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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320(2006)04-0013-06
“蚩尤”神话在先秦已经出现,在汉代则流传日广,传说的情节也愈为曲折复杂。汉代官方祭祀体系中有“蚩尤”的地位,民间信仰内容中也多见“蚩尤”的影响。作为与先古圣王的正统体系持敌对立场的“蚩尤”,其勇武精神的渲染和悲剧故事的架构,很可能是在汉代完成的。我们在认识汉代意识史的时候,似乎不应当忽略这一现象。
一、“蚩尤”:反正统的战神
“蚩尤”,是传说时代神而非圣的部族联盟领袖,曾经挑起与黄帝部族和炎帝部族的战争。关于“蚩尤”与黄帝涿鹿决战的形势,《逸周书·尝麦》有如下记载:“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山海经·大荒北经》如此记录涿鹿战事:“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史记·殷本纪》记述汤“作《汤诰》”,其中说道:“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按照司马贞《索隐》的解释:“帝,天也。谓蚩尤作乱,上天乃不佑之,是为‘弗予’。‘有状’,言其罪大而有形状,故黄帝灭之。”
《山海经·大荒北经》说:“蚩尤作兵。”《太平御览》卷270引《世本》也写道:“蚩尤作兵。”《吕氏春秋·荡兵》则说:“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又《管子·地数》说:“葛卢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矛、戟;雍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雍狐之戟、芮戈。”《史记·五帝本纪》司马贞《索隐》则写道:“《管子》曰:‘蚩尤受卢山之金而作五兵。’”《路史·后纪四·蚩尤传》注引《世本》也说:“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
至今人们习惯以“炎黄”为民族血脉之正统,而“蚩尤”则是与“炎黄”相攻伐的对立政治势力的领袖。
二、汉代人意识中的“蚩尤”形象
在汉代历史文献中,可以看到比较集中的关于“蚩尤”故事的记录。
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写道:“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驱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据《史记·五帝本纪》,“蚩尤”败死之后,“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张守节《正义》引《龙鱼河图》:“黄帝慑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诛杀无道,不慈仁。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四方。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值得注意的是,在新的政治文化秩序建立之后,失败者“蚩尤”仍然表现出重要的历史影响。所谓“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反映“蚩尤”所在的部族很可能确实是早期冶金业的开创者。
《龙鱼河图》,清人朱彝尊《经义考》卷164归入纬书一类①。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在“河图编”中列入《龙鱼河图》。按照纬书研究者的意见,“纬书是对一批流行于西汉末年至东汉末年的带有相当神秘色彩的书籍的总称。其内容极为庞杂,涉及天文、地理、哲学、伦理、政治、历史、神话、民俗,以及医学等自然科学”。“纬书实已涉及当时社会、人文、自然科学的大部分领域”[1](上册P2-3)。“纬的命名,本以配经而言。汉代的纬学实际是经学的一部分,在考察汉代经学的时候,如果屏弃纬学,便无法窥见经学的全貌。”[1](上册P2)“《龙鱼河图》等多为古帝王传说资料,虽属史事谶,但从某些方面来说,应属纬类。”[1](上册P69)《龙鱼河图》记录的“蚩尤”传说,也可以从“伦理、政治、历史、神话、民俗”等角度进行文化分析。
