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爱情诗的意义_张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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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和《杂诗》,是张华诗歌的代表作,也是西晋初年诗歌新变的经典;代表了西晋“重情辞”、“精细化”、“私我化”的抒情风格;成了后代诗歌体貌的源头;而体现在《情诗》中“先情后辞”、“尚泽悦”的创作理念,不仅影响了陆机“缘情绮靡”的诗歌理论,也开启了晋、宋、齐、梁、陈诗学的阀门,是很有意义的。

最早对张华诗歌风格做出品评的是江淹。江淹《杂体诗三十首》用模拟的方法,对前人的诗歌风格进行评价和确认,所拟西晋第一位诗人就是张华,标题是“张司空离情”,模拟得惟妙惟肖①。此后,由于《文选》和《玉台新咏》的选录②,《文心雕龙》和《诗品》的品评,张华《情诗》便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品牌,并被确认下来。但齐梁至今,张华是如何用他的《情诗》把“古诗”和汉、魏诗改变成晋诗的?他又何以成为由“诗言志”向“诗言情”过渡的界碑?《情诗》和《杂诗》中蕴藏的这些重要内涵,并没有完全被人解读出来。

本文拟从文学作品的本位出发,通过对张华《情诗》的文本细读、比较研究,对张华《情诗》和《杂诗》的体式渊源、历史品评、审美价值及诗学意义,作较全面深入的探讨。

一 张华的《情诗》与《杂诗》

张华(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县)人。出身寒微,《晋书》本传中说他:“少孤贫”,曾以牧羊为生,早年曾作《鹪鹩赋》自寄,为陈留阮籍所激赏。魏末,荐为太常博士;晋武帝时,因力主伐吴有功,屡迁官至司空;八王之乱中被赵王司马伦杀害。张华博学多能,知识面广博,诗赋词章、图纬方技、历史掌故,无不精通。作为弥缝补缺,在乱世中支撑西晋政权大厦的张华,是太康时期的政治领袖。在晋初文坛,一说张华与张协、张载并称“三张”③。在创作上,张华以重“情”的诗学观念,扶持、培养了一大批诗人和作家,形成了一个颇具特色的文学集团④。对左思,特别是对陆机、陆云的影响,使他成了建安“诗言志”向西晋“诗缘情绮靡”的中介。

张华《情诗》一共五首。第一首开宗明义,交代人物、场景和“情”与“思”的缘由;第二首写思妇月下的眷念;第三首写思妇整夜失眠;第四首写山川阻隔,路远会难;第五首转到“久滞淫”的游子,摘兰蕙而无从寄赠。五诗独自成篇,而从环境描写、情绪连贯、男女主人公身份、写作人称看,又是一个整体,可视为组诗,合成夫妻别离后“情思”的全过程。

此外,张华《杂诗》三首,风格内容与《情诗》大同小异,其实是《情诗》的姊妹篇,可视为《情诗》的扩展与补充。如第一首“繁霜降当夕,悲风中夜兴”,是《情诗》第三首“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的扩展补充;第二首“白苹齐素叶,朱草茂丹华”是《情诗》第五首“兰蕙缘情渠,繁华荫绿渚”的扩展补充;第三首“房栊自来风,户庭无行迹。蒹葭生床下,蛛蝥网四壁。”是《情诗》第一首“昔柳生户牖,庭内自成阴。翔鸟鸣翠偶,草虫相和吟”感物怀人细节的扩展与补充;此外如《感婚诗》“素颜发红华,美目流清扬”,与《情诗》也很相近;至少在美学风格上是一致的。所以历代评论家都把《情诗》和《杂诗》视为一体。(本文论《情诗》,亦包含了对《杂诗》的评论)

二 张华诗歌风格体制的渊源

假如“深从六艺溯流别”(章学诚语),追溯张华《情诗》风格体制来源的话,那是有迹可循的。

(1)锺嵘《诗品》说:“其源出于王粲。”

梁锺嵘《诗品》最早指出张华:“其源出于王粲。”但是,根据在哪里?许多人弄不明白。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说:“(张华诗)学仲宣。”其实是照锺嵘《诗品》说一遍,自己并没有根据;故许学夷《诗源辨体》卷四说:“宋景濂谓安仁、茂先、景阳学仲宣,此论出于锺嵘,不免以形似求之。”至如《四库提要》诟病锺嵘某人出于某人,“若一一亲见者”,则不免拘泥。有人以为,“王粲之诗以《七哀诗》最为著称,他善写哀情,文辞清丽,张华诗风的确与其近似⑤”。

其实,张华“源出”王粲的信息,有一条太康年间的材料可以参考;陆云《与兄平原书》之十二说:“仲宣(王粲)文,如兄言,实得张(华)公力。”即陆机曾对陆云说,仲宣(王粲)的诗文,现在这么流行,实在是张华倡导的结果;陆云写信回复陆机说,兄所言极是。

西晋诗坛所以重“情”尚“文”,张华极力推崇王粲的擅美和词采是重要的原因。张华以自己政治、文化领袖的身份,学习王粲的风格,揄扬鼓吹,不遗余力。所以机、云兄弟私下议论此事。既可作张华“源出王粲”之旁证,也说明了张华《情诗》风格的来源。

对“建安七子”中王粲和刘桢的评价,虽如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序》所言“公幹(刘桢)、仲宣(王粲)之论,家有曲直”,不尽一致。但是,主流的看法,是王粲高于刘桢。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子建(曹植)、仲宣(王粲)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把王粲与曹植相提并论。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说:“仲宣(王粲)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沈约是齐梁时期的“文宗”,他的看法具有代表意义。他与刘勰“七子冠冕”的观点,本质上是因为西晋以后的宋、齐、梁诗学,走的都是王粲标能擅美的情辞道路,只有异调的锺嵘对此表示不满。

