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江南小说文化_小说论文

论明清江南小说文化_小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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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嘉定钱大昕有云:“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释、道犹劝人以善,小说专导人以恶。奸邪淫盗之事,儒、释、道书所不忍斥言者,彼必尽相穷形,津津乐道,以杀人为好汉,以渔色为风流,丧心病狂,无所忌惮。子弟之逸居无教者多矣,又有此等书以诱之,曷怪其近于禽兽乎?世人习而不察,辄怪刑狱之日繁,盗贼之日炽,岂知小说之中于人心风俗者,已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有觉世牖民之责者,亟宜焚而弃之,勿使流播。”①

钱大昕以小说为诲淫诲盗之书,认为“子弟之逸居无教者”受其诱惑而“近于禽兽”,因此刑狱日繁,盗贼日炽,进而主张严加禁毁,“焚而弃之,勿使流播”,此固本末倒置之论。但钱氏察觉到小说可以“尽相穷形,津津乐道”,富有吸引力,拥有广泛的受众,有宗教般的魔力,之于人心风俗影响深巨,则不失其敏感深刻。小说“未尝自以为教也”,名之曰“教”,在钱氏,无非显言之,大言之,欲耸人听闻,以引起当道者高度重视;但从文化层面理解,以小说与儒、释、道抗衡,殊堪注意。钱大昕的时代,在他的家乡江南地区,小说的生产、阅读及其社会影响,已然成为一个突出的文化现象,并为区域文化构成的重要部分,小说文化的存在,毋庸置疑。

一、明清江南小说生产与小说消费

小说作为一种文化商品,它的生产,包括了从编写到出版的整个生产过程。作为文化商品的小说,这里主要指通俗小说。

明朝万历二十年(1592)之前,通俗小说的出版,其时间大体能够确定者,仅寥寥数种:嘉靖元年北京司礼监刊《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年间北京都察院刊《水浒传》;嘉靖二、三十年间(1541-1551)钱塘洪楩刊《六十家小说》;嘉靖三十一年(1552)建阳杨氏刊熊大木撰《新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嘉靖三十二年(1553)建阳杨氏刊熊大木撰《新刊参采史鉴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嘉靖年间建阳杨氏刊熊大木撰《南北宋两传演义》;隆庆三年(1569)四香高斋刊沈孟柈撰《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万历十六年(1588)建阳杨氏刊熊大木撰《京本通俗演义按鉴全汉志传》;万历十九年(1591)金陵杨氏刊佚名《新锲龙兴名世录皇明开运英武传》。元末明初创作的《三国演义》、《水浒传》除外,自嘉靖元年(1522)迄于万历十九年(1591),凡69年时间,新编写作品仅有7部,作者6位(钱塘2位,建阳1位,佚名1位),刻印地域分布于建阳、钱塘、金陵三地。应该说,这只是通俗小说生产的发轫期。

万历二十年(1592)以后,迄于明朝灭亡,凡52年,去其重复,新刊小说约72种,小说生产进入了一个迅速发展的时代。具体分析,万历、泰昌年间新刊小说约40种(建阳刊27种,金陵刊5种,苏州刊4种,其他地区4种)。小说作者(或题评点者),南直以南京、苏州为主,约9位,编写(或评释)小说9部;江西约6位,编写(或校正)小说8部;浙江约5位,编写小说5部;福建3位,编写小说6部;广州1位,编写小说1部;其他不详。考虑到其中江西、广州等地作者可能为建阳书坊雇佣,并在建阳编写小说,如此,建阳作者有11位。而南直与浙江作者总和约13位。据此可知,万历泰昌时期的通俗小说领域,江南与建阳双峰并峙,皆为中心。天启、崇祯两朝,新刊小说约32种(杭州刊11种,苏州刊11种,建阳刊5种,南京刊4种),江南已经明显超越建阳,成为小说刻印中心。从作者来看,江南作家分布于苏州、杭州、湖州、扬州、南京,约17位,编写小说24部;其他不详。小说编写队伍,也已集中于江南,江南并成为通俗小说创作编写中心。

