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美学的基本特征及其现代意义_美学论文

庄子美学的基本特征及其现代意义_美学论文

庄子美学的基本特点及其现代意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庄子论文,美学论文,意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33X(2003)04-0097-06

对于庄子的美学思想,须得大部头的专著方可详尽论述。本文只是选取当代学界甚少注意的某些方面进行探讨,希冀揭示庄子美学的基本特点及其较为突出的现代意义,为人们进一步深入研究在宏观上作一铺垫。

一、《庄子》理路的一贯性

《庄子》一书通体洋溢着诗意。据称寓言占十分之九,其中人名、地名、物名多有寓意,且全书以追求人生的自由境界为旨归,因此颇具审美意味。然而,它又令人难于确切把握:随处充斥着“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1](《天下》),加之由于时代相去久远,很多语句甚为难解,各家注本常有相左。

不过,这对人们整体把握该书并未构成太多的妨碍,因为其基本理路相当清晰,且一以贯之。揭示这一基本理路,有助于把握庄子学派的思想意旨,同时,只有依据其义理,在众多语句考辨中才不会无所适从,从而作出较为正确的取舍。

理解《庄子》的钥匙是其内篇中谈到的“心斋”与“坐忘”。二者所遵循的路径、所追求的目标以及所摒斥的方面等都昭示了贯穿该书的思维模式。

《人间世》假托仲尼教导颜回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从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何谓“心斋”?王夫之的解释较为中肯:“心斋之要无他,虚而已矣。气者生气也,即皓天之和气也。……心含气以善吾生,而不与天下相构,则长葆其天光,而至虚者至一也。心之有是非而争人以名,知所以成也。而知所自生,视听导之耳。”[2](卷四)我们可以更明晰一点说,“耳”是感官的代表,感官既常与无休止的欲望相关联,又让外部信息纷至沓来,常常会扰乱人的心灵的宁静;知解之“心”固然能认识事物,但局限于有限的领域,且往往服务于感性欲求,钻营于功利机巧。因此,只有超越感性之“耳”和知性的“心”,才能达到无限的、个体与宇宙相通相洽的逍遥游的境界。这便是游于天地之一气,便是听气体道。

“坐忘”与“心斋”其实展示的是同一心理过程。《大宗师》编了一则寓言,颜回多次向孔子汇报修养心得,从“忘仁义”进而“忘礼乐”,终于达到“坐忘”。应孔子的要求,颜回解释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孔子听后不禁感慨:“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这段看似无端崖的话蕴含着严密的逻辑,剥露开来,庄子及其学派的思维模式清晰可见。为了直观,我们不妨列一图表(其中“忘礼乐”与“忘仁义”的先后顺序作了调整):

1.忘礼乐 堕肢体 离形(超越感性) 无好

2.忘仁义 黜聪明 去知(超越知性) 无常

3.同于大通(大道、大化)

由于孜孜以求自由的精神境界,所以庄子主张必须“离形”,摒弃欲念,喜怒哀乐不入胸次(无好);并且必须“去知”,关闭引发知虑的见闻渠道,排除儒家宣讲的仁义之类滞理(无常)。通过这两重去蔽,心灵便外生死而离是非,于是融入大化,呈现大道。

据此能否说,在庄子的心目中,已意识到人类心灵除了今天所谓的感性、知性外,还存在着第三层面?是否可以说,庄子及其学派正是致力于向人们昭示,如何敞开心灵第三层面,以达到精神自由、灵台澄澈的基本路径?回答应该是肯定的。

事实上,这一理路贯穿了《庄子》全书,庄子学派的世界观依此而体现。如《秋水》篇认为,人类面前的宇宙有三个层次:“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其人生观也依此而确立,《齐物论》称得道者“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知北游》讲保持本真生存的人“形若槁木,心若死灰,真其实知”,等等。他们的美学思想也正是依此理路而展开。如果说庄学在宇宙观上注目于“不期精粗者”,在人生观上尤为强调“真其实知”,那么,在审美观上则突出追求得之于心灵第三层面敞开而领略的大美、至乐。

二、庄子美学的超越性

庄子爱身、贵生,要求“全汝形,抱汝生”(《庚桑楚》),因而并非对感性形色的美视而不见。《大宗师》写道:“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尤其是《逍遥游》中描绘了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直接采用的是世人关于外貌美的尺度。庄子学派甚至注意到自然物的美,称“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外物》)