在《诗品》中,刘桢、王粲都是“偏美”的诗人,王粲偏美在“情辞”,刘桢偏美在“风骨”,锺嵘把刘桢置于王粲之上。《诗品序》说:“曹(植)、刘(桢)殆文章之圣,陆(机)、谢(灵运)为体贰之才。”刘桢是“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诗品·魏文学刘桢诗》)王粲是“在曹、刘间别构一体。”(《诗品·魏侍中王粲诗》)比起“情辞”美学来,锺嵘对“风骨”美学更加重视。因此,锺嵘对张华“儿女情多”的不满,其实也涉及对王粲“情辞”的不满;甚至还涉及对沈约的不满⑥。事实和逻辑都可以证明,锺嵘把张华的风格源流追溯到王粲是正确的。

(2)张华是曹植《情诗》与《杂诗》的传人

除了王粲,我以为,张华的诗歌源流其实还和曹植有关系。因为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曹植被认为是“骨气奇高”和“词采华茂”的代表,兼有刘桢和王粲诗歌的优点;张华也学到曹植诗歌“词采华茂”的方面。

在萧统《文选》中,“杂诗”,与“补亡”、“述德”、“劝励”、“献诗”、“公宴”、“祖饯”、“咏史”、“游仙”、“招隐”、“游览”、“咏怀”、“哀伤”、“赠答”、“行旅”、“军戎”、“挽歌”并列在一起,作为中国诗歌主题分类学中的一个大类。李善注“杂诗”说:“杂者,不拘流例,遇物即言,故云杂也。”“情诗”没有单独的类,便归为“杂诗”。

同写《情诗》和《杂诗》,并且都入选《文选》的,只有两个诗人。一个是曹植,第二个是张华。这似乎有意无意地表明了,以“情诗”为标题的写作,开创者是曹植,继承人是张华;“情”与“诗”为标题的组合方式,正从建安的曹植向西晋的张华延伸;曹植《杂诗》其四的“南国有佳人”,很可能是张华《情诗》“北方有佳人”的摹本。曹植《杂诗》中的“织妇空闺”和“良人从军”主题,无疑连成张华《情诗》主题的线索。曹植《杂诗》其三写:“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太息终长夜,悲啸入青云。妾身守空闺,良人行从军。自期三年归,今已历九春。飞鸟绕树翔,噭噭鸣索群。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假如放在张华的《情诗》里,一般人是分辨不出作者的;不仅曹植的“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到了张华那里,变成“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曹植的“良人行从军”、“妾身守空闺”,到了张华那里,变成“君子寻时役,幽妾怀苦心”;连临别时许诺回家的时间也是相同的,曹植是“自期三年归,今已历九春”,张华是“初为三载别,於今久滞淫”。接下来都是写景,一写树木,二写飞鸟。曹植是“飞鸟绕树翔,噭噭鸣索群”;张华扩展为“昔柳生户牖,庭内自成阴。翔鸟鸣翠偶,草虫相和吟”。

此外,《文选》未收,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题为曹植《杂诗七首》的第七首:“揽衣出中闺,逍遥步两楹。闲房何寂寞,绿草被阶庭。空室自生风,百鸟翩南征。春思安可忘?忧戚与我并。佳人在远道,妾身单且茕。欢会难再遇,芝兰不重荣。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束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倘终顾盻恩,永副我中情。”那就更像张华的《情诗》。不对,应该说张华的《情诗》,更像曹植的《杂诗》了。不仅语言像,诗歌美学和意境更像。

在思妇寂寞,良人怀归的大主题下,抒发时光流逝和对佳人容貌难持久的珍惜,语短情长,含蓄委婉。尽管锺嵘从他的诗学观念出发,坚决反对庶出“楚辞”的张华⑦和嫡传《国风》的曹植有什么瓜葛。但曹植的《杂诗》和《情诗》,同样是张华《杂诗》、《情诗》取法的主要对象,所有读过《文选》的人,都会对此深信不疑。

(3)汉末失名氏“古诗”,是张华《情诗》的第三个源头

张华《情诗》其实还有第三个来源,汉末失名氏的“古诗”,同样也是张华《情诗》的源头。若比较《情诗》与“古诗”的主题、用语和篇章结构,我们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情诗》第一首以佳人鸣琴起兴:“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鸣琴。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忧来结不解,我思存所钦。”这与“古诗”《西北有高楼》中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絃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非常类似。都写佳人弹琴,音响悲苦;最后寄托情思的方式:“古诗”是“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情诗》是“愿托晨风翼,束带侍衣衾”;一为“鸣鹤”,一为“晨风”,均以翔鸟为喻,用鸟意象,在写法上也是一致的。

第二首写夜晚;清风明月是佳人的意象;第三首感叹长夜难眠,是独处深闺的妻子思念远行丈夫的内心独白。其中“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和“古诗”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篇章结构相同,许多句子也相似。

《情诗》中的“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即“古诗”《明月何皎皎》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情诗》中的“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即“古诗”中的“忧愁不能寐”;《情诗》中的“襟怀拥虚景,青衾覆空床”即“古诗”中的“明月何皎皎”、“揽衣起徘徊”;《情诗》中的“抚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即“古诗”中的“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弥漫在《情诗》和“古诗”中让我们产生淡淡哀伤的月亮,也是同一个月亮。

第四首“君居北海阳,妾在江南阴。悬邈修途远,山川阻且深”,写地域、山川阻隔,无缘会面的艰难。与“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类似;“悬邈修途远,山川阻且深”与“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意思完全相同。

