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之梦与回归之幻——论昆德拉的新作《无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梦论文,新作论文,无知论文,昆德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99年,昆德拉用法语完成了被法国读书界称为“遗忘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小说《无 知》的创作。面对法国文学评论界的质疑和“语言疲劳”、“形式生硬”、“风格贫乏 ”等刺耳的批评,昆德拉把书稿交给了西班牙,并于2000年以西班牙语与广大读者见面 。《无知》首印十万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强烈的反响和普遍的好评,从某种意义上 以事实给法国文学评论界一次有力的回击。法语读者苦苦期待,直至2003年4月才盼来 了法文本。
坚持拓展小说可能性的昆德拉在这部小说中给读者是否带来了新的东西?他的叙述形式 有否新的变化?他的写作风格是否有新的突破?翻开《无知》,读者便面临着一个带有怒 气的发问:“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无知》就在这个并无恶意但也并不客气的提问中展开, 由此生发了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何处为家?并由此演绎出小说所探讨的回归主题。 这一看似平常的主题,在昆德拉的笔下,却发聋振聩,令人耳目一新。昆德拉大胆开拓 创新,采用复调、变奏、反讽等手法揭示了回归究竟意味着什么,从而引发了对人之存 在的深层次思考。
一、流亡之梦
从某种意义上说,昆德拉的《无知》是借主人公的遭遇,针对作者特殊的“身份”对 自己灵魂的一次拷问,也是对来自他人种种疑问甚至指责的一份作答,抑或是一种自辩 。我们知道,昆德拉于1929年生于捷克第二大城市布尔诺。良好的家庭教育、聪慧的天 资,尤其是对艺术的向往为他打通了导向文学创作的道路。他在年轻时就进行了多方面 的文学尝试:写诗,写剧本,写小说,写评论,“在许多不同的方面发展着自己”,以 寻找他“自己的声音”,他“自己的风格”和他“自己”。(注:李凤亮、李艳编《对 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年,第459-466 页;第16页;第247页;第247页。)在1967年,身为捷克斯洛伐克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 主席团成员的昆德拉在会上率先讲真话,与一大批知识分子针对“现实生活和意识形态 中的方方面面,呼吁国家的民主、改革、独立、自治。”(注:李凤亮、李艳编《对话 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年,第459-466页 ;第16页;第247页;第247页。)昆德拉的激烈批判,招来的是被开除捷共党籍的结果 ,丢了在布拉格高级电影艺术学院的教职,甚至连文学创作的自由也被剥夺了。1975年 ,他离开了布拉格,流亡法国。在法国,昆德拉先是在法国西部的雷恩大学教授比较文 学课,后来到了巴黎,一边创作,一边在巴黎高级研究学校授课。从他创作的作品看, 昆德拉似乎人在法国,但却与故土有说不清、切不断的联系。他的小说、故事基本上都 以故土为根。小说主人公的梦境也常常以此为背景,而且做的常是噩梦。《无知》中就 有这样的描述:
自流亡生活的最初几周起,伊莱娜就常做一些奇怪的梦:人在飞机上,飞机改变航线 ,降落在一个陌生的机场;一些人身穿制服,全副武装,在舷梯下等着她;她额头上顿 时渗出冷汗,认出那是一帮捷克警察。另一次,她正在法国的一座小城里闲逛,忽见一 群奇怪的女人,每人手上端着一大杯啤酒向她奔来,用捷克语冲她说话,嬉笑中带着阴 险的热忱。伊莱娜惊恐不已,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布拉格,她一声惊叫,醒了过来。(注 :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 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
