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否定排他性标记语的来源与发展_介词论文

汉语负面排他标记的来源及其发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负面论文,标记论文,来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汉语负面排他标记的来源及其发展

1.1 焦点的界定

有关焦点的界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注:Jeanette(1999)把焦点分为心理焦点(psychological focus)、语义焦点(semantic focus)、对比焦点(contrastive focus)三种,这是从焦点的广义理解而作出的划分,本文所讨论的焦点仅限于狭义的理解。严格来说,狭义的焦点和强调也有区别,但本文对两者不作严格区分。)或认为焦点就是话语中表达的新信息,或认为焦点就是没有语义前项而正在讨论的片语,或认为焦点就是在强调项和其他一系列选项之间所构建的一种对比关系。(1991:32)、Bos(1999)等基本上采纳后一种界定,他们根据是否具有“包含”和“排除”选项的特性,把焦点标记分为“包含(inclusive)”和“排他(exclusive)”两种。(注:“包含(inclusive)”或曰“追加(additive)”,“排他(exclusive)”或曰“限定(restrictive)”,异名同实。)前者如英语的also、too、even(相当于汉语的“也、连”),这些标记暗示话外有话,包含他项;后者如英语的only、merely、just“(相当于汉语的“只、仅”),这些标记表示仅有此选,排除他项。以also和only为例说明如下:

(1)It's also available on Monday.

(2)It's only available on Monday.

例(1)中also所在的句义为“星期一也可以”,但预设还有其他日期可以;例(2)中only所在的句义为“只有星期一可以”,排除其他日期的可能性。(注:Bos(1999)认为,also等包含性标记重在确定话语的预设(determines the presuppositions of the utterance),而only等排他性标记在于确定话语的真义(determines the meaning of an utterance),两种焦点标记的功能泾渭分明。)我们注意到,以连词also为代表的“包含”性标记所表达的语义大致对应besides类介词所表达的语义,而以连词only为代表的“排他”性标记所表达的语义大致对应except类介词所表达的语义,所以上面例(1)、(2)分别和下面例(3)、(4)基本等值。

(3)It's available besidesOn Monday.

(4)It's not available except on Monday.

上述besides所在的例(3)是“除星期一,其他日期也可以”,与例(1)等值,同是强调“包含”;except所在的例(4)是“除星期一,其他日期不可以”,与例(2)等值,同是强调“排他”。

例(4)与例(2)都是强调“排他”,但是两句稍有差异,例(4)比例(2)多了一个否定词not。这是因为例(2)用only是从肯定角度作正面的排他强调,而例(4)用except是从否定角度作负面的排他强调。

1.2 正负两类排他标记反映了两种不同的事物观察方式

正负两类排他标记的不同,反映事物观察方式的不同。“同一个事务或情景,由于我们观察的视角或注意的方式不同,就会由于凸现的差别而在我们头脑中形成不同的心理图示或意象。”(沈家煊、王冬梅2000)譬如对图1,就可以通过图2和图3两种不同的方式来观察。

图1

图2

图3

图2的视角是由外向内,这种观察方式好比照相时把镜头由远推近,在人们头脑中形成的图像是先出现四周的白色背景(ground or shading),然后凸显中间的黑色前景(figure or profiling);图3的视角则是由内向外,这种观察方式好比照相时把镜头由近拉远,在人们头脑中形成的图像是先凸显中间的黑色前景,然后出现四周的白色背景。由于背景和前景显现方式的不同,逻辑上就有两种不同的排他方式,语言上也有两种不同的表达方法。

(5)四周都是白的,只有中间是黑的。(6)除了中间是黑的,四周都是白的。

例(5)描写的顺序由四周的白到中间的黑,是图2的写照;例(6)描写的顺序由中间的黑到四周的白,是图3的写照。例(5)把“中间是黑的”当作新信息来报道,采用“只有(only)”来聚焦,这是一种正面的肯定标记,语言中常用具有“唯独”语义特征的词语来标记;例(6)把“中间是黑的”当作旧信息来处理,采用“除了(except)”来聚焦,这是一种负面的否定强调,语言中常用具有“除舍”语义特征的词语来标记。