《史记》所谓“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反映“蚩尤”虽然战败,但是其军事威望和文化影响仍然长期存在。《太平御览》卷79引《龙鱼河图》记述此事,又写作:“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殄服。”吕思勉先生曾经写道:“所以兼祠蚩尤者,蚩尤为黄帝所灭,其后或服黄帝;又蚩尤故盛强,黄帝亦或席其旧名,以劫制天下,故其事迹颇相混。”“蚩尤”故事,“传说虽不足据,亦必略有所本也”[2](P284-285)。有的学者指出,《龙鱼河图》中的“蚩尤”神话,是基于《史记·五帝本纪》“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以及“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的说法“繁衍而成,这一点没有问题”。论者又指出,“当然,类似的传说在《山海经·大荒北经》中也有”,“纬书的传说和《山海经》的立说年代何者在前很难断定,大约它们都是依据有关黄帝的古老传说先后形成的”。论者还注意到,相关传说有情节更为丰富的情形,例如,“黄帝、蚩尤之争成了旱魃传说,即假托为风伯雨师之争”[1](上册P72)。
“蚩尤”作为传说中的悲剧人物,在民间长期保持着影响。《述异记》记载了有关“蚩尤”崇拜的传说与民俗:“蚩尤能作云雾。涿鹿今在冀州,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今冀州人掘地得骷髅,如铜铁者,即蚩尤之骨也。今有蚩尤齿,长二寸,坚不可碎。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太原村落间,祭蚩尤神,不用牛头。今冀州有蚩尤川,即涿鹿之野。汉武时,太原有蚩尤神昼见,龟足蛇首;□疫,其俗遂为立祠。”《皇览·冢墓记》说:“蚩尤冢,在东平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肩脾冢,在山阳巨野县重聚,大小与阚冢等。传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黄帝杀之,身体异处,故别葬之。”此外,沈括《梦溪笔谈》卷3写道:“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陂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蚩尤作为败死于黄帝之手的传说人物,在民间长久地保留着影响,是值得重视的民俗文化现象。种种后世相关传说,不排除原生于汉代的可能。
所谓“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所谓“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盖其遗制也”,所谓“汉武时,太原有蚩尤神昼见,龟足蛇首”,正以民俗遗存的形式曲折反映了汉代蚩尤传说在民间的盛行。
三、“兵主”之祷:祭蚩尤、祠蚩尤
民俗文化遗存中有关“蚩尤”故事的记忆,体现了相关传说在民间的久远影响。司马迁在《史记》中的有关记述,也保留了同样的文化信息。《史记·高祖本纪》记载,秦末各地民众暴动,刘邦初起兵,行军祭之礼:
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
裴骃《集解》引如淳曰:“蚩尤好五兵,故祠祭之求福祥也。”又引瓒曰:“管仲云:‘割卢山交而出水,金从之出,蚩尤受之以作剑戟。’”而司马贞《索隐》则说:“《管子》云:‘葛卢之山,发而出金。’今注引‘发’作‘交’及‘割’,皆误也。”刘邦起沛祭“蚩尤”事,《史记·封禅书》也有记载:
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
《高祖本纪》“祭蚩尤”,《封禅书》“祠蚩尤”,应是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表述。
据《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刘邦与项羽争天下,使郦食其说齐王,有夸耀汉军军功的言辞:
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援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君;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32引翁孝廉曰:“郦生以蚩尤比汉王,毋乃失辞②。《汉书》改作‘黄帝’是。”“蚩尤之兵”和“黄帝之兵”的差异,亦反映吕思勉先生所谓“其事迹颇相混”的情形。
“蚩尤”因勇战好胜著名,于是在司马迁所处的时代,曾经被看作战神的形象,也曾经被视为兵争的象征。《史记·天官书》写道:
秦始皇之时,十五年彗星四见,久者八十天,长或竟天。其后秦遂以兵灭六王,并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因以张楚并起,三十年之间,兵相骀藉,不可胜数。自蚩尤以来,未尝若斯也。
有所谓“蚩尤之旗”的星象,被看作天下兵战的预警:
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
元光、元狩,蚩尤之旗再见,长则半天。其后京师师四出,诛夷狄者数十年,而伐胡尤甚。
长沙马王堆汉墓3号汉墓出土以天文气象现象占验吉凶的帛书,整理者拟名为《天文气象杂占》,并以为其中“最最珍贵的,是在它最下面一列的中段,有29个彗星图”。其中最后一幅,就是所谓“蚩尤之旗”的图像。在画面以下有文字标识,写作:
蚩又(尤)旗
兵在外归[3][4]
据《史记·封禅书》记载,秦始皇时代,曾经“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所谓“八神”之中,列为第三位的就是战神“蚩尤”:
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
汉定天下后,重新明确祭祠制度。在被确定为国家正式祭祀体系的诸祠之中竟然有“蚩尤之祠”赫然居于前列:
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长安。
《汉书·郊祀志下》记载,汉宣帝时,曾经又设立蚩尤祠:
(祠)蚩尤于寿良。
这是在地方的又一处“蚩尤”之祠,然而是由最高执政者决策设置。
《后汉书·马援传》说,汉明帝时,马援兄子马严“拜将军长史”,将兵屯西河美稷,卫护南单于,据记载:
听置司马、从事,牧守谒敬,同之将军。敕(马)严过武库,祭蚩尤,帝亲御阿阁,观其士众,时人荣之。
李贤注引《前书音义》曰:
蚩尤,古天子,好五兵,故今祭之。
可见出师之军祭蚩尤,大约已经成为一种传统。
《史记》中,还有一条有关“蚩尤”的史料值得注意。《建元以来侯者年表》褚少孙补记:“(富民侯)田千秋,家在长陵,以故高庙寝郎上书谏孝武曰:‘子弄父兵,罪当笞。父子之怒,自古有之。蚩尤畔父,黄帝涉江。’上书至意,拜为大鸿胪。征和四年为丞相,封三千户。”“子弄父兵”,以蚩尤为例,仍然突出其习兵好战的品性。所谓“蚩尤畔父,黄帝涉江”,语不易解,或许说明了当时蚩尤传说尚有今人已经不能确知的其他情节。遗憾的是,田千秋著名上书中的这一段话,在《汉书》中竟然没有反映。《艺文类聚》卷60有晋顾恺之《祭牙文》:“维某年某月日,录尚书事豫章公裕敢告黄帝蚩尤五兵之灵:两仪有政,四海有王。奉命在天,世德重光。烈烈高牙,阗阗伐鼓。白气经天,简扬神武。”清人秦蕙田《五礼通考》卷237又录有“后汉滕辅《祭牙文》”:“恭修太牢,洁荐遐灵。推毂之任,实讨不庭。天道助顺,正直聪明。敬建高牙,神武攸托。雄戟推锋,龙渊洒锷。”秦蕙田在此文和晋顾恺之《祭牙文》之后写道:“蕙田案:此祭黄帝蚩尤五兵。”“黄帝蚩尤五兵”的说法,值得注意。
汉代民间以蚩尤为战神的崇拜心理,通过某些文物遗存也能够得到体现。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有造型颇为生动的汉代蚩尤形带钩。与沂南汉画像石所见者不同,蚩尤头上没有弩弓,而口中衔矛,右手持剑,又以左手举盾,成为钩首。两足所抓,左为刀,右为钺。《太平御览》卷354引《东观汉记》曰:“诏令赐邓遵金蚩尤辟兵钩一。”所谓“蚩尤辟兵钩”,可能就是这种带钩[5](P252-253)。这件汉代蚩尤形带钩,刘铭恕先生以为收藏在“美国波士顿博物馆”,与孙机先生说不同[6]。河北石家庄东岗头东汉墓出土的同类器物,蚩尤“手持剑和盾,足握刀和斧”,身侧又有四神形象[7]。日本学者林巳奈夫在《汉代鬼神的世界》中又引录另一件同类器物,而著明“出土地不明”[8](P130)。可知蚩尤作为主兵之神,在汉代社会有相当广泛的影响。《初学记》卷26引《搜神记》曰:“元康中,妇人饰五兵佩。”《说郛》卷77下宇文氏《妆台记》也写道:“惠帝元康中,妇人之饰有五兵佩,又以金银瑇瑁之属为斧钺戈戟以当笄。”联系汉代文物所谓“蚩尤辟兵钩”的“五兵”装饰,可知“五兵佩”自有由来。不过晋惠帝时竟然以为“妇人之饰”,于是被看作预示天下将要发生战乱的异象。