梦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我们在此无意加以探讨。在此,我们所关心的,是昆德拉的 《无知》中对流亡之梦的这段描述,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有助于我们把握或阐释小说所 涉及的回归主题。
首先是“流亡之梦”的普遍性。在小说中,伊莱娜离开布拉格已经有几周时间了,但 她却常常做着还没有逃脱故乡,人还在布拉格这样的噩梦,而且她丈夫马丁也常被这样 的梦境困扰,似乎“凡流亡者,都会做这样的梦,所有的人,没有例外。”(注:昆德 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14-15 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与《 无知》的作者昆德拉经历相仿的兹维坦·托多洛夫,在《失却家园的人》这部思考人类 存在之命运的著作中,也在开篇给我们讲述了他类似的惊梦: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从梦中惊醒。虽然细节各异,梦境大致是相同的。我不在巴 黎,而在故乡索菲亚;由于某种原因我回到了那里,咀嚼着重见旧友、亲人以及重返家 园的快乐。接着,离别、返回巴黎的时刻来了,情况开始变糟。我已登上有轨电车,它 应当载我驶向火车站(多年前,就是这列东方快车,带我从索菲亚启程,两天后,在四 月的一个凄冷早上,将我投放在里昂站),就在这时,我发现车票不在口袋,大概落在 了家里,可是,假如我回去拿票就会误车。或者,有轨电车遇到不知为何而闹事的人群 ,突然停下,乘客们纷纷下车,我也一样,我拎着一个沉重的手提箱,试图挤出一条路 ,但那是不可能的:人群牢不可破,那样淡漠,无法穿透。甚或,有轨电车到了车站, 我已迟到,朝大门冲去;然而,刚刚跨过门槛,我发现这个车站只是个布景:另一边没 有候车厅,没有乘客,没有铁轨,没有列车;不,我独自立在一个场景前,无边无际的 是枯黄的草在风中折腰翻舞。或者,我乘坐由朋友驾驶的汽车从家里出发;由于时间紧 迫,他决定抄近路;可是他走迷了,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荒凉,直至消失在模糊不清的 旷野中。(注:托多洛夫《失却家园的人》,许钧,侯永胜译,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 公司,2004年,第3页。)
比较托多洛夫和伊莱娜的梦,如托多洛夫所说,虽然细节各异,但梦境大致相同,这 是“流亡者之梦”。确切地说,这是东欧流亡者的噩梦。小说中的伊莱娜如此,她的丈 夫也如此;现实中的昆德拉如此,托多洛夫也如此;“流亡之梦”似乎具有了某种普遍 性,以至于成了“20世纪下半叶最奇怪的现象之一”。(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 页;第2-3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在小说中,伊莱娜说,每天 早晨,她和丈夫都在互相倾诉梦中回到故乡的恐怖经历。后来,伊莱娜在跟一个波兰的 朋友闲聊时,听说这位流亡女也同样被“流亡之梦”所困扰。梦本质上是私密的,是纯 个人的,是每个人潜意识的一种反映,是人的意识中最为真切的所在。问题是,为什么 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会毫无例外地做大同小异的同一种梦?“如此私密的梦中经历怎么能 集体感受得到呢?那独一无二的灵魂何在?”(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 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 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看来,作者是由梦入手,以梦的普遍 性揭示流亡之痛楚的普遍性,由普遍性而进一步追问梦中所系那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何在”。“流亡”,是20世纪下半叶东欧历史中难言的痛楚。痛苦的存在,沉淀为伤心 的集体记忆,而伤心的集体记忆又幻化为毫无例外的可悲的“流亡之梦”。由残酷的存 在到深刻的集体意识,再到小说中所描写的梦境所反映的潜意识,构成了一条环环相扣 的记忆之链。