上古汉语不见“除舍”类负面排他标记,只见“唯独”类正面排他标记;现代汉语“除舍”类标记不限于表示“排除(except)”,还可以用来表示“追加(besides)”。古今汉语这两种情况牵涉到负面排他标记“除舍”的来源和发展,即“除”的except排除用法是如何来的,“除”又如何发展而有类似besides的追加用法,围绕这两个问题下面分别讨论。

2 负面排他标记的来源

2.1 上古汉语只有正面的排他标记

现代汉语既有正面的排他标记,如“只(有)”,也有负面的排他标记,如“除(了)”,然而上古汉语只有正面的排他标记,常用的词语主要有“唯、独、繁、但”等。(注:甲骨文及金文已见“隹”、“”,这是“唯”的早期写法,上古“唯”也作“惟”、“维”,如“余虽与晋出入,余惟利是视”(《左传·成公13年》);“将恐将惧,维予与女”(《诗经·小雅·谷风》)。“唯、独、繁、但”等正面排他标记意义相通,如“繄伯舅是赖”(《左传·襄公14年》)=“唯无咎与偃是从”(《左传·襄公27年》);又如“如是若入此室,但闻佛功德之香”(后秦·鸠摩罗什《维摩诘所说经》卷2)=“如是若有止此室者,惟乐大乘功德之香”(唐·玄奘《说无垢称经》卷4)。)如:

(7)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

(8)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孟子·离娄下》)

(9)尔有母遗,繄我独无。(《左传·隐公元年》)

(10)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上古罕见负面的排他标记,“除”、“舍”等在上古都用作动词,并不是负面排他标记。例如:

(11)抚民以宽,除其邪虐。(《尚书·微子之命》)

(12)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庄子·盗跖》)

(13)女无亦谓我老耄而舍我。(《国语·楚语上》)

(14)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下》)

例(12)至(14)中的“除”、“舍”很像负面排他标记,而且也有学者就是这么看的。(注:如杨树达(1984:296)认为《孟子·公孙丑下》“舍我其谁”的“舍”就是表排除的介词,此外他还把《汉书》“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中的“舍”认为是介词,但司马贞《索隐》谓“舍,犹废也,止也。言为人主不能行圣人之术,则己废止,何为勤身苦心为天下所役,是何哉?”当从司马贞说。)但是我们认为,例(12)至(14)中的“除”、“舍”仍是义为“除去”、“舍弃”的动词,(注:且例(12)出现在《庄子》杂篇中,古今学者都认为杂篇是后人的伪作。)上古“除”、“舍”没有相当于except的排他用法。

“除”的排他用法,或以为始见于《齐民要术·杂说》“一切但依此法,除虫灾外,小小旱不全至损。”(向熹1993:288,冯春田2000:419)或以为始见于《三国志·张严程阚薛传》“自臣昔客始至之时,珠崖除州县嫁娶,皆须八月引户,人民集会之时,男女自相可适,乃为夫妻,父母不能止。”(王鸿滨2003)然而《齐民要术·杂说》已被学者(如柳士镇1989、汪维辉2006)证明不是北魏贾思勰所作,而是唐人的伪作。《三国志》所见一例大概没有问题,不过“除”的排他用法有比此例更早的例子。在东汉译经中已见“除”“舍”等排他标记,仅以东汉支谶所译《道行般若经》为例:

(15)除其宿罪不请,余不能动。(东汉·支谶《道行般若经》卷2)

(16)除是阎浮利地上满其中怛萨阿竭舍利,正使天中天三千大国土满其中舍利为一分,般若波罗蜜经为二分,我从二分中取般若波罗蜜。(东汉·支谶《道行般若经》卷2)

(17)舍诸佛,是菩萨摩诃萨无有与等者。(东汉·支谶《道行般若经》卷7)

(18)舍置佛道地,众罗汉、辟支佛道地不及是菩萨道地。(东汉·支谶《道行般若经》卷8)例中“除、舍”都是排他标记,相当于英语中的except(下文将通过与梵文原典的对照得到证明)。支谶所译的《道行般若经》后世多有异译,在这些同经异译中还可以看到“除、舍”之间的换用。例如:

(19)除诸佛,无有与摩诃萨等者。(前秦·昙摩蜱等《摩诃般若钞经》卷5)

(20)除如来住,于余菩萨及诸声闻独觉等住为最为胜为尊为高。(唐·玄奘《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565)