《情诗》第五首,一般以为是描写游子思家的诗。亦是对“古诗”《涉江采芙蓉》的承袭,且加比较:

两首诗的情境、描写内容和诗中的情思,都很类似。都写外出的游子在途中见到清澈的小河,河边长满兰蕙芳草,游子想采了赠给自己心爱的人,但心爱的人在远方,因此产生怅惘的思念之情。

至此,我们不必再举其他证据,也可以证明张华的《情诗》,是学习、模仿“古诗”来的。西晋初年,张华首开学习、模仿“古诗”的风气。由此可知,收在《文选》里陆机的《拟古》诗十二首,应该受到张华的影响,并是当时整个“拟古”风气的产物,并不是陆机一个人突然拟起“古诗”来。

三 张华诗学的历史品评

要弄清楚对张华诗学的历史评价,就必须弄清齐梁时代锺嵘《诗品》的品评——那是对张华诗歌最全面的品评。

(1)考察异文:弄清张华品第的真相

锺嵘《诗品》把张华放在“中品”。“中品·张华条”说:

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犹一体耳。”今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间耳。

以上品评,除了“其源出于王粲”难解外,还有两个疑点:一是“兴托不奇”;二是“今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一般人的理解是,锺嵘不满张华《情诗》中“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而给予的贬抑。

置于中品的诗人,有几种情况:一种如“魏尚书何晏、晋冯翊太守孙楚、晋著作郎王赞、晋司徒掾张翰、晋中书令潘尼”等人,是“宜居中品”的⑧;第二种如“任昉”,是“擢居中品”的⑨,第三种如“晋处士郭泰机、晋常侍顾恺之、宋谢世基、宋参军顾迈、宋参军戴凯”等人,是“越居中品”的⑩。对比之下,张华连“中品”都“疑弱”,有点不够格,这不符合张华在西晋文学史上的地位,也不符合张华在《诗品》中的地位。因此,引起了许多人的疑惑。

王叔岷《钟嵘诗品疏证》(11)说:“‘中’疑‘上’之误。上品疑弱,下科恨少,明其所以列之中品之故,故下文云:‘在季、孟之间’也。”眼光敏锐,判断正确,但没有版本根据。我经过考证,有一点发现。宋人何汶《竹庄诗话》、魏庆之《诗人玉屑》引古本《诗品》“张华条”云:

兴托多奇。

今置之甲科(即上品),疑弱;抑之(《诗人玉屑》作“乙之”,意同)中品,恨少,在季、孟之间耳。

第一个疑点“兴托不奇”,《竹庄诗话》、《诗人玉屑》引作“兴托多奇”;意思和通行本文字完全相反;第二个疑点“今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竹庄诗话》、《诗人玉屑》引作“今置之甲科(即上品),疑弱;抑之中品,恨少”。“中品”变“上品”;“下品”变“中品”,比原来的品语几乎相差一个等级,且变“处之”为“抑之”,字面的感情色彩也不同。

宋诗话以外,《诗品》中最具校勘价值的明刻宋本《吟窗杂录》及其系统的《格致丛书》、《诗法统宗》、《殊评词府灵蛇》诸明本,均作“兴托多奇”,与宋诗话所引古本《诗品》同,成了有力的旁证。又,《诗品》张华条末句“在季、孟之间耳”,语式、语意,全本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史记·孔子世家》说:“鲁乱,孔子适齐。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集解》孔安国曰:“鲁三卿:季氏为正卿,最贵;孟氏为下卿,不用事。言待之以二者之间也。”锺嵘以张华比孔子,说他虽名高曩代,但置之甲科,却有所不能,只能抑之中品。

(2)《诗品》对张华评价的两重性

《诗品》对张华的品评始终很矛盾:一方面,张华放弃建安刘桢风骨的方向,走王粲“情”、“辞”的道路;主张诗歌的词藻、修饰和一系列的形式美,并在《情诗》的创作实践中,“巧用文字”、“务为妍冶”,形成了“靡曼”和“华艳”的风格,与锺嵘主张风骨的诗歌美学背道而驰,因此,尽管《情诗》在魏晋诗坛享有盛名,锺嵘也说张华“名高曩代”,但仍给予一定的贬抑,把他列入中品;并引用“疏亮之士”的话说——“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

另一方面,锺嵘又赞同张华对陆机等人的评价,甚至赞赏张华的创作方法。《诗品序》说:“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写诗不贵用事,不贵故实,提倡“自然英旨”,“直寻”、“真美”,是锺嵘体现在《诗品》中最重要的诗学观之一;而“羌无故实”的样板,锺嵘就举张华的“清晨登陇首”一诗为例;这使张华的佳句在《诗品》中与曹植(高台多悲风)、谢灵运(明月照积雪)等人的佳句并列为“古今胜语”。由此可见,张华的诗歌创作,至少部分“羌无故实”的诗歌,和锺嵘不贵用事的诗学理想和“即目”的创作方法是不谋而合的。

问题在于,历来注家多不知“清晨登陇首”为张华诗句。如陈延杰《诗品注》此句:“未详所出”;古直《锺记室诗品笺》说:作者“今考未得”;许文雨《锺嵘诗品讲疏》以为锺嵘误合吴均《答柳恽》与沈约《有所思》首句而成(12)。杜天縻《广注诗品》亦谓:“未详所出,待考”;叶长青《诗品集释》失注。这在很大程度影响了人们对张华诗歌的理解,也影响了人们对锺嵘评张华原意的理解,唯王叔岷《读锺嵘诗品札记》指出为张华断句(13)。