其次是“流亡之梦”的怪诞性。《无知》的叙述者不同于现代小说中一般的叙述者。 在《无知》中,他颇有点像19世纪巴尔扎克作品的叙述者。在第三人称的叙述中,叙述 者经常会在文中现形,进行一番与诗意的叙述形成鲜明对照的哲学思考或者社会批判。 对小说中伊莱娜所作的梦,叙述者认为是“20世纪下半叶最奇怪的现象之一”。流亡之 梦到底怪在哪里?请看小说中这样的一段思考:
这种可怕的噩梦在伊莱娜看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因为她感到自己同时还饱受着不 可抑制的思乡之情的煎熬,有着另一番体验,那是完全不同的体验:明明在白天,她脑 海中却常常闪现故乡的景色。不,那不是梦,不是那种长久不断,有感觉、有意识的梦 ,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一些景色在脑海中一闪,突然,出乎意料,随即又飞快消失。有 时,她正在和上司交谈,忽然,像划过一道闪电,她看见田野中出现一条小路。有时在 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一条布拉格绿地中的小径也会突然浮现在她眼前,转瞬即逝。整个 白天,这些景象闪闪灭灭,在她的脑中浮现,以缓解她对那失去的波希米亚的思念。( 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 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 。)
若孤立地去释读伊莱娜在流亡开始后常做的“流亡之梦”,我们或许难以真正窥探到 她的灵魂,我们所感觉到的,仅仅是她对故土的深深的恐惧。然而,伊莱娜的梦远比这 复杂。在这可怕的噩梦之外,她像其他流亡者一样,还饱受着不可抑制的思乡之情的煎 熬。于是,黑夜里噩梦的缠绕与白日里思乡之情的煎熬构成了她灵魂深处的两极,也构 成了她生存的某种悖论:在潜意识,在梦境里,伊莱娜担心自己没有逃离布拉格,仍心 存余悸。然而在白天,脑海中却又不时闪现出故乡的景物,那些景象闪闪灭灭,慰藉着 她对波希米亚的思念。既恐惧故乡,又思念故乡:“同一个潜意识导演在白天给她送来 故土的景色,那是一个个幸福的片断,而在夜晚则给她安排了回归故土的恐怖经历。白 天闪现的是被抛弃的故土的美丽,夜晚则是回归故土的恐惧。白天向她展现的是她失去 的天堂,而夜晚则是她逃离的地狱。”(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 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页; 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需要注意的是,小说中明确地用了“潜意 识”一词。也就是说,无论是噩梦中的恐惧,还是白昼闪现的故乡的美丽,都是来自某 种潜意识。在这段不长的文字中,我们不无震惊地看到了女主人公极为矛盾的心理:一 方面是地狱般的恐怖,另一方面是天堂般的幸福;一方面指向回归,另一方面指向逃离 。普遍的流亡者之梦,看似怪诞的流亡者之梦,实际上折射的是流亡者矛盾的心境和分 裂的灵魂。残酷的事实是,那逃离的地狱,也是伊莱娜失去的天堂;而那失去的天堂, 一回归便又成了地狱。
二、回归之幻
伊莱娜当初逃离了地狱,但同时也失去了天堂。这是流亡的悲剧。读昆德拉的《无知 》,由流亡女伊莱娜的悲剧,想起了余秋雨的那篇《流放者的土地》。在余秋雨的那篇 文章中,有对“流放”的历史与道德的思考,有对“流放者”命运的扼腕叹息,有对流 放者生存状态的分析,更有对流放者在文化意义上的贡献的赞颂。“流放”,与当局的 “惩罚”联系在一起,尽管“流放者”承载着罪恶之重,但因是“被流放”,给人以“ 弱者”的感觉,因此,往往又可能得到某种同情与怜悯。在余秋雨所关注的那个语境里 ,流放者离故乡越远,精神上的回归意识便越强烈。而回归之希望越小,其灵魂所受的 煎熬则越深重。灵魂的回归和安定,于是成了“流放者”对存在的惟一信念。
如果说“流放”是由惩罚而致,流放者的离去是一种被迫,那么“流亡”则是人在惩 罚临头时的一次无奈的“出走”。虽说无奈,但本质上却是主动地“离去”,于是,“ 流亡”在很大程度上往往被视作一种“背叛”,流亡者与流放者相比,不仅得不到怜悯 与同情,反而会因他们的出走与背叛而遭受精神上的唾弃。他们一旦选择了出走和所谓 的背叛,便割断了自己的空间意义上的退路,有可能永远回归不了故乡。因而,无论对 于流放者还是流亡者而言,一般都具有强烈的回归意识。