例(19)、(20)分别是例(17)、(18)的异译,“除”和“舍”、“舍置”相互换用。(注:“舍、置”表示排除的意义,辞书多失收。“舍、置”与“除”对译中多见换用。例如“除彼比丘及比丘尼,颇有一优婆塞,度疑彼岸以不”(失译人名《别译杂阿含经》卷10)=“置比丘尼,有一优婆塞修诸梵行,于此法律度狐疑不”(失译人名《杂阿含经》卷34)。再如“阿难!我为汝所说经,舍置般若波罗蜜”(东汉·支谶《道行般若经》卷9)=“阿难!我所说法,唯除般若波罗蜜”(后秦·鸠摩罗什《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卷9)。)负面排他标记“除、舍、置”之间的换用相通,一如正面排他标记“维、繁、但”之间的换用相通(详参注解4)。

有关“除舍”类排他标记是如何产生的,这方面的研究目前还不多见。王鸿滨(2003)考察了“除”的来源,她认为在《左传》、《国语》中“‘除’字常处于复合双音动词的后位”,“在句法结构中往往处于动补结构的补语位置,以表示动作的结果或趋向”,由此意义开始泛化并虚化;她还认为由于“人们对世界认识的日益扩大和深化,需要有一种语言形式能够对事物间减除的结果做出详细具体的描写,于是促成了除动句结构的扩展,导致了‘除’字句的诞生。”

根据我们的考察,先秦文献中既有“除”处于后位的“粪除、扫除、祓除”等复合双音动词,同时也有“除”处于前位的“除去、除翦、除立”等复合双音动词,仅凭那些处于复合双音动词后位的“除”(而忽视那些处于复合双音动词前位的“除”)来推论“除”的虚化,恐怕不太妥当;即便承认“除”字常处于复合双音动词的后位且往往充当动补结构的补语成分,恐怕也不能解释介词“除”由此虚化而来,因为介词“除”始终都出现在小句或短语的首位,从来不出现在双音动词后或动补结构的补语位置。(注:还有一个对其解释不利的事实,那就是介词“除”并不一定晚于动补结构而出现。一般认为动结式产生于魏晋南北朝,而介词“除”在东汉就可见其例。)至于把介词“除”的产生归结为“人们对世界认识的日益扩大和深化”的结果,也没有触及到“除”字句产生的具体原因,无益于解释介词“除”为什么在中古而不在上古产生。此外,仅仅从“除”字句出发,孤立考察“除”字句的来源,忽略历史上并存的“舍”字句及其他相关句式,也很难彻底弄清负面排他标记的本末源流。

2.2 佛经翻译导致了汉语“除、舍”类负面排他标记的产生

我们推测,“除舍”类负面排他标记的产生当是源自佛典翻译中梵文语法的外借。任何语法化都有其致使的动因,只有捕捉到语法化的动因,才能准确地解释语法化的全过程。“传统的语法化研究大都是在假定的同质演变的状态下进行的,这种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语言演变的一元发生(monogenetic)模式这样的假设之上的。事实上,正如Hopper & Traugott(1993)所强调的,‘严格的语法化一元发生观是不恰当的’,因为这种研究模式忽略了大量的由语言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现象。”(吴福祥2006)语言接触中的外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语法化动因,汉语“除舍”负面排他标记的产生,就是在翻译佛经过程中,经由语言接触而诱发外借的结果。通过梵汉对勘研究,可以证实“除、舍”等正是梵文sthapayitvā和muktvā等排他标记的直译,譬如例(17)、(19)两例同经异译的梵文原典是:(注:早期佛经原典不一定都是梵文,但主要是以梵文为主或与梵文同一语系的其他语种。)

(21)tat kasya hetoh tathā hi Subhūte nāsti tad anyesām sattvānām tādrsam maitrīsahagatam cittam yathā tasya bodhisattvasya mahāsattvasya sthāpayitvā buddnān bhagavatah(AAA,第793页)(注:AAA=Abhisamayālamkārakokā,,the work of Haribhadra,together with the text commented on,ed.U.Wogihara,Tokyo1932,The Toyo Bunko; Reprinted Tokyo1973,Sankibo Buddhist Store Ltd.)

