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先生和张居正先生_张居正大传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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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大传》是我的祖父朱东润先生中年时期的一部力作,1944年由开明书店出版。抗日战争时期,先生抛家别室,只身入川,先后执教于迁至乐山的武汉大学和重庆中央大学中文系。《张居正大传》,便是那个艰难时代中产生的作品。此书的创作意图,除了学术文化的建设外,是希望通过表彰历史上的爱国志士和实干家,唤起拯救民族的力量。

朱东润先生(1896—1982)原名世溱,后以字行。江苏泰兴人。早年留学英伦,回国后先后执教于南通师范学校、武汉大学、重庆中央大学、无锡国学专科学校、沪江大学。1952年起,长期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先生自幼失怙,少年时代由族人资助就学于上海南洋公学附属小学,因勤奋刻苦、成绩优异而受知于校长唐文治先生。进入中学后不久,因家境贫困、资助中断而辍学。时值辛亥革命,先生的三哥因参加反对清王朝的武装起义,失败后被清军杀害于南京。三哥的牺牲,对先生震动和影响很大,终其一生,抱爱国爱民、反对专制、追求民主之宗旨不移。1913年,先生由吴敬恒介绍入留英俭学会出国。在伦敦三年,先生于困厄中顽强求进。1916年,先生放弃学业,毅然回国参加讨伐袁世凯称帝的斗争。船至新加坡,传来了袁世凯的死讯,先生从此结束了学生时代,开始了长达七十余年的教学生涯。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是年秋天,先生当时所在的武汉大学教学工作逐步停止,准备向大后方撤退。先生于寒假中辗转回到家乡。1938年,武汉大学内迁至四川乐山复课。11月,先生在家乡接到学校要他前往报到的电报。先生当即告别老母与妻儿,离开了岌岌可危的泰兴县城,以服从学校的召唤。当时从上海到四川,因武汉已经沦陷,交通中断,先生便先乘轮船到香港,再换船取道越南,经由滇越铁路前往昆明。先生从河内乘火车到老街,从老街过河便是云南的河口。过河的时候,先生伫视着每一根桥柱,胸中涌动着对多苦多难的祖国无限热爱和忧思,加倍地感受着祖国怀抱的温暖。接着从昆明搭汽车到贵阳,长途跋涉,再行渡江,终于到达重庆。这时已是1939年年初了。先生有诗曰:

朔方建国绍先天,粗粝腐儒亦屡迁。江北全家劳旧梦,云南万里入新年。遥峰此日看金马,虚幌何时对玉婵。不恤征衣黦尘土,嘉州只在夕阳边。(己卯新年)

但是,当时重庆的现实,却处处令先生感到失望,这对于一个抛家别子,从二千里以外的家乡赶来,一心想投身祖国复兴事业的知识分子,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向后转是没有出路的,也是先生所决不愿意的。先生以为,对于大局的失望,不能成为放弃自己责任的理由,他如期到达乐山,决心克服困难,努力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尽一个知识分子对国家和民族应尽的责任。

叶圣陶先生致朱东润先生信

1940年起,先生继对中国文学批评史、《诗经》和《史记》的研究,开始将目光转向传记文学的研究。有感于当时一般人对于传记文学认识模糊,决定在这个领域作一番“斩伐荆棘”的工作。从那时起直到生命终点的四十余年时间里,先生为之倾注了巨大的精力和心血,无怨无悔。虽然当时的学校图书馆这方面的资料很少,先生设法各方面觅搜罗,研读了自古希腊、罗马至现代的西方传记文学理论著作和传记名作,并作了一些翻译,同时深入研究考察了中国历代的史学和传记著作,撰写了《中国传记文学之发展》及《八代传记文学叙论》等著作。1941年夏季的一天,先生正在住所伏案工作,外面突然响起空袭警报,因身上穿着白色夏衣,不宜外出躲避,只好伏在窗下。等敌机施虐轰炸飞离后,先生从窗下爬起来,归座继续工作。先生感到在传记文学这个领域,仅仅知道西方和古代的作品是远远不够的,现代中国人应当写出具有现代意义的传记文学作品。他决定借鉴西方的传记文学创作方法,并继承中国传统,作一次脚踏实地的实践。考虑到身处的那个特殊时代,先生从中国历史的陈迹里,寻找具有现实意义的人物。经过仔细爬梳和反复思考,先生选择了明代的张居正,这个明代后期颇具争议的重要政治家。张居正在其自明隆庆六年至万历十年任内阁首辅的十年时间里,大权独揽,锐意改革,顶住种种压力和攻击,强硬地推行一整套改革措施,整肃内政,刷新吏治,整顿边备,抵御外敌,在行政、经济、水利、教育、国防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改革。十年期间,明王朝的内忧外患基本平息,国家安定,经济发展。明中叶以后,只有张居正执政的这十年,是较为清明富强的时期,而久已腐朽没落、千疮百孔的明王朝因此得以稍加喘息,恢复了一点元气,从而又延续了七十年。张居正虽然有其局限性,但他为国家所作出的巨大贡献是不可抹杀的。先生在国家危难之时来到四川,原本希望看到像张居正那样精明强干、一心为国的人物,然而他失望了。尽管前方的将士在浴血奋战,千千万万的沦陷区人民正睁大充满血泪的双眼,盼望着收复失地,但当局所热衷的却不是全力抗战,而是“安内”。《张居正大传》的创作,不仅仅是为了学术上的探讨和进取,更是为了时代。先生在全书的最后写道:

整个的中国,不是一家一姓的事,任何人追溯到自己的祖先的时候,总会发见许多可歌可泣的事实;有的显焕一些,也许有的黯淡一些。但是当我们想到自己底祖先,曾经为自由而奋斗,为发展而努力,乃至为生存而流血,我们对于过去,固然看到无穷的光辉,对于将来,也必然抱着更大的期待。前进啊,每一个中华民族的儿女!

这是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的呐喊!几乎在先生撰写《张居正大传》的同时,吴晗先生撰写了《朱元璋传》,虽然创作的角度不同,但立意是颇为相同的。

《张居正大传》1943年脱稿以后,交由开明书店出版。负责本书接洽事宜和编辑工作的,是当时在开明书店任职的叶圣陶先生。叶先生前此在乐山武汉大学与先生是同事,也是朋友。当时的开明书店本部在桂林,办事处设在成都,稿件皆需由成都运往桂林排版付印。战争时期,条件艰苦,交通不便,且时有敌机轰炸,然而叶先生做事极是认真负责,开明书店的一般风气亦复如此。现录叶圣陶先生1944年5月3日的信函如下:

东润吾兄尊鉴:

上月二十八日复示敬诵悉。令爱已到,大是可慰,此行若延后一个月,即将受累不少。商务广告,已见之。方与桂林同人商量,如能仿效,下半年即当开始。稚老签题,可贵。因嘱钩摹,弟思刻工摹之,必失神采,不如自摹,然摹之数纸,皆视原样为逊。最难者小字,印章尤无办法。弟知刻工刻字,以原样反帖于木,视墨痕下刀,始不失真,而原样势必牺牲。今嘱同人姑令刻工钩摹,其技或胜于弟,若摹之而不成,只得牺牲原样。先此说明,请求垂许。印章如刻不好,还是不用为佳,不知尊意何如?《张传》校样系初次校,观《批评史》之尚少错字,则此传亦可放心。评《北望集》之文,原拟入三卷一期,后因稿挤抽出,改入二期。稿费云已寄上,而未到,当即去信查问。弟身在成都,而事务之进行在桂林,写信不为不勤,犹时时脱节不接头,真麻烦也。匆复,即请著安。

弟钧顿首上 五月三日上午

《张居正大传》自1944年4月开始排版,至9月方告竣事。其时开明书店已基本上迁至重庆。在迁运的途中,店中有一百九十余包运书在柳州被敌机炸毁,其中有一包为已铸成之锌板。《张传》的封面题字也在其内,只好重新再铸。开明书店上次迁徙,耗资巨大,而迁至重庆后印刷又不如原来方便,只好缩减出版数量。

先生那时的著作,除《张居正大传》以外,《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史记考索》等,亦先后由开明书店出版。

叶先生信中所提到的“稚老”,即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敬恒)。先生由南洋公学辍学后,经同学陈通伯的介绍认识了吴先生,17岁随其赴伦敦,三年后又一同回国参加讨袁。青年时代,先生于学业思想颇受其影响,稍后,便开始产生距离。《张居正大传》完成后,曾送吴先生阅过,据说他一口气连夜读毕,遂为之题签。然而,抗战期间重庆的现状以及胜利后的局势,是先生未曾料到也不愿意看见的,他和吴先生之间的关系更疏远了。

《张居正大传》是先生在传记文学写作上的实践和尝试,也是我国现代传记文学开创性的奠基作品之一。先生的想法,即如他在1943年序言中所说:

几年以来的心力,所成就的只是这本很平常的著作,自己底学力,仅仅达到这个阶段,原是无可如何的事。我底希望,本来只是供给一般人一个参考,知道西方的传记文学是怎样写法,怎样可以介绍到中国。我只打开园门,使大众认识里面是怎样的园地,以后游览的人多了,栽培花木的也有,修拾园亭的也有,只要园地逐日繁荣,即使打开园门的人被忘去了,他也应当庆幸这一番工作不是没有意义。《法显行传》记法显经过沙河底一节:“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惟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在一个茫无边际的境界,我们惟有踏着前人底足迹,作为自己前进的路线。前人对于我们所尽的责任,正是我们对于后人所有的义务。无论成功或失败,现在底努力,对于后人都是一个重要的参考。

先生还在序言里表达了对亲人和朋友的感激与思念之情:

二十余年的生活,养成我不事家人生产的习惯。我独自漂流异地,难得在寒暑假中回去一次。对日作战以后,我从越南入国,绕到抗战底大后方,从此没有看到故里。家事底处分,儿女底教养,以及环境底应付,一向我不过问,现在更落在一个人底肩上。我没有听到抱怨,也没有听到居功。尤其在故乡沦陷以后,地方的情形更坏,斗大的一个县城,充满最复杂的事态,天涯游子底家属,剩得举目无亲的境地,但是我始终没有听到怨恨和愁诉。正因为有人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家庭,我才能把整个的心力对付工作。我自己的成就只有这一点点,但是在我历数这几种撰述的时候,不能忘怀数千里以外的深闺。我认为在我底一切成就之中,这是和我共同工作的伴侣。

还有一个更远在万里之外,现正在作一次国外的旅行。我们底认识远在三十余年以前。我们曾经共同受过小学教师底训导,共同听过泰晤士河底波声;之后,在同事十余年之中,又共同欣赏过东湖的初月,乐山的暮钟。在我们同事的中间,他底著作,我都曾经看过;我底作品,也没有一本不曾经过他底商订。这本书写成的时候,他不及看到,但是最初的计划,曾经和他讨论。从他那里,我得到不少的鼓励,不少的协助;但是以前因为时常见面的关系,没有感觉致谢底必要。现在我得告诉他,万里波涛的重洋,遮断不了平生许与的友谊。

文中首先提到的是夫人邹莲舫女士,先生二十四岁与夫人结为伉俪,虽然是旧式婚姻,然而数十年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生活所建立起来的真挚情感,其深厚非常人所能想象。当年先生去四川时,家中上有年迈的老母,下有七个未成年的孩子,最小的出生尚不足二月。八年别离,夫人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今人已难以想见,先生的母亲,亦在先生入川的第二年去世。先生不能回乡为老母送终,唯有以加倍努力的工作,以求得痛苦的暂且忘却。等到抗战胜利先生回到家中,离乡时那个不足二月的婴儿,已长成天真活泼的九岁男孩,躲在桌子底下,好奇地看着远方归来的父亲。夫人虽是个家庭妇女,却热心公益,性格刚烈,不幸在十年浩劫中含冤去世。这对于先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先生只有把悲愤和哀思寄情于笔墨,托名为夫人写了一本传记。值得庆幸的是那个时代终于过去了,这本传记在书箱中沉睡了二十余年之后,幸获于最近出版。

先生在序言中提到的那位万里之外的朋友,是他在南洋公学附属小学读书时的同学陈通伯,即陈源先生。先生虽是从长江北岸的一个小县城走出来的贫穷少年,但在学校里却受到上自校长及老师的教导与关怀,下至诸多同学的友爱。同学少年,尚不知以家境或籍贯取人。先生与陈先生同学同事数十载,友情深厚,但没有介入现代文坛上那场著名的论战,繁忙的工作和沉重的家累,使先生无暇顾及其他。《张居正大传》出版时,陈先生已不在国内。在其后的数十年当中,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之间中断了联系。直至八十年代初,陈先生的女儿晓莹女士有回国之行,先生才见到故人的女儿,得知陈先生已于七十年代去世。

继《张居正大传》之后,先生于抗战胜利前夕又撰成了《王守仁大传》,此书旨在表现王守仁“良知良能”说对程朱理学的否定,主张不以“圣经贤传”之是非为是非,从而打破思想禁锢。其时开明书店已无经济力量承担此书的出版,而中正书局曾托人来征求。先生因中正书局背景复杂,不愿与之打交道,没有同意。这部书的手稿后来于“文革”中在泰兴故宅丢失,殊为可惜。

先生于1952年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并从1956年起长期担系主任工作,直至1966年“文革”开始。在教课和处理系务工作之余,先生仍把传记文学的研究和写作作为主要工作。60年代,先后撰写了《陆游传》、《梅尧臣传》及其系列作品。“文革”当中,先生经历了长达十年难以诉诸笔墨的凌辱和巨大创痛,但他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他常说“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可以没有傲骨”,并坚信“暴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在苦难中仍对国家与民族的前途抱有不灭的信心。70年代初期,先生冒着危险,于悲愤孤独中为不幸去世的夫人写了一本传记《李方舟传》(1996年2月由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70年代末,《梅尧臣传》及《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分别由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这两部书写成于60年代,但手稿曾在“文革”中被抄走,幸赖识者保存,终于得以出版。同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杜甫叙论》,此书的酝酿和前期的写作,则早在“文革”中便已开始。1982年,先生开始撰写《陈子龙及其时代》,时已八十七岁高龄,然而全书自始至终笔墨酣畅,炽热奔放,并在写作方法上较前有所突破。劫后余生,先生将他晚年全部的心血和情感,尽情地倾注于这部作品中。

纵观先生诸多的传记文学作品,就有三部是以明人为传主的,又莫不以其所处的非常时代为背景。《张居正大传》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开端。建国以后,此书于1957年、1989年由湖北人民出版社两次予以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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