据相关资料统计,明清刻印通俗小说者金陵约计34家,刻印小说91部,去其重复,刻印通俗小说约50余种;苏州约73家,刻印通俗小说作品226部,去其重复,约160余种;杭州约计34家,刻印作品71部,去其重复,约60种;光绪年间,上海出版小说的书坊、书局、报馆等如雨后春笋,粗略统计,约有180余家。其中刻印出版小说在5种以上者,约30家。如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前言》中说:“在近代小说的发展历程中,上海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绝大部分作品都出自上海,上海的出版机构以及刊载小说的期刊也最多,而当时的重要作家基本上也都在此地区活动”②。以小说作者及评点者而论,明清两代,大体能够判定江南作者(或在江南创作编写小说者)约210位,其中明代约43位,清代约167位;小说评点家(或在江南评点小说者)约62位,其中明代20位,清代42位,呈现出群星璀璨之繁盛局面。

尤为重要的是,明清小说史上的创作和评点大家及其作品,小说版本史上诸多精刊名刊之本,均与江南存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名著如《三国演义》,其作者罗贯中,或称之为“杭人”③、“钱塘人”④,其籍贯未必杭州,却与杭州关系密切,甚至有可能在此完成了小说创作。该书最早刊本嘉靖元年刻庸愚子(金华人蒋大器)序中透露,其最初正是在江南流传。有学者推测,此本很可能即刊于江南特别是南京⑤。该书刊本,如金陵周曰校万卷楼《新刊校正古本大字音释三国志通俗演义》、苏州绿荫堂《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苏州《钟伯敬先生批评三国志》、金陵翼圣堂《李笠翁先生批阅三国志》、李渔序醉耕堂刊《四大奇书第一种》(毛评初刻本),均为名刊,特别是毛纶、毛宗岗父子评本出版后,更成为该书最流行的一个定本。《水浒传》之作者施耐庵,据载曾客居苏州,为张士诚幕僚;其版本如杭州容与堂刊《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无锡叶昼评点)、苏州袁无涯刊《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传》(袁无涯评点)均为名刊,崇祯十四年(1641)贯华堂刊苏州金圣叹评点删定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出版,成为有清一代最风行的本子。《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南直淮安人,曾读书南京,其最早与最佳刊本,即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此外如袁于令题辞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汪象旭刊《西游证道书》、金陵世德堂刊《西游真诠》,亦《西游记》重要版本。《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是否南兰陵人有待确证,但首先披露该书抄本消息者袁宏道,万历二十四年(1596)在吴县县令任上,其消息来源,则得之于松江华亭人董其昌;该书之首印本万历四十五年(1617)《新刻金瓶梅词话》,一般认为刻于苏州;《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刻于杭州;张竹坡评刊《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为有清一代最流行的版本,其与南京、扬州、苏州关系甚密。苏州冯梦龙编辑“三言”、编撰《新列国志》,其“三言”之原刊本:苏州天许斋刊《古今小说》,金陵兼善堂刊《警世通言》,苏州叶敬池刊《醒世恒言》,均出之于江南。湖州凌濛初编写“两拍”,其原刊本苏州尚友堂刊《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均在江南。江南杭州陆人龙编写《型世言》,杭州周楫编写《西湖二集》,湖州董说编写《西游补》,金华李渔在杭州编写小说《无声戏》、《十二楼》。文言小说巅峰之作《聊斋志异》的最早刻本,为杭州鲍廷博初刻青柯亭本。《醒世姻缘传》“传自武林,取正白下”(东岭学道人识语),最早在江南流传刻印。吴敬梓在南京创作《儒林外史》。《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其“秦淮风月”和“扬州旧梦”的生活经历与体验,为其小说创作的重要基础。该书成一百二十回全帙,苏州人程伟元居功甚伟。李汝珍《镜花缘》初刻于苏州。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均首刊于上海。其例甚多,不胜枚举。谓江南为通俗小说的生产中心,绝非虚誉。