昆德拉的《无知》一开始便将主人公置于了这种“回归”的两难选择中:伊莱娜流亡2 0年后,在法国有了住房,有了工作,有了儿女,自己的生活已经不在故乡,但是,一 旦得知故乡面临新的命运选择,埋葬心底的“回归”意识便在突然间苏醒,变得那么激 烈,她看见在自己的心底刻着三个大字:大回归。“此时,她已被眼前的景象迷惑,突 然间闪现出旧时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闪现出自己的记忆,也许也是祖先的记忆,那 是与母亲重逢的游子;是被残酷的命运分离而又回到心爱的人身旁的男人;是每人心中 都始终耸立的故宅;是印着儿时足迹而今重又展现的乡间小道;是多少年流离颠沛后重 见故乡之岛的尤利西斯。回归,回归,回归的神奇魔力。”(注:昆德拉《无知》,许 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 5-16页;第2-3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然而,20年的流亡生涯 ,20年的离家出走,伊莱娜对故土的一切已经陌生,她不知遥远的故乡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当初被视为“背叛”的“离家出走”能否得到祖国的宽恕,不知自己的回归之路 最终迎来的是灵魂的安定,还是精神的绝路。于是,何为家?何为归处?一个个痛苦的问 号,缠绕着她所有的牵挂、恐惑和绝望。
面对痛苦的拷问,面对两难的选择,伊莱娜是需要勇气的。而对《无知》的作者昆德 拉来说,则需要双重的勇气。
首先,昆德拉要有勇气面对“真”的拷问。昆德拉是以流亡者的身份来勇敢地面对来 自于寓国和祖国的拷问。法国评论家雅克-皮埃尔·阿梅特认为,《无知》这本书说的 全是痛苦和流亡。“什么是流亡?一种痛苦。在流亡中,世界变成‘动荡的黑暗’,另 一位流亡者雨果如是说。”(注:Jacques-Pierre Amette,L'ignorance de Kundera,in Le Point,No.1549,le 4 avril,2003.)《无知》实际上要回答的是“一个流亡者能否回到自己的故乡”这一根本问题。(注:Jacques-Pierre Amette,L'ignorance de
Kundera,in Le Point,No.1549,le 4 avril,2003.)笔者认为,昆德拉之所以在这部小 说中选择“回归”为主题,是要回答人们对其“流亡不归”的种种疑问和拷问,因而这 首先是从思想的层面展开的。其次昆德拉要有勇气面对“美”的挑战,也就是要在小说 创作的艺术层面勇敢地面对挑战。邵建曾写过一篇有关昆德拉小说创作的文章,题目为 《人的可能性与文的可能性——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革命”》,其中有这么一个观点 :
叙事是小说最古老的一根神经,当它走到新小说和叙述学时,几乎已经完成了对小说 的全部垄断,这时昆德拉面前的任务十分艰巨,小说下一步该怎么走?昆德拉的高明之 处正在于,他不是彻底地抛弃叙事,逃离叙事,乃是把叙事当作小说的一种可能性,而 非惟一的可能性,并试图在它既有的可能之外,追询小说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注: 李凤亮、李艳编《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1999年,第459-466页;第16页;第247页;第247页。)
如果说寻找小说既有可能性之外的其他可能是昆德拉小说革命的根本精神,那么在《 无知》中,昆德拉确实依然在坚定不移地实践这一精神。对昆德拉来说,人的存在的可 能性是小说存在的可能的根,所以,他要“在叙事的基础上动用所有理性的和非理性的 、叙述和沉思的、可以揭示人的存在的手段,使小说成为精神的最高综合。”(注:李 凤亮、李艳编《对话的灵光——米兰·昆德拉研究资料辑要》,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 99年,第459-466页;第16页;第247页;第247页。)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回归是个永 恒的主题,要有所开拓,实在不易。昆德拉以非凡的勇气,大胆开拓创新,调遣复调、 变奏、反讽等手法,辅之以哲学探讨和词源追踪,从以下四个方面描述了一个令人心碎 的回归即幻灭的故事世界,直指人之存在之本质:
1.以复调与变奏的方式,揭示回归之幻。