《诗品》除肯定张华“清晨登陇首”诗“羌无故实”外,《诗品序》末列举五言警策时,还有“茂先寒夕”一语。注家以为,可能指张华的《杂诗》,因诗中有“繁霜降当夕”之句。

日本学者林田慎之助教授在《中国中世纪文学批评史》中论述张华时,用了“博物的记录”、“鹪鹩之赋”、“情诗的系谱”、“游侠乐府的世界”,称张华是“魏晋南朝文学、思想上的坐标”,是很有识见的(14)。由于通行本《诗品》文字讹误,影响了我们的理解;弄清《诗品》张华条原文,就弄清了锺嵘对张华和《情诗》评价的真相。

(3)从古到今诗人:张华独享“情多”

在《诗品》品评先秦至齐梁,从古到今一百二十三位诗人(“古诗”算1人)中,张华是唯一一个被称为“情多”的诗人。“情多”的品评,不仅为张华所独享,也为《情诗》所独享。

其实“情多”一词,并不是锺嵘的发明,锺嵘是借鉴谢灵运评王粲来的。因此,还是和张华的诗风源出王粲有关。

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其二写王粲,小序说王粲:“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锺嵘对谢灵运这首诗非常欣赏。《诗品序》末列举五言诗警策佳作,就有“灵运《邺中》”之句,即指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因此,对“情多”一语自然熟知。谢灵运说王粲“自伤情多”,锺嵘拈出“情多”二字,用到张华身上。王粲是张华的“源”,张华是王粲的“流”;通过“情多”的贯穿,不仅有语言上的承袭,也有源出上的暗示,这也许是锺嵘的一种匠心。不过,同是“情多”,其内涵并不完全相同:王粲是遭乱流寓,悲士不遇;张华则写男女相思。这从一个角度告诉我们,西晋太康诗人的“情多”,正源出建安诗人的“情多”;同时,西晋诗人以“儿女情多”,向遭乱流寓“自伤情多”的“建安”诗歌告别。《情诗》——“情”——“多”。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华的《情诗》,就是告别建安诗歌美学的宣言书——这就涉及张华《情诗》的意义。

四 张华《情诗》的意义

张华的《情诗》有几方面的意义:

(一)把“古诗”和汉、魏诗改变成晋诗

“古诗”和汉、魏诗各以经典的姿态成为时代的标识。那是那个时代的诗人蘸着自己的鲜血和痛苦抒写出来的情志。三国的废墟还在冒着袅袅的余烬,西晋统一的人们已开始放声歌唱。虽然诗歌内部的体制会有继承性,但西晋诗歌不会重复以前同样的旋律不再发展、不再前进。

张华的《情诗》学习王粲、曹植和“古诗”,但张华不以“拟古”为目的,不是拟“古诗”得“古诗”,学曹植得曹植,学王粲得王粲。而是学习前人的艺术手法,写出新体式的晋调。其中的变化,如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并序说:“蓝朱成彩,杂错之变无穷;官角为音,靡曼之态不极。故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那么,张华是如何从“古诗”和曹植、王粲中腾挪变化出“晋造”来的呢?

(1)用“私我化”的儿女情,悄悄改变建安诗歌的主题基调

首先,张华改变了建安诗歌的主题基调,使诗歌从带风云气的国家社稷的宏大主题,转向“私我化”的儿女小感情;这种“私我化”,与建安时期建功立业的誓言是不同的;建功立业虽然也是私人的,但它的指向却是国家和时代;张华《情诗》的指向,则完全是私我的日常生活。在和平统一,建功立业不再是主旋律,风云气已经用不上的时候,诗歌自然会朝着小我、朝着闲情逸致和儿女情多的方向发展。正如在邺城取得短暂和平安逸的时期,丕、植和建安诗人也写饮酒、看花、走马、斗鸡之类的诗一样。

具体说,在张华以前,直接以“情诗”做诗歌题目的很少,曹植“情诗”写的是朋友之情,表达的是怀才不遇的愤慨,和送别诗差不多。张华则扬弃了曹植、王粲抒发政治怀抱的风云之气,用“情诗”来写夫妻之情,以表达思妇旷夫相思的主题。

可见,“晋造”区别“汉风”、“魏制”的第一个不同,是主题基调的变化。其标志就是“情多”。从张华的“情多”,到潘岳写作《悼亡诗》——那是一种特指丈夫悼念妻子的情诗。在妻子的灵柩前,时间已失去意义;因此房栊伤心,山冈悲悼,诗之不足,继之以赋;赋之不足,继以哀永逝文,以表达夫妻之间的感情——那是比张华《情诗》更悲痛、更“私我化”、更“精细化”的永恒的离情——这不仅是潘岳的极致、晋诗的极致,也开辟了中国诗学的极致——这些,就是从张华晋调的“情多”中分化发展出来的。

(2)学汉魏乐府铺陈刻画为镶嵌对偶,变“比兴之法”为“赋法”

张华《情诗》的主题,是从“古诗”借鉴过来的。“古诗”中有不少游子思妇、夫妻生离死别的诗,描写了人间失意、彷徨、痛苦、伤感的相思。但是,张华的写法和“古诗”多有不同。这就涉及到“晋造”与“汉风”、“魏制”的第二个不同,即在写作方法上的差异。

我们先对比一下张华《情诗》(其五)和他所学习的“古诗”《涉江采芙蓉》之间的不同:

“古诗”《涉江采芙蓉》中“兰泽多芳草”五字,在张华《情诗》中被铺衍成“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十字;“古诗”中“采之欲遗谁”一句,在张华《情诗》中被铺衍成“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两句;“古诗”中“还顾望旧乡”一句,在张华《情诗》中被铺衍成“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两句;“古诗”结尾“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两句,在张华《情诗》中被铺衍成“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四句;在数量上都增加了一倍。