四、齐鲁民间的蚩尤纪念
山东沂南汉墓出土画像石可见“神话人物、奇禽异兽”画面。《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有“关于神话人物奇禽异兽的考证”一节,其中写道:“第14幅有一神怪,头上顶着弩弓和箭,四肢均持兵器,和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所见我们前认为是装豹戏的很相似。”据“拓片第14幅”文字说明,这幅画面的位置,在“前室北壁正中的一段”,“即通中室门的当中支柱”。从画面看,“神怪”正面直立,身似被甲,前臂后有羽。头顶张弩,三矢共一弦,中央一枚最为长厉。或许即象征古兵器“三连弩”③。“神怪”左手挥戟,右手舞铍,两足各持刀剑,身下又有盾护卫。据《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描述:“朱雀之下为一神怪,虎首,头上顶着插三支箭的弩弓,张口露齿,胸垂两乳,四肢长着长毛,左手持着短戟,右手举着带缨的短刀,右足握一短剑,左足握一刀,胯下还立着一个盾牌。”[9](P43-44,P15)收入《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卷《山东汉画像石》的这幅图,题“沂南汉墓前室北壁中柱画像”。《图版说明》写道:“画面上边饰锯齿纹、垂幛纹和卷云纹,左右边饰锯齿纹、卷云纹。画像上刻一朱雀展翅站立,头上三长羽,尾披地而分左右上翘。中刻一虎首神怪,头上顶着插三箭的弩弓,手执短矛、短戟,足趾挟刀、剑,胯下立置一盾。下刻龟蛇相交缠的玄武。”[10](第1卷《山东汉画像石》,《图版》P143,《图版说明》P63)这一“神怪”形象的原型,应是传说时代的战神“蚩尤”。
《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说到的与第14幅“神怪”图“很相似”的“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所见我们前认为是装豹戏的”画面,有人描述说,“近右方的一个怪物,据说是方相氏。它一手执短戟,一手持剑,足举勾镶和矛,头顶弩弓,使用五种兵器”[11](P116)。也有学者认为这一“头戴以弓,左右手一持戈,一持剑,左右足一登弩,一蹑矛,睹其形状,至为狞猛”的画像应与“蚩尤”传说有关,题其图为《黄帝蚩尤战图》[12]。又有学者做如下表述:“一怪右向,人首兽身,头顶弩,左手执刀,右手持戟,左足挟勾镶,右足挟矛,似为蚩尤,一榜无题。”[13](P81)有的研究者也将其主题定义为“蚩尤战斗”。在刘兴珍、岳凤霞编写的《中国汉代画像石——山东武氏祠》一书中,以画面第三层为“蚩尤战斗图”,有解说文字:“所谓蚩尤,是中国传说中九黎族的首领,曾经起风呼雨,以金属制作兵器。后来与黄帝战于涿鹿(今河北涿鹿),兵败被杀。”编者并绘有“蚩尤线描图”。对于第二层画面,有“风伯图”的认定。不过,编者误将“第二层”写作“第三层”。事实上,第三层原本确有“风伯”形象的表现,然而与第二层以橐鼓风不同,这位在以壶倾水的“雨师”身后的“风伯”,是挥舞着一件长柄扇形物煽风。在他的身后,一位不知名的神怪头发飞扬,显示着风力强大[14](P130-131)。第二层画面则“风伯”在“雨师”之前,且以自己头发扬起表现风力。画面所见“蚩尤”形象与“风伯雨师”的接近,与“蚩尤清风伯雨师,纵大风雨”的传说相合。武氏祠“蚩尤”画像,头顶弩,左手持剑,右手持戟,左足用勾镶,右足似使用矛头。
刘铭恕先生曾经注意到,沂南汉墓“前室北面石刻(原图24),其中有一非人非兽的怪物,面貌狰狞,左右手分别拿着刀剑”。他说,“这种形象和握持武器的情况,都很和武氏祠后石室第三石上面所见的那个持有5种兵器的怪物,以及美国波士顿博物馆所藏的持有5种兵器的怪物带钩,有些相像;不过沂南的怪物画像,少拿了3种武器而已。这个持有5种兵器的怪物,我们曾经根据历史的记载……证明他就是蚩尤的画像和铸像”④,“沂南画像的这个持有两种武器的怪物,也就是蚩尤的一个比较简单的画像,我想是可以肯定的。何况汉代还有把蚩尤的五兵,简为一兵的”[6]。今按,刘铭恕先生所说“前室北面石刻(原图24)”,是根据1954年发表的沂南汉画像石墓发掘简报[15]。在《沂南占画像石墓发掘报告》中,此图为“拓片第8幅,前室北壁上横额”。可以定名为“蚩尤五兵”图的画面,发掘简报没有发表。