何以故?其余人无有是慈,除诸佛无有与摩诃萨等者。(前秦·昙摩蜱等《摩诃般若钞经》卷5)

何以故?其余人无有能及是慈者,舍诸佛是菩萨摩诃萨无有与等者。(东汉·支谶《道行般若经》卷7)

上例中梵文sthāpayitvā被翻译为“除”、“舍”。梵文muktvā也有翻译为“除”、“舍”的。如:

(22)muktvā bhiksavas tathāgatam nānyah saktah purnam maitrāyanīputram arthato vā vyajanato vā paryādātum(Kern-Nanjio校订本,第206页)

自舍如来,无能尽其言论之辩。(后秦·鸠摩罗什《妙法莲华经》卷4)

舍除如来菩萨大士辩才质疑,未曾有如满愿子者。(西晋·竺法护《正法华经》卷5)

上例中《妙法莲华经》和《正法华经》也是同经异译,两经分别用“自舍”和“舍除”来翻译梵文的muktvā。例(22)的梵文在喀什葛尔和田出土本中作:

(23)sthāpayitvā ca bhiksavas tathagato na kenacic chakyam pūrnam maitrāyanīputram paryādapayitum(O.Kashagar)

例(22)和(23)是同经不同版本的梵文。不同的是,例(22)用muktvā,而例(23)用sthāpayitvā。相同的是,在汉译过程中sthāpayitvā和muktvā都选用了相同的词语“除”、“舍”来翻译。梵文中sthāpayitvā和muktvā两个词是意义相同的词,它们都兼有动词(puttin gaside、remove)和介词(except)两种用法。(注:Monier Williams编著的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分别注明了sthāpayitvā、muktvā的这两种用法(详参Williams 1951:821,1263)。)东汉译经时期汉语已有相当于梵文sthāpayitvā和muktvā动词用法的词语“除”、“舍”等,《梵和大辞典》(荻原云来1940)第1515页标明sthāpayitvā的词根√sthā可以汉译为“除”、“置”等动词,第1047页标明muktvā的词根√muc可以汉译为“舍”、“除”、“舍除”等动词。但是汉译时期汉语中没有相当于梵文sthāpayitvā和muktvā介词用法的词语,早期译人在翻译例(22)和(23)中sthāpayititā和muktvā的介词用法时,由于面临没有现成相同用法的汉语词语可资对译,最有可能的选择就是利用和sthāpayitvā、muktvā动词用法相同的“除”、“舍”等词语来对译。这种移花接木式的翻译借用,使得汉语无形中产生了一套表排除用法的介词。(注:我们承认汉语“除舍”类动词自身也有可能发展出表排除意义的介词用法,但是在汉译佛经之前毕竟还没有看到这一发展的事实,事实是汉译佛经过程中的语言接触促发了“除舍”类介词用法的产生。)这种翻译借用算是一种“接触诱发的语法化”(Contactinduced grammaticalization,Heine & Kuteva 2005)。“接触诱发的语法化”包括一般语法化(ordinary grammaticalization)和复制语法化(replica grammaticalization)。一般语法化,指语言接触使目的语借用了一个和源头语相似的成分,但是目的语中这个新成分创制的方法并不受源头语的影响;复制语法化,指语言接触不但使目的语借用了一个和源头语相似的成分,而且目的语中这个新成分创制的方法也受源头语的影响。汉语“除舍”排他标记的产生很像是复制语法化,因为汉语不但借用了梵文中的排他标记,而且汉语所选用的排他标记也是受梵文影响而如法炮制的。译经者注意到梵文sthāpayitvā和muktvā的动词和介词用法是同形词,既然可以用“除”、“舍”来对译其动词用法,不妨也用“除”、“舍”来复制其介词用法,这种接触诱发的复制类似词义变化中的相因生义,只不过这里的相因生义是由不同语言之间的接触而产生。(注:相因生义是由蒋绍愚(1989:82-87)提出的,指的是甲词有a、b两个义位,乙词原来只有一个乙a义位,但因为乙a和甲a同义,逐渐地乙词也产生一个和甲b同义的乙b义位。)应该说明的是,西方学者讨论的复制语法化一般发生于口语之间的语言接触,而汉语“除舍”排他标记的产生是书面语翻译过程中借用的产物。