其中“巢居”之鸟,“穴处”之蚁,“知风寒,识阴雨”,都怀有卑微者的敏感,而不像建安时代动不动就出现诗人宏大的自我抒情形象;而鸟的感觉,蚁的感觉,也是人的感觉。是人内心最深切、最细腻的感受。比喻“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的体会,独特的创造,成了《情诗》艺术上的高标。

这种一句变成两句,两句变成四句的铺陈是“赋的写法”。“赋法”是汉魏乐府创作中的传统,同时是西晋诗变化汉魏诗的一个突破口。我们只要看看西晋,乃至宋、齐、梁、陈诗人对“日出东南隅”等汉魏乐府民歌不亦乐乎地模拟,就可以知道,从西晋开始,大量运用汉魏乐府中的“赋法”,刻画铺陈,改造此前“古诗”中“比兴”的传统,成了此后绵延不绝的风习。

同时,汉字“形、声、义”特点与诗歌有着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对偶是汉语诗歌之树必然结出的果子。不同时代,有的果子结得少,有的果子结得多。汉代的果子结得少,到魏的时期多起来,到了西晋则更多。王粲和曹植在诗中已大量使用对偶,曹植还追求响字和亮字。这一倾向,到了西晋的张华那里更是变本加厉;翻开张华的诗页,对偶句法触目皆是。如《情诗》的“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几乎从开始对偶到结束;如《杂诗》“逍遥游春宫,容与缘池阿。白苹齐素叶,朱草茂丹华。微风摇茝若,层波动芰荷。荣彩曜中林,流馨入绮罗”,也全是对偶;张华的其他诗都是如此。如《博陵王宫侠曲》写侠客:“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借友行报怨,杀人租市旁。吴刀鸣手中,利剑严秋霜。腰间叉素戟,手持白头镶。腾超如激电,回旋如流光。奋击当手决,交尸自纵横。宁为殇鬼雄,义不入圜墙。生从命子游,死闻侠骨香。身没心不徵,勇气加四方。”喜欢对偶到这种程度,恐怕连唐代的杜甫看了都会吃惊。

为什么少用“比兴”,多用“赋法”呢?因为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诗人想把越来越多的琐细的生活内容写进诗里,而源于《诗经》感发兴起的“比兴”,很难对生活进行细致入微的描写和刻画,必须用赋法,因为越来越多的对偶句,大面积的铺排,只有用赋的写法才能镶嵌和承载。

文论家也看到了这种源于《诗经》“赋、比、兴”之一的赋法的必要性,但提出适度,不能完全用“比兴”或用“赋法”,锺嵘《诗品序》说:“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则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张华《情诗》用了很多“赋法”,但第五首末四句“巢居”、“穴处”,乃是比兴,而且用得很奇妙,《诗品》说张华“兴托多奇”也许正因为此?但不管怎么说,其时的刻画描写正作为诗歌发展的内驱动力成为流行的时尚,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艺术潮流(15)。

可以说,除了诗歌主题基调的改变,越来越盛行的对偶句法,大面积的铺排,致使句法和诗歌排列的改变,也是诗风改变的一个重要原因。

(3)晋人喜欢“博物”,“物”浸润“诗”,成晋诗中的典故

写作《情诗》的张华,同时又是博物君子。张华编撰了我国第一部博物学著作《博物志》,分类记载了山川地理、神话古史、神仙方术、飞禽走兽、人物传记等内容;是《山海经》后,我国又一部包罗万象的奇书。在和平的环境下,晋人的眼界不断开阔,眼里的“物”不断多起来。认识“物”的本质是认识自然、认识历史、认识人自身、认识一切与人有关的事物,这是不错的。但这种认识,很容易与其他意识混淆起来,浸润到诗歌里。虽然以后中国诗学证明,恰到好处地运用典故,可以增加诗歌的内涵和张力;但刚开始的时候,“物”浸润入诗变成典故不啻是诗中的“结石”。对偶同义反复,容易削弱诗歌的凝练;典故也直接影响到诗歌进行的“速度”,导致注重描写、铺排、对偶和典故的西晋诗,节奏缓慢,阅读不畅。

张华的《情诗》虽然不染“博物”,但风气影响宋、齐、梁,愈演愈烈。因此,“晋造”改变“汉风”、“魏制”,还与“博物”带来的“典故”有关。

(4)用晋人的“描述”,改变“古诗”的“叙述”

“古诗”、曹植、王粲的诗歌中也有“描述”的成分,特别是曹植、王粲的诗歌,“描述”的成分有时还比较多。但发展至晋初的张华、张协、陆机、潘岳,乃至鲍照、谢灵运那里,“描述”的句法越来越多。锺嵘评张华“巧用文字”;评张协“又巧构形似之言”;评鲍照“善制形状写物之词”,评谢灵运“尚巧似”等等,所有的“巧用”、“巧构”、“巧似”和“形似”、“形状写物”,都是指他们在写景状物时用了“描述”的方法;生动地描绘场景,摹写事物,刻画人物形象,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主要运用“比兴”作线性的叙述。

张华改变了“古诗”多用简练、朴实、醇厚、清新的语言,对景物的变化和人生的感慨作叙述;而用“描述”的方法。低回婉转,技巧翻新,即以设喻、排比、绘声绘色的方法,生动、形象地还原事物存在的形态,这就使诗歌的风格更加绮靡华丽,成了晋调。

