新的主题意蕴,使得在金银映照下,人的精神世界隐秘为之进一步洞幽烛隐。
《聊斋志异》对于金银变化传统母题意蕴的新创,同该母题的整体系统功能离不开,离不开清代该母题总的创获,也与古代社会、明代尤其是清初货币政策有关。[10]然而,还是不能低估蒲松龄的艺术天赋与对于社会、人生洞察的深度。
首先,母题嗣续往往不是一种两点线性对应的,还可能其间有不少中介;其次,母题最早源头无疑来自遥远的西部外域,而其流传期间已有了不少误读加工;其三,作者艺术天才的加工增殖,蒲公运用一些小母题也是不拘一格,灵活得所的,仅以上例来说,《牛飞》写的是信梦导致做出来荒唐事,而《李八缸》写的是托梦果然灵验。
蒲松龄借助于佛经故事以来金银变化故事母题的旧有河床,却赋予了众多同类作品所没有的、或阐发不足的可贵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