明清江南不仅是小说商品的生产中心,亦为其消费中心。明人赵琦美《酉阳杂俎序》中说:“吴中缠市闹处,辄有书籍列入檐蔀下,谓之书摊子,所鬻者悉小说、门事、唱本之类。”⑥这是在闹市处摆设书摊,贩卖大众通俗读物。胡应麟云:“凡武林书肆,多在镇海楼之外,及涌金门之内,及弼教坊,及清河坊,皆四达衢也。省试则间徙于贡院前,花朝后数日则徙于天竺,大士诞辰也。上巳后月余,则徙于岳坟,游人渐众也。……自馀委巷之中,奇书秘简往往遇之,然不常有也。”⑦此乃据时节变化,在热闹处设摊,以便读者。江南书贾不仅生产小说售卖,还从外地书商手中换取未刊之书销售,如道光十八年(1838)江苏按察使裕谦告谕中说:“访闻苏城坊肆,每将各种淫书翻刻市买,并与外来书贾私行兑换销售,及钞传出赁,希图射利。”⑧这充分反映出江南有着广阔的消费市场。

小说抄本在江南的流行,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其在江南受欢迎的程度。成化年间昆山叶盛《水东日记》中载:“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蓄而人有之。痴骏妇女,尤所酷好。”⑨江南小说抄本的存在由来已久。据钱希言说:“武宗南幸,夜忽传旨,取《金统残唐记》善本。中官重价购之肆中,一部售价五十金。”⑩此重价所购之《金统残唐记》善本,必然也是江南书肆中抄本。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评说:(《三国志演义》)“书成,士君子之好事者,争相誊录,以便观览”。如此“争相誊录”,抄本流传,自然包括了序作者生活的江南地区。《金瓶梅》早期抄本流传,也集中于江南文人圈(或当时身在江南的文人),如华亭徐阶、董其昌,浙江鄞县屠本畯、薛冈,浙江秀水沈德符、沈伯远,苏州冯梦龙,以及在江南任职的袁宏道、谢肇淛、马仲良等,都参与了《金瓶梅》的抄本传播。吴敬梓死后十余年,其友人程晋芳撰《文木先生传》云:“又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极文士情态,士争传之。”《儒林外史》早期抄本流传阶段,吴敬梓生前所在地南京及其周围,是主要的区域;同治、光绪年间,上海以黄小田为先驱,张文虎为中心,还曾经形成了一个研读《儒林外史》的“沙龙”(11)。这都是小说抄本流传江南的记载。

清人郑光祖《销书可慨》中说:“偶于书摊见有书贾记数一册,云是岁所销之书,《致富奇书》若干,《红楼梦》、《金瓶梅》、《水浒》、《西厢》等书称是,其馀名目甚多,均不至前数。”(12)由此图书销售排行,亦可见出当时畅销书之一斑。清刊《功过格》中说:“江南有书贾稽留者,积本三十金,每刻小说及春宫图像,人多劝止之,不听,以为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小说。”(13)此条内容又见《文昌帝君天戒录莲池大师注》中,均印证了郑光祖的说法,反映了小说在彼时彼地之畅销。清李必恒《滥刻》云:“纷纭逮百家,媟亵至稗官,奸贾竞牟利,各各争雕镌。此事江南盛,此风吴会繁,薰莸谁能判,梨枣亦何冤,真堪剡溪吊,翻思瀛秦燔。”(14)清陆文衡《鉴戒》中说:“吴门有惯造小说者,无影之事,平空构撰,务极淫秽,无非迷惑狂徒,争先购买,为取利计,而实伤风败化之尤也。”(15)晚清丁日昌《札饬禁毁淫词小说》“札苏州、江宁两藩司并各府州县”称:“乃近来书贾射利,往往镂板流传,扬波扇焰。《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又其《山阳县禀遵饬查禁淫书并呈示稿及收买书目由》言收缴此等图书及书板,“上元等县续报搜索八百余部,并板片等件,今山阳又复继之,苏、常各属,报缴尤多,或数千数百部不等”(16)。这些记载,都说明小说在江南社会有着巨大的盈利空间,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江南小说文化的繁荣景象。

江南小说消费中心的形成,与明代中期以后该区域社会经济的发展繁荣,消费能力的提升,商业化的加剧,大众娱乐休闲文化思潮的崛起,有着直接的关系。

二、明清江南戏曲曲艺中的小说故事传播

中国传统戏曲是综合性的舞台表演艺术。剧作家宋词先生《一代伶杰——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说周信芳的表演艺术:“京剧的程式似乎被他化掉了,还原于生活真实,却又展现出唱、做、念、打高度完美的功力和技巧,技巧融入人物的感情、血肉、灵魂中,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周是精通程式,不受制约,可以驾驭程式的艺术家。”(17)这对于我们认识经典剧目之所以常演不衰,以及传统戏曲常常据旧有素材改编的特点,富有启示。作为表演艺术,剧本敷演的故事,远不如其表演技艺之重要。换言之,观众首先是欣赏演员的表演,其次才是接受其故事。人所熟知的经典故事,更适宜于演员施展其表演的功夫。