而“沂南画像的这个持有两种武器的怪物,也就是蚩尤的一个比较简单的画像”的看法,似乎缺乏“肯定”的论证。这种“左右手分别拿着刀剑”的形象,其实或与“方相氏”形象有关。《后汉书·马融传上》李贤注引《周礼》:“方相氏掌执戈扬楯,帅百隶以驱疫。”《献帝纪》李贤注引《续汉书》:“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楯。”《续汉书·礼仪志中·大傩》和《礼仪志下·大丧》都有“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的文句。方相氏使用两件兵器。只是沂南汉画像所见左右各持刀戟,与“执戈扬盾”不同。还应当注意到,这幅图即《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中编号为第8幅者,即“前室北壁上的横额”,位置与“前室北壁正中一段”的第14幅十分接近。对于这一“神怪”,曾昭燏等先生写道:“虎首豹纹,首上长出五个人首,四肢生着长毛,胸垂两乳,左手握着带缨的刀子,右手握着带缨的短戟。”[9](P14)所使用文句,与对第14幅我们称之为“蚩尤五兵”图者的描述中所谓“胸垂两乳,四肢长着长毛,左手持着短戟,右手举着带缨的短刀”,实在相似。至于这一“神怪”头上的“五个人首”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是否与“五兵”有某种关联,也是值得讨论的课题。
《史记·封禅书》说,秦始皇“东游海上”,“行礼祠”“八神”之中,有被称做“兵主”的“蚩尤”之祠。“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据《汉书·郊祀志下》,汉宣帝“(祠)蚩尤于寿良”。寿良,颜师古注:“东郡之县也。”汉成帝时,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建议,各地“所祠凡六百八十三所”中,“四百七十五所不应礼,或复重,请皆罢”,“奏可”。实施时,“孝宣参山、蓬山、之罘、成山、莱山、四时、蚩尤、劳谷、五床、径路、黄帝、天神、原水之属,皆罢”。从所列序次看,蚩尤祠的设置地点亦当在齐鲁之地。按照《中国历史地图集》标注的位置,寿良在今山东东平南[16](第2册P19-20,P44-45)。而《皇览·冢墓记》所谓“蚩尤冢,在东平寿张县阚乡城中”,“肩脾冢,在山阳巨野县重聚”。其地也都在齐鲁地方。寿张在今山东东平南,巨野在今山东巨野东北[16](第3册P37-38)。在这一人文地理认识的基础上理解沂南和嘉祥汉墓“蚩尤五兵”画像出现的背景,应当是有益的。
早期“蚩尤”传说所谓“涿鹿之阿”,“冀州之野”,说其征战在北地。而《管子》记录“蚩尤”开发矿冶,改进“五兵”的所谓“葛卢之山”,“雍狐之山”,有学者指出其方位,正在齐鲁地方⑤。
沂南汉墓“蚩尤五兵”画像上为朱雀,下为玄武,其位居中的现象,也可以给我们某种有关区域信仰文化的启示。汉代以齐鲁为文化圣地,《汉书·地理志下》说:“汉兴以来,鲁、东海多至卿相。”据《史记·三王世家》褚少孙补述,燕王刘旦争权谋位,汉武帝感叹道:“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乃置之燕赵,果有争心,不让之端见矣!”然而“齐鲁礼义之乡”竟长期沿承着对战神“蚩尤”的崇拜,可见古代文化构成因素的复杂。《龙鱼河图》所谓“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叹”体现的“蚩尤”行为反“仁义”的性质,特别值得注意。齐鲁地方“蚩尤”崇拜尤为浓重,反映了汉文化内涵丰富的特色。由此理解《汉书·元帝纪》所见汉宣帝“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语,或许可以增进对汉代文化真实面貌的认识。看来,如果期求全面地说明汉代意识史,似乎不宜用“独尊儒术”作简单化的概括。
五、关于“蚩尤五兵”
传说中的“蚩尤五兵”,被看作发明史上的重要成就。《太平御览》卷339引《尚书》曰:“黄帝之时,以玉为兵。蚩尤之时,烁金为兵,割革为甲,始制五兵。”