由于直线的“叙述”能推进诗歌情节的发展,而曲线的、暂作停留的“描叙”较难推进情节发展;“比兴”抒情节奏快,“赋法”铺陈节奏慢;汉魏诗歌“直抒胸臆”节奏快,张华细腻的“描叙”和暗示节奏慢;张华用慢节奏的《情诗》,改变了节奏相对较快的“古诗”和建安诗。“汉风”、“魏制”、“晋造”的区别,还与诗歌的节奏感不同有关。

同时,晋诗使“古诗”中原来可能具有的象征意义,如曹植《杂诗》可能有的寄托,到了张华的《情诗》里,变成“知风寒”、“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的生活感受,变成纯粹的思妇游子诗,不再具有象征上的意义(16)。

不管怎么说,魏至西晋,诗学观念变化引起创作、诗风上的变化。虽然语言多、节奏慢、比兴寄托缺失,但在描写刻画和铺陈烘托方面,则显然进了一步;语言更“精致化”,也更“文人化”了。对女性心理的描绘更细腻、更深入了;并且因节奏慢而形成回环往复、一往情深的特点——这些就是张华《情诗》与“古诗”以及王粲、曹植诗歌的联系与区别——这是时尚和风潮,也是当时诗歌主流的趋向。

(5)张华《情诗》之“晋调”,与唐人句法更近

张华对诗歌从内涵、形式上做了进一步的拓展,经过改造的《情诗》句法,往往与唐人的近体诗更近。故王闿运评《情诗》说:“‘巢居’二句,选言不妍,始知枯桑二语之妙。结二句则意新苦语也。”又说:“‘轻衾’句,凄凉如画。”评《杂诗》(“晷度随天运”)说:“司空琢句,往往逼近唐人,如‘死闻侠骨香’、‘朱火青无光’是也。”王闿运说得一点不错。假如我把张华这首诗删去几句,变成:

晷度随天运,四时互相承。繁霜降当夕,悲风中夜兴。朱火青无光,兰膏坐自凝。重衾无暖气,慨然独拊膺。

平仄再调一调,那就是初唐的五律了。

郑振铎《中国文学史》说张华:“能以平淡不饰之笔,写真挚不隐之情”,说张华的诗“意未必曲折,辞未必绝工,语未必极新颖,句未必极秾丽,而其情思却终是很恳切坦白,使人感动的。”正是张华《情诗》新变后给他的艺术感动。

(二)张华《情诗》成了刘宋时代诗歌风格的源头

根据《诗品》,我们可以看出,除了《国风》和楚辞以外,就个人论,张华不仅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诗人之一,也是为后世取法最多的诗人之一。有宋一代,就有六位中品诗人源出张华。他们是宋参军鲍照、宋豫章太守谢瞻、宋仆射谢混、宋太尉袁淑、宋征君王微和宋征虏将军王僧达。

(1)对鲍照“靡嫚”的二重影响

《诗品》中品“鲍照”条说:“其源出于二张(张协、张华)。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得景阳(张协)之諔诡,含茂先(张华)之靡嫚。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总四家(张协、张华、谢混、颜延之)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表明鲍照在“形状写物”方面受到“二张”的影响,并且学到了张华的“靡嫚”。从锺嵘“总四家而擅美”的肯定语气中可以看出,作为“一家”的张华,其“靡嫚”,也是可“擅”之“美”,是他的长处。而“四家”中的谢混本人也源出张华,这样重叠一层,更可见张华的诗风,对鲍照具有奠基性的二重影响。

(2)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五诗人同源出张华

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五位中品诗人,各有成就,各有自己的风格特征。如谢瞻辞采之美,与族叔混、族弟灵运相抗;谢混诗风清新,大变玄言之气;袁淑辞采道艳,别具一格;王微通晓音律,擅长书画,诗风清丽;王僧达“白日无精景,黄沙千里昏”,写大漠苍莽,瀚海无边,其气直逼唐人。他们的诗风虽有差别,有的差别还很大,但又有共同特征,锺嵘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诗品》中品“谢瞻”等五人条说:“其源出于张华,才力苦弱,故务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

值得注意的是,张华影响鲍照的诗歌是“靡嫚”;影响“谢瞻”等五人的是“清浅”和“风流媚趣”。由此可知,在锺嵘眼里,张华的诗风是“靡嫚”、“清浅”和有“风流媚趣”的,这与《诗品》“张华”条品语正相一致。

刘勰对张华诗风的看法,与锺嵘大体相同。刘勰《文心雕龙·乐府》篇说:“张华新篇,亦充庭万。”《明诗》篇说:“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时序》篇说:“张华短章,奕奕清畅。”“清”、“丽”的确是张华诗歌最重要的特点。王夫之《古诗评选》也说:“张公始为轻俊,以洒子建、仲宣之朴涩。”

鲍照如果没有从张华那里学到“靡嫚”的风格和“形状写物”的方法,“总四家而擅美”,“四家”就剩下“三家”;“跨两代而孤出”也难实现。

同样,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五人,“才力苦弱”,假如不是源出张华,从张华那里学到“清浅”和“风流媚趣”,也许他们中的某些人还进不了人才济济的“中品”。

总之,在晋初奠定离情的主题上,在“清晨登陇首”即目写真的创作方法上;在“清畅”、清新的诗歌特点以及用“靡嫚”、“清浅”、“风流媚趣”,把“古诗”和曹植、王粲改变成晋调上,以《情诗》为代表的张华诗歌,成了开拓西晋并为刘宋诗人师法的一种源头。

(三)“先情后辞”是“缘情绮靡”的先导

(1)西晋初年以张华为核心的文学集团

灭蜀伐吴后,随着三国的统一,在张华门下,不仅集中了一批原属曹魏文学集团的中原人士,还聚集了一批来到洛阳的吴、蜀俊逸之士。除了山东来的左思,还有“伐吴之役,利获二俊”的陆机、陆云兄弟。在权力、人心和文化的意义上,形成了西晋以张华为核心的文学集团。