不过,他们对感性形式美基本持摒斥态度,要求超越。因为若沉溺于感性形式美中,人就为物所役,不得自由。《知北游》写道:“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然而,“乐未必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德充符》篇突出“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主题,描绘了兀者王骀、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支离无唇等群像,他们虽然以相貌奇丑而惊骇天下,却赢得了世人的广泛尊敬。由此可见,在庄子看来,与内在的德相比较,外在的貌其实无足轻重。

庄子所说的德又是超越知性层次的,不同于儒家之说。孔子要求“尊五美”(《论语·尧曰》),注重于个体适应社会的道德修养。孟子认为“充实之谓美”(《尽心下》),也是就此立论。庄子及其学派一般否定儒家提倡的道德之美,视现实伦理规范是建立在人的本真生存失落的基础上的(这种观点有其深刻之处,以致晚出的荀子不得不承接过来,转而论证创制礼法的合理性),指出:“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知北游》)伦理规范是知性的产物,有关观念充斥着矛盾,“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齐物论》)它们不仅是个体生存的枷锁,同时还成为社会丑恶势力的工具,“彼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在这种意义上,他们主张退仁义、摒礼乐,实属顺理成章。

经过对感性形色、知性观念的两重超越,个体便达到“吾丧我”,或“无己”、“无功”、“无名”,即摆脱了一切精神羁绊,达到无所待而逍遥游的境地。感性的事物无限多样,知性的观念也错杂矛盾,通过对它们的超越,主体的心灵已空明澄澈,面前的世界便是齐一的了:从时间上看,是方生方死,无成与毁;从空间上看,小草茎与粗木柱、丑八怪与绝代佳人都泯灭了界限。因为说到底它们都是一气之聚散,道通为一。是此,主体与客体的界限自然而然地消失:“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此之谓物化。”(《齐物论》)物化便无待,无待即是超逸绝尘的大自由,不仅非蜩与学鸠之辈所知,就是连背负青天、御九万里风的鲲鹏也莫能及。

对于个体生存来说,重要的是不为物伤和无待于物,令人羡慕的神人、至人正是如此,大泽烧干了热不着他,江河结冰了冻不着他,疾雷破山、飓风振海也惊不了他,这种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任何人只要能真正达到“无己”,就都有可能获得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心灵体验。在这样的体验中,个体观照天地,与宇宙大化融为一体,因而感觉玄妙无穷,既是大清明,又是大自由;既无所为,又无不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去小知而明大知,去物累则得大美。那些最值得人们崇敬的“至人”,就是能得至美而游于至乐境地的人。

总之,庄子一心追求审美的生存,孜孜以求在现实生活中达到精神的飞升,超越世俗的观念而游于方外,超越时间和空间而游于无限之境。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境界可以表述为“游心于物之初”,“游心于物之所终始”,“游乎天地之一气”,等等。人们或称之为“天地境界”,其实也是审美的最高境界。

三、庄子美学的内指性

庄学的超越性是内在的精神的超越。它要求“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慎于内,闭于外”(《在宥》),并不主张在现实生活中努力奋斗以实现自我。《逍遥游》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在作者看来,处于极为无道的时代里,士人所能祈求的仅仅是免遭刑罚而已,只有不为世用、世无可用才能保全自己;“卫生之经”莫过于“抱一”而不失,“舍诸人而求诸己”(《庚桑楚》)。其内指性显而易见。

既要无用,就该无为。无为而尊者是天道,有为而累者是人道。庄子学派视名利如粪土,《列御寇》描述庄子宁可靠编织草鞋为生,而以王侯给予的利禄为“舔痔”所得,并视入仕为送于太庙作牺牲品。《秋水》讲述了一个故事:惠子疑庄子欲代之为相,庄子说:“鸱得腐鼠,鹓鹐(凤凰一类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过之,仰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他贬斥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自我实现而要求无为复朴。《庚桑楚》篇指出:“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通过坚持在现实社会实践中无为,以达到内在精神活动的无不为,如此则“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不容私焉”(《应帝王》)。

有为在人,无为合天。必须注意的是,“天”在内而“人”在外。例如牛马生来就有四条腿,这叫“天”;人们为了驾驭,笼络马首,穿起牛鼻,通过外力改变事物的自然本性,那就叫“人”。庄子学派主张,“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秋水》)相对而言,儒、墨都力图按社会的需要雕刻个体,因而被认为是以“人”灭“天”,剥夺了人的本性,也丧失了人的自由。《大宗师》中作者借许由告诫受过道德教化的意而子:“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宇宙之道、自然之理是天,人的灵台一而不桎也是天,本真的生存就在于反己而不穷,以天合天、一之于天。