古代小说作品,是古代戏曲据以改编的重要素材领域。在戏剧艺术十分繁荣的明清江南,剧作家们据小说以编写剧本,取得了突出的成绩。以白话小说之被改编为例,如纪振伦据《三国志演义》编写传奇《七胜记》(以下凡传奇者不另注);许自昌据《水浒传》编写《水浒记》;汪廷讷据《七国春秋平话前集》编写《七国记》;凌濛初据《水浒传》编写《宋公明闹元宵》杂剧;傅一臣据“两拍”有关作品编写《钿盒奇姻》、《蟾蜍佳偶》、《死生冤报》、《人鬼夫妻》、《义妾存孤》、《贤翁激婿》、《错调合璧》、《智赚还珠》、《没头疑案》、《卖情扎囤》、《买笑局金》杂剧;沈璟据“两拍”编写《博笑记》之《巫举人痴心得妾》、《卖脸客擒妖得妇》,据《幻影》编写《恶少年误鬻妻室》,据《水浒传》编写《义侠记》;沈自晋据《醒世恒言》编写《望湖亭》,据《水浒传》编写《翠屏山》;谢国、陈一球各据《警世通言》编写《蝴蝶梦》;李素甫据《水浒传》编写《元宵闹》;邹玉卿据《三国志演义》编写《青虹啸》,据《拍案惊奇》编写《双螭璧》;范文若据《古今小说》编写《鸳鸯棒》;张琦据《禅真逸史》编写《灵犀锦》;路迪据《醒世恒言》编写《鸳鸯绦》;许恒据《醒世恒言》编写《二奇缘》;夏基等据《二刻拍案惊奇》编写《撮盒圆》;范希哲据《三国志演义》编写《补天记》,据《水浒传》编写《偷甲记》,据《载花船》编写《鸳鸯帕》,据《逢人笑》编写《双锤记》;曹寅据《三国志演义》编写《续琵琶》;南山逸史据《三国志演义》编写杂剧《中郎女》,据《古今小说》编写杂剧《翠钿缘》,据《醒世恒言》编写杂剧《长公妹》;邱园据《水浒传》编写《虎囊弹》;史集之据《水浒传》编写《清风寨》;张大复据《西游记》编写《钓鱼船》、《芭蕉井》,据《古今小说》编写《金刚风》,据《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编写《醉菩提》;张照据《西游记》编写《升平宝筏》;刘百章据《封神演义》编写《摘星楼》及杂剧《翻天印》,据《说唐演义》编写《瓦岗寨》;郑小白据《金瓶梅词话》及《水浒传》编写《金瓶梅》;李玉据《古今小说》编写《太平钱》,据《警世通言》编写《人兽关》,据《警世通言》编写《风云会》,据《醒世恒言》编写《占花魁》,据《醒世恒言》编写《眉山秀》,据《隋史遗文》编写《麒麟阁》;朱素臣据《醒世恒言》编写《十五贯》;徐石麒据《古今小说》编写杂剧《大转轮》,据《警世通言》编写杂剧《买花钱》,据《玉娇梨》编写《珊瑚鞭》;李渔将个人小说四种分别改编为传奇;沈君谟据《人中画》编写《风流配》;夏秉衡据《警世通言》编写《八宝箱》,据《金云翘传》编写《双翠圆》;黄图珌据《警世通言》编写《雷峰塔》;毕魏据《警世通言》编写《三报恩》;董达章据《醒世恒言》编写《琵琶侠》;李斗据《金瓶梅词话》编写《奇酸记》;谢宗锡据《拍案惊奇》编写《玉楼春》;叶稚斐据《残唐五代史演义》编写《英雄概》,据《金云翘传》编写《琥珀匙》;陈二白据李渔《无声戏》编写《双冠诰》,据《人中画》编写《称人心》;周稚廉据《无声戏》编写《元宝媒》;刘熙堂据《红楼梦》编写《游仙梦》;万荣恩据《红楼梦》编写《醒石缘》;吴兰征据《红楼梦》编写《绛蘅秋》;石蕴玉据《红楼梦》编写《红楼梦》;陈钟麟据《红楼梦》编写《红楼梦传奇》;徐子冀据《红楼梦》编写《鸳鸯剑》;严保庸据《红楼梦》编写《红楼新曲》;李应桂据《好逑传》编写《小河洲》,据《春柳莺》编写《梅花诗》;高奕据《好逑传》编写《双奇侠》;汪柱据《人中画》编写《诗扇记》;张澜据《载花船》编写《万花台》;石琰据《锦香亭》编写《锦香亭》,据《二度梅全传》编写《两度梅》;周书据《情梦柝》编写《鱼水缘》;朱夰据《平山冷燕》编写《玉尺楼》;顾彩据《平妖传》编写《如意册》;周淦据《薛仁贵征东》编写《定天山》;石子斐据《杨家将演义》编写《正昭阳》。