《晋书》本传说:“初,陆机兄弟志气高爽,自以吴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见华一面如旧,钦华师范,如师资之礼焉。”而张华不仅为“二陆”延誉,还介绍他们与当时的名家认识,扩大他们的交游,提高他们的知名度。陆机也处处把张华当成老师,什么事都问张华;从现实中的利害关系,哪些人值得拜访,哪些人不值得拜访,到诗文写作、诗歌欣赏和诗歌评论,从张华都对陆机发生巨大的影响,是陆氏兄弟心悦诚服的指导者。

(2)张华:指导陆机文风的第一人

陆机的文章虽然好,但有饾钉文意和堆砌辞藻的毛病,张华对此提出批评。《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文章传》说:

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

张华的批评很讲艺术。他不是直接说陆机的文章写得不好,而说篇篇都好;先全面肯定,再说他有的文章艰深繁芜,堆砌辞藻。“艰深繁芜,堆砌辞藻”总是缺点了,但张华说,那是因为他的“才多”造成的。这让陆机听得很舒服,容易改正。“才多”成“患”,致使文风艰深繁芜——张华是对陆机诗学批评的第一人。

张华死后,拥有张华书籍的秘书监挚虞撰定官书,著《文章流别志论》,其论陆机,是否承张华之说,论佚不传,不得而知。但此后李充撰《翰林论》,即承张华的说法。钟嵘《诗品》“上品”评陆机时,曾引张华、李充的话说:“张公(华)叹其大才,信矣!”又说:“《翰林》笃论,故叹陆(机)为深。”《世说新语·文学》篇引孙绰语曰:“陆文深而芜。”《文心雕龙·才略》篇说:“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说皆源于张华。

此外,机、云兄弟还从张华那里学到了文章要清畅、省净,不作冗长语的特点。陆云《与兄平原书》分析张华的“情(清)省”说:

张公(华)文无他异,正自情(清)省无烦长,作文正尔自复佳。

正表明机、云兄弟讨论、学习张华文章“情(清)省”的风格,改变自己繁芜艰深文章的认识。

(3)张华“先情后辞”、“尚泽悦”,实为陆机“缘情绮靡”之先导

最让陆机最受惠的,是张华对陆机诗学思想的指导,这使陆机的诗学观念全然改变。陆云《与兄平原书》说:

(兄)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势)而不取悦泽(17)。尝忆兄道张公(华)父子论文,实欲自得,今日便欲宗其言。

陆云的这封信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材料;它至少说了三方面的内容:

一是说明了“二陆”兄弟以前对文章的看法,原本是“先辞后情”,即把“语言辞藻”放在第一位,把“思想感情”放在第二位的;

二是,这段话划分了“魏制晋造”的界限。这里的“势”,指诗歌刚柔兼备的张力;“悦泽”,指感情上的“愉悦”,辞藻“泽润”之审美。

诗歌选择“情”,还是选择“辞”?尚“势”?还是尚“悦泽”?是建安以来不同文学观念争论的焦点。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序》中说:“楚谣汉风,既非一骨;魏制晋造,固亦二体……公幹、仲宣之论,家有曲直。”正表达了“魏制”、“晋造”不同诗学观念的分界。刘勰写《文心雕龙》的时候,曾引用陆云的这段话批评刘桢。

与王粲同为“建安七子”的刘桢,诗歌创作重“气”尚“势”,以为“文之体指(势),实(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18)。”(《文心雕龙·定势》篇引,出处今佚)刘勰不赞同刘桢的说法,指出:“公幹所谈,颇亦兼气;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刘勰觉得刘桢对“势”的解释,兼有“气”的成分,应该把“势”和“气”分开来。接着引陆云“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的话,说明“势”也有“刚柔”之分,也要滋润一点,“泽”一点:“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由此可见,刘勰在王粲和刘桢之间,在“泽”和“气”;“情”和“辞”之间,是毫不犹豫地赞同王粲和张华的“情”与“悦泽”的诗学观念的。

需要说明的是,陆云《与兄平原书》中的“尚絜而不取悦泽”,《文心雕龙·定势》篇引作“尚势而不取悦泽(19)”今本《与兄平原书》中的“絜”为形误。《文心雕龙·定势》篇引作“势”是正确的。

三是,如果排一个时间表:机、云兄弟在太康末(约289)入洛阳,与张华交往,接受张华指导。十年后,即在永康元年(300)四十岁时,陆机写作《文赋》(20),提出了“诗缘情而绮靡”的文学思想(21),把中国诗学抒情的本质论提到一个新的高度。而陆云《与兄平原书》三十五札,大多数写于他转任大将军右司马时的永宁二年(302)夏,即在陆机写作《文赋》的二年以后。这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陆机“诗缘情而绮靡”的文学思想,确实受到张华“先情后辞”的影响,在转变了“先辞后情”后才产生的。在《文赋》问世二年后陆云的这封信中,明确地说陆机——“便欲宗其(张华)言”,是听从张华指导,把“先辞后情”,改为“先情后辞”;把“诗缘辞”,改为“诗缘情”的结果。

从刘勰《文心雕龙》追溯陆云,一直追溯到张华,我们便可以看出,张华代表西晋,在“情”和“辞”中选择“情”;在“文”和“气”中选择“文”;在“势”和“悦泽”中选择“悦泽”。这是他个人的行为,也是一个时代的行为。代表了西晋与建安三国时期诗学的分野,是三国归晋以后审美风气转变、诗歌风气转变的重要标志。