“除、舍”等排他标记始见于汉译佛典,其基本词义正好和梵文sthāpayitvā、muktvā等词相当;(注:东汉同期中土文献罕见“除”、“舍”作介词的用例,六朝以后中土文献才逐渐多见,这是因为语言接触的影响需要一个接收内化的过程。)其次,“除、舍”等排他标记与sthāpayitvā、muktvā的排他功能完全一致,主要用于排除体词性成分,所关涉的句子大多是否定句;再是,一如梵文同经异本中muktvā和sthāpayitvā(如例22、23)可以换用互通一样,汉译同经异译中“舍”和“除”(如例17、19)也可以换用互通。大量巧合的现象,不得不让人相信这样一个事实,“除、舍”等排他标记的产生应当是受了佛经翻译的影响,否则无法解释“除、舍”等排他标记为何突然在汉译佛典中迅猛出现。

汉译佛典中除常用“除、舍”等排他标记外,还用“置、舍置、舍除、除却”等排他标记,如例(18)和例(22),再如:

(24)置是所供养者,此不足言耳。(东汉·支谶《般舟三昧经》卷下)

(25)此无作中,除却心俱道共无作,余者皆名无作业矣。(隋·慧远《大乘义章》卷7)

这些排他标记形式虽然各异,但都是含“除舍”语义特征的词语。中古的“除、舍、置”等单音排他标记经过历时筛选,近代主要用“除”;中古的“舍置、舍除、除却”等复音排他标记经过历时筛选,后来主要用“除却”,再后“除却”又逐渐被“除了”代替。(注:例如“除了身只是理,便说合天人”(《河南程氏遗书》卷2);“除了这个马,别个的都不好”(《老乞大》);“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红楼梦》66回)。)这样便形成了现代汉语负面排他标记主要用“除”和“除了”的格局。

3 负面排他标记的发展

3.1 排除和追加

相当于英语except的“除”不是汉语原生的,相当于英语besides的“除”更是后代发展的。前一节讨论了“除”如何在中古产生了except的用法,这一节将讨论“除”如何在近代发展有besides的用法。

强调排除的“除”相当于减法,强调追加的“除”相当于加法,“除”的这两种用法描写的是不同的事件,可以借用图4和图5两个不同的图形来说明。

图4

图5

图4是排除式的写照。图像“中间”和“四周”底色不同,黑白是非存在差异,所以当两个对象性质不一致时,就形成排除关系。用语言来描述这个图像的话,肯定一部分就要否定另一部分,否定一部分就要肯定另一部分,汉语常常搭配副词“都”等来强调。(注:“都”与排除语义密切相关,不仅反映在与负面排他标记“除舍”等的搭配使用上,还表现在与正面排他标记“唯独”等的语义相通上,例如“其堕地狱三恶道者,皆不和故耳”(失译人名《般泥洹经》卷上)=“天下人趣地狱禽兽饿鬼道者,但坐相与不和故”(西晋·白法祖《佛般泥洹经》卷上);“都有三病:老、病、大小便”(失译人名《佛说古来世时经》)=“唯有如是病:谓寒热、大小便、欲饮食、老”(东晋·僧伽提婆《中阿含经》卷13)。)

(26)a.除了中间是黑的,四周都不是黑的。(原式)

b.除了中间不是白的,四周都是白的。(变式)

排除式建立在差异对比的关系上,一者和另一者不同,两者便形成补集。用“+”代表肯定、“-”代表否定、“C”代表补集,排除式就可以用下表概括。

图5是追加式的写照。图像“中间”和“四周”底色相同,不存在黑白是非差异,所以当两个对象性质一致时,就形成加合关系。用语言来描述这个图像的话,肯定一部分就要肯定另一部分,否定一部分就要否定另一部分,汉语常常搭配副词“也”等来强调。

(27)a.除了中间是白的,四周也是白的。(原式)

b.除了中间不是黑的,四周也不是黑的。(变式)

追加式建立在共性同一的关系上,一者和另一者相同,两者便形成并集。用“+”代表肯定、“-”代表否定、用“∪”代表并集,追加式就可以用下表概括。

3.2 “除”的追加用法的来源

了解了排除和追加的不同,现在要回答的问题是,“除”为什么会兼有这两种用法?中古“除”只有排除的用法,没有见到追加的用法。“除”的追加用法是由排除的用法发展而来呢,还是另有源头?