一之于天要求“一志”,要求“神凝”。《达生》篇铺排了几则寓言,其中一则讲仲尼去楚国,见痀偻者捕蜩,好象捡东西一样容易,原来其奥秘在于“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令孔子赞叹不已。王夫之对此有较好的解释:“唯以专持志,以志凝神,摄官骸于一静,而静绌其机……此密用之功,至专至静,而后形可得全,精可得复也。”(卷十九)另一则是梓庆削木为鐻,有鬼神之妙。他对鲁侯说:“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斋)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以天合天,器之所以凝神者,其是与!”这里所用的显然是心灵去蔽法,与“心斋”相仿佛:通过涤除感性、知性的“多”以达到心灵第三层面的“一”。它是一个不断向内收敛的过程,犹如《老子》所说的“为道日损”(第48章);至宋代陆九渊称之为“剥落”:“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3](卷三十五)

个体心灵能内敛于一,即使游于世俗之间,同样可“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天地》)。这样的人即是所谓真人,“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刻意》)真人目击而道存,超越有限而进入无限,于是万物玄同:“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齐物论》)无限之境必然是自由之境,主体精神超然物外,没有对立物,无所羁绊:“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吾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知北游》)

我国当代学界通常认为庄学属客观唯心主义,其实不然。《庄子》虽然沿用或新造“天道”、“天理”、“天德”之类词汇,但一般是就主体心灵的体认方面而言。《知北游》较为集中地表述了该学派的宇宙观,但通篇的主旨仍在于探究知性能力的界限和超越知性而体道的可能;《田子方》还居高临下地批评儒家“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也可见作者的自信程度。庄学更应看作是心学,是心灵澄明之学。(注:实际上,庄子与同时代的孟子都致力于心学,个体生存问题其时成为儒、道两家共同关注的焦点,这是一种值得研究的文化历史现象。只是孟子发明本心,着眼于在道德领域的自我实现;庄子观照内心,着眼于达到精神上的逍遥自得。前者游于方内,后者游于方外。如果说,孟子通过对心灵的研究建立起较为系统的道德哲学,那么,庄子对心灵的叩问则旨在导出精神澄明之学。笔者将另文探讨这一论题。)甚至可以说,一部《庄子》,几乎全是“游心”物外的产物,其特殊魅力和深远影响都在于此。

四、庄子美学的深远影响

秦汉时期,思想界普遍外倾,荀子之学得势,庄子之学很少受到人们的注意。

魏晋玄学兴起之初,王弼、何晏之流首先注重的是《老子》而不是《庄子》,宇宙论方面的兴趣甚为浓厚。至阮籍、嵇康辈登场,人生论问题成为关注的中心,庄学开始倍受重视。阮籍著《达庄论》,重申齐物思想,他描述的“大人先生”,不避物而处,不以物为累。嵇康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显示援庄而排儒的激进立场,而他所描绘的手挥五弦、心游太玄的形象只要联系《庄子》一书便觉似曾相识。这一时期,人们对个体生存的关注使庄学重放光彩,只是变追求精神逍遥为追求现实自由,导致部分人以纵欲为欢。向秀、郭象注《庄子》,时人更认为复活了庄学,大畅了玄风。不过他们力图合“自然”与“名教”为一体,突出表现了玄学家儒、道兼容的总体倾向。

玄学的中介作用而外,人物品藻之风也推动了庄子审美观念的传播。“竹林七贤”多是庄学的信奉者,他们的不拘礼法、任诞天放、讲求玄味的生活作风,长期传为佳话,几乎成为魏晋时代知识界的人格范型。《世说新语》记述了大量名士风流的故事,表现人们要求活得洒脱,活得自在,能舍诸人而求诸己。

思想文化的这种氛围在艺术领域很快得到濡染。西晋末年,玄言诗开始盛行,孙绰、许询等“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文心雕龙·时序》),虽然失之僵直,却构成了庄学直接影响艺术的过渡环节之一,其形而上的旨趣在随后勃兴的山水诗画中获得延续。如果说,这一时期的人物画重视传神还只能见出庄学的间接影响,那么,山水画家宗炳表述的“应会感神,神超理得”,“独应无人之野”(《画山水序》)等观念则显见目击而道存、游心于物外的意味。正如徐复观先生所指出的:“……在中国艺术活动中,人与自然的融合,常有意无意地,实以庄子的思想作其媒介。而形成中国艺术骨干的山水画,只要达到某一境界时,便于不知不觉之中,常与庄子的精神相凑泊。”[4](P116)