关于流亡,有人说这是人类的古老经验,在20世纪成了思想者观察和把握世界的一种 特殊方式。诚然,昆德拉本人是流亡者,他的个人经历是人类古老经验的一部分。但如 果说他要面对有关“流亡”的拷问,仅仅从个人经历出发,仅仅以个人的经历为依据, 他的回答恐怕会是软弱无力的,他对流亡的思考恐怕也不足以成为他观察和把握世界, 探讨人的存在之本质的有效入径。昆德拉到底还是昆德拉,他的笔触伸向了整个西方的 记忆深处,伸向了西方文化之源。他借荷马之口,用《奥德赛》这部宏伟的史诗来回答 不仅仅属于伊莱娜,不仅仅属于昆德拉个人的问题。
《奥德赛》中的尤利西斯在征战历险多年之后,放弃了爱,离开了卡吕普索,克服了 千难万险,回到了伊塔克:他看见了儿时熟悉的锚地,看到了眼前高耸的大山,他抚摸 着古老的橄榄树,让自己确信“自己一直像在20年前一样”。昆德拉以这一古老的英雄 史诗为引子,以自己的经历为底色,为我们编织了一个有关伊莱娜回归的动人而令人心 碎的故事。
昆德拉在《无知》中巧妙地以他惯用的复调手法,大胆地将尤利西斯和伊莱娜这两个 相对独立而且完整的故事,在小说中并行地展开了两条叙述线。尤利西斯和伊莱娜都是 漂流在外20年之后返回故里,每一个故事都包含着丰富的传统小说的元素:有时间,有 人物,有场景,有情节,还有任何一个时代的读者都不会漠然处之的“爱情”这个元素 。而有趣的是,昆德拉讲叙这两个故事所采取的手法明显带有变奏的形式。其一,尤利 西斯的故事较之伊莱娜的故事,只是一种铺垫,一个引子。其二,昆德拉是用理来讲述 尤利西斯的故事,而伊莱娜的故事叙述中却注入了情。由理而在小说中有了近乎哲思的 对人的存在本质的揭示,由情而触发了人类脆弱的情感神经。然而,无论是沉思还是叙 述,是理性的揭示,还是感性的表露,昆德拉都没有忘记他的使命:揭示人的存在,使 小说成为精神的最高综合。于是,从尤利西斯的故事中,昆德拉让我们认识到:“20年 里尤利西斯一心想着回归故乡。但一回到家,在惊诧中,他突然明白,他的生命,他的 生命之精华、重心、财富,其实并不在伊塔克,而是存在于他20年的漂泊之中。这笔财 富,他已然失去,只有通过讲述才能再找回来。”(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 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 第2-3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而在伊莱娜的故事中,昆德拉则 让读者渐渐地被一种悲苦的情绪所笼罩:要用悲苦建造一间小屋,把自己关在里边300 年。流亡至少还有对故土的思念,对回归的渴望,可回归之后,却是双重地丢失了自己 ,换来的是失忆,是幻灭,是永恒的虚无。
2.从哲学的高度,揭示回归之不可能。
回归究竟意味着什么,昆德拉在哲理的层面上作出了明确的回答。在小岛上,尤利西 斯有卡吕普索的爱,过的是真正的dolce vita,即安逸、快乐的生活。但是,在异乡的 安乐生活和返回故里的回归两者之间,尤利西斯选择的还是回归。对此,昆德拉在哲学 的层次上将之界定为:“他舍弃对未知(冒险)的激情探索而选择了对已知(回归)的赞颂 。较之无限(因为冒险永远都不想结束),他宁要有限(因为回归是与生命之有限性的一 种妥协)。”(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 页;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 页;第184页。)昆德拉是处心积虑的,他通过尤利西斯和伊莱娜这两个故事,将古代的 回归与当代的回归,英雄的回归与凡人的回归并置,适成对照。而两者殊途同归,小说 中展开的两条并行线,实际上指向的是一个目标:回归的幻灭。生与死,构成了人的存 在的两极,生是无限的,死是有限的。如果说尤利西斯选择回归,选择了有限,那么, 他选择的便是幻灭与死亡。与之相对,生则代表着无限,代表着未知,谁选择冒险的激 情,选择伟大的流亡,则选择了生。然而,无论是伟大的英雄尤利西斯,还是流亡女伊 莱娜,都不可避免地与生命之有限性达成了妥协:选择了回归。其结果是,尤利西斯失 去了他生命的精华、重心和财富;伊莱娜则是遭受了双重的毁灭。由此,从回归之魂到 回归之幻,再到回归之幻灭,昆德拉以其冷隽而巧妙的笔触点出了回归的不可能。
3.以词语之源,揭示回归之苦。