由上所列举可知,被戏曲改编次数最多的小说,首先是一些深受大众喜爱的名著,如《水浒传》、《红楼梦》、《三国志演义》、“三言两拍”等;其次,世情题材如《无声戏》、《十二楼》、《金瓶梅词话》、《幻影》、《玉娇梨》、《人中画》、《金云翘传》、《好逑传》、《载花船》、《锦香亭》、《情梦柝》、《平山冷燕》、《红楼梦》;历史演义与英雄传奇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七国春秋平话前集》、《说唐演义》、《隋史遗文》、《残唐五代史演义》、《薛仁贵征东》、《杨家将演义》、《二度梅全传》;神魔题材如《平妖传》、《西游记》、《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封神演义》、《禅真逸史》等,为剧作家所关注的焦点内容。热门题材是大众艺术的必然选择。将小说故事演之氍毹,反过来也扩大了小说的影响,为小说开拓了市场,进一步促进了小说创作与出版的繁荣。

明清江南曲艺中,小说故事也是重要的取材内容,所谓“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18);“评话盛于江南……郡中称绝技者:吴天绪《三国志》、徐广如《东汉》、王德山《水浒记》、高晋公《五美图》、浦天玉《清风闸》、房山年《玉蜻蜓》、曹天衡《善恶图》、顾进章《靖难故事》、邹必显《飞驼传》、慌陈四《扬州话》,皆独步一时”(19);“平话一流,已见宋人小说中,此技独盛于苏。业此者多常熟人……所说如《水浒传》、《西游》、《铁冠图》之类,曰大书”(20);“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先讲摊头半日,功父犹及与闻”(21);张岱《陶庵梦忆》卷四《不系园》载:“与民复出寸许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清初李延罡《南吴旧话录》卷二一《寄托部·莫后光》载:“莫后光三伏时每寓萧寺,说《西游》、《水浒》,听者尝数百人,虽炎蒸烁石,而人人忘倦,绝无挥汗者。”李斗《扬州画舫录》载:“大鼓书始于渔鼓简板说孙猴子。”(22)在在都说明了曲艺与小说故事的关系。

清人金连凯《灵台小补》中说:“余平生最恶,莫甚梨园。……专心留意,无非《扫北》;熟读牢记,尽是《征西》。《封神榜》刻刻追求,《平妖传》时时赞羡。《三国志》上慢忠义,《水浒传》下诱强梁……此观剧之患也。”(23)晚清署名箸夫《论开智普及之法首以改良戏本为先》谈旧本戏曲:“其所扮演者,多取材于说部稗史,综其大要,不外寇盗、神怪、男女数端。”(24)徐珂《清稗类钞》谈“徽调戏”:“其时徽班……每日亭午必演《三国》、《水浒》诸剧。”又论戏剧情节:其原本全出于《列国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诸书”(25)。诸多论说,足证戏曲之改编小说故事,乃普遍的现象,已然成为一种传统。

三、明清江南社会生活中的小说文化元素

晚明以后,江南小说消费之崛起与小说阅读的流行,戏曲曲艺之多取材于小说故事,均反映出小说在江南社会的深入人心,丰富的小说元素成为江南社会生活的有机构成部分,则进一步昭示,明清江南小说文化通过对该地域人们思想观念的渗透与潜移默化,所产生的深刻社会影响。