自此以后,一些文学大家,多是庄学的热爱者。如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一直向往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陶醉于“游心”之乐,其诗咏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神释》);“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李白曾以狂人接舆自命,在《大猎赋》中有“使象罔掇玄珠于赤水”之句,他所表述的“垂衣贵清真”(《古风》之一)的审美观念,以及对矫揉造作的丑女效颦的嘲笑等,都能见出庄学的印章。

尤其在中唐以后,庄子的审美观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这一进程建基于庄学本身对审美超越性的有力弘扬,同时也是社会发展的气运使然,且因禅宗美学的广泛传播而相得益彰。

我国中唐之“中”,正处于古代社会发展到顶峰而开始走下坡路的节骨眼上,实为百代之“中”。从总体上看,民族气质自此开始普遍弱化,守成取代了进取,内敛取代了外倾。人文文化各领域向内(心)转的倾向甚为突出。庄学的内指性特点又正好与这一社会文化趋势相吻合。

与此同时,禅宗也因获得了良好的环境和气候而快速传播。禅宗是佛教中国化的典型形态,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佛学与庄学的奇妙结合的产儿。其不离现世、当下体证、敞亮心灵第三层面而获得精神寄托的取向发展了印度的佛教,而与庄学相通相洽。《庄子》中“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游》)等思想观点对中国佛徒早有启发;而当东郭子询问道之所在,庄子回答:“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无乎逃物。”(同上)这简直奠定了禅宗公案的基本模式之一。

随着禅宗的广泛传播和向艺术领域的深入渗透,庄子美学的实际影响更为扩大。自晚唐至宋代,审美意识领域逐渐实现儒、道、释三家合流。儒家较为着实,讲求经世济用;释氏甚是空寂,远离社会生活;庄学居间而显持平,既有社会批判又有心灵超越。苏轼是中国古代社会后期文化人的典型代表。他兼受儒、道、禅三家的濡染,但作为文人,其超然物外的旷达胸襟尤其来自庄学的陶铸。他认为,“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宝绘堂记》),只要“游于物之外”,人生自能“无所往而不乐”(《超然台记》)。对于艺术,他强调须合于天造,天工清新;甚至其行文也颇类庄子,系风捕影,汪洋恣肆。

然而,毋庸讳言的是,庄子美学助长了中国艺术精神的弱化倾向,尤其在古代社会后期,我国诗画领域的艺术实践普遍拒绝刚健。这既在于艺术形式有着自身的生命历程,也与庄学的影响密切相关。笔者不敢苟同徐复观先生的观点。他认为“老学、庄学之‘柔’,实以刚大为其基柢”;只是流传中“一堕为魏晋时代‘生活情调’上的清谈;再堕而为宋以后的希世取宠,苟安偷合的应世自私之术。”至董其昌作南北分宗,在艺术中对刚劲一派的排斥,更投合了一般软体型的知识分子的脾味。[4](P404~405)实际上,老庄崇“道”固然崇大,但大并不一定与刚为侣。如李贺《梦天》中有“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之句,视野可谓宏阔,可是并不能遮掩其潜在的弱质。美是理想与现实的结合体,老庄沉浸于理想境界(体道)时固然崇大,但是一触及现实,他们又主张以柔顺处之,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在现实生活中,庄子视“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为“德之至”(《人间世》),一味鼓吹“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如此岂能不弱?从逻辑上看,老、庄、禅由于过分注重于心灵的内敛而导致乾健之性的相对丧失,尽在必然之中。

五、庄子美学的现代意义

审美与艺术活动的基本特性是指向理想,给人以精神家园,这使之接近于宗教文化的功能。中国没有本土创生而发展成熟的宗教,但是中国文化同样渗透着浓郁的宗教精神(作为一种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不过它并非体现在严密的组织机构和惯常的仪式活动中,而是通过哲学与艺术分流了。中国哲学基本属于人类学哲学,儒家关注人在现实中的社会化生存,向往天下归仁;道家,尤其是庄学关注人在精神上的自由生存,追求逍遥物外。二者均能给人以精神寄托,它们的互补造就了无数“兼济”与“独善”、奋于“方内”和游于“方外”有机结合的人格。表现在艺术上,儒家要求介入现实,有美有刺,形成刚健风貌;庄学主张遗世独立,观于天地,贵在自然冲淡。