如上所说,负面排他标记经过历时筛选,到近代主要用“除”“除却”。“除”“除却”追加用法出现的时代,蒋骥骋、吴福祥(1997:501)认为在宋代,冯春田(2000:420)认为在五代,马贝加(2002:328)则认为在唐代,同时她还注意到这种用法首先出现在疑问句中。例如:(注:例(30)至(32)“除却”三例节引自马贝加(2002:328-329)。这里我们再举一些“除”的例句,如“除我,更谁?”(唐·义净《苾刍尼毘奈耶》卷17);“除所依根,更有何法?”(唐·玄奘《阿昆达磨顺正理论》卷6);“除此二外,更有何心?”(唐·法宝《俱舍论疏》卷1)。)

(28)除却麻姑,更有谁?(唐·刘禹锡《麻姑山》)

(29)除却苏州,更是谁?(唐·白居易《寄刘苏州》)

(30)除却刘与吴,谁人来问我?(唐·白居易《懒放二首呈刘梦得吴方之》)

以上三例是否表示追加,还可商榷。因为“除却”所在的句子虽然都有一个疑问词,但表达的其实都不是真问而是反问。反问本质上是一种无疑而问,是借问句形式对某一论断进行强调,所以上面三句中的“除却”仍然可以看作是表示排除。即:

(31)除却麻姑,再没有别人。

(32)除却苏州,再没有别人。

(33)除却刘与吴,没有别人来问我。

不过,我们认为例(28)至(30)这类疑问句具有分析为真问句的可能,而“除却”的追加用法正是由这类疑问句重新分析而来。

首先,因为例(28)至(30)这类疑问句都包含了一个任指疑问词,这为这类句子的重新分析提供了语义条件。这个任指疑问词“谁”既可以认为和同一句中前面的NP不同类,也可以认为和同一句中前面的NP同类。如果“谁”和其前的NP不同类,排除部分和非排除部分就形成补集,句子就应当分析为反问句,“除却”表达的就是排除关系;如果“谁”和其前的NP同类,排除部分和非排除部分就形成并集,句子就应当分析为真问句,“除却”表达的就是追加关系。即:

(34)除却麻姑,另外还有谁?

(35)除却苏州,另外是谁?

(36)除却刘与吴,还有谁来问我?

而且例(28)至(30)这类疑问句常有一个副词“更”与“除却”搭配使用,副词“更”在类似例(28)至(30)这类疑问句中,往往含有累加的语义特征,这也为这类句子的重新分析提供了语义条件。

其次,因为例(28)至(30)这类疑问句在近代并非零星个例,而是大量存在,这为这类句子的重新分析提供了频度条件。因为低频率的语言现象不足以形成重新分析的范式,重新分析一般发生在高频率的语言现象中。例(28)至(30)这类疑问句在近代经常可以看到,有时在一部书中就可见到不少这类例子,以《古尊宿语录》为例:(注:《古尊宿语录》为宋代颐藏主所编,内容却多是唐代的。)

(37)除却荒凉,更何守?(宋,颐藏主《古尊宿语录》卷14)

(38)除却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更有什么事?(宋,颐藏主《古尊宿语录》卷15)

(39)不知除却王维手,更有何人画得成?(宋·颐藏主《古尊宿语录》卷47)

这些例句与上面例句一样,也可以作重新分析,一旦反问句被分析为真问句,表排除的“除却”就变为表追加的“除却”。

疑问词提供了重新分析的语义条件,高频率保障了重新分析的频度条件。通过重新分析原本的反问句被分析为真问句,因此“除却”、“除”等从排除用法发展而有追加用法。唐宋以来由于大量类似的疑问句被重新分析,因此近代随之出现了“除却”、“除”等表追加的新用法。例如:

(40)除却扬眉动目一切之事之外,直将心来。(南唐·静、筠《祖堂集》卷5)

(41)除却这个色,还更有色也无?(南唐·静、筠《祖堂集》卷18)

(42)不知除此外,南朝皇帝更有何意旨?(《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宋代卷》)

(43)除此之外,也少一拳不得。(宋·才良《法演禅师语录》卷1)

4 两类排他标记及其相互联通

4.1 两类排他标记的区别

“除舍”和“唯独”两类排他标记分别从负面和正面两个角度进行强调。“除舍”类从负面的角度,通过否定来达到排他;“唯独”类从正面的角度,通过肯定来达到排他。“唯独”和肯定自然关联,“除舍”和否定自然关联,这在语料中可以发现例证,试比较下面两组例句:

(44)a.为断老病死苦,是菩萨菩提。(后秦·鸠摩罗什《维摩诘所说经》卷中)

b.唯菩萨菩提,能断一切老病死苦。(唐·玄奘《说无垢称经》卷3)(注:“王室之不坏,繁伯舅是赖。”(《左传·襄公14年》)=“尔有母遗,繄我独无。”(《左传·隐公元年》)“是”与“独”关联,犹如“是”与“唯”关联。)

(45)a.自非佛智,余岂能知。(唐·昙旷《大乘起信论略述》卷2)

b.除佛智慧,无能知者。(陈·慧思《南岳思大禅师立誓愿文》卷1)

例(44)a与(44)b是同经异译,“是”与“唯”通用;例(45)a与(45)b是同经异译,“非”与“除”通用。“除舍”和否定关联,“唯独”和肯定关联,在汉语词汇化中也有体现,“但是”、“除非”的词汇化就是例证,因为“除舍”类似否定,“唯独”类似肯定,所以“除”与“非”并列成词,“但”与“是”并列成词。(注:“除舍”和否定的关联,还可以得到跨语言的证明,譬如西部佛兰德语和标准荷兰语的“除非”,其词源都是由否定而来(转引自Croft 2000:137):

tenwoare "unless"<t-en-woare[it-NEG-be.3SG.PST.SUBJ]

tenzij "unless"

4.2 两类排他标记的联通

“除舍”与“唯独”两类排他标记虽然强调角度不同,但是异曲同工,两者互相联通。在同经异译的佛典语料中,可以看到不少“除”、“唯”相通的例子。

(46)a.除一比丘谓尊者阿难,世尊记说彼,现法当得无知证。(刘宋·求那跋陀罗《杂阿含经》卷45)

b.唯一苾刍现居学位,世尊已为授记,见法得法当证满果。(宋·法贤《解夏经》卷1)

(47)a.魔及魔天、释梵、四天王、沙门、婆罗门,人及非人能解此深义者,除如来等正觉及如来圣众受吾教者。(东晋,僧伽提婆《增壹阿含经》卷12)

b.天及魔、梵、沙门、梵志、一切余众,能知此义而发遣者,唯有如来、如来弟子或从此闻。(东晋·僧伽提婆《中阿含经》卷25)

例(46)a、(47)a中的“除”在(46)b、(47)b中对译为“唯”,相同的意思采用不同的标记,足见两类排他标记相互联通。

“除舍”与“唯独”两类标记的相互联通也体现在“除唯”、“唯除”等结构形式上。“除唯”、“唯除”等分别由正负排他标记“唯”、“除”组合而成,屡见于汉译佛典中。例如:

(48)彼不成及阿罗汉后心亦不成,除唯次第缘事可成。(后魏·世佛陀扇多《摄大乘论》卷上)

(49)除唯不善恶作睡眠,余皆具有。(唐·玄奘《阿昆达磨顺正理论》卷11)

(50)除唯意所行色,一切色聚有色诸根所摄者。(唐·玄奘《瑜伽师地论》卷3)

上述是“除唯”例,以下是“唯除”例:

(51)举国人民悉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葱蒜,唯除旃荼罗。(东晋·法显《高僧法显传》)

(52)唯除瞿昙颜貌端正,其余无及此摩纳者。(后秦·佛陀耶舍等《长阿含经》卷1)

(53)此正等觉如来佛陀三句妙义,无能究竟宣扬决择,唯除诸佛。(唐·玄奘《说无垢称经》卷5)

如果不了解“唯除”是由正负排他标记组合构成的词语,就很可能会把“唯除”中的“唯”误认为类似发语词成分。事实上“唯除”与“除唯”结构顺序虽异,实际意思相同,都是排他标记。“唯除”与“唯”、“除”等也别无二致,(注:“唯除”与“唯、独”通用的例子,如“唯除阿耨达多龙王,无如此事”(隋·阇那崛多等《起世经》卷1)=“唯阿耨达龙,无有此患”(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长阿含经》);“如是变化,唯除见者乃能信之”(隋达摩笈多《起世因本经》卷9)=“谁当信世间有七日出时,独有见者信之耳”(西晋·法立等《大楼炭经》卷5)。“唯除”与“除、舍”通用的例子,如“我不见诸天、魔、梵、沙门、婆罗门及世人食此残石蜜而能消化,唯除如来一人”(姚秦·佛陀耶舍等《四分律》卷10)=“我终不见沙门、婆罗门、天及人民能消此饼,除如来至真等正觉”(东晋·僧伽提婆《增壹阿含经》卷20);“自舍如来,未有声闻及菩萨能制其乐说之”(姚秦·鸠摩罗什《维摩诘所说经》卷1)=“唯除如来,未有声闻及余菩萨而能制此大士慧辩”(唐·玄奘《说无垢称经》卷2)。)在同经异译中可以看到“唯”、“除”与“唯除”整齐对译的例子。如:

(54)a.唯一苾刍现居学位,世尊已为授记,见法得法当证满果。(宋·法贤《解夏经》卷1)

b.除一比丘,谓尊者阿难,我记说彼于现法中得无知证。(刘宋·求那跋陀罗《杂阿含经》卷45)

c.唯除一比丘,我亦本已记于现法中得究竟智。(东晋·僧伽提婆《中阿含经》卷29)

(55)a.所有龙宫,恶风暴起,吹其宫内,失宝饰衣,龙身自现以为苦恼,唯阿耨达龙王无如是患。(后秦·佛陀耶舍等《长阿含经》卷18)

b.除阿耨达多龙王,其余诸龙,游戏乐时,有热风来,吹其身体,即失天形,现蛇形相,有如是苦。(隋·阁那崛多等《起世经》卷1)

c.唯除阿耨达多龙王,其余诸龙,游戏乐时,有热风来,吹彼等身,即失天色,现蛇形色,有如是苦。(隋·达摩笈多《起世因本经》卷1)

例(54)、(55)两组例句分别用“唯”、“除”、“唯除”三个词语对译,这一方面说明“唯除”与“唯”、“除”的确无别,“唯除”是由“唯”、“除”组合而成,另一方面也进一步说明“唯独”和“除舍”两类正负排他标记功能相关、互相联通。

5 余论:类型学和语法化

类型学上存在这样一种蕴含共性,某个语言如果具备某种违实和否定的标记,就一定具备某种叙实和肯定的标记,反之则不然(Talmy 2000:290-307)。譬如某个语言如果有类似before的标记,就一定有类似after的标记;但有after标记,不一定就有before标记。同样,某个语言如果有类似except的标记,就一定有类似only的标记;但有only标记,不一定就有except标记。这是因为before、except是违实和否定标记,而after、only是叙实和肯定标记。肯定和叙实多是原生的、第一性的,而否定和违实多是派生的、第二性的。现代汉语既有“只(有)”等“唯独”类正面排他标记,也有“除(了)”等“除舍”类负面排他标记。如果仅仅拿现代汉语来和英语等印欧语作一比较,很可能会认为汉语的排他标记与印欧语相同,因而把汉语排他标记也纳入印欧语类型。然而,通过对汉语排他标记的历史考察,我们发现上古只有“唯独”类排他标记,“除舍”类排他标记是中古才产生的,现代汉语两类排他标记并非自古就有。由此看来,类型学研究离不开历史研究,如果不明某种语言的历史源流,类型学研究就很容易简单比附。

语法化是语法研究的一种重要理论,其诱发机制不止一种,类推扩展、重新分析、接触外借是目前普遍认可的三种机制。把一切演变都视为由类推扩展而来,是对语法化理论的粗糙运用。汉语“除舍”类排他标记的产生和发展乃是两种语法化机制造成的结果。“除舍”类排他标记在中古突然出现,显然是受了佛典翻译的影响,汉语通过对译而外借了梵文的sthāpayitvā和muktvā等排他标记。这种通过书面语翻译的间接外借,不同于通过口语传播的直接外借。间接外借是一种远距离的外借,源头语和目的语可以相隔遥远;直接外借是一种近距离的外借,源头语和目的语一般彼此相邻。间接外借是语言接触中的一种特殊现象,然而是值得关注的一种语言接触。还应该注意的是,语言接触中的外借成分在借入目的语后并非一成不变,汉语“除舍”类排他标记在中古外借进来以后,到近代其功能又有了新的发展,在一种特别的疑问句中,“除舍”类排他标记经由重新分析又发展出“追加”的用法。汉语“除舍”类排他标记从中古产生到近代发展,分别经历了接触外借和重新分析,这是语法化的一个典型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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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否定排他性标记语的来源与发展_介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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