1.小说与游艺民俗

游艺民俗是流行于民间,为百姓喜闻乐见、自发参与,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的文化娱乐活动,反映了最具有代表性意义的社会文化心理。江南游艺中的小说元素,表现了江南民众对于小说文化的普遍认同与接受。

明人陆容《菽园杂记》卷十四载:“斗叶子之戏,吾昆城上自士夫,下至僮竖,皆能之。……自万贯以上皆图人形。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百万贯阮小五,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八十万贯浑江龙李进,七十万贯病尉迟孙立,六十万贯铁鞭呼延绰,五十万贯花和尚鲁智深,四十万贯赛关索王雄,三十万贯青面兽杨志,二十万贯一丈青张横,九万贯插翅虎雷横,八万贯急先锋索超,七万贯霹雳火秦明,六万贯浑江龙李海,五万贯黑旋风李逵,四万贯小旋风柴进,三万贯大刀关胜,二万贯小李广华荣,一万贯浪子燕青。”潘之恒《叶子谱》云:“叶子始于昆山,用《水浒》中人名为角觝戏耳。”(26)钱希言《叶子戏》云:“叶子戏……近又有马吊之名……皆《水浒传》中人,故余尝戏呼戏者曰宋江班。”(27)徐复祚《纸牌》云:“又问:‘今昆山纸牌,必一一缀以宋江诸人名,亦有说欤?’曰:‘吾不知其故。或是市井中人所见所闻所乐道者,止江等诸人姓氏,故取以配列,恐未有深意。’”(28)关于水浒叶子,记载甚夥,不复赘引。昆山兴起的斗叶子为什么以《水浒》人物编制,徐复祚所说的“市井中人所见所闻所乐道者,止江等诸人姓氏,故取以配列”,妇孺皆知,喜闻乐道,乃其原因。

清无锡人俞敦培《酒令丛钞》卷二《四书贯水浒人名令》、《名贤故事令》、《寻唐僧令》分别以《水浒》、《三国》、《西游》人物故事为酒令,应当是在其家乡江南一带非常流行的娱乐游戏,而小说元素成为江南日常生活组成部分,足见其影响的广度与深度。

2.小说与民俗信仰

民俗信仰即民间信仰,是历史形成的民众神灵崇拜观念和仪式制度,“神灵信仰与鬼灵信仰的区别在于人们信仰态度的差异,前者大都被恭敬与虔诚地奉为正神,乞求神灵福佑;后者人们一般将其视为怪邪进行回避与禳除,以祛灾无祸”(29)。

在明清江南,诸多小说人物成为民俗信仰中的神祇,如清人陆次云《湖堧杂记》载杭州“涌金门金华将军,人以为即张顺归神”(30);梁绍壬《两般秋雨酓随笔》载:“吾杭清泰门外,有时迁祠,凡行窃者祀之。……涌金门外有张顺庙,赤山埠有武松庙,石屋岭有杨雄、石秀庙……”(31)华亭顾禄《清嘉录》载:“夜分易门神。俗画秦叔宝、尉迟敬德之像,彩印于纸,小户贴之。”(32)

张岱《陶庵梦忆》中还记载其家乡以《水浒传》人物祈雨事:“壬申七月,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争唾之。余里中扮《水浒》。……季祖南华老人喃喃怪问余曰:‘《水浒》与祷雨有何义味?近余山盗起,迎盗何为耶?’余俯首思之,果诞而无谓。徐应之曰:‘有之。天罡尽,以宿太尉殿焉。用大牌六,书“奉旨招安”者二,书“风调雨顺”者一,“盗息民安”者一,更大书“及时雨”者二,前导之。’观者欢喜赞叹,老人亦匿笑而去。”(33)以小说人物为神灵,或祭祀求福,或祈雨禳旱,可见江南民间对于小说的高度认同并影响及于思想灵魂。

3.小说与人物品鉴

如众周知,天启年间,魏忠贤阉党为打击东林势力,以《水浒传》人物绰号造《东林点将录》,有“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总兵都头领二员: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书赵南星;掌管机密军师二员:天机星智多星左谕德缪昌期,天闲星入云龙左都御史高攀龙……”(34)诸说,值得关注的是,此《点将录》之作者,为浙江归安人韩敬。