审美是理想对现实的提升,能够激发人们积极改造粗糙的现实,庄学对此不屑一顾,其局限性显而易见,无须赘述。但审美首先是一种务虚活动,旨在使人的精神超越现实,游于“方外”,在这种意义上,庄子美学必将具有永久的生命力,尤其相对于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某些缺失,庄子美学有着明显的补缺作用。

个体生存本应像《庄子》中的南郭子綦那样既“邀乐于天”又“邀食于地”(《徐无鬼》)。化用这一说法,我们以“邀乐于天”为理想的、审美的倾向,以“邀食于地”为现实的、功利的倾向,二者对于个体完满的生存不可或缺。如果说庄子及其学派有过分“邀乐于天”而鄙视“邀食于地”的倾向,那么,现代社会中的人们恰恰相反,太专注于“邀食于地”而忽视或鄙视“邀乐于天”了。前者安于物质生活的匮乏,而精神生活丰富、自由;后者物质生活较为优裕、自由,但是精神生活普遍出现严重的匮乏。为了生活更加圆满,今天的人们不正需要从庄学中汲取资源么?

现代人活得太“执著”了,大多忙于追逐物质财富,疲于认识外部自然,这既有利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同时,又带来生存的负面效应,使个体很难保持心胸的虚静,很难以审美的态度看待生活。庄子倡导不物于物,游心物外,且不为繁杂的文化观念所羁绊,如此才便于对生活作审美观照。《应帝王》写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物不伤。”新生儿无贪欲,不世故,所以庄子学派对之倍加赞美,《知北游》描述天和将至、神将来舍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逍遥游》中描述神人如“处子”;《大宗师》中推崇“孺子”,等等。审美要求有赤子之心,超越直接功利,超越逻辑概念,只有去物累,去知解,才能获得心灵的空阔和自由。

现代人活得太“实在”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强调“经验”,讲求“实学”,甚至于不愿给“信仰的潜能”(麦克斯·缪勒语)留下一些精神空间,普遍存在对心灵第三层面的遮蔽。庄子美学却突出了审美超越性的最重要的一维,通过“离形去知”而以天合天,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天下》称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始终者为友。”这种境界是大美,“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刻意》);“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天地》)无论个体在现实生活中或穷或通,只要能游心于这种境界,其乐便不可胜计,穷也乐,通也乐,无往而不乐。这样便自然而然地获得精神的家园,便不会有无家可归的苦闷乃至绝望。应该说,庄学不仅爱身、贵生,而且还是一种“乐生”之学。

现代人格的单面化、畸形化现象严重,主要表现于感性欲求的执迷和知性观念的遮蔽。庄学对“德全”的追求,能帮助人们恢复人格的健全。“德”与“形”相对,形全者多有德不全,德全者可以形不全。《田子方》描述的东郭顺子属德全之人,他“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心灵至虚至静,一而不杂,为天地之鉴,万物之镜。这种人也是真人,与天为徒,葆有人的本真状态。庄学因之主张乱六律,灭文章,以恢复人的自然视听;弃仁义,捐礼法,以使天下之德玄同。这样,人能感而不累,知而不惑,含德而不邪。(《qū③箧》)全德之人其实又是“畸人”,他不同于常人之处在于能呈现宇宙大全,不囿于一隅。而世俗之辈不过“一曲之士”,往往习惯于分解事物,肢解对象,“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因此,“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天下》)

在庄子心目中,最理想的生存其实是最原始的生存。古时候的“真人”是庄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大宗师》云:“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说生,不知恶死。”据此看来,浑沌的生存状态尤为值得仰慕。果然,《应帝王》写道:“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浑沌颇类伊甸园中的亚当。人类向往伊甸园,似乎保留着生活在母腹中的记忆,因为那里无忧无虑无纷争,恬静、自适而安全。且看《人间世》中描画的虽然形丑却生活自足的支离疏: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发髻指天,五脏贴背,腿骨靠肋,其形态仿佛胎盘中的幼婴!

庄子及其学派主张废弃文化,回归原始,思想的消极面自不待言。然而,他们力图消除历史发展中人性的异化,向往纯洁、和谐的生存环境,在任何时候都有积极意义。理想的社会蓝图应当是高度的物质文明与和谐的人际环境的统一。伊甸园,作为人类集体无意识中原型的象征,其质朴而和谐的生存方式永远闪耀着美的光辉。庄子美学方便于引导人们在精神上重返伊甸园,达到诗意的栖居,理当成为全人类的精神财富。

收稿日期:2003-04-20

标签:;  ;  ;  ;  ;  ;  ;  ;  ;  ;  

庄子美学的基本特征及其现代意义_美学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