五 结语

在中国诗学中,“抒情”是一个比叙事更重要的传统,从先秦、两汉至西晋经历了一个情感观发展的历程。先秦诗言志,志包含了情志,是诗歌抒情奠基的时代;两汉诗和抒情的关联更加紧密,是诗歌情感观演进的时代;至西晋,写作《情诗》的张华,上承《楚辞》“香草美人”之遗绪,近挹汉末“古诗”旷夫思妇之主题;学习王粲、曹植抒情的新因素;用私我化的“情多”,改变汉魏以来慷慨抒情的诗风;在诗中镶嵌大量对偶句;以“赋法”铺排改变传统的“比兴”写法;用“描叙”代替“叙述”;放慢诗歌的节奏和速度,使汉魏诗的质实、刚健和慷慨多气,向西晋的“悦泽”、“绮靡”和重视文采的方向转变;把硬朗的“汉风”、“魏制”,一步步变成绮靡的“晋调”。

在张华那里,三国文化和诗学铸成新品格。其核心便是“先情后辞”的文学本质论、“尚泽悦”和“务为妍冶”的诗学观念。在创作上,影响了刘宋的鲍照、谢瞻、谢混、袁淑、王微、王僧达;也开启了唐人句法的阀门。在理论上,影响了同时代的陆机、陆云,其“情多”、“靡嫚”、“先情后辞”和“尚悦泽”,成了陆机《文赋》中“诗缘情而绮靡”的先导。

注释:

①江淹《张司空离情》诗云:“秋月映簾栊,悬光入丹墀。佳人抚鸣琴,清夜守空帷。兰径少行迹,玉台生网丝。庭树发红彩,闺草含碧滋。延伫整绫绮,万里赠所思。愿垂湛露惠,信我皎日期。”

②《文选》选《杂诗》一首、《情诗》二首;《玉台新咏》选《情诗》五首,由此可见齐梁人对张华《情诗》、《杂诗》的重视。

③“三张”,一指西晋诗人张协、张载、张亢兄弟三人。《晋书·张载传》:“亢字季阳,才藻不逮二昆,亦有属缀。又解音乐技术。时人谓载、协、亢,陆机、云曰:二陆三张。”唐《晋书》材料来源之一是梁锺嵘《诗品》。《诗品序》云:“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清咸丰时张锡瑜《锺记室诗平》以为,此“三张”,当指张华、张协、张载。因《诗品》未品亢诗;又“中品·鲍照”条说鲍照:“其源出于二张”(张协、张华),故“二张”、“三张”中,均有张华在。可以参考。

④据《晋书》本传记载,张华“性好人物,诱进不倦”。结合《晋书》“文苑”、“忠义”、“隐逸”诸传和《世说新语》看,受张华提携、奖掖、扶持、庇护过的后进新秀有左思、陆机、陆云、褚陶、荀鸣鹤、束晢、陈寿、索靖、鲁胜、范乔、张轨、成公绥、陶侃等人。

⑤见苏瑞隆《鲍照诗文研究》第278页,中华书局2006年版。

⑥参见《钟嵘与沈约:齐梁诗学理论的碰撞与展开》,(曹旭、杨远义)《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6期。

⑦按照锺嵘《诗品》的说法,张华源出王粲,王粲源出李陵,李陵源出“楚辞”。张华即为“楚辞”一系在西晋之传人。《诗品》把所有诗人的渊源分为“《国风》、《小雅》、楚辞”三系。“楚辞”一系诗人,乃是《国风》主流诗人之旁支。

⑧参见拙《诗品集注》“魏尚书何晏”诸人条。

⑨参见拙《诗品集注》“梁太常任昉”条。

⑩参见拙《诗品集注》“晋处士郭泰机”诸人条。

(11)见1943年《学原》三卷三、四期合刊。

(12)许文雨《锺嵘诗品讲疏》:“吴均《答柳恽》首句云:‘清晨发陇西’,沈约《有所思》起句云:‘西征登陇首’。仲伟殆误合二句为一句耶?”

(13)王叔岷《说文月刊》5卷1—2期,指出此为张华断句。诗见《北堂书钞》卷百五十七。诗云:“清晨登陇首,坎凛行山难。岭阪峻阻曲,羊肠独盘桓。”但未引起人们的重视,由后世此句仍失注阙如可知。其《锺嵘诗品疏证》又云:“则仲伟所举,固茂先句矣。”

(14)参见日本林田慎之助《中国中世纪文学评论史》第三章第三节“占据魏晋南朝文学坐标的张华”(昭和五十四年二月创文社)。笔者译,待出版。

(15)参见《辞赋遗传与宫体诗新变》(曹旭、文志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16)参见《宫体诗与萧纲的文学放荡论》(曹旭、文志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

(17)见下19注。

(18)此句文字向有误夺,谢肇淛、黄侃、范文澜、刘永济诸家均有说未妥。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谓:“‘指’疑为‘势’之误。草书‘势’、‘指’二字之形甚近。《南齐书·文学陆厥传》:“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即此文当作‘体势’之切证。”“实下似脱一‘有’字”。

(19)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说:“尚势,今本《陆士龙集》作尚洁,盖草书‘势’、‘絜’形近,初讹为‘絜’,又讹为‘洁’也。”根据刘勰的引用和黄侃的考证,“絜”应该作“势”。

(20)参见逯钦立《〈文赋〉撰出年代考》,文载《学原》第2卷第1期,1948年出版。学术界对这说法,基本认同。如周勋初在《〈文赋〉写作年代新探》(收入《文史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2月版)中,亦持相同意见。

(21)《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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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爱情诗的意义_张华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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