如果说以《水浒》人物品鉴东林,是为达逞其诬良为盗,造莫须有之罪名,那么,乾隆朝诗人,江南舒位撰《乾嘉诗坛点将录》,则是一种不无自得自许的行为。其《点将录》称:“诗坛都头领三员:托塔天王沈归愚德潜、及时雨袁简斋枚、玉麒麟毕秋帆沅;掌管诗坛头领二员:智多星钱箨石载、入云龙王兰泉昶;参赞诗坛头领一员:神机军师法梧门式善;掌管诗坛钱粮头领一员:小旋风阮云台元;马军总头领三员:大刀手蒋心馀士铨、豹子头胡稚威天游、霹雳火赵瓯北翼;马军正头领十四员:双枪将邵梦馀无恙、双鞭萧子山抡、没羽箭舒铁云位……”(35)

从江南归安韩敬造《东林点将录》,到舒位撰《乾嘉诗坛点将录》,目的不同,其以小说内容品鉴现实人物的做法则一,此颇能说明小说在江南具体影响的演嬗进程及其深入的程度。

4.小说与社会时尚

前揭丁日昌“札苏州、江宁两藩司并各府州县”云“《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杨懋建《梦华琐簿》记陈森《品花宝鉴》云“此体自元人《水浒传》、《西游记》始,继之以《三国志演义》,至今家弦户诵,盖以其通俗易晓,市井细人多乐之”(36);昭梿《啸亭续录》云:“自金圣叹好批小说,以为其文法毕具,逼肖龙门。故世之续编者,汗牛充栋,牛鬼蛇神。至士大夫家几上无不陈《水浒传》、《金瓶梅》以为把玩。”(37)这些记载,均反映了小说在清代社会的风行。《红楼梦》出世,更是风靡一时。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云:“乾隆八旬盛典后,京板《红楼梦》流衍江浙,每部数十金。”(38)苏州吴云在嘉庆十五年(1810)为《从心录》题词云:“二十年来,士夫几于家有《红楼梦》一书,仆心弗善也。”(39)会稽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更明确揭示了晚清江南的一个小说阅读现象:《红楼梦》“甫出即名噪一时,至今百余年,风流不绝,群屐少年以不知此书者为不韵”(40)。以读《红楼梦》为时尚,以不知此书者为失风雅,恰透露出一种观念上的变革。

小说之影响江南社会,最根本的还是一种思想观念上的渗透与潜移默化,以及由此导致整个社会风气的转移,并进而危及专制统治政权。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颁布的禁毁令中说明了禁毁小说的原因:“《水浒》、《西厢》等书,几于家置一编,人怀一箧。原其著造之始,大率少年浮薄,以绮腻为风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而愚民鲜识,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地方官漠不经心,方以为盗案奸情,纷歧叠出,殊不知忠孝廉节之事,千百人教之而未见为功,奸盗诈伪之书,一二人导之而立萌其祸,风俗与人心,相为表里。近来兵戈浩劫,未尝非此等逾闲荡检之说默酿其殃。若不严行禁毁,流毒伊于胡底。”(41)丁日昌强调了四点内容:其一,小说之类,流传甚广,影响面很大;其二,此等书内容上叙写绿林豪侠、男女恋情,诲淫诲盗;其三,此等书导引了风俗人心的变易;其四,当下社会动荡不安、兵戈扰攘,与此等书之潜移默化,影响风俗人心,有直接关系。

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小说禁毁有四次:道光十七年(1837)江南按察使苏松太道周氏应吴县廪生陈龙甲等呈请,禁毁“淫书”116种;道光二十四年(1844)浙江地方官员仿效江苏,在省城收买、销毁“淫词小说”120种;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禁毁“淫词小说”122种;光绪十六年(1890)江南苏州等处承宣布政使黄彭年禁毁“淫词小说”112种(42),均在江南,这应该不是一个巧合,反映了小说在江南最盛,及其对江南社会产生的影响最烈。