汉代已经以“五兵”作为主要兵器的统称。《太平御览》卷241引《汉旧仪》曰:“期门骑者,陇西工射猎人及能用五兵材力二百人,王莽以为虎贲郎。”“能用五兵”应是军人有“材力”者的基本条件。“五兵”虽然已经成为指代武器的一种通用符号,然而其具体所指,却未能一致。《太平御览》卷339引《周礼》:“五兵者,戈、殳、戟、矛、牟夷。”《北堂书钞》卷79“亭长”条引《汉旧仪》:“亭长习调五兵。五兵,言弩、戟、刀、剑、铠也。”《太平御览》卷353引《说文》:“弓矢围,殳矛守,戈戟助(五兵长短各有所宜,因事而施),凡五兵。”《日知录》卷7“去兵去食”条说,“古之言兵,非今日之兵,谓五兵也,故曰天生五材,谁能去兵。《世本》:‘蚩尤以金作兵,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周礼·司右》‘五兵’注引《司马法》曰:‘弓矢围,殳矛守,戈戟助是也’”。有人甚至认为车兵和步兵各有不同的“五兵”。《太平御览》卷339引樊文渊《七经义纲格论》曰:“车上五兵:戈、殳、车戟、酋矛、牟夷。步卒五兵:戈、殳、车戟、酋矛、戟。”正是因为对“五兵”的解说各有不同,汉代画像中所表现的“蚩尤五兵”的具体形式也有差异。
宋代学者多以“蚩尤五兵”与“李斯篆隶”并列,以为虽人物品德恶劣,然而其发明“不以人废”。《说郛》卷89下欧阳修《集古录》“秦二世诏”条说,“右秦二世诏,李斯篆。天下之事,固有出于不幸,苟有可用于世,不必皆圣贤之作也。蚩尤作五兵,纣作漆器,不以二人之恶而废万世之利也。小篆之法出于李斯。……”王十朋《梅溪集》后集卷4《次韵梁尉秦碑古风》:“上蔡猎师妙小篆,奴视俗体徒肥皮。东封太山南入越,大书深刻光陆离。沙丘风腥人事变,鬼饥族赤谁嗟咨。汉兴万事一扫去,惟有篆刻余刑仪。磨崖欲作不朽计,其如历数不及期。蚩尤五兵纣漆器,人物美恶宁相疵。我虽过秦爱遗画,南山入望频支颐。”黄震《黄氏日钞》卷39引李浩说:“蚩尤五兵,李斯篆隶,苟便于世,不以人废。”又张拭《南轩集》卷37《吏部侍郎李公墓铭》说李浩事:“公白宰相执政:蚩尤五兵,李斯篆隶,苟便于世,亦不当以人废。”明代学者杨慎《丹铅余录》卷8也说:“蚩尤五兵,李斯篆书,苟便于世,人其舍诸?鲧之城也,桀之瓦也,秦之边防也,隋之漕河也,至今赖之。故曰:善用人者无弃人,善用物者无弃物。”“五兵”发明的意义得到肯定,于是“蚩尤”在文明史中的地位也得到了肯定。
收稿日期:2006-04-06
注释:
①朱彝尊写道:“按《龙龟河图》,贾思勰《齐民要术》屡引之。有云:‘瓜有两鼻者杀人,羊有一角食之杀人。玄鸡白头食之病人。此服食家言尔。’又云:‘各以腊月鼠断尾,正月旦日未出时,家长斩鼠著屋中,祝云:付勅屋吏,制断鼠虫,三时言功,鼠不敢行。’又云:‘埋蚕沙于宅亥地,大富。得蚕丝吉利,以一斛二斗,甲子日镇宅大吉,财致千万。’又云:‘岁暮夕四更中,取二七豆子,二七麻子,家人头发少许,合麻豆著井中,咒勅井,使其家竟年不遭伤寒,辟五方疫鬼。’又《太平御览》引其文云:‘妇人无以夫衣合浣之,使不利。’又云:‘以卖马钱娶妇,令多恶疾,夫妻离别。’又云:‘悬艾虎鼻门上,宜官,子孙带印绶。悬虎鼻门中,周一年,取烧作屑,与妇饮之,二月中便有娠,生贵子,勿令人知之,泄则不验也,亦勿令妇见之。’又云:‘七月七日,取小赤豆,男吞一七,女吞二七,令人毕岁无病。是日取乌鸡血,和三月三日桃花末,涂面及身,三日后,肌白如玉。’观其大略,无异道家厌胜之术,与经义何裨?至谓‘蚩尤兄弟八十一人,皆铜头铁额,食砂石子’,尤属不伦。诸毖纬中邪说诬民盖未有甚于此书者已。”
②原注:“《新序》同。”
③《汉书·李广传》:“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颜师古注引孟康曰:“太公陷坚却敌,以大黄参连弩也。”又《李陵传》:“发连弩射单于。”颜师古注:“服虔曰:‘三十弩共一弦也。’张晏曰:‘三十絭共一臂也。’师古曰:‘张说是也。’”
④作者原注:“参阅《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2期拙作:《武梁祠画像石上所见的黄帝蚩尤古战图考》。”今按:原题应为《武梁祠后石室所见黄帝蚩尤战图考》,《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2期,1942年2月。
⑤郭沫若《管子集校》引张佩纶说:“葛卢,《续汉书·郡国志》东莱郡葛卢有尤涉亭,疑即葛卢山也。”“雍狐者,《典论》周鲁宝雍狐之戟,狐父之戈。”“沫若案:张说是也。”《郭沫若全集·历史编》,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版,第8卷第183页至第185页。黎翔凤《管子校注》也引录张佩纶此说。中华书局2004年6月版,下册第1359页至第13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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