昆德拉在借用《奥德赛》这部宏伟的史诗来揭示回归之幻的同时,从词源学的角度, 直指回归的本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曾对compassion(同情)一词进 行了一番词源学的探源,发现从拉丁语派生的所有语言里,compassion一词的词根原本 表示“苦”的意思,“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人们对遭受痛苦的人具有同情心。”(注:昆 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23页;第24页。 )经过考据,他发现“该词的词源包含的神秘力量给该词投上了另一层光晕,使其意义 更为广泛:有同情心(同-感),即能够与他人共甘苦,同时与他人分享其他任何情感: 快乐、忧愁、幸福、痛苦。因此这种同情是指最高境界的情感想像力,指情感的心灵感 应艺术。在情感的各个境界中,这是最高级的情感。”(注: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 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23页;第24页。)具有特殊意味的是, 在《无知》的第二章中,昆德拉又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了le retour(回归)一词的希腊 词源,发现希腊文为“nostos”,与表示痛苦的“algos”一词有关,也就是说“回归 ”一词本身就意味着痛苦。这是幻灭的彻心之痛,是失去生命精华之痛。
4.以反讽与反衬的手法,揭示回归之必然结果。
《无知》的叙述者说,荷马以桂冠来颂扬思乡之情,从而划定了情感的道德等级,尤 利西斯的妻子珀涅罗珀占据了等级之巅,远远高于卡吕普索。初读有关尤利西斯回归的 有关叙述,我们也许会感觉到叙述者似乎是认同荷马对情感道德等级的划定的,对思乡 与回归这一人类普遍的情感也是抱着赞颂态度的。但透过文字的层面,对作品细加领悟 ,我们还可品味出昆德拉借助尤利西斯的故事所揭示的另一层意义。从小说的叙述来看 ,昆德拉采取的是明显反讽的手法。读到尤利西斯回归的结果,再回过头来看“有世以 来最伟大的冒险家也是最伟大的思乡者”,“他去参加(并不太乐意)特洛伊战争……迫 不及待要回到故乡伊塔克”(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 ,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页;第35页;第7 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这样的描述,我们会感到“最伟大的冒险家”是发自心 底的赞颂,而“最伟大的思乡者”、“并不太乐意”、“迫不及待”等词语则具有了明 显的反讽意味。尤利西斯返家之后,尽管让自己确信“自己一直像在20年前一样”,而 实际上他的“生命之精华、重心、财富”均已消失殆尽。是的,世人“赞颂珀涅罗珀的 痛苦,而不在乎卡吕普索的泪水”。(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第14页;第14页;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页;第3 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第184页。)但在昆德拉看来,更有意义的显然是后者,因 为尤利西斯生命的精华存在于“他20年的漂泊之中”,卡吕普索的泪水表达的不仅仅是 失去爱情之痛,在象征意义上,也是对尤利西斯“生命的精华”之逝去的一种哀悼。
在对伊莱娜的叙述中,反讽更是随处可见。“回归,回归,回归的神奇魔力”,一再 重复的“回归”呼唤,其落脚点竟是“神奇魔力”。神奇也好,魔力也罢,与之相关的 是虚无,是空幻。由此一来,回归之呼声等同于虚幻的呼声。而所谓的“大回归”,也 就成了“大虚幻”。正因为如此,白天里在伊莱娜的眼前突然闪现的故乡的景色,才会 如同虚幻一般,闪闪灭灭。
与尤利西斯不同,伊莱娜是个凡人,而凡人纵然有崇高的思想,有伟大的追求,即便 自己能够免俗,也无法摆脱其生活的那个凡人的世界。当代道德沦丧的西方世界更是无 法与古希腊的英雄世界相提并论。于是,伊莱娜所期待的大回归最终在“粗俗下流的爆 发中”(注:昆德拉《无知》,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第14页; 第15页;第14-15页;第15页;第15-16页;第2-3页;第35页;第7页;第6页;第8页; 第184页。)结束了,留给读者最后的一个形象是那个承担着“刺激、交媾、生殖、排尿 ”四大功能的、魅力不再的可怜处。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打着明显的昆德拉印记的 讽刺!