邱炜萲《小说与民智关系》一文中说:“夫小说有绝大隐力焉,即以吾华旧俗论,余向谓自《西厢记》出,而世慕为偷情私合之才子佳人多;自《水浒传》出,而世慕为杀人寻仇之英雄好汉多;自《三国演义》出,而世慕为拜盟歃血之兄弟,斩木揭竿之军师多。是以对下等人说法,法语巽语,毋宁广为传奇小说语。巍巍武庙,奕奕文昌,稽其出典,多沿小说,而黎民信之,士夫忽之,祀典从之,朝廷信之,肇端甚微,终成铁案。若今年庚子五六月拳党之争,牵动国政,及于外交,其始举国骚然,神怪之说,支离莫究,尤《西游记》、《封神传》绝大隐力之发见矣。而其弊足以毒害吾国家,可不慎哉!”(43)所论未免张皇其辞,但在教育普及程度不高的时代,通俗小说、戏曲演出,以及曲艺表演等,其对于社会的启蒙影响力量绝对不可以低估。自由爱情与父母之命相悖,揭竿起义与君臣伦理相左,小说内容中与封建专制及伦理道德违背的内容,有着大众民主启蒙的意义,直接影响到专制制度的存在。而明清时期江南社会的思想观念,之所以在全国范围内显得更为开放自由,与其大众文化(特别是小说文化)的发达,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系。

①[清]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七《正俗》,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嘉庆十一年刻本。

②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编年·前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页。

③[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三《辩证类》,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285页。

④(18)[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五、卷二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韩]金文京《三国演义的世界》,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80-181页。

⑥[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93页。

⑦[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经籍会通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页。

⑧[清]余治《得一录》卷十一之一,光绪乙酉宝善堂重刻本。

⑨[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一《小说戏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明]钱希言《桐薪》卷三《金统残唐记》,明万历二十八年刊《松枢十九山》本。

(11)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79页。

(12)[清]郑光祖《一斑录杂述》卷四,道光二十五年青玉山房刊本。

(13)[清]同治六年重镌《汇纂功过格》卷七《与人格劝化》,转引自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53页。

(14)[清]李必恒《樗巢诗选》卷二,嘉庆十四年夏氏半舫斋刻本。

(15)[清]陆文衡《啬庵随笔》卷五《鉴戒》,光绪二十三年石印本。

(16)(41)[清]丁日昌《抚吴公牍》卷一、卷七,卷一,光绪丁丑年林达泉校刊本。

(17)宋词《我的歌台文坛》,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第36页。

(19)(22)[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虹桥录下》,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57-258、258页。

(20)转引自谭正璧、谭寻辑《评弹通考·论“评弹”》,中国曲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93页。

(21)(26)[明]钱希言《戏瑕》卷一、卷二,丛书集成新编本。

(23)[清]金连凯《灵台小补》,道光原刊本。

(24)见《芝罘报》第七期,光绪三十一年刊印。

(25)徐珂《清稗类钞》卷七十八《戏剧类》,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版,第351、161页。

(27)[明]潘之恒《叶子谱》,《说郛续编》本。

(28)[明]徐复祚《三家村老委谈·纸牌》,转引自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二版,第504页。

(29)萧放等《中国民俗史》(明清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67页。

(30)[清]陆次云《湖堧杂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康熙二十二年宛羽斋刻陆云氏杂著本。

(31)[清]梁绍壬《两般秋雨酓随笔》卷一《世俗诞妄》,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十七年汪氏振绮堂刻本。

(32)[清]顾禄《清嘉录》卷十二《门神》,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233页。

(33)[明]张岱《陶庵梦忆》卷七《及时雨》,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3-114页。

(34)[明]文秉《先拨志始》,丛书集成初编本。

(35)[清]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光绪丁未九月长沙叶氏刊本。

(36)[清]杨懋建《梦华琐簿》,张次溪编纂《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本,北平邃雅斋书店1934年版。

(37)[清]昭梿《啸亭续录》卷二《小说》,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天津图书馆藏清抄本。

(38)[清]毛庆臻《一事考古杂记》,光绪十七年石印本。

(39)[清]潘炤《从心录》卷首,嘉庆小百尺楼刊本。

(40)[清]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庚集下,商务印书馆1936年影印本。

(42)潘建国《中国古代小说书目研究》第六章《古代通俗小说书目的特殊存在方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179页。

(43)邱炜萲《小说与民智关系》,转引自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客云庐小说话卷三》,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11-4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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