昆德拉式的讽刺,是刻薄的,残忍的。他的残忍在于无情地剥去真理外面裹着的那些 闪亮的、迷人的外衣,把真理赤裸裸地直陈在你的眼前,直逼你的心底,刺激着你的神 经。他的残忍更在于他善于调遣各种可能的小说手段,在对位与错位,变奏与暗示、反 讽与反衬中让虚幻的景象与美丽的记忆精心维系着,一直持续着,但刹那间,笔锋一转 ,美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丑陋;幸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读者自以为置身 于天堂,转眼间发现自己明明是在地狱。这种一而再,再而三被巧妙地蒙骗的感觉,让 读者在阅读中平添了一种紧张感,因紧张而不得不放慢阅读的速度,因害怕被欺骗,而 又经常会重读已经读过的章节,生怕掉入叙述者设下的陷阱。于是,当叙述者以理而直 指偶然中的必然时,读者往往会聚焦于那些构成必然的偶然的细节;而当叙述者以情来 麻痹或刺激读者的神经时,读者则会警觉地试着穿透情感之网,思考美丽的故事后面暗 藏着怎样残酷的真相。《无知》中,跟随伊莱娜流亡了20年的那只烟灰缸,承载了20年 的爱情,可最终伊莱娜发现,那纯粹是单相思的所指过剩,是虚幻一场;伊莱娜满心欢 喜从法国带回来的12瓶波尔多陈酿,代表着法兰西文化,代表着她想重续友情的心,可 她昔日的好友碰也不碰,而钟情于能让“饮者清清白白地撒尿,老老实实地发胖”,“ 驱除所有虚伪”的布拉格啤酒;而那附加了天然的感情价值、印着文化的标记和记忆中 美妙无比的母语(捷克语),竟然伴着糟糕的英语,促成了伊莱娜的情人古斯塔夫与伊莱 娜的母亲之间的一场淫荡的性事,而这场近乎乱伦的性事所暗示的,超越了性的本身, 指向了世界一体化所引发的沉重的话题:“布拉格成了古斯塔夫的布拉格,一个新兴的 、肤浅的、蠢蠢欲动的、急于割断历史的布拉格。这个漂泊世界的北欧人在法国爱上了 布拉格的女儿,又在布拉格得到了女儿的母亲。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玩笑,是人类跟 自己的命运开出来的玩笑”。(注:黄蓓佳《无知背后的深渊》,《北京青年报》2004 年8月6日。)就这样,在《无知》中,记忆中或者期待中的美丽在昆德拉残忍的笔触下 一一幻灭了;记忆中或渴望中的幸福被一片片撕碎了。昆德拉以反讽、反衬的手法把追 寻失去的天堂的美梦彻底粉碎了:如果当初逃离的地狱也是伊莱娜失去的天堂,那么最 终追寻失去的天堂,必定就是回归已逃脱的地狱。对这一残酷的真理,伊莱娜不知,世 人也不知,如是才有了《无知》这一书名。而昆德拉却是清醒的,如是他才拒绝回归, 同时也